陳志國
故事發(fā)生在公元一九四二年夏。
在武漢市內(nèi)一處依山傍水、清幽雅致的花園式別墅內(nèi),幽居著一位異乎尋常的老人,人們稱呼他“寬元先生”。寬元先生大約六十來歲,長期大門不出,二門不邁,除了焚香拜佛之外,終日與好友竹山先生玩壺品茶、談經(jīng)論道。
一
這天,寬元先生做完佛事,正與老友竹山先生在花園中的待月亭觀景談天,忽然門房來報,說有一名乞丐賴在門前不走,說不討金不討銀,千里迢迢訪高人。乞丐還說,好長時間沒有喝到家鄉(xiāng)茶了,今天來就是為了品嘗佳茗,切磋茶藝。一個乞丐竟想與世外高人“切磋茶藝”,這也太離譜了吧!兩位老友會心一笑,交換了一下眼色,都覺得挺有趣兒,就吩咐門房把乞丐領(lǐng)進待月亭。
乞丐夏穿冬衣,腰勒草繩,腳蹬草鞋,像是經(jīng)過長途跋涉的鄉(xiāng)下人。此人說自己是從河南信陽逃難到武漢的,名叫何濤,祖祖輩輩酷愛茶藝,世世代代有人玩壺,得知寬元先生一心向佛,茶藝非凡,特來請教。
真是林子大了,什么鳥都有。人都混成了叫花子,還想攀高結(jié)貴、附庸風雅!竹山面露鄙夷的神色,向主人寬元先生瞥了一眼。寬元覺得此人必有些來歷,便苦笑了一下,吩咐在待月亭設(shè)茶待客。
待月亭依山傍水而建,讓人賞心悅目。下人小心翼翼地打開一個描金箱匣,從箱匣里取出貴重的茶壺,并根據(jù)乞丐的要求取出上等信陽毛尖,伺候賓主用茶。
竹山不忘自己是清客的身份,一邊品茶,一邊不停地稱頌主人寬元先生。他不屑地乜斜著乞丐何濤,帶有挑釁意味地發(fā)表感慨:“寬元先生平素是‘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真乃世間高人也!是先生把儒、釋、道融入茶藝之中,提煉出‘心治則國治,心安即國安的妙語心得,此等妙語堪與茶圣陸羽之論相媲美!與先生一起品茗,香茶清靜純潔的品質(zhì)內(nèi)涵與妙香流溢的佛法禪機相映生輝,令人如沐春風,感佩之至!”竹山說完又輕蔑地瞥了一眼乞丐何濤,希望何濤這個“白丁”,也能為主人寬元先生歌功頌德,說出個子丑寅卯來。
不料何濤緩緩呷了一口茶,輕輕皺了皺眉頭說:“茶是好茶,壺乃好壺,只是……這樣吧,我?guī)砹艘恢蛔鎮(zhèn)鞑鑹?,請二位先生品鑒一下。”說著,何濤從破包袱里取出一把紫砂壺放在茶幾上。眾人的眼光“刷”地投向那只茶壺,全都驚呆了!但見這只暗紅色的紫砂壺,光澤古潤,晶瑩剔透,壺身題有龍飛鳳舞的草書:“半壁山房待明月,一杯清茗酬知音?!弊舟E風流瀟灑,與古樸典雅的壺身渾然一體,可見這的確是一把保養(yǎng)得很好的古壺。
當寬元先生看到壺身題字的落款是“大復山人”時,更是大吃一驚。他清楚地知道,明朝弘治年間的大文豪何景明,字仲默,就是自號大復山人!一問何濤,何濤果然說他是何景明的第十六代孫,這把紫砂壺就是祖先從明朝一代一代傳下來的寶壺!
從明朝弘治年間到今天,有四百多年,期間,改朝換代、災荒戰(zhàn)亂不計其數(shù),這把古壺是如何保養(yǎng)、流傳下來的呢?它究竟還暗藏著什么不同凡響的故事呢?
二
兩位老先生都急不可耐地想品味古壺的妙處,但令他們感到詭異的是,何濤一句話也不說,他并不急于像常人那樣先淋刷茶具,投放茶葉。只見他表情虔誠,莊重嚴肅,雙手將祖?zhèn)鲗殙馗吒咔嫫?,捧置于待月亭的最高處,面向正北方向,對著茶壺恭恭敬敬地焚香祭拜。三通祭拜之后,何濤方才開始泡茶操作。
也真是奇了怪了,茶葉還是原來的茶葉,開水還是原來的開水,只是換了一把壺,茶水的味道竟然大不相同!古壺泡出的茶水,完全保留了茶葉的原汁原味,細細品味,雖然入口微苦,但竟有一種自然的清新淡雅,味道鮮爽醇香、清冽濃郁。數(shù)杯之后,更使人感覺如臨清泉、似坐花間,有一種絕塵獨立、飄飄欲仙的神奇韻味。
寬元與竹山在陶醉之余,都驚異地詢問何濤,祖?zhèn)鲗殙厥侨绾伪pB(yǎng)的,何家世代有什么養(yǎng)壺的奧秘。何濤說,何家祖祖輩輩繼承了先祖何景明嗜茶養(yǎng)壺的習慣,世世代代均有人傳承寶壺。要想養(yǎng)壺就得先與壺結(jié)緣,賦予寶壺以靈性。首先要做到“敬壺”,敬壺除了使用前焚香祭拜之外,平時更要注重養(yǎng)壺。何濤接著介紹養(yǎng)壺七訣:泡、淋、凈、刷、晾、停、擺。其中最后一訣——擺尤其重要,就是要將茶壺經(jīng)常擺放于絕塵通風之處,切不可放在箱匣里,否則會悶出異味和霉斑,甚至毀掉包漿。何濤毫不客氣地指出,剛才見寬元先生的茶壺是從密閉的箱匣里取出,實在是犯了養(yǎng)壺之大忌!
聽了何濤的一番話,兩位老先生都佩服得五體投地,他們想不到一個山野乞丐竟有這等見地!
寬元先生沉思良久,突然站了起來,拉住何濤的手,感慨地說:“了不得,了不得呀!真是山外有山,天外有天,今日我與竹山君算是遇到高人了!能結(jié)識何兄弟,實在是三生有幸,受益匪淺!唉,人生在世,春秋一場夢,日月兩盞燈,光陰如此短暫,我愿與兄弟天天在一起,用寶壺烹煮歲月,觀落英繽紛,賞竹影流動,不知何兄弟是否有此雅興?”
何濤深施一禮:“小弟本是山野粗人,憑著祖宗留下來的古壺受到先生厚愛,實感羞愧!小弟愿意拿寶壺與先生分而享之!”
聽到何濤愿與寬元先生“分壺”,竹山在一旁偷偷地冷笑——扯淡,茶壺又不是茶葉蛋,茶葉蛋可以與人“分而食之”,何濤該如何拿寶壺與人“分而享之”呢?
三
何濤告訴寬元先生,此壺系何家代代相傳,至今已經(jīng)傳了十六代,寶壺早已與自己融為一體,如影隨形,更沒有在別處放過一夜。自己愿意天天攜壺來府上與先生相聚,聆聽教誨,分享壺趣!
從此,何濤果真不食言,天天帶著茶壺,來到花園別墅,與寬元先生一起“烹煮歲月”,但辭別時必定攜壺離去。每一次泡茶前,何濤照舊不會忘記對茶壺焚香祭拜。
令人不解的是,向來看不起乞丐何濤的竹山,卻異乎尋常地迷上了寶壺,他從不缺席,好像他是寬元先生的影子似的。三人每天在寬元先生府上打坐,在茶煙琴韻之中品茶論道,其樂融融。
有一次,何濤竟因為這把寶壺,與竹山產(chǎn)生了激烈的沖突。
那天,何濤在對寶壺焚香祭拜之后,臨時到門外與傭人交代事兒。竹山趁此機會,越俎代庖,替何濤進行泡茶操作。他把自己特意帶來的進口茶葉投進了何濤的寶壺里,想給何濤一個驚喜,讓他品嘗域外極品茶葉的滋味,也好讓這個有點不知天高地厚的窮小子長長見識。不料何濤一見茶壺內(nèi)放的不是信陽毛尖,就知道是竹山所為,于是沖著竹山大發(fā)雷霆,斥責竹山“簡直不可理喻”!何濤一邊怒氣沖沖地把進口茶葉倒在待月亭外的花叢里,一邊用清水一遍又一遍地清洗自己的寶壺,仿佛要洗去自己巨大的怒氣與怨氣!
竹山在旁邊捶胸頓足地說:“哎呀,這叫玉露茶,是日本的茶中極品,一百棵茶樹里也找不出一棵玉露茶呀!要知道,在日本,只有皇室以及內(nèi)閣軍部才能喝到這種極品茶!”
寬元先生也埋怨何濤不該暴殄天物,不應倒掉東瀛極品茶葉。
面對二位先生的埋怨,何濤卻不以為然,他侃侃而談:“先生們應該知道玩壺貴在養(yǎng)壺,而養(yǎng)壺的關(guān)鍵又在內(nèi)養(yǎng)。內(nèi)養(yǎng)首先就要記住‘一壺不事二茶,因為紫砂壺有特殊的氣孔結(jié)構(gòu),善于吸收茶湯。一把‘不事二茶的茶壺沖泡出來的茶湯,才能保持住茶的原汁原味。如果隨意更換茶葉,相互混雜,便無個性可言,養(yǎng)出來的壺,品性絕不會顯得高雅!”
聽了何濤的話,竹山仍不服氣,不住地抱怨何濤,不該糟蹋自己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弄到的日本極品玉露茶。
寬元先生卻好似心有所動,頗受啟發(fā),他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一壺不事二茶,一壺不事二茶……”
四
這天,何濤又攜帶寶壺,照舊來到寬元先生的花園別墅。不知為什么,“影子”竹山今天卻不在場。何濤見客廳內(nèi)外沒有其他人,馬上一反常態(tài),急忙放下古壺,掩上房門,對寬元先生“啪”地行了一個標準的軍禮:“前清湖北新軍第八鎮(zhèn)第十五協(xié)三十標三營后隊正兵何濤,拜見吳長官!”
寬元先生嚇了一跳,盯著何濤問:“你……你認錯人了吧?”
“報告吳長官,我并沒有認錯!您就是在武昌首義之夜,指揮我們攻下武昌都署的總指揮吳兆麟將軍,字畏三,號寬元,沒錯吧?”
“我怎么不認識你?”
“當時您是叱咤風云的總指揮,我是在前線拼死沖殺的小兵卒,您怎么會認識我呢?”
寬元先生——吳兆麟一驚,站起身來逼近何濤,壓低聲音厲聲問:“你來這里究竟想干什么?”
何濤回答:“家破人亡,無處可依,特來投奔老長官!”
“不會就這么簡單吧?”
“還想搭救吳長官離開虎穴狼窩,撤離武漢!”
一陣劇烈的咳嗽使得吳兆麟不由自主地彎下腰去,久治不愈的哮喘病最近又犯了,他連連擺手說:“老弟呀,沒必要,也不可能了!”
何濤著急地告訴吳兆麟,那個竹山名叫竹山義雄,是個日本人。吳兆麟平淡地說:“我知道的,民國二年我在北京將軍府任職的時候就認識他了!”“可他現(xiàn)在是日本駐武漢特高課的特務!”“那又怎么樣,我們畢竟是多年的老朋友了!”
面對心如止水的老長官,何濤激憤地說:“吳長官,記得當年您多次對我們訓話,教導我們驅(qū)除韃虜、恢復中華,教導我們‘漢賊不兩立,現(xiàn)今您卻整天與日寇黏在一起,信奉‘心治即國治,心安則國安的鬼話,您可知道,在日寇鐵蹄下掙扎的國人哪里有安寧?我們這些國破家亡的辛亥志士哪里能心安?”
吳兆麟的眼眶有點潮濕了,他盯著何濤,著急地向何濤詢問他“家破人亡”是怎么一回事。何濤悲憤地向吳兆麟講述了發(fā)生在自己家鄉(xiāng)信陽的吳莊慘案:
那是春節(jié)前的臘月二十七,人們正在準備過春節(jié),駐信陽的日軍一千多人突然下鄉(xiāng)掃蕩,行至吳莊后,日軍手持火把,放火燒莊,未逃出的數(shù)名男女被日軍抓住后進行大屠殺。那天,吳莊和臨近的小余莊共約二十戶,有四戶被殺絕,遭殺害的有四十八人。講到這里,何濤聲淚俱下地告訴吳兆麟,自己一家五口也全部被殺死!
令人難以置信的是,鬼子制造吳莊慘案,明里是打著搜捕國軍二十七師傷兵的幌子,暗里竟然是為了找這把紫砂壺!原因是,有一個日本少佐,聽說何家有一把從明朝傳下來的寶壺,特地來吳莊殺人尋寶。何濤的老父親冒死把這把紫砂壺藏在紅薯窖里,這才保住了傳家寶??蓱z七十多歲的何老爹,最后被日本少佐投進火里活活燒死!
說到這里,何濤對吳兆麟說:“吳將軍,您現(xiàn)在應該明白,為什么我每次泡茶前,總要對寶壺焚香祭拜的原因了吧!這把壺上凝結(jié)了四十八腔熱血,依附著四十八個冤魂,特別是有生我養(yǎng)我的老父親的英靈!”
聽何濤講到這里,吳兆麟眼眶里噙著淚水,他握住何濤的手小聲說:“老弟呀,就連沒有靈性的紫砂壺,都有‘一壺不事二茶的氣性,何況我吳兆麟還是個堂堂七尺男兒!”接著,吳兆麟告訴何濤,自從民國二十七年日本人占領(lǐng)武漢以后,自己因為患有嚴重的哮喘病,行動不便而滯留武漢。日寇想利用吳兆麟在社會上的巨大影響,不斷地對他以高位相誘,想讓他參加汪偽政權(quán),擔任汪偽的保安軍總司令,被他嚴詞拒絕。之后,日本人只好把吳兆麟客客氣氣地軟禁起來,由竹山義雄專門來陪同、監(jiān)視、軟化他。吳兆麟告誡何濤:別墅里的門房、雜役中,有許多是竹山義雄招募的特務,趁著竹山義雄還沒有對何濤產(chǎn)生懷疑,要何濤快快離開此地,以后絕不可再來這危險之處。說著,吳兆麟麻利地從佛像底座里取出一個牛皮紙信封,讓何濤藏好,接著又附耳對何濤交代了一項特殊的任務,催他火速離開這個虎穴狼窩。
五
自此以后,何濤果然有好長時間沒有出現(xiàn)在吳兆麟的面前。湖濱的石榴花謝了,湖里的荷花開了,何濤與寶壺卻好像從這個世界完全蒸發(fā)了。竹山義雄時常感慨地對吳兆麟說:“唉,真是可惜了那一把明代寶壺?。 ?/p>
這天,竹山義雄好像很隨意地問起吳兆麟:“寬元兄,記得有一天我恰好因事沒有來,聽下人說,何濤對您稱呼‘吳長官,不知道可有此事?”
吳兆麟淡然一笑:“確有此事,辛亥年武昌起義時,這小子在我手下當過兵,也算是我們‘首義同志會的會員啦,不過我這個會長確實不認識他這個會員,也不知他是怎樣找到我這里的。”
竹山義雄馬上警覺起來,情不自禁地連連發(fā)問:“啊,我怎么不知道你們這層關(guān)系?我在場時他為什么不說破?看來,何濤這小子不簡單,對,他一定是一個危險分子!”
吳兆麟還是那樣不溫不火地說:“喜歡懷疑是先生的職業(yè)習慣,你最好去問問何濤才對呀!”
竹山義雄的情緒有點失控:“我一定要盡快抓到何濤!奪回那把寶壺!不對,你一定知道他的下落,快告訴我,何濤現(xiàn)在究竟在何處?”
這時,只見吳兆麟忽地站了起來,一陣劇烈的哮喘漲得他滿臉通紅,待喘過氣之后,他指著竹山義雄的鼻子激憤地說:“竹山君,為了一把茶壺,竟然不放過一個鄉(xiāng)野小伙子,至于嗎?抓人是你們特高課的特權(quán),干脆你連我也抓去吧!”
竹山義雄想不到平時慈悲、謙和的吳兆麟,今天竟然發(fā)這么大的脾氣!他頓時為自己的失態(tài)而尷尬,連忙賠著笑臉轉(zhuǎn)換話題:“哪里哪里,寬元兄說的是哪里話!您老兄是我們大日本帝國的重點保護對象嘛,為了您的安全,許多事我不得不防。”
正在這時,門房來報,竹山義雄的兒子竹山次郎少佐,從河南信陽前線剛剛回到武漢,前來拜見父親竹山義雄。竹山義雄高興極了,要門房快快領(lǐng)兒子到客廳來。不一會兒,一身戎裝的竹山次郎大步來到客廳,首先向自己的父親行了一個軍禮,粗門大嗓地問候道:“爸爸好!”接著又轉(zhuǎn)身向吳兆麟行鞠躬禮,親切地問候:“吳伯伯好!”竹山次郎對倆人說,他在河南信陽得到可靠情報,信陽反日分子何老倌的兒子何濤,是國民黨第二集團軍的諜報人員。何濤手持明代寶壺,只身潛入武漢,繼續(xù)從事間諜活動,危害大東亞圣戰(zhàn)。上峰派他這次回到武漢的目的,就是抓住何濤,徹底消滅反日分子,奪回明代寶壺。
吳兆麟沒有說話,只是雙目微閉,雙手合十,連聲念叨:“阿彌陀佛,阿彌陀佛……”恰在這時,最不該發(fā)生的事卻發(fā)生了!隨著門房一聲通報:“何先生到!”只見何濤捧著寶貝紫砂壺,若無其事地走進了客廳!
六
何濤在完成了吳兆麟那天交給自己的重大任務后,急于把結(jié)果告訴吳兆麟。另外,他在心里反復盤算:隨著天氣進入盛夏,吳兆麟的哮喘病情應該緩解了許多,行動應該靈便多了。他決心利用這個有利時機,拼死救出吳兆麟,徹底粉碎日寇妄想利用吳兆麟的陰謀。何濤今天本來打算先把自己的計劃告訴吳兆麟,他做夢也沒有想到,天下竟會有這么巧的事:殺害自己全家的仇人、吳莊慘案的劊子手——日本少佐竹山次郎,會出現(xiàn)在自己的面前!他更想不到這個不共戴天的仇人,為了奪走寶壺,竟然跟蹤追擊數(shù)千里,真是冤家路窄,看來自己的生死關(guān)頭到了!
果然,竹山次郎一見到何濤,一見到寶壺,“刷”地拔出軍刀,架在何濤的脖子上:“八格,死啦死啦的!”
竹山義雄大聲呵斥自己的兒子:“次郎,今天在座的都是朋友,不得魯莽!”接著他命令竹山次郎收起軍刀,拉何濤一起坐下敘話。坐定以后,竹山義雄開始攤牌:他鄭重地告訴吳兆麟,他今天來根本沒有心思品茶玩壺,而是來傳達南京汪偽政府軍事委員會的命令:軍委會已經(jīng)正式通知,要委任吳兆麟為湖北省政府主席兼保安司令。
原來,太平洋戰(zhàn)爭爆發(fā)以后,日軍又大舉入侵東南亞,因戰(zhàn)線過長,顧此失彼,所以就加緊實施“以華制華”的策略。他們急不可耐地想借助吳兆麟崇高的威望,把他拉入偽政權(quán),借以抬高日偽的聲勢,穩(wěn)定華中的局勢。
吳兆麟告訴竹山,自己早已皈依佛祖,再加上患有嚴重的哮喘病,已經(jīng)是朝不保夕,風燭殘年,請竹山另請高明。竹山嘿嘿一笑,得意地告訴吳兆麟:“不論閣下同意還是不同意,您都得干,軍委會的任命馬上就要在報紙、電臺公布,到時候全世界都會知道,大名鼎鼎的辛亥元勛吳兆麟,已經(jīng)與皇軍攜手合作了!”
吳兆麟坐著沒動,還是心如止水般的神態(tài),他淡淡地笑著,滿懷信心地說:“如果閣下硬要將此事在媒體上公布,那么,到時候最難堪最下不來臺的一定是閣下!”
竹山義雄一愣,隨后又恢復了得意的神態(tài),他嘲諷地說:“總指揮閣下,您應該承認,懦弱和盲從是你們中國人的特性!當年武昌起義的一幕幕喜劇閣下不會忘記吧——既然您手下的小班長能把你這個小連長推出來,充任武昌起義的總指揮,既然您能把您的恩師逼出來,充當湖北軍政府都督,我們皇軍為什么就不能如法炮制呢?要知道,歷史總是在頌揚勝利者!”
吳兆麟一時氣得說不出話來。竹山義雄正在洋洋得意,冷不防何濤站起來指著竹山義雄說:“小鬼子,別再做你的春秋大夢了!我已經(jīng)把吳將軍親筆寫的《吳兆麟嚴正聲明》交給了有關(guān)方面,如果你膽敢造謠中傷將軍,強行發(fā)布將軍的任偽職消息,那么,中國所有的大報小報,都會刊登《吳兆麟嚴正聲明》,到時候,那才叫熱鬧轟動呢!”
聽了何濤的話,竹山義雄突然露出猙獰的面目,他一把抓過何濤的紫砂壺,交給兒子竹山次郎,轉(zhuǎn)身對何濤說:“何先生,咱們也不用再演戲了,其實,一開始,我就認定你就是共產(chǎn)黨新四軍五師的間諜!我明白告訴你,要不是因為你的紫砂壺,你能這么長時間直進直出這座別墅嗎?你的寶壺今天終于歸我啦!”
不料何濤卻哈哈大笑起來:“小鬼子,我也明白告訴你,我是共產(chǎn)黨或是國民黨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是中國人!睜開你的狗眼看看,這把壺是你想要的紫砂壺嗎?”
竹山趕忙抓起茶壺一看,外表顏色一模一樣,只是沒有了“大復山人”的題款。他氣得哇呀呀直叫,只聽“砰”的一聲,那把紫砂壺被竹山義雄摔碎在地上。緊接著,竹山義雄掏出手槍,氣急敗壞地對準了何濤,竹山次郎的軍刀又一次架在何濤的脖子上。
在這千鈞一發(fā)之際,只聽吳兆麟大喊一聲:“住手!竹山君,看在我們多年老朋友的份上,只要你放過我的老部下,其他的事咱們再商量?!?/p>
竹山父子都把目光轉(zhuǎn)向吳兆麟。
“與劊子手沒得商量!”只聽何濤一聲怒吼,“看招!”說時遲那時快,只見他飛起一腳,踢飛了竹山次郎的軍刀。竹山義雄聽到“哐當”一聲軍刀落地,急忙轉(zhuǎn)身把手槍對準了何濤。
只聽兩聲槍響,竹山父子相繼應聲倒下。原來在這萬分危急的關(guān)頭,吳兆麟飛快地從佛龕下面抽出手槍,連開兩槍,擊斃了竹山父子,救下了何濤。接著,吳兆麟把手槍交給何濤,要他快逃,說自己目標太大,再加上行動不利索,是絕對逃不掉的。何濤還在堅持拉吳兆麟一起走,可是已經(jīng)來不及了,別墅里的特務聽到客廳里傳來的槍響,一齊涌了過來,包圍了客廳。
何濤舉槍撂倒了兩個特務,脫身來到待月亭,居高臨下與眾特務對峙,他故意把敵人吸引到這邊,希望吳兆麟能夠趁亂逃脫。最后,何濤又打倒了三個特務,自己也身中四槍,他兩眼噴火,面向正北的河南信陽老家方向,搖搖晃晃地倒了下去……
一九四二年六月二十八日,就在何濤犧牲幾天之后,日寇終于放棄了逼迫吳兆麟出山的陰謀,公開宣布由漢奸楊揆一出任汪偽湖北省政府主席兼保安司令。但是他們絕不放過哮喘病越來越嚴重的吳兆麟,采用更嚴厲的措施,來監(jiān)禁、折磨這位奄奄一息的老將軍。
一九四二年十月,吳兆麟將軍在日寇的迫害中含恨去世,別墅里的一些傭人回憶:去世這天,老將軍在待月亭何濤犧牲之處,老淚縱橫,反復盤桓,一邊不停地喘息,一邊喃喃自語:“一壺不事二茶……”最后一頭倒地,含恨與世長辭!按照老將軍的生前遺言,因為日寇最終沒有在報上發(fā)布吳兆麟任偽職的消息,由何濤傳出來的《吳兆麟嚴正聲明》也沒有問世的必要。據(jù)說在重慶的國民政府領(lǐng)袖蔣介石,在讀了吳兆麟親筆寫的《嚴正聲明》后,從不把喜怒形諸于色的老蔣,也被感動得流下了熱淚。國民政府為了褒揚吳兆麟的民族氣節(jié),追授吳兆麟為陸軍上將,為吳兆麟舉行了盛大的公祭活動。抗戰(zhàn)勝利后,又在武漢市的首義公園內(nèi),為吳兆麟舉行了隆重的公葬儀式。
何濤壯烈殉國后,因戰(zhàn)亂時期地下工作人員多用化名,人們只知道何濤是河南信陽人,參加過辛亥革命。有人說曾在國軍第二集團軍三十軍見過他,也有人說曾在新四軍五師見過他,因何濤全家人被日寇殺絕,人們始終無法得到他更詳細的信息。他究竟是新四軍五師敵工部的成員,還是國民黨軍統(tǒng)武漢站的成員,誰也說不清楚。至于他的那把祖?zhèn)鞯摹安皇露琛钡拿鞔鷮殙?,隨著何濤的壯烈犧牲,也不知流落到什么地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