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穗 子
炭
□穗 子
一長三短的敲門聲響起來時,桃子正坐在炕頭上納鞋底兒呢。屋子有點兒冷,她的兩只腳湊在火盆邊兒上。是順子哥來了!她抿嘴一樂,趿拉著大棉鞋跑出去開大門。
與順子相遇是夏天苞米躥纓時候的事兒,那時她是翠香樓里的“小桃紅”,粉面桃花,明眸皓齒;而他也高大威武,玉樹臨風。預(yù)料中的狂風暴雨和預(yù)料之外的悱惻纏綿停下來后她認出了他,喊出了一聲“順子哥”,眼淚也跟著下來了。
重逢之后,十歲前的那些個無憂無慮的日子就像發(fā)酵了的面團在她的心里不斷鼓脹起來。小時候他們同在一條街上,順子家的豆腐坊就在她家藥鋪的隔壁。大幾歲的順子哥對她的好桃子都記著,有時候他會塞給她一只裝在籠子里嚶嚶叫著的蛐蛐兒,有時候會是一個白紙殼做的大風車。早晨一碗甜豆花讓桃子喝得美美的,黃昏順子把她高高地舉起來,因為她想要墻頭上一串粉紫的豆角花。盡管順子哥平時沒空理她這個小破孩兒,可桃子一看到他就會纏上去:“順子哥你等等我,我給你背湯頭歌聽……”一想起那時候桃子鼻子就酸、眼睛就紅,自家藥鋪里白芷的辛香和薄荷的清涼就會飄出來,還夾雜著順子家剛出鍋的水豆腐的甜味兒。
他們已經(jīng)分開十二年了。那是1931年,桃子化成灰都記得。細嘮嘮,才知道那次轟炸之后,兩家的大人、孩子跟伙計全沒了。那天,順子去鄉(xiāng)下收豆子了,桃子在學堂,桃子清楚地記得學堂的最后一天,學的是“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
小桃子還不懂國怎么突然就破了,家怎么一下子就亡了。遭難的不只是藥鋪和豆腐坊,桃子回去時幾條街都是一片火海。
哭累了睡,睡醒了哭。實在是餓了桃子就去要飯。要來要去,好不容易才到了大伯家。大伯抽大煙,家徒四壁。伯母天天哭,新生的小妹妹沒有奶吃眼瞅著要餓死,桃子求大伯把自己賣了。沒成想為了多賣幾個錢,大伯把她送進了窯子。
窯子里的光景不敢回想。起先是忍氣吞聲當使喚丫頭,15歲被一個肥得流油的老家伙梳攏時不是老媽按著,她能剁了他。然后,然后就是各種各樣的不堪和下流……后來,她麻木了。但不管頂著多大壓力桃子從來不接日本嫖客,就不,寧可死!就在桃子覺得自己離死亡越來越近時,順子這根救命稻草出現(xiàn)了。
順子好像很有錢,肯定是不做豆腐了。他花了兩根金條把桃子贖了出來,安置在隱蔽于深處的這個小院里。他時常會過來,總是天一擦黑就到,天麻麻亮就走。他沒告訴桃子他是干啥的,桃子也只能在心底里猜來猜去。
把順子讓進來,關(guān)大門時桃子看到一個人影消失在茫茫雪色里,走得很快。應(yīng)該是送他的吧,這么神秘,順子哥到底是個啥人物?
順子今天還拎著個大口袋來,滿滿地裝著炭?!澳氵@是雪中送炭嗎?”桃子一邊用雞毛撣子掃去順子身上的雪,一邊問道。
“眼看就交三九了。平時火盆里多加點炭,別凍壞了你這個水靈靈的小桃子?!表樧右话寻阉龜堅趹牙铩?/p>
“討厭!你手太涼,先去烤烤?!碧易有τ匕秧樧永交鹋柽?,四只手握在一起,被炭火映得通紅。順子在火盆里埋了幾個土豆,然后抱著桃子進了被窩。
激情過后,他們懶懶地擁著,都不想說話,這種時刻也不用說話。這時火盆里撲哧撲哧響了幾聲,兩人小聲樂了。桃子說:“起來吧,土豆都放屁了?!惫唬炼篃闷と馑绍浧鹋菖?,熟了。那天,他們就披著棉襖圍著被在火盆邊兒上坐了一夜。
“順子哥,你到底是干啥的?這小半年的,我心里不踏實呢?!?/p>
順子往盆里加了一塊炭,然后輕輕一吹,說道:“桃子,你看這塊炭,冷不丁一瞅是黑的、冷的,點著了就是紅的、熱的。我干的事兒眼下不能說,但肯定是響當當?shù)摹D阊?,就把你的小心眼放肚里,等著將來跟哥過好日子吧。那時候不光是咱倆,全中國人都能過上好日子?!?/p>
“哥,我信你?!碧易影炎约荷钌畹芈襁M他的懷里。
天剛放亮,順子就起身穿衣服,桃子知道這是要走了?!昂赛c兒熱水再走,出了這個門誰來照顧你的冷和熱呢?唉!”她從暖瓶里倒了一搪瓷缸子水遞過去,還加了兩大勺白糖。順子沒接穩(wěn),缸子險些掉了,水灑在燒乏了的火盆里,一陣白煙和飛灰嗆得兩人直咳嗽。
“水一澆,這塊炭不還是黑了嗎?”順子走后,桃子邊拾掇火盆邊自言自語?;鹋柽€沒拾掇完,鬼子就進來了。
審訊室里,桃子不再水靈了。對面的日本軍官一言不發(fā),眼神陰冷。問話的是個留分頭的中國人:“說吧,你和那個男的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
“我不認識他,他只是個嫖客。”
“我勸你還是識時務(wù),這里可不是讓你隨便說瞎話的地方?!蹦莻€中國男人意味深長地瞅了她一眼,然后示意她看屋子里的各種刑具。地上擺著的,墻上掛著的,都在向桃子吹胡子瞪眼睛。這時,進來一個人跟那個軍官耳語了幾句日本話,他們還擠眉弄眼地笑。中國男人再說話時,就換了另一副嘴臉:
“呵呵,共黨市委書記張順發(fā)已經(jīng)答應(yīng)為皇軍效力了!行了,沒你啥事兒了,你男人這就過來。”
桃子閉上了眼睛。父母兄妹從火海中浮了出來,那塊黑炭也從火盆里浮了出來。急促的腳步聲立刻就傳了過來。桃子緊抿雙唇,深深吸了一口氣,眼睛直直盯著門口。順子有些萎靡,也有些恍惚……一股紅色的箭鏃從桃子的口中射出,紅色花瓣飄落如雨,箭頭卻直直射向順子的臉。那臉上瞬間綻開了一片桃花。箭頭彈落到地上,那是一截柔軟的舌頭。
(原載《北方文學》 作者自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