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春喜

永遠的陌生人（外二篇）

◎辛春喜

在我生命的旅途中，與我擦肩而過的人實在太多，多得就如天上的繁星，就是有心去數(shù)，無論數(shù)到何時，也數(shù)不清楚。這些人就在我眼前走過，因為陌生，因為沒有交流，匆匆閃過之后，我就很難再記得他們。

但不知為什么，這個人已經(jīng)相遇近十年，同樣沒有說一句話，只是坐在旁邊的座位上，乘坐同一輛火車，交集的時間只有十多個小時?？傻浆F(xiàn)在，當我回憶一些陌生人時，第一個想到的卻是他。

十年前的那個國慶節(jié)，我與妻子一起去十堰看望她一個在十堰讀大學(xué)的表妹。我們也把這當作是一次旅行，因為武當山就在十堰境內(nèi)。

我們是下午一點多鐘從嘉興上的火車。由于國慶放假，從上海來的這列火車已經(jīng)人滿為患，我們擠了很久才找到自己的座位。

還沒等我們擺放好行李，火車就開始啟動了。那時手機還沒有網(wǎng)絡(luò)，我們顯得很無聊。等行李都放好后，我們就拿出事先準備好的雜志看起來。

正在這時，一個嗓門極大的聲音在鄰座響起。我轉(zhuǎn)頭一看，原來也是從嘉興上來的幾個年輕人。說話的那個男青年個頭很高，說起話來眉飛色舞，在如此嘈雜的車廂里，我們都能清晰地聽到他所講的內(nèi)容，可以想象他說話聲音之大。

他的這種說話的聲音，就是你不想聽也不行，而且我們與他坐得只隔一個過道，每句話都無法遮擋地鉆進了我的耳朵。

我不得不聽。那也就聽了罷，聽聽有些什么新奇古怪的事。

但聽到的內(nèi)容令我大倒胃口——這個人絕對是個牛皮大王呀！

這男青年說的東西，無非都是自己在工作中如何違反工作制度而不被領(lǐng)導(dǎo)發(fā)現(xiàn)的事。比如公司有打卡規(guī)定，他卻經(jīng)常要遲到，就用小禮物買通了門衛(wèi)師傅，讓他幫忙打卡；公司規(guī)定上班時間不能上網(wǎng)打游戲，他就把電腦改變了一下方向，檢查人員來時看不到屏幕，他隨時可關(guān)閉頁面……

他就這樣夸夸其談地標榜著自己的“聰明”之處，對面的兩個女孩就這樣靜靜地聽著，聽到好笑處，她們微微一笑?？吹窖矍坝兄覍嵉穆牨?，這男子講得更加帶勁起來。

作為一個務(wù)實的人，我看不慣這樣的人，不喜歡這樣的人。也許他講的都是真實的故事，但我不喜歡這樣的“小聰明”。

我不禁皺起了眉頭。我轉(zhuǎn)頭對正在看書的妻子說：“這個人真是影響到了其他人。”

妻子頭也不回地說：“不要議論人家，每個人都有可愛之處?！逼拮邮莻€不喜歡評論人家是非的人，我也就閉嘴了。

我也是個話多之人，但我真心佩服這個男子?；疖囈宦吠贤鳎?jīng)過杭州、金華，進入江西省境內(nèi)。夜色漸漸暗了下來，但此時奇怪的是，我竟然聽得睡意全無，而那男子，真是精力充沛，一連說了七八個小時都不覺得累。

終于，大家都沉沉睡去。這個男子，幾乎講了一天的男子，終于也睡著了。車廂內(nèi)開始一片寂靜，我看著外面漆黑一片，也倒頭睡著了。

等我醒來時，妻子已經(jīng)洗漱完畢。我站起來也去洗漱時，突然發(fā)現(xiàn)，那個男子不知何時已經(jīng)與同伴們下了車。

接下來去往武漢的路上，就再也沒有了這個聲音。我起先覺得耳根清靜了許多，但在百無聊賴之中，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渴望一種聲音，一種能給旅途中勞累的人放松神經(jīng)的聲音。

那個夸夸其談的男子的聲音屬于這種聲音嗎？

我驀然覺得，就是這種聲音。雖然里面有不可取的“小聰明”，但那些故事中的情節(jié)卻讓人開懷大笑，笑得沒有一絲負擔。而那七八個小時的坐車時間，也由此變得短了許多。

時至今日，我外出旅游多次，但旅途中再也沒有遇到過這樣的人。起初是那樣反感，后來卻讓人如此難忘。

妻子說，這個人也許是話癆，但這是他的優(yōu)點，他帶給熟人快樂，讓陌生人放松，這樣的人，即使沒有深入交流，也會永遠記得。

汶川女孩

如果不是那一場大地震，我根本不知道還有一個叫汶川的小縣城。但那以后，汶川就這樣深深地印在了我的腦海里。

由地及人，每當我聽說身邊的某個人來自汶川時，都會留意再三。出于職業(yè)的敏感，我一直關(guān)注著這個特殊地區(qū)的人群，關(guān)注著他們是否會因為一場地震而留下心靈的創(chuàng)傷。

在我們這個小縣城，來自汶川的人并不多，有時即使遇到，那也是匆匆一別，或擦肩而過。直到遇到麗莉——這個來自汶川的女孩，讓我感受到了災(zāi)區(qū)人民的樂觀與開朗。于是，我的心終于放下。

麗莉與我是同行，都在媒體工作，但她是電視臺，而我在報社。只是在工作的過程中，我們經(jīng)常會遇到。起先我并不知道她是汶川女孩，直到有一天有人問她最近有沒有回汶川老家時，我才知道她來自那個經(jīng)歷過巨大災(zāi)難的地方。

當時很多人都會問她災(zāi)難來臨時的情景，因為那時她在汶川電視臺工作，是這場地震的親歷者，而且與震中又離得那么近。每每說起這些，麗莉的臉上一直洋溢著微笑，她說，微笑是面對災(zāi)難最好的表情。

作為媒體人，我欽佩這個女孩子面對災(zāi)難時的冷靜與勇氣。在余震不斷的幾天時間里，麗莉一直在一線進行報道，她采訪報道的許多鏡頭被上級電視臺采用。她說，能把最真實的災(zāi)難報道出去，是她最大的愿望。

在這場地震中，麗莉成了一名出色的記者。而正因這場災(zāi)難，美麗善良的麗莉成了平湖媳婦——在報道工作中，她結(jié)識了一位來自平湖的軍人——這個同樣充滿愛心與勇氣的男孩，成了她一生依靠的人。

麗莉結(jié)婚的時候，我跑去采訪。這個原本就開朗的汶川女孩，臉上寫滿了幸福。她的父母為了見證她的幸福，從汶川趕來。這對老實樸素的夫婦在游覽平湖城后，感嘆地說，平湖是個安靜謙和的城市，如果沒有那場大災(zāi)難，汶川也一如平湖般安詳。

自從這次采訪后，我有一段時間沒有出去采訪，自然也沒有遇到麗莉。直到兩三個月后，麗莉突然打我電話，問我有個題材需不需要采訪。

我感到很奇怪，因為兩家同城媒體是存在新聞競爭的，麗莉怎么會主動向我通風報信？這時麗莉才笑著說，她已經(jīng)調(diào)到了鄉(xiāng)鎮(zhèn)廣電站做報道員，負責向兩家媒體提供新聞線索。

從市區(qū)電視臺調(diào)到鄉(xiāng)鎮(zhèn)廣電站，我為麗莉感到不平。因為這屬于“流放”，有貶低她能力的意思。我見到她時說起了自己的想法，沒想到麗莉說，到廣電站能更深入地接觸到老百姓，對她來說是一件好事。

我被麗莉的大度所感動。

于是，我與麗莉的接觸也就更多了起來，也更了解了這個汶川女孩。麗莉喜歡在空間里曬自己的照片，一會兒感嘆自己胖了，一會兒感嘆自己瘦了。在感嘆自己身材的同時，她一次次地曬出自己的美食，引來好友們的“諷刺”與“批判”。

這么好吃的女孩，怎么會不胖？這個可愛的麗莉。

麗莉每隔一陣就會向我報題材。經(jīng)歷過災(zāi)難的女孩總關(guān)注弱勢群體——新居民受到幫助啦，又有愛心人士出現(xiàn)啦，這些正能量的東西，成了麗莉的首選。每次看到自己提供的素材被報道出來，麗莉總是感到很滿足。

麗莉的老公調(diào)到另一個城市工作，麗莉還堅守在自己鄉(xiāng)鎮(zhèn)廣電站的崗位上。我真憂心某一天，她會到自己老公的城市里去。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會永遠記住這個汶川女孩，因為她是如此樂觀、可愛、善良。

一如那令眾人魂牽夢縈的汶川！

早餐夫婦

那段時間，我厭倦了做早餐。于是，我就到小區(qū)邊上的早餐店上去買。

攤位有多個，其他的攤主都是中年人，但賣包子稀飯的兩位攤主，卻是一對年紀頗大的夫妻。夫妻二人頭發(fā)均已發(fā)白，臉上布滿皺紋，手背上長滿老年斑?？吹矫恳幻櫩颓皝恚麄兛偸菬崆檎泻?，向顧客們介紹不同的早餐品種。

“孩子，想吃什么呢？”當我第一次站到他們攤位前時，老婆婆就像自己奶奶一樣，慈祥地把我稱作“孩子”。聽到這一句話，我心里頓時溫暖起來。

“阿婆，都有什么呢？”我輕聲問。

阿公在一旁整理著早餐，阿婆就開始向我介紹起來：“包子是我們的招牌，我們的包子用的都是后腿肉，是我們自己切的，味道好……”在聽完阿婆詳細的介紹后，我買下了4個包子。

阿婆說得沒有錯，他們的包子味道很好，與別家的有區(qū)別。從此，我就成了他們的?？?。

轉(zhuǎn)眼西風起，冬天到了。天一冷，我遠遠看到兩位老人站在那里有些哆嗦，心里有種莫名的心酸。像這樣的年紀，為何還要出來賣早餐？他們的子女為什么會讓他們出來經(jīng)受生活的艱辛？

很多次，我面對二老時想問這個問題，但最終欲言又止。直到那個下著小雪的早晨，我再也忍不住，提出了心里的疑惑：“阿公阿婆，早餐生意太辛苦了，你們的孩子難道不阻止嗎？”

“孩子？”正在拿包子的阿婆突然停止了動作，原本微笑的臉就此凝結(jié)。大概停了兩三秒，阿婆才回過神來，繼續(xù)把包子裝好。“我們沒有孩子?！卑⑵泡p聲說。

從阿婆的神態(tài)里，我自知這個問題觸動了她心底的冰塊，連忙說對不起。阿公此時笑起來，擺擺手說：“沒什么，沒孩子就是沒孩子呀！”阿公的笑聲算是緩解了這尷尬的氣氛。

阿婆回首望著阿公，眼里滿是淚花。阿公摸著她的臉，說：“秀珍，又怎么啦？沒孩子我們不是過得也挺好，萬一生個孽子，我們還沒這太平的日子呢?！卑⑵怕犃藳]有回答，眼淚頓時滾了出來。

阿公替她擦去了眼淚，轉(zhuǎn)身對我說：“秀珍是因為我而不能生育的?！?/p>

阿公給我講了他們的故事，我終于知道了他們賣早餐背后的辛酸。阿婆娘家條件很好，卻看上了條件一般的阿公。阿公年輕時是泥水匠，卻不料在一次施工時摔了下來。聽到消息的阿婆跑著去工地，結(jié)果在半路摔倒了，而此時的她，已經(jīng)有了幾個月的身孕。這一下摔得不輕，孩子掉了不說，此后再也沒有懷上孩子了。

“秀珍，我們這幾十年來不是過得挺好？你看，我們干得辛苦些，可從來不生病呢，這是我們天天早起的緣故?！卑⒐p輕拍了拍阿婆的肩膀。阿婆凝望著阿公，那眼神就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

我沒有再打擾他們，拿著包子離開了。走出數(shù)十米，我回過頭來看看他們，他們依然對視著。簡易的帳篷外雪花紛飛，阿公與阿婆站在生存的帳篷里，站得身板筆直。

此時，我突然覺得，他們就是一對愛情的雕塑，是世間最美的雕塑。

（責任編輯 宋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