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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花飄在雨地里(小說)

2017-03-27 20:46劉紫劍
安徽文學(xué)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雪花法官

劉紫劍

2011年秋天,在晉西南黃河三角洲的小鎮(zhèn)陽莊,我們的女主人公——雪花,穿過稠密的雨絲,在街上輕盈地飄過,停在老雷家的雜貨鋪前。

老雷從門里望出去,雪花穿一件白襖,打一把紅傘;雨不小,傘上方激起小小的水花。雪花舉著一頂開花的傘。

老雷往里讓。雪花笑著搖頭,拿手指元方。

元方的手氣實在不咋樣,大早上到如今,輸了得有小兩百。他嘴歪著“咝咝”地吸氣,牙疼似的,煙也顧不上抽了,扭頭問:咋了?

懷民的煙抽完了,伸手從元方的煙盒里掏。元方?jīng)]客氣,照那只手背狠狠煽一下。疼痛使那只手猛地縮一下,又執(zhí)拗地伸過來,掏走一根煙。懷民把煙點著,嘿嘿地笑,說雪花:下雨天,都不讓自家男人歇一會呀。

雪花雖然一直在農(nóng)村待著,但從小到大沒受過多少苦,腰身保持得還好,再加上人樣子本來長得就好,說起來四十多的人了,看上去也還是風(fēng)姿綽約。這樣的調(diào)侃對她是家常便飯,雪花不理他,對元方說:有事。

啥事?元方不想走,一走就沒有翻本的機(jī)會了。再說也到了吃午飯的時候,照慣例,大贏家是要請喝酒的。陳大耳朵今天贏的最多,幾乎一卷三。

懷民又插一句:死人啦?

雪花翻個白眼:你們家死人啦!

懷民好脾氣,還是嘿嘿地笑:我們家死人也不從你那兒定壽材。

說吧,啥事?元方坐著不動。

雪花說:明禮叔來了,在店里等你。

明禮叔和元方是本家,都是五里外的南陽莊人。北京辦亞運(yùn)會那一年,元方就從村里搬出來,在街上開了一間小鋪面,專賣壽衣壽材。二十多年經(jīng)營下來,小鋪面換成了三間兩室的大鋪面,還在鎮(zhèn)西頭買了一塊地皮,半畝地大小,院墻圈起來,蓋了滿院的房子。除了這些,還有自己的壽材加工廠,橫比豎比,儼然成了陽莊街上的首富。

明禮叔要沒有要緊的事,也不會下雨天跑出來尋他。元方不情愿地起身往回走。雪花想和他打一把傘,被他推開了,一個人搖晃著在雨地里跑,一件穿了多年的皮夾克披在肩上,兩個袖子忽閃忽閃的,在空曠的街道上像一只孤獨的大鳥。

街不長,不到兩里地,從西頭的大溝里爬上來,一眼就能看到東頭的小坡。街道上曾經(jīng)是一級行政區(qū)劃,最早是鄉(xiāng),后來是人民公社,又改回鄉(xiāng),新世紀(jì)第一年,忽然有一天,連鄉(xiāng)也撤了,合并到附近的永樂鎮(zhèn)。有衙門的時候一個樣子,黨、政、青、婦養(yǎng)活了一大幫子人。一旦衙門沒了,這幫人忽然都作鳥獸散,就只留了兩個學(xué)校,街西頭是初中,三個年級五個班,加起來一百多孩子;街東頭是小學(xué),人能多一點,但也不到三百學(xué)生。街道上的人氣和熱鬧,主要就靠這兩個學(xué)校以及陪讀的家長撐著,紅民百貨門市、老雷雜貨鋪、芳芳削面、九紅小吃鋪、翠翠裁縫鋪、花兒發(fā)廊……沿著街道一溜排開。

元方的門面開得早,地理位置就好,在街道中心處,坐北面南,東側(cè),是風(fēng)妹子服裝鋪和軍娃石子饃;西側(cè),是懷民摩托修理、陳大耳朵攝影攝像和安仁診所。他給人說起來,一臉的得意:我這地段好啊,陽莊街上的中心地段,左鄰右舍,吃穿住行,生老病死,一應(yīng)俱全。

這話是有點大,呸他的不計其數(shù)。左右那五家就不樂意,誰愿意和一個做喪葬生意的整天拉扯在一起。風(fēng)妹子父親是一個退休的老教師,和兒子住在縣城,當(dāng)面就駁過他,說元方啊,那可不一樣,我們是靠活人掙錢,你是靠死人掙錢。元方敬他一根煙,說叔,不管活人死人,咱不都是掙一份良心錢嗎?老頭點著煙,干哼哼不說話。旁人聽出音,知道元方這兩年生意越做越大,心也越來越狠了,一個花圈都賣到三十——有啥呀!不就是兩根細(xì)竹子上固定一個葦圈子,再在上面綁些白的、紅的、綠的、黃的絹花嘛。

但你不用他的東西還不行。如今青壯年都出去打工了,村里只剩下了老弱病殘,地里有農(nóng)活,家里還有孩子要照料,各家各戶勞力都缺,沒有了閑工夫去扎那些玩意。再說,元方做這行時間長,他有固定的供貨點,在西安最大的喪葬用品集散地八仙庵進(jìn)貨。紙扎的童男童女、手機(jī)、小車、高樓大廈,冥界銀行發(fā)行的紙幣、信用卡、金元寶,所謂蠶絲面料的壽衣等等,西安流行啥,不出十天半月,元方的鋪面里也都有了。所以他的門面和別家都不一樣,別人大多是以自己的姓名或者小名作為店鋪名,元方掛的是“陽莊殯葬服務(wù)部”,以地名作為招牌,半指厚的木板,白底黑字,加粗的宋體,端莊大氣,很有些官方意味。

現(xiàn)在,元方跑回自家的門面房前,明禮叔正焦急地守在他的店鋪里,消瘦的身體來回轉(zhuǎn)悠,一張口就讓元方吃了一驚:侄啊,出事了,老宅子的窯洞塌了!

元方命苦,十二歲上就成了孤兒,當(dāng)時族里年齡最長的滿順爺,也就是明禮的父親出面,將他托給東陽莊的木匠老魏做了學(xué)徒。那時在農(nóng)村中,學(xué)手藝是個苦營生,徒弟在前兩三年要先給師傅家干農(nóng)活,同時這也是師傅考察徒弟的一個過程。常有學(xué)徒受不了苦,半途退出,這樣的人回到村里,也會被人瞧不起。元方也吃了幾年苦,到第三個年頭上,才算正兒八經(jīng)學(xué)藝。巧的是老魏的三女兒雪花,不僅和元方年齡相仿,兩個孩子還都有意,等到老魏兩口子認(rèn)定元方為女婿之后,老魏自是傾囊相授,元方更是用心學(xué)藝,也就三四年工夫,掌握了老魏的全部絕活。

元方的木工活,尤其是棺材做得漂亮。做棺材最好的木質(zhì)是柏木,其次是楸木,河?xùn)|地面上,這兩種樹木稀少,所以松木就算得上等木料。壽木不光材質(zhì)有不同,厚度也有差異,遇到家境富裕、兒女孝敬的,還要給棺槨做重底,加支板,四周都要雕刻花草圖案。不論主家在壽木上投資多少,元方都是盡心盡力地把活做得精致、漂亮。活兒干完了,圍了一堆的人看,拍一拍,嗡嗡有聲;搖一搖,紋絲不動。

河?xùn)|地面上,古風(fēng)淳樸,雖然窮,但老百姓安貧樂道。不想到了二十世紀(jì)八十年代末,世風(fēng)突變,經(jīng)商不再像以前那樣,遭到大家的低眼下看,頭腦活絡(luò)的村里人相繼倒騰點雞毛蒜皮的小生意。陽莊街上,那個時候,還是鄉(xiāng)政府所在地,除了國營的飯店、招待所、百貨門市部,也有了個人開的雜貨鋪和飯店。元方就動了心思,想著木匠雖然體面,掙的也不少,但總是一份苦力活,不如開個門面,坐在那里輕輕松松賺錢。回家和雪花商量,雪花又是全聽元方的主意。做生意還要從自己熟悉的行當(dāng)入手,就選定了壽材壽衣這門生意,不僅熟門熟路,而且是絕對的冷門。

元方是真有眼力,鋪面開了不到五年,盤點一下,掙的錢比前多少年做木工都要多。就又在后街溝里圈了半畝荒地,開了一個壽材加工廠,買了電動的木工工具,招了兩個學(xué)徒,把家全都搬到了街上。

這樣一來,村里的老宅子就被閑置了。明禮不高興,不止一次訓(xùn)元方:這個老院子,可不能廢了,時不時要打掃收拾一下。我聽你滿順爺說,這是咱老柳家落戶在南陽莊的第一站,當(dāng)年你太老爺爺在老家結(jié)下仇家,一根扁擔(dān)把家從商洛山里的龍駒寨挑到了這里,要不是你爺是長孫,還輪不到你名下哩。

明禮不高興,族里的另一位長輩滿倉卻認(rèn)為是個好事。滿倉就住在明禮家隔壁,論輩分是明禮的叔叔、元方的爺爺。滿倉的老伴改改是村里有名的潑婦,不僅和外面人罵,在家里也是天天操練,老母親早就受夠了。借這個機(jī)會,滿倉找到元方,開口拿到鑰匙,把老母親安置進(jìn)去,算是盡了一回孝。又過了兩年,滿倉的老母親過世以后,這宅子就徹底地荒廢了。

這天早上起來,反正雨天也下不了地,明禮背著手村前村后遛了一圈。轉(zhuǎn)到村后,就看見元方家的老院子,滿院的荒草,總有半人高。崖畔上看得清楚,三孔窯洞坐東朝西,最北面的一孔,窯門塌了下來,一堆黃土把門都壓壞了,窯門上方露出一個三角形豁口,齜牙咧嘴的,要不緊著收拾,估計還會連累到其他兩孔窯。

聽明禮叔說了情況,元方反而放下了心。多大個事呀,他本來就不在乎那院子,他和雪花不會回去住,至于兒子富強(qiáng),更不用提了。但明禮叔這么熱心地趕來報信,還冒著雨,元方挺感動,喊雪花:炒兩個菜,下雨天沒事,我陪叔好好喝兩盅。

為了方便照看店面,元方的鋪面專門在里間隔出個小臥室,鋪面中間生個大火爐。也就是元方的鋪面大,放得下爐子。左鄰右舍幾家,都是到了一年里最冷的那幾天,才在店里放一只小電爐取暖。多半時候,元方和雪花在店里做飯吃,富強(qiáng)和媳婦在家里做飯吃,兩地隔了雖然不到二里地,但富強(qiáng)和媳婦不愿意來店里,元方也順其自然,眼不見,心不煩,一看見那兩個游手好閑的樣子,就忍不得想說。雪花常勸他,不敢再像以前那樣管教了,畢竟富強(qiáng)是結(jié)了婚的人,怕媳婦不高興。提起富強(qiáng),元方氣就不打一處來,就這么一個寶貝兒子,初中沒畢業(yè)鬧著到少林寺學(xué)武,少林寺武校待了不到一年,不知因為什么緣故被學(xué)校除名,靠著那點三腳貓的功夫,自己就開始闖蕩社會。這些年來錢沒有掙到,架倒打了不少,要不是去年給娶了個媳婦,現(xiàn)在還在社會上胡混。

明禮起身準(zhǔn)備走:喝個屁!你趕緊抽時間把窯洞收拾了。

元方一把拽?。菏帐皻w收拾,喝酒歸喝酒,不是一碼事。

叔侄兩個于是推杯換盞,三下五除二,一瓶“老汾酒”就快見了底。元方說:叔呀,有個事,比修窯洞還當(dāng)緊。

指指家的方向:那個,富強(qiáng)家媳婦,預(yù)產(chǎn)期就在立冬前后,這不算起來,也就個把月工夫了。

明禮問:你看了嗎?小子?女子?

元方端起一杯酒,一口干了:咋能不看嘛!早托人看了,小子!

雪花在邊上嘿嘿笑:還是個大胖小子!你看那肚子。

明禮也忍不住樂:咱老柳家又添一丁。喜事啊。

元方說:可不是嘛。托叔您吶,給娃起個名字,要響亮的,能煽風(fēng)點火的。

雪花又是一拳頭:瞧你那張嘴!什么煽風(fēng)點火,還殺人放火呢——叔啊,啥意思呢,就是,這個名字得有意思,能干成大事。

明禮噙一口酒,在嘴里慢慢品:這個名字可不能瞎起,等孩子落草了,看看他的生辰八字再說吧。還有五行金木水火土,還有三格天地人,都是要考慮到的,馬虎不得。

元方和雪花忙不迭地點頭:是是,我們不著急,只是讓叔你心里記住這個事,有空了,多琢磨琢磨。

明禮說:行。我記住這個事,你倆也要記得,雨一停,趕緊把窯洞收拾了。

元方滿口應(yīng)承:叔你把心放的妥妥的,雨一停我就收拾。

這個名字起的費(fèi)勁,直到孩子滿月前一天晚上,元方特意上門催了一回,明禮才最終定下:官名叫個柳澤龍,乳名東東。

明禮用一張紅紙寫了,指著這幾個字給元方講其中的道理,又是易經(jīng)又是八卦的,元方聽不懂,也沒有心思細(xì)聽,歡天喜地把紙一折,揣到兜里就準(zhǔn)備走,臨出門的時候交代:叔姨,你倆明天可要早點到,還要幫著招呼哩。

第二天十點多,明禮和老伴紅云就趕到元方新居里,只想著早吧,還有更早的。窮居鬧市無人問,富在深山有遠(yuǎn)親,元方這兩年日子鬧得紅火,交往也就多,慶賀的賓客擠滿了一院子。紅云到房子里看過產(chǎn)婦和孩子,幫著雪花在房里招呼女賓。明禮在院里招呼男賓。快中午時分,元方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從外頭趕回來,皮夾克煽起兩個翅膀,后頭跟著一幫子人。元方一個個給明禮介紹了,都是鄉(xiāng)里的領(lǐng)導(dǎo),有副鄉(xiāng)長、派出所所長、治保主任、婦女主任、電管站站長等等,其中有明禮認(rèn)識的,也有不認(rèn)識的。明禮一個個握過手,心里在笑,這個元方四處扯虎皮作大旗,不知交往這么多當(dāng)官的有啥用?腳底下可不耽擱,一個個看座讓茶,給安置好了。政府里的人一來,看看時辰到了十二點,正是一天中陽氣正盛的時候,司禮一聲吆喝,鞭炮齊鳴。這天天氣也好,時令雖然已到大雪,但一點不冷,太陽暖暖地掛在正中天。河?xùn)|風(fēng)俗,參加滿月酒席,來客是不用上禮的,但是女客要準(zhǔn)備雞蛋、紅棗、紅糖和小兒衣物,至親還要給孩子打刻有“長命百歲”“富貴平安”等帶有吉祥話的銀鎖,把給孩子的見面禮錢用紅線拴好了掛在脖子上。男客一般來,都是準(zhǔn)備一掛鞭炮?,F(xiàn)在這鞭炮做得也邪乎,響起來跟開山似的。一時這鞭炮炸起,整條街都跟著晃蕩,煙霧籠罩了半個天空。明禮看著這驚天動地的陣仗,隱隱有種不祥的預(yù)感:盈滿則虧,盛極而衰,這攤場鋪得太大了。忽然意識到不好,趕緊搖搖頭,把這想法打發(fā)走。

鞭炮響過,流水席開張,這場酒直喝到晚上七八點。遠(yuǎn)一點的親戚基本都走完了,另有十幾個好酒的,多為元方的牌友和政府中人,擠到一張桌子上廝殺,一個個臉紅脖子粗的,尤其那副鄉(xiāng)長和派出所所長,喝酒前的派頭一點也找不到了,大口抽煙大口吐痰粗聲劃拳。懷民和陳大耳朵也全沒了往日見到公家人的恭順,捋胳膊挽袖子,唾沫星子四濺地猜拳。明禮看得一個勁搖頭。

門口忽然來了個鄉(xiāng)親,不是很熟的一張臉,點頭哈腰,小心翼翼。雪花走到門口問,說是山腳下的賈家山人,老人得了急癥,眼看挨不過今天,家里什么都沒準(zhǔn)備,要從這里買兩套壽衣。

元方在酒桌上隱約聽見了,手一揮,粗喉嚨大嗓門地吼:去去去,不看忙著嘛!今個不開張。

那鄉(xiāng)親卻是苦苦哀求,說這老人走的時候穿不上新衣,在陰曹地府就一直都是舊衣服了。你這店是方圓多少里的獨家買賣,你要不給賣,我們這做兒女的,就得愧疚一輩子。

富強(qiáng)搖搖晃晃地站出來,說:媽,我到店里去給他找。你忙家里事吧。

雪花看看陸續(xù)往出走的至親,一時走不開,又不放心富強(qiáng):你喝了多少?

富強(qiáng)鼻子里哼哼:我生的兒子,卻不讓我喝酒——你看我爸霸道不!

原來今天的滿月酒席,是元方出頭張羅的。富強(qiáng)的小伙伴來了也不少,喝到高興處也開始大聲嚷嚷,雖然坐在角落里,聲音卻高過了元方請的朋友,被元方粗聲喝斷:小屁孩,劃什么拳?悄悄吃你們的飯。

富強(qiáng)的朋友們也都不是省油的燈,但看看主桌上坐的有派出所所長,多少都是打過交道的,相互間遞個眼神灰溜溜地走了。

眼看著朋友被趕走了,富強(qiáng)知道自己在這個家里還沒有多少話語權(quán),隱忍到現(xiàn)在,撂出這句話,逗笑了一院子的人。

副鄉(xiāng)長回身指點著富強(qiáng):對!是你生的兒子,你沒想你是誰生的?

大家伙哄地又笑。元方一把拉過去:甭理他,喝酒喝酒。

雪花從褲腰帶上把鑰匙解下來遞給富強(qiáng),一邊交代:門要記得鎖好。還有爐子,記得加點炭,把火封好。

富強(qiáng)不耐煩地走了。雪花站在門口送客,對明禮和紅云笑:叔姨吃好了嗎?慢走啊。

明禮出了門,又回身給雪花交代:你讓元方也少喝點,畢竟快五十的人了。

雪花嘆口氣:叔,你還不知道你侄子,見酒跟狗見了屎一樣,不要命地往上撲。

天上是火辣辣的大太陽,四周是一望無際的大沙漠。元方不明白自己為什么會到這個地方來,要往什么地方去也不清楚,就是在沙漠里沒頭沒腦地走,那個熱呀,那個渴呀,元方感覺五臟六腑里都要冒出火。忽然,遠(yuǎn)遠(yuǎn)的地方傳來隱隱的叫聲:元方元方,快點快點……

元方忽地睜開眼,雪花是一臉的鼻涕眼淚,帶著哭腔喊:火!火!失火了!

元方還在沙漠里出不來,一腦子的茫然:哪兒失火了?

雪花嘶聲喊:店里失火了!你個死鬼就知道喝酒就知道睡!你個死鬼……

元方的酒一下子嚇醒了:?。〉昀锸Щ鹆?!一下跳到地上,拉開門。冷風(fēng)一吹,才發(fā)現(xiàn)身上只穿了內(nèi)衣褲,他扭身從炕上抓起一件衣服,邊往身上套邊往門外沖。

未到現(xiàn)場,由不得叫一聲苦。包括自家壽衣壽材店所在的六家店鋪,火燒連營,火苗在房上騰騰地?fù)u,紅光透了半邊天,已經(jīng)圍了不少的人,有端盆提桶忙著救火的,有指手畫腳大聲指揮的,也有一臉興奮看戲的,聲音喊成一片天。

元方腿發(fā)軟,再往前走就感到明顯的燒烤,好不容易挨到人群邊上,抖索著手問:咋回事嗎?咋回事嗎?

沒有人理他,大家都在高聲喊。

人不敢進(jìn)去!快快,把風(fēng)妹子拉住。

還有陳大耳朵,夾住他。人要緊哇。

打過電話了嗎?

打了呀!119嘛。

不行不行,這一盆一桶的根本不頂事。咋還不見救火車來?

不可能這么快。你想呀,不管是從縣城,還是從風(fēng)陵渡過來,消防車最起碼得個二三十分鐘。

咱鎮(zhèn)里就沒個消防車?

鎮(zhèn)里有個屁……

元方東瞅瞅西瞅瞅,想找個趁手的家伙參與滅火,就看到安仁坐在地上,手拍著大腿:哎喲,我的藥哇,剛進(jìn)的藥哇,幾萬塊錢哩……旁邊陳大耳朵氣急敗壞地吼:別拉我,我的機(jī)子,還有設(shè)備……兩個小伙子夾住陳大耳朵,不敢松手。

就聽得嗚哇嗚哇地響,眾人齊齊松口氣:哎呦,這消防車可來了。

縣城方向過來兩輛,風(fēng)陵渡過來一輛,三輛消防車一上手,果然不一樣,也就十幾分鐘,明火就被撲滅了,黑煙卻愈發(fā)濃烈。消防車又堅持了一會兒,來回從附近的小學(xué)里接水,房子已經(jīng)燒塌架了,剩幾堵烏黑的墻,消防員就端著水槍爬到墻上,對著里邊冒煙的地方使勁打。

過來一個領(lǐng)導(dǎo)模樣的消防員,問:這是誰家的房子?

元方以為人家要收錢,由不得后退了幾步,但大家伙都把元方、陳大耳朵、安仁和風(fēng)妹子他們幾個推出來。

消防員卻全不提錢的事,只說:你們看看吧,明火和暗火都滅了,沒什么問題了。

陳大耳朵蹲在地上長吁短嘆,安仁兀自坐在地上哭,風(fēng)妹子也是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只剩下元方還算正常點,點頭哈腰地道謝:謝謝呀謝謝,謝謝親人解放軍,謝謝親人消防軍。

在身上胡亂摸索,還好出門時扯出的皮夾克里裝有半盒煙,摸出來遞過去:辛苦辛苦,抽根煙吧,叫那些小伙子過來抽根煙。

那些消防員們正忙著收拾東西裝車。這個消防員推開元方的手:你們看看吧,沒啥問題我們就走了。

安仁哭著喊:咋能沒問題!這東西都被燒完了,幾萬塊錢的藥哩……

消防員嘆口氣:那你們就聯(lián)系保險公司理賠吧。對了,買保險了吧?

幾個人相互看看,集體搖頭。

消防員說:那就沒有辦法,只能自己承擔(dān)損失了。冬天了,風(fēng)干物燥,一定要注意用火安全。

轉(zhuǎn)過身,又對著大家伙喊:水火無情,大家一定要注意用火安全啊。

火情是風(fēng)妹子最先發(fā)現(xiàn)的。連在一起的六間店鋪,只有她和陳大耳朵夜里住在各自的店里。風(fēng)妹子感覺越睡越熱越睡越熱,氣也喘不過,硬生生憋醒,屋里已經(jīng)像個蒸籠,手忙腳亂穿上衣服跑出去,就看見壽衣店的門窗里已經(jīng)往外吐火苗子,那火一到室外,見著風(fēng),越發(fā)得意忘形,呼呼地?fù)u擺。風(fēng)妹子下意識地大喊,左鄰右舍地砸門,先砸出來陳大耳朵,跟她一起喊。天冷,除了店鋪里的東西比較貴重,留人守夜外,多數(shù)的店里都不住人,敲了半天,只敲出來幾個人。這幾個人分頭行動,有從自家店里舀水滅火的,有四處叫人的,等人來的差不多了,火勢也無法控制了,火苗子已經(jīng)爬滿了六家的屋頂。風(fēng)妹子趁著火勢未大之前,從自家店里搶出來幾捆布料、一大包做好的成衣,等再想著搬縫紉機(jī)的時候,房子已經(jīng)進(jìn)不去了。陳大耳朵也沒閑著,按說他的攝影照相館與元方家還隔著一個懷民摩托修理鋪,應(yīng)該能搬出更多的東西,但他估計錯誤,以為火勢能控制住,前面忙著提水滅火,感覺形勢不好時,他的店里也進(jìn)不去了。

作為第一目擊者,風(fēng)妹子堅定地認(rèn)為:火是從元方店里開始著起來的。

這個斷言得到了陳大耳朵和其他幾個最初參與滅火人的肯定。一幫人圍著派出所所長和一個小警察,在過火后的六家店鋪廢墟里查勘現(xiàn)場,最后落腳在元方店里。派出所所長姓王,看看其他幾個受害者,再看看元方:你的店里是第一著火點,有什么火源呢?

哦——用手指著元方店里的火爐子:有個火爐!

小警察端起相機(jī),“咔咔”地給火爐照相。雪花搶上來擋在相機(jī)前:火爐子咋了?!火爐子燒了多少年了,從沒有出過事。你看你看——雪花用手“當(dāng)當(dāng)”地敲打火爐子——這是個鐵家伙呀,它還好好的呀!

這是當(dāng)?shù)爻R姷囊环N火爐,生鐵鑄就,一米多高,下粗上細(xì),底下有個通風(fēng)口,上面有個小平臺,用來放水壺。昨夜的火勢那么大,它倒渾然無事,只不過燒得更黑了。

王所長有點不高興:我沒有說是它引起的火,我只說它是個火源。

懷民冷冷丟一句話:就是它引起的!

雪花手都快戳到懷民臉上了:放你娘的臭屁!你給我把證據(jù)拿出來。

懷民不甘示弱:還要啥證據(jù)?!火是從你店著起來的,六家店里,就你家有火爐子,還要啥證據(jù)!

陳大耳朵、安仁隨聲附和:就是呀,這么明顯的證據(jù),還要啥證據(jù)。

王所長插上一句話:也不能這么肯定,假如有人故意搞破壞,人為縱火呢?

這么一說,問題就嚴(yán)重了,大家都有點發(fā)愣。元方說:對對對!還是王所長高明,肯定是有人放火。

是誰呢?王所長一個個看過去,大家一時都很緊張,再問元方:你有沒有什么仇家?或者,矛盾比較深的人?

元方看看雪花,兩人齊齊搖頭:沒有沒有。

王所長笑一笑:你再想想,比如,你無意識傷害到別人,或者讓人家下不來臺……

雪花不服氣地喊:那也可能是他們誰家的仇人呀!就認(rèn)準(zhǔn)我家了……

王所長不理她,繼續(xù)提醒元方:比方說昨天,富強(qiáng)那幾個小伙伴正喝得高興,你就給了人家難堪。

雪花兩手起勁地?fù)]舞:不會不會,怎么可能?那些孩子都是富強(qiáng)的好朋友……

王所長堅持他的分析:怎么不會?你是不了解,昨天那一堆里,好幾個都在我手上有案底。

滅完火回到家里,天已經(jīng)蒙蒙亮了。外邊鬧得這么山呼海嘯,富強(qiáng)倒好,還睡得那么踏實,好不容易叫出來,靠在門框上,披著衣服,睡眼蒙眬地問:咋了?

元方壓住滿腔的火,問他:昨天晚上,你到店里干了些啥?

富強(qiáng)打著哈欠:……沒干啥呀……我到店里去了嗎?

雪花撲棱著雙手:我的爺,店里都失火了!昨天就你去過店里……

富強(qiáng)一激靈,總算醒過來:店里失火了!咋回事?

元方說:現(xiàn)在是我問你,昨天,你到店里都干了些啥?

富強(qiáng)想一想:不就是給賈家山的人賣了兩套壽衣嘛……再,沒有干啥呀。

雪花問:你想想,爐子加煤了嗎?

富強(qiáng)說:加了呀。

雪花再問:加過煤后,爐子封了嗎?

富強(qiáng)說:封了呀。

元方問:真封了?

富強(qiáng)說:真……讓我想想……應(yīng)該……我也想不起來了。

元方連踢帶打撲一番,皮夾克都掉在了地上:想你媽的腳,你給老子把禍闖下了。

富強(qiáng)滿院子躲,一身的中華好武術(shù),不敢在自己老子身上用,一邊閃一邊喊冤:我真忘了……屁大的事……

雪花又要擋元方,又要護(hù)富強(qiáng),壓低嗓子,手急得直搖:哎喲,兩個爺呀,不敢鬧了。富強(qiáng)你記住,不管誰問起來,就說你記得真真的,把爐子封住了。

這邊家里交代著。那邊,派出所已經(jīng)把富強(qiáng)的那幫小朋友請到所里了,時間不長,就證明了他們的清白。昨天在富強(qiáng)家沒有喝盡興,出去另找了個地方,一個個直喝得七歪八倒,有三個被家里人尋回去外,剩下的,都擠在一處呼呼睡著了。

王所長還沒用刑,問過兩個人就可以肯定不是他們中人干的,擺擺手把人趕走,對匆忙趕來的元方說:現(xiàn)在的情況來看,對你很不利。

屋里沒有其他人,元方也就沒有忌諱:你說說,怎么個不利法?

王所長把手背在身后,跟電影里的大領(lǐng)導(dǎo)一樣,來回走著給他分析:如果不是人為縱火,就需要你承擔(dān)失火的責(zé)任。

元方差一點跳起來:我也是受害者!

對。你也是受害者。但這個損失是因為你的失誤造成的,事情很簡單,就你家有一個火爐子,而且當(dāng)天晚上沒有人在店里住,也就是沒有人負(fù)責(zé)看管。

沒人看管就一定會出事?那爐子用了多少年啦。

用的時間長不代表不會出事,出事就是瞬間的事情。出了事,你就要負(fù)責(zé)。

憑什么?!我也不想出事。

沒有人想出事。現(xiàn)在問題的關(guān)鍵是:事情已經(jīng)出了,誰來負(fù)責(zé)?

元方雙手抱頭蹲下,重重嘆一口氣:我店里也燒了個精光……我還得負(fù)責(zé)賠他們的……這個這個,沒道理呀……

王所長拍拍元方的肩膀,耐心地解釋:打個比方說。你開個車,拉了一車人,車翻了,車上的人都受了傷,你不能因為你也受了傷,就不管別人。

元方垂頭喪氣地回到家。出了這么大的事,明禮也來了,大家一起商量。富強(qiáng)態(tài)度最堅決:賠他們!誰賠我?想也不要想。

明禮卻不同意:俗話說得好,有理走遍天下,無理寸步難行。剛才聽元方說的意思,不光是那幾戶,包括派出所,都認(rèn)為是咱家爐子出的事,既然這樣,咱們就脫不了干系……

富強(qiáng)蹦出來:就是我們家爐子燒的,怎么樣?就不賠!

元方一腳踹過去:滾!富強(qiáng)惱悻悻地出去了。

明禮慢條斯理地說:要我說,咱得賠。但是怎么個賠法,倒是可以商量商量。我的意思是這樣,咱只負(fù)責(zé)給他幾家把店鋪修起來,其他店里的損失,咱們不管。

元方不明白:怎么個說法?

明禮扳著指頭給他解釋:一來店里的東西說不清,各家都寧說多不會說少,又沒有什么證據(jù)。二來失火的主要責(zé)任在你,但是各家的財物各家也有個保管的責(zé)任呀,你說你東西再多再貴重,你店里也沒個守夜的啊。

雪花說:風(fēng)妹子和陳大耳朵都在店里住著的。

明禮說:你住著更好了,從發(fā)現(xiàn)失火到不可收拾,中間總有個過程啊,你的財物你都不知道搶救嗎?

雪花和元方相互看看,點點頭:是這個理。叔,那咱算一下,這六家店鋪修起來,大概得多少錢?

辦法想出來,賬好算。六家店鋪有大開間有小開間,一共是十三間房子。先算每間房子:二四的磚一溜到頂,四面墻下來得個一萬五千塊磚,如今這磚是三毛多錢一塊,得五千多元;新型機(jī)瓦一塊就是兩塊五,一間房子四百塊,這又是個一千元;再加上沙子、水泥、吊頂,包括后期用的涂料、大白粉等等,也先按一千塊錢計劃;還有工價,這兩年漲得厲害,大工一天一百五,小工一天一百一二,一間房修起來總得個三四天,又是四千多元。也就是說,一間房子修好了,連工帶料需要一萬兩千元。

十三間房子下來就是十五萬多。

明禮是拿了根木棍在地上劃拉,元方是在手機(jī)上算,雪花是在心里算。一時這大數(shù)目出來了,雪花忍不住抽口氣:這多錢呀!

明禮也沒有想到這么多,牽涉到具體的錢數(shù),他就不好再說話,只能等著元方拿主意。

元方煙一根接一根,嘴里跟個小鍋爐似的,低著頭思謀良久:哎……十五萬就十五萬,花錢消災(zāi)吧。

雪花卻還是憂心忡忡:怕只怕,那幾家還不行啊。

明禮說:這是咱這邊的底線,但這個底線不能輕易讓對方知道。咱現(xiàn)在要緊的,是想辦法摸清對方的底牌,知己知彼,才能百戰(zhàn)不殆。

雪花說:對,咱的底線不能讓人知道。又特意叮囑元方:富強(qiáng)也不能給說啊。

元方不理她,追著明禮問:叔,那你說,誰去摸對方的底,最合適?

明禮說:這事咱們先不要出面。你那酒肉場上的朋友,王所長倒是正合適。

五家開出的賠償條件非常一致,一聽就是商量過的:連店鋪帶貨物,全賠。

王所長給元方復(fù)述那五家的損失,元方聽后一個勁地冷笑。王所長說:我是沒有辦法了,不行,你們坐一起,大家當(dāng)面鑼對面鼓,把話敲死;別讓我夾在中間受氣——不是我說,也就是元方你的事,換了其他人,我這么大一個派出所所長……哼哼。

聽這些人描述起來,原來家家都是個寶庫。從西往東數(shù),第一家是安仁診所。安仁說他店里剛進(jìn)的新藥,總有十幾萬。

元方問他:救火那時候,你不是哭著喊著說就幾萬塊錢嗎?

安仁瞪大眼睛:那我還有存貨呀,存貨也有好幾萬吧?

雪花說:誰信呀。十幾萬的貨放著,店里都不留個人守著,你就不怕被賊偷了呀?

藥店冷,安仁夜里就溜回家睡覺,現(xiàn)在硬著脖子堅持:你管我有沒有人守夜,反正就是十幾萬。

第二家是陳大耳朵攝影照相部。他說他的器材貴,兩個照相機(jī)就是三萬多,還有一個攝像機(jī)三萬多,還有一臺電腦、兩套燈光、一套布景……下來也是十幾萬的東西,都被燒成了黑疙瘩。

王所長聽不過,在邊上插一句:空口無憑,都說值多少多少錢,總得有個發(fā)票吧。

安仁說話歷來很沖:有哇,都在店里擱著。一把火燒了個精光,你問火神爺去要吧。

王所長說:喲嗬,一把火燒得脾氣見長啊。胡說八道是要負(fù)法律責(zé)任的。

安仁的牛脾氣上來了,不管不顧地往王所長跟前湊:那你抓我呀!

王所長手上習(xí)慣性地拎一條警棍,這會氣得在桌上砸:民事賠償歸法院管,知道不——我咸吃蘿卜淡操心,有心管你這號屁事。用警棍指著安仁:你小子就安分守己做個良民吧,收拾你有的是機(jī)會……一邊罵,一邊摔門而出。

為了自己的事,讓人家王所長受這么大的委屈。元方心里不落忍,想跟出去說幾句寬慰的話,一起身,大家忙都拉住他:你不能走哇,這還沒統(tǒng)計完呢?

雪花說:還要咋統(tǒng)計?現(xiàn)在都二十多萬了,火災(zāi)對你們倒是好事啊,有的沒的都往上算。

風(fēng)妹子搶著說:那我的少,四臺縫紉機(jī),一臺鎖邊機(jī),加上其他雜七雜八,也就不到四萬塊錢。

軍娃蹲在門口半天不吭聲,這時候悶聲悶氣補(bǔ)上一句:我的才不多,三個爐子三個平底鍋,兩袋面粉,這折算下來,就幾百塊錢的事吧。軍娃賣石子饃,店鋪是小,只有半間房,本身也放不了多少東西。

雪花把手拍的啪啪響:聽了一整,還就是軍娃實在,有一說一,不像你們,這失火倒成了發(fā)財?shù)臋C(jī)會了。

風(fēng)妹子不樂意了:嗨!我胡說了嗎?我店里是不是四臺縫紉機(jī)?

雪花說:是四臺。四臺加起來也不到幾千塊錢。

兩人的聲音越來越高,懷民趕緊站在中間攔?。簞e吵別吵!吵能解決問題嗎?看見兩個都扭過頭喘氣,懷民清清嗓子:輪到我了吧。我店就挨著元方家的火爐子,哎呀燒得那個慘呀。店里有兩個正在修的摩托,舊摩托倒不貴,也就是萬把塊錢吧。主要是我的配件貴呀,都是原廠發(fā)來的貨。

拉倒吧——元方實在忍不?。哼€不知道你,都是些地攤貨,不知道從哪兒進(jìn)的配件?

雪花也說他:還講究說是元方的朋友,就這號——趁火打劫的朋友!

懷民惱羞成怒:親兄弟都明算賬哩,朋友咋了。哦,說我是地攤貨,我地攤貨也能賣出4S店的價錢……

元方本來坐著,一口氣沖上來,忽地站起來,手不由自主地哆嗦,指向每一個人,話都結(jié)巴了:賠……個屁!老子……一分錢都不賠!

一把拉起雪花,就往門外走。懷民扯著脖子喊:你等著吃官司吧。

元方人已經(jīng)出了門,聲音遠(yuǎn)遠(yuǎn)地撂過來:告去吧!老子奉陪到底!

硬氣話說出來痛快,再要往回收可難了。明禮跺著腳數(shù)落元方:你都快五十歲的人了,咋這么沉不住氣!那打官司是咱們老百姓干的事嗎?老輩人說啥來著,天下衙門朝南開,有理無錢莫進(jìn)來。

雪花心疼自己的男人:哎呀,叔,再甭埋怨你侄了。你是不知道那幾家有多氣人,這個十萬那個八萬的,我看呀,他們倒是巴不得有這一場火呢!

元方嘴還硬:打官司怕啥?怕的是沒錢!我不怕,我有錢。

明禮說:問題是打官司咱不占理呀,到時候,輸了官司又賠了錢——在這街上,人家可咋看你倆呀!人要臉樹要皮,咱還要個影響嘛。

元方說:我就不要臉了!看看那幾家的嘴臉,哪一個是要臉的?

明禮拍著大腿:人過留名雁過留聲,不說人家好壞,咱管好自己就行了。依我說,還是找個人,在中間好好把話說通,給那幾家把店鋪修起來,是個息事寧人的正途。

雪花說:問題是人家不想息事寧人呀。叔,你算算,要想讓他們滿意,把店鋪蓋起來得個十五萬,再把這些有風(fēng)沒影子的東西全賠了,起碼得個四十多萬。

元方說:四十多萬呀!先不說我有沒有,即便有,我也不給他們,連房子也不給他們修。

明禮琢磨一會,說:這樣行不行——我出面,我去說,看我這張老臉還有沒有人認(rèn)。

元方和雪花畢竟還是不想把事鬧到公堂上,盼著明禮能夠說合,大家相互退一步,把事情了了。明禮走了一圈,苦口婆心叨叨了半天,除了軍娃同意只修店鋪不賠東西這個提議,其余四家,沒有一個人讓步。明禮再回來,直嘆世風(fēng)日下人心不古,個個得理不饒人,一點人情世故也不講。

元方也就堅定了自己的主意:算了吧,我是沒心思再和他們磨嘰。打官司就打官司,愿意咋著都行。

雪花說:也不能由著他們折騰,咱得想辦法應(yīng)付呀。

元方說:有啥應(yīng)付的,到了法庭上,我一推六二五,就不承認(rèn)是我爐子引的火,他法院還能怎么樣?

明禮說:只怕你不承認(rèn)過不去。大家都看過現(xiàn)場的,派出所也有個結(jié)論。

雪花說:那咋辦?就等著人家動刀子?

元方把煙頭在地上來回擰:其實我早有個想法,咱找找關(guān)系,在法官身上好好用點勁。四十多萬呀,用上個三五萬的,我還喂不熟個法官?

明禮覺得不妥:那法官都是國家干部,整天吃皇糧看報紙,大會小會上念文件,人家不知道啥對啥錯?你用點錢就能買通,還以為是你們家大黃了。

大黃是加工廠里養(yǎng)的狗。元方說:叔呀,你整天在村里待著,這世事變化有多快,你都不知道?,F(xiàn)如今有些國家干部,連狗都不如。

雪花也說就是就是。兩人于是舉了一堆例子,街面上的信息廣,這里邊有明禮聽過的,也有沒聽過的,聽過的也不知道背后的曲曲折折,聽得明禮目瞪口呆。

明禮感慨完了,還是提醒這兩個小輩:那就試著這么走吧。說到底,沉住氣,不能急。這跟下棋一樣,走一步要看三步,如今,就看對手出什么招了。

對手能出什么招?當(dāng)然是打官司了。失火是大雪前后的事情,前后也就十來天的工夫,元方收到縣法院的應(yīng)訴通知書,要求他十五日內(nèi)提交答辯狀一式三份。說是不怕,真正拿到通知書,元方手篩糠一樣的抖,找到王所長問:這個答辯狀,是啥東西?

王所長說:就是他說你有罪,你說你沒罪嘛。就他提的那些說法,一條一條的,給他駁回去。元方又找到政府劉文書,鎮(zhèn)上公認(rèn)的一支筆,請他幫忙寫。元方說,劉文書寫,寫完了,元方要請他喝酒,劉文書說:叔,我也不喝你的酒,你也別給人說找我寫的。我是政府公務(wù)員,轄區(qū)的民事糾紛,法院都接手了,我不應(yīng)該過多參與的。

元方謝過了,將答辯狀親自送到縣法院。不過法院大門也進(jìn)不去,就被門房擋住了:放我這兒吧,哪個庭的案子,我會負(fù)責(zé)分發(fā)的??丛竭€在門口磨蹭,隔著窗戶呵斥:回去等通知吧,等開庭的時候,你自然會進(jìn)來。

果不其然,不到半個月,元方收到了傳票,上面出庭的時間寫得很清楚:2012年元月16日,上午九點。

元方算了一下,那天是農(nóng)歷臘月二十三,祭灶王爺?shù)娜兆印_@幾家還挺著急,年都不讓好好過,他給雪花說。

雪花說:當(dāng)然了,店鋪一燒,生意都做不成了,人家可不專心打官司。

元方的生意當(dāng)然也受影響,但他畢竟還有個壽材加工廠,那些要貨的主家后來都尋到加工廠,地方有點偏,好在也不是多遠(yuǎn)。

元方給雪花交代:你趕明到信用社取兩萬塊錢,我和供電所的孫所長約一下,后天和他到縣城去走走門路。

雪花擔(dān)心:兩萬少不少?咱們花錢,那幾家也不傻,肯定也會花錢找關(guān)系的。

元方想一想:一來他們以為占著理,二來幾家湊在一起,畢竟心不齊,估計,舍不得花這么大價錢。

元方提前已經(jīng)打聽好了,供電所孫所長二姨的大姐夫的表舅,是縣法院民事庭的庭長,也就是具體接受這個案子的法官,大名叫個呂公平。

難怪人家能當(dāng)法官,瞧這名字起的,主持公平伸張正義。還沒見到呂法官,元方已經(jīng)在孫所長跟前不知拍了多少回馬屁,等見了本人,反而緊張地張不開口了。呂法官人高馬大,儀表堂堂,說起來比元方還大幾歲,看著卻比元方面相年輕,但做派老成,坐在古魏縣城大酒店的包間里,一本正經(jīng),不茍言笑,不怒自威。

要不是老孫,我是不會來的。呂法官看看孫所長。

孫所長口才很好,一桌子的氣氛全靠他一人調(diào)動,這會子笑:你是咱親戚里面的能人嘛,不找你找誰?這個元方啊,和我多少年的交情了,他的事,就是我的事。

于是一通喝。酒過三巡,菜過五味,借著孫所長上廁所的機(jī)會,元方把裹著兩萬塊錢的紙包遞給去。呂法官面無表情地接了,輕輕捏一捏,順手裝進(jìn)公文包里。

錢一遞出去,元方輕松了不少,專心陪呂法官喝酒。直到第三瓶酒打開,呂法官話才漸漸多了起來,言談舉止也爽快了起來。元方給孫所長使眼色,孫所長慢慢把話往元方的案子上引。

呂法官仰頭灌下一杯“十年老白汾”,右手指著元方,左手?jǐn)蒯斀罔F地往外一拋:你這個事不說了。我給你指一條路——離婚!

離婚!雪花瞪著元方:兩萬塊錢就買了這么個餿主意!

元方掰開揉碎了給雪花講其中的奧妙。那幾家也找了人,尤其是陳大耳朵和風(fēng)妹子,在縣城也都有關(guān)系,千條絲萬根線,最后都塞到呂法官這個針眼里。呂法官左右為難,他指出這條路,在目前看來,是最可行的一條路。離婚是為了轉(zhuǎn)移財產(chǎn),戶主是元方,惹禍的是店鋪,就把店鋪分到元方名下,家里其他的財物,都分給雪花和富強(qiáng)。這樣一來,案子打輸了,判咱賠,我沒錢呀,你能咋的?

雪花眼珠子還是溜圓:哦,錢是保住了,臉面呢?這一村兩巷的,咋看咱們?再說了,離婚,這日子還過不過?

元方耐心解釋:四十多萬呀,家賣了也不夠!臉面要緊還是家要緊?你要臉面就保不住這個家。再說這離婚,也就是個手續(xù),日子該咋過照咋過。

雪花不相信:婚都離了還能在一起過,那不是騙政府嗎?法院一眼就看出是假的了,還有那幾家,人家也都不傻——你說離婚了,哪有個離婚的樣子嘛!

元方說:哎呀,你就放一百二十個心,呂法官說了,只要按他說的做,管保咱們吃不了虧。有啥問題,他在上面兜著。

雪花終究還是不滿意:這樣子耍賴……不好吧。

元方也不滿意:好不好的,也只能這樣了。

雪花忽然想起來:要不然,問問明禮叔,聽聽他的主意。

元方不斷地?fù)u手:明禮叔那個老古董,又是臉面又是影響的,千萬別給他說。

于是緊趕著操作離婚的事,這個倒不難,手續(xù)就在鎮(zhèn)政府辦,也就費(fèi)了兩條“永樂”煙,就拿到了離婚證,按照呂法官的交代,離婚日期特意提到了失火之前??粗?zhèn)政府負(fù)責(zé)婚姻登記的老王在離婚證和離婚協(xié)議上蓋章,元方特意交代:這個事你知道就行了,別對外聲張。

拍拍自己的臉頰:我這臉面上掛不住呀。

老王叼上一根煙:明白,咱是鬼子進(jìn)村,花姑娘的干活,打槍的不要。

轉(zhuǎn)眼到了開庭的日子。元方連律師也沒請,想著沒必要花那個閑錢,準(zhǔn)時準(zhǔn)點進(jìn)了法庭一看,嚯!真是農(nóng)閑時節(jié),法庭里坐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細(xì)一看,都是那幾家的親戚朋友。元方這邊倒利索,就他一個人。昨個夜里,雪花想著跟他一起來,壯壯膽,元方攔住了:從現(xiàn)在起,你盡量不要出面,爭取把這事脫得一干二凈。

原告那邊軍娃沒來,四個人搶著說,弄得呂法官很不高興,敲了幾次法槌。元方也就賣了個乖,不問不說話,開口也是一推六二五,完全一個受害者的樣子。

案情簡單,前后不到一個小時,雙方說完,就到后面抽了根煙,呂法官轉(zhuǎn)出來,當(dāng)庭宣判。前面啰啰嗦嗦念了一大堆姓名年齡住址及事情經(jīng)過,元方都沒有用心聽,他把耳朵豎尖了聽下面的:

經(jīng)審理查明,2011年12月7日深夜,被告柳元方因?qū)ψ约旱赇亙?nèi)的火爐管理不善,引發(fā)火災(zāi),導(dǎo)致陳長春、孫懷民、楊安仁、張風(fēng)妹、楊軍娃等相鄰五家店鋪一并失火,五家店鋪及店內(nèi)物資全部被毀,除店鋪外,另外造成直接經(jīng)濟(jì)損失28.47萬元。

本院以為,柳元方應(yīng)對本次火災(zāi)負(fù)全部責(zé)任。

據(jù)此,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條、第××條、第××第×款之規(guī)定,判決如下:

一、被告柳元方負(fù)責(zé)修建五家原告在火災(zāi)中受損的店鋪,確保恢復(fù)原狀(限本判決生效后六十日內(nèi)建成);

二、被告柳元方賠償原告陳長春92000元、孫懷民84000元、楊安仁75000元、張鳳妹33000元、楊軍娃700元(限本判決生效后三十日內(nèi)付清);

三、駁回原告的其他訴訟請求。

如果未按本判決指定的期間履行建房、賠償義務(wù),依照《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第二百二十九條之規(guī)定,加倍支付延遲履行期間的債務(wù)利息。

本案受理費(fèi)8360元,由被告負(fù)擔(dān)。

如不服本判決,可在本判決書送達(dá)之日起十五日內(nèi),向本院提交上訴狀,并按對方當(dāng)事人的人數(shù)提出副本,上訴于河?xùn)|市中級人民法院。

呂法官念完了,看元方一副出神的樣子,特意問他:聽清了吧?

元方趕緊點點頭。呂法官問他:你上訴嗎?

元方點點頭,想一想,又搖搖頭,惹得底下笑聲一片:該不會把這家伙嚇傻了吧?

呂法官一臉平靜地提醒元方:要上訴的話,注意時間,十五天。

元方這次沒猶豫,堅定地?fù)u頭,可惜呂法官已經(jīng)不看他了。呂法官把眼光拋向全場,環(huán)視一周,法槌一敲:退庭。

轉(zhuǎn)過天來,碰見供電所張所長,專門把元方叫到僻靜處:兩個事,呂法官交代的,一是以后低調(diào)點,不要刺激那幾家。二是那個案件受理費(fèi),八千多元,這個是必須給的。

元方說:那個,那天……呂法官……

張所長左右看看:你傻呀!兩回事,這是給法院的,人家法院的正常收入。

元方算一算:這個收成好哇,也就過來兩個人轉(zhuǎn)轉(zhuǎn)、問問,就收這么多錢!八千多塊,我得辛辛苦苦做多少棺材。

這個冬天很冷,好多老人沒有挺過去,所以元方這個春節(jié)的生意奇好,壽材加工廠庫房里幾乎都空了。不到正月十五,就抓緊開工,忙的時候,他甚至都忘了還有官司這檔子事。這天又成了幾個大單子,晚上就來了興致,把雪花壓在炕上折騰。雪花也是一觸即發(fā),在底下長一聲短一聲地哼唧:自從失火到現(xiàn)在,你就沒碰過我。

說得元方加倍努力,好像要補(bǔ)償這三個月來的虧欠。一夜魚龍舞,畢竟年紀(jì)大了,早上就起得比往常晚,聽得門上哐哐哐地敲。

雪花先起來,趴在窗戶上看,富強(qiáng)已經(jīng)把大門打開,門口擠了一堆的人。懷民搶在頭里,往院里闖:柳元方你出來,你啥意思?三十天期限早過了,房子也不見你蓋,錢也不見你賠,你倒是想咋?耍賴呀!

富強(qiáng)一聲喊,使個蠻力,把懷民撂到地上,扭身從房里搶出兩把菜刀:都是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丑話我可放在前頭,誰要敢闖進(jìn)我家一步,這菜刀可不認(rèn)他。

富強(qiáng)的“二桿子”勁頭以前都有所耳聞,一眾人被嚇唬住,不敢再往前走。懷民翻身起來:喲嗬,富強(qiáng)你出息了,都敢打你叔了。往前一撲,抱住富強(qiáng)的腰:來來來,你再打你再打。富強(qiáng)掙了兩下,懷民大呼小叫的,抱得更緊了,富強(qiáng)翻過刀背準(zhǔn)備砍。

有人就喊著:快報警快報警,富強(qiáng)殺人了!一時亂成一團(tuán)。

雪花緊趕著出來攔住富強(qiáng),一邊對著大伙:找柳元方,到我們家來干什么?

風(fēng)妹子哈哈笑:雪花你該不會瘋了吧。柳元方不到這兒找,到哪兒找?

雪花說:擱以前能找到,現(xiàn)在他不是這個家的人了。

大家不明白:這話怎么說的呢?

街面上就有個治安崗?fù)?,現(xiàn)在的警察,對群體性事件都特別敏感,一時三刻就趕過來了。雪花把離婚證和離婚協(xié)議翻出來,交到警察手里:我們早都離婚了,現(xiàn)在這是我和兒子的家。

警察拿過離婚證,簡單翻一翻,著重看那離婚協(xié)議上寫了些啥。大家都湊上來,看那協(xié)議里果然分得清楚:

住宅一套(陽莊街21號)及宅內(nèi)所有設(shè)施、壽材加工廠(陽莊后街八隊南溝)及廠內(nèi)所有設(shè)施歸女方楊雪花及兒子柳富強(qiáng)所有;陽莊殯葬服務(wù)部(陽莊大道18號)及店內(nèi)所有設(shè)施、老宅一套(南陽莊二組后叉子溝)及院內(nèi)所有設(shè)施歸男方柳元方所有;各人衣服歸個人所有,個人生活用品歸個人所有。雙方無共同債權(quán)和債務(wù)。

再看離婚理由:雙方性格嚴(yán)重不合,無法繼續(xù)共同生活,夫妻感情且已完全破裂,自愿離婚。

陳大耳朵冷笑一聲:元方和雪花性格不合?感情破裂?鬼才信!

風(fēng)妹子也喊:假的!假的!他倆咋可能離婚!還去年十月份就離了,那個時候,正忙著準(zhǔn)備抱孫子呢。一看就是騙人的!

警察把離婚證舉起來晃:是真是假,誰說了都不算,法律說了算——這有公章。咱現(xiàn)在可是法治社會,要依法辦事的。看大家還是不依不饒,警察也煩了,把大門讓開:我可說清楚了,私闖民宅是犯法的,誰往里沖,出了什么后果,誰承擔(dān)。

大門正中是全副武裝、兇神惡煞一般的富強(qiáng),虎視眈眈,寸步不讓,大家伙喊聲不減,卻是無人敢往前湊。喧嘩片刻,風(fēng)妹子說一聲:走,咱再告狀去,我就不信這法律是給他們家設(shè)的。

懷民、陳大耳朵等人應(yīng)和著:對,告狀去告狀去。于是一窩蜂走了。

當(dāng)然用不著再告,接下來是強(qiáng)制執(zhí)行的問題。又過了兩個多月,時令已經(jīng)過了驚蟄,天氣越來越暖和,大家已經(jīng)習(xí)慣了幾家店鋪過火后的那堆廢墟,說起來也是元方厲害啊,平常那些關(guān)系沒有白經(jīng)營。忽然一天,張所長來找元方:你呀,明天配合一下,縣法院要下來對你進(jìn)行強(qiáng)制執(zhí)行。

元方嚇一跳:強(qiáng)制執(zhí)行?是抓我嗎?呂法官不是說……

張所長安慰他:強(qiáng)制執(zhí)行就是查封你名下的財產(chǎn),對你來說,不是早都弄利索了嘛。那幾家不停地鬧不停地找關(guān)系,尤其風(fēng)妹子那個當(dāng)過教師的爸,有幾個學(xué)生都在領(lǐng)導(dǎo)崗位上,現(xiàn)在呂法官壓力很大,也就是走個樣子,糊弄糊弄那幾家。

第二天一大早,縣法庭的一輛警車嗚嗚哇哇開到了街上,兩個法官下來,元方接住了,領(lǐng)著先到信用社一查,元方名下干干凈凈;再到店鋪前,看看一堆殘垣斷壁。那幾家及一幫閑人前后跟著,懷民一邊走一邊起哄:封他的家!封他的工廠!元方黑著臉,一聲不吭。兩個法官都戴著墨鏡,看起來就很威嚴(yán)的樣子,敲開元方家門,從雪花手里看過離婚證和協(xié)議,扭身準(zhǔn)備走。大家攔住,安仁口沖的毛病又犯了:你們眼瞎呀,那是假的,看不出來?

一個法官把墨鏡卸下來,用白手套來回擦鏡片:來,你給我說說,什么是真的?

安仁說:他們離婚就是個騙局,為了轉(zhuǎn)移財產(chǎn)。就是真去辦了個離婚證,這證書也是假的。

法官還是不緊不慢的樣子:你說,我是該相信你,還是該相信政府的公章?

安仁看不出人家臉色,繼續(xù)按照自己的意思來:那當(dāng)然該相信我了,我是受害者。

法官把墨鏡戴上:我要相信你,就是侵犯了人家無辜者的權(quán)益。一把推開安仁:走吧,店鋪雖然毀了,柳元方在老家不是還有一套院子嘛。

柳家的這座老宅子,經(jīng)歷了人老幾輩快兩百年,估計誰也沒有想到,它還有被眾人關(guān)注的一天。

元方和雪花商量離婚協(xié)議的時候,最早都忘了這個院子。還是雪花說:就給你名下分個店鋪,那你住哪兒呀?

元方說:對呀,裝也要裝得像一點,新宅子分給你,就把老院子分到我名下吧。又忽然想起來:這陣子忙,明禮叔說修窯洞,都忘得一干二凈。

明禮可沒有忘,看見元方這邊出了事,指望他修到猴年馬月了,自己翻出來根木柱子,再尋個舊門板,頂?shù)侥莻€窯洞的塌方處,算是個臨時方案。不下連陰雨的話,總能湊合個一年半載。

卻說這天,明禮正蹲在門口和人下棋,聽見大家一哇聲往村后跑。小村里難得來一次警車,村里人比來了戲班子還高興,在元方老宅子前圍成一圈,興致勃勃地看。

元方也是好多年沒回過這個院子,打開門,看見一院子的蒿草都有半人高,草里邊竟然竄出來兩只野兔,禁不住也是搖頭。除了那孔塌方的窯洞,另兩孔窯洞倒是門窗俱全,從門縫里望進(jìn)去,里邊鋪滿了厚厚一層塵土。元方想再打開窯洞,法官擺擺手表示沒有興趣。

再出來把門鎖上,法官取出封條準(zhǔn)備往上貼,明禮上去攔住了:兩位領(lǐng)導(dǎo)行行好,這個院子先不能封,你要一封,元方連個住的地方也沒有了?

法官面無表情,擺手示意明禮讓開:他名下還有什么?官司輸了一分錢也不賠,他拿法院開涮呢?

明禮卻是不挪窩:院子破敗成這個樣子,也值不了幾個錢,你封他有啥意思?

法官有點不高興:哎,你什么意思?阻礙執(zhí)法是吧?

明禮點頭哈腰:怎么敢!這樣行不行?這院子能值幾個錢,咱們商量好了,我先替元方墊上。紅云這會也趕過來,又是擠眼睛又是甩臉子,使勁拽明禮。明禮壓低嗓子罵紅云:頭發(fā)長見識短!這是老祖宗留下的窩,要被政府封了,這人可就丟大了。

懷民搶著說:好哇。這么大一座院子,破是破點,但怎么著還不值個萬兒八千的。

元方說:好。我賣給你,五千!

看見懷民往后退,緊接著補(bǔ)上一句:三千!三千該行了吧?懷民你別縮呀,撿了多大一個便宜。

明禮趕著給法官敬煙:兩位領(lǐng)導(dǎo)高抬貴手,就三千塊錢吧,我先墊上。

法官再不理他,把封條交叉貼好了,退兩步看看,挺滿意,拍拍手,扭身準(zhǔn)備上車。改改忽然沖過來,上手把封條扯下來,三兩下揉成一團(tuán),一把砸在警車上:×你媽!憑啥封我家?

兩個法官吃一驚,反應(yīng)過來,一看改改勾胸縮背、七老八十的樣子,吹口氣都能倒,又可氣又可笑:大娘,你知道法院的封條代表什么意思嗎?

改改人老氣壯:代表你媽個×!

法官一看,明白這人不可理喻,轉(zhuǎn)頭問元方:怎么回事?這院子不是你的嗎?怎么又出來一個主家?

元方也有點發(fā)懵:這是我本家奶奶,她家里人住過幾年,幫我照看過這院子。

法官說:照看幾年,也不能成了她的呀。你有產(chǎn)權(quán)證嗎?

村主任也跟著,這會子上來解釋:有啥產(chǎn)權(quán)證?農(nóng)村嘛,這老院子多了,都沒有產(chǎn)權(quán)證。

法官再問:那這到底是誰家的院子?

村主任吞吞吐吐:當(dāng)然是元方的,至于他們兩家之間再有什么說道,我就不清楚了。

元方忙著點頭:我的我的沒錯,你封吧。一邊勸改改:奶呀,你別鬧事,這人家執(zhí)法哩,不敢胡攪蠻纏。一邊說明禮紅云:叔姨,你倆把我奶拉回去吧。

一位年輕法官不耐煩,再從車?yán)锬贸鲆桓狈鈼l,同時提醒改改:大娘我可給你說,損毀封條,是要拘留罰款的??茨隳昙o(jì)大,就放過你這一次。

再上去要貼,改改劈手就搶。法官想不到改改還有這么快的身手,往回一收,變了臉色,從腰里掏出一副手銬,在車上敲得咔咔響:嗨!為老不尊,敬酒不吃吃罰酒是吧?!

元方一把沒攔住,改改一頭撞到法官懷里,嘴里大罵:你媽×的酒!來呀,來呀,你拷我,有本事你把我殺了。

法官伸手一推,改改翻身跌倒,兩手抱住法官的腿,張口就咬。一眾人趕緊上來拉開。老法官看見邊上還有人拿著手機(jī)拍照,急了,四處遮擋:干啥干啥?再拍把手機(jī)就收了啊!

圍觀的人就起哄:哦,法官打老百姓了,法官打老百姓了……

村主任急出一頭汗:散了散了,別瞎說,不看是改改在鬧事嘛!

元方抱住改改的頭,使勁往后拗,怕她再咬人家。改改嘴里罵著,身子一拾一拾地往前撲。兩個法官咬一陣耳朵,又跟村主任交代了幾句,板著臉正告元方:柳元方你這樣鬧,你要想清楚后果?

元方一臉委屈:你們都看見了,咋能是我鬧嗎?我一直在幫著你們呀……

法官再不說話,上了車,一聲喇叭響,絕塵而去。

元方雪花沒想到,明禮紅云也沒有想到,改改這一鬧,后果有多嚴(yán)重。改改更想不到,還給元方邀功:咋樣?你奶厲害吧!

元方哭笑不得:奶呀,這么一個破院子,你瞎折騰個啥?

改改一本正緊:我不圖這個老院子,我圖得是那邊的好房子——我都快死的人了,你可要給我把棺材做好。

過了沒兩天,張所長找到元方,一臉的顏色:人家呂法官很生氣,打電話叫你走一趟。

元方一個人不敢去,再央求張所長:幫人幫到底,送佛送上天,就勞煩你這一次了。

這一次的見面就在呂法官的辦公室。門一關(guān)上,呂法官拿出張報紙往桌上一拍,破口大罵:柳元方看不出來你呀,悶?zāi)钀災(zāi)璧?,這么多損招。人家執(zhí)行庭封你一套破院子,給法院找個臺階,給那幾家受害人做個樣子——找來一個老太太攪和,你他媽太不知輕重了。我承受多大的壓力你知不知道?

罵得元方說不上話。張所長幫著解釋半天,才讓呂法官相信這不是元方故意安排的。元方拿過報紙,是當(dāng)?shù)氐摹逗訓(xùn)|晚報》,只看了加黑的標(biāo)題,禁不住頭大:咄咄怪事?兩法官執(zhí)法受阻;精心布局,當(dāng)事人背后竊喜。

呂法官說:現(xiàn)在咋辦?我經(jīng)手的案子,給人家執(zhí)行庭一個難堪,都是同事,以后還怎么處?最重要的是,那個叫風(fēng)妹子的,他爸很厲害呀,好幾個領(lǐng)導(dǎo)都給我打過電話,反映你這離婚是惡意轉(zhuǎn)移財產(chǎn),如果查出來你這離婚是后來補(bǔ)辦,那可是違法的,要承擔(dān)刑事責(zé)任。刑事責(zé)任你懂不懂?

看見元方茫然地?fù)u頭,呂法官把兩手一攤:就是把你移交公安機(jī)關(guān),抓起來,判刑!

都到三月份了,元方嚇出了一身冷汗,忽然驚醒過來,也顧不得張所長在場,從衣兜里掏出一個紙包,那是昨天和雪花心疼半天又取出來的一萬塊,哆哆嗦嗦地往呂法官手上塞:呂法官你要想想辦法,我可不想坐牢啊……

呂法官翻手把紙包打到地上,手直指到元方的鼻子上:收起這一套!社會風(fēng)氣就是被你這樣的人禍害的,凈干些歪門邪道的事。

貓不聞腥,狗不吃屎,當(dāng)官的不收錢!元方感覺這會事真得大了,兩腿軟得幾乎要跪在地上。還好呂法官又換了一副面孔,豎起食指來,一點一點地教導(dǎo):要想不坐牢,只有這么辦。第一,找當(dāng)時給你辦離婚證的人把話說死,咬定青山不放松,離婚日期就在火災(zāi)前。第二,既然離婚了,就要像個離婚的樣子,不要在一起吃住了——現(xiàn)在那幾個受害人,提出要收集你們在一起生活的證據(jù),證明你們是假離婚,要求追加你老婆,叫什么來著,噢,楊雪花,為同案執(zhí)行人。同案執(zhí)行人什么意思?就是你沒錢,讓她賠。

元方忙不迭地點頭:行行行,呂法官你放心,這兩點我保證做到,回去就把話說死,回去就分開過。

出門的時候,元方一個勁朝地上看,紙包包得很嚴(yán)實,老老實實躺在地上。元方想撿回來,又不敢,心疼了一路。張所長看出來了,罵他:看你平常頂精明呀,咋一遇到事就迷瞪了。

元方真是嚇破了膽,連家也不敢回了,直接跑到明禮家,一五一十把情況說了,討個主意。

明禮還正慶幸柳家的老院子保住了,沒想到有這么一說,也是后悔不迭。思來想去,讓元方帶點東西,先到鎮(zhèn)上找到管婚姻登記的老王,把話敲死。自己到街上把雪花接到家里來,一起商量對策。

雪花能有什么辦法?三人關(guān)起門來琢磨了半天,就想著先把老院子收拾出來,元方暫時住進(jìn)去;鋪蓋衣物等東西,天黑以后讓富強(qiáng)送下來;其他生活用品,暫時先從明禮家應(yīng)急。

雪花忍不住落淚:半輩子都過來了,看這日子成了啥!

令雪花糟心的還有一點,生意越來越不景氣了。失火到現(xiàn)在已經(jīng)三個多月,店鋪沒有了,先還有人尋到加工廠來;但慢慢就有人看到了商機(jī),老雷早就看出殯葬這一行的油水大,借這個機(jī)會,將他的日雜百貨改成殯葬用品,仿照元方的樣子也做了一個木牌子:陽莊殯葬服務(wù)公司。聽說還和縣城的一家木材加工廠簽了合作合同,那個廠里有一種新式的木藝雕刻機(jī),一副柏木棺材,刻好也就五千塊錢,圖案還比元方人工雕出來的花樣多、好看。

明禮只能安慰這兩個長吁短嘆的小輩:走著看吧,時間一長,這事情,慢慢的……估計,也就過去了。

元方在老窯洞里躺了一天,實在閑得無聊,給富強(qiáng)打電話,讓把木匠家具送下來。一上手,手藝還在,體力跟不上,想一想,自從廠里進(jìn)了電鋸、電刨子,他就再沒有干過這些體力活。忙活了半天,一點也不對付,干脆扔了家具,繼續(xù)回窯里躺著。元方自認(rèn)不是個戀家的人,從小出門慣了,認(rèn)為家也就是個吃飯睡覺的地方。不想快到半百的年齡,卻越來越?jīng)]出息了,尤其離家?guī)桌锫穮s不能回,那個難受,翻來覆去睡不著,后半夜好不容易瞇上一會,胖乎乎的小孫子爬到夢里來又哭又笑。在家的時候,雖然有官司纏身,好在孫子一抱到懷里,所有的煩惱都煙消云散。如今倒好,一個人,冰鍋冷灶的,越是無聊,越是想家。

三天過后的一個夜里,元方在手機(jī)里說好,一路警覺溜回家,雪花提前留了門。元方想去看看小孫子,看時間都半夜了,只好回到自己屋里,問雪花:那幾家,再沒鬧事吧?

雪花說:沒有,就是時不時的,不是這個,就是那個,在家門口轉(zhuǎn)悠。

元方說:這就對了,他們在找證據(jù)呢。人家呂法官高明,早料到這一招。咱們還是要小心,免得被他們抓住了。

一夜無話。天不亮雪花就趕他走,元方嘴里應(yīng)承著,身子卻在炕上來回磨蹭,直拖到天大亮。雪花要到廠里去照看,交代說:不敢出去了,你就貓家里歇一天吧,到了夜里再走。

元方巴不得這句話,起來抱住小孫子一通親,除了吃奶幾乎不撒手。這天一家人格外小心,有事出門,翻手就把門鎖上。一過夜里十二點,雪花就催著元方走。元方找各種理由拖延,他實在不想再回到那個冰冷的破窯里。雪花看出他的意思來,就說:這樣行不行,家里目標(biāo)太明顯,你要實在想回來,咱們以后就約在廠里,反正現(xiàn)在生意少,大成和強(qiáng)子也沒有心思干,就讓他倆回去,你時不時回到廠里過夜。

壽材加工廠離街面上有個兩里路,原來是一塊荒地,被元方圈起來半畝,四周壘了土墻。廠里蓋起個大庫房,占了約有三分之一的地。庫房一角,青磚隔出個小間,十來平方,鋪了一張大床,還有簡單的灶具,是兩個學(xué)徒白天吃飯、夜里守夜的地。其他空間,都擺放了做好的棺材、成型的木料。至于那些剛拉來的原木,以及電動工具,都架在庫房外的空地上。大成和強(qiáng)子是兩個學(xué)徒工,按說早能出師了,但前些年生意好,元方給他倆開的工資也不低,說是學(xué)徒,更像雇工。為了安全,元方還養(yǎng)了一條大黃狗,白天拴起來,夜里放開。

元方想想不錯,拿了些換洗衣服準(zhǔn)備走。把門打開一條縫觀察了一會,還行,街上靜悄悄的。小心翼翼出了門,走不上幾步,幾把電筒突然齊齊亮起來,把他圍住,幾條嗓子同時喊:趕緊照相趕緊照相……哎,你們不是離婚了嗎,你半夜到人家門上干啥?

元方定眼看,正是懷民、陳大耳朵幾個人,事情到了這步田地,也就橫下一條心硬上了:取個衣服都不行?你看你看,這不是我的衣服。

騙誰呢?有半夜到前妻家里取衣服的嗎?

你管我?guī)c??!你是公安局的!

我們當(dāng)然不是公安局,我們是受害者。不像你,官司輸了裝死狗,不掏錢還假離婚。

離婚咋能是假的……元方一邊說一邊加快腳步往出沖,好在那幾個人也沒有強(qiáng)攔,只是咔嚓咔嚓拍了不少照片。元方脫開包圍,出了街道猛跑了一會,看看沒有人追上來,只是感覺到累得慌,就找個地畔坐下,點著一根煙,抽不上兩口,忽然悲從中來,先是小聲抽噎,到后來,就是放聲大哭了。一時間,父親、母親、岳父老魏、岳母,包括本家爺爺滿順,這些元方記憶中親切的長輩,都從夜幕里慢慢清晰起來,最后一個個來到元方身邊坐下來,圍著一圈,默不作聲,靜靜地聽元方哭。

該咋辦呀?爺,爸,媽……我這日子該咋辦呀?

時間過得很快,一轉(zhuǎn)眼,就到了夏天。

這期間,發(fā)生了幾件事。一是街道辦對那堆廢墟忍無可忍,提出再不收拾就要收回土地使用權(quán),由街道辦另行蓋房租售。那幾家看看等不來元方的賠款,只能各家出錢,把店鋪重新修起來,作為補(bǔ)償,把元方原有的店面空間瓜分殆盡。二是雪花名下的殯葬生意愈發(fā)蕭條,幾近于無?,F(xiàn)在的壽材加工廠里,就剩下一口純柏木棺材,因為材料好要價高不好賣,新的原料也不敢進(jìn);那套電動家具,一旦沒有了活,擱在院里不幾天就開始生銹。雪花和元方商量過幾次,想低價把那工具轉(zhuǎn)手了,元方只是不同意,他始終認(rèn)為自己還有東山再起的一天。三是元方整天待在老院子里,沒有大工具,就做些小玩意:小椅子、小板凳,甚至記憶中的孩子的小玩具,逢集的時候擺個攤賣,真是不擺不知道,一擺嚇一跳——這木匠技藝看來快完蛋了!啥意思呢?一個木頭玩意抵不過一個塑料玩意,塑料玩意樣式又好顏色又艷價錢還便宜。元方的攤前跟雪花的廠里一樣門庭冷落,要的貴了沒人買,賣的價格不夠本。后來心思一冷,也不賣了,做好的東西就撂在院子里,權(quán)當(dāng)練手。四是這期間,元方又溜回家?guī)状?,但更多的時候,雪花和他約在加工廠里,一來雪花給他做點好吃的補(bǔ)一補(bǔ),二來也讓元方吃吃自己。不知為啥,以前整天在一起,兩人十天半月地沒激情,連那想法也少得很。這一旦分開了,元方的勁頭還起來了,隔三岔五就要,雪花罵他又回到剛結(jié)婚那陣子。五是被那幾家又堵過兩次,好在這幾次都堵在家門外,就堵住元方一個人,拍的照片也證明不了啥。但即便這樣,呂法官還專門打電話過來,罵元方不守承諾給他惹事。

尤其注意,不能讓他們逮住你夫妻在一起生活的照片,那證據(jù)可要了命。呂法院特意交代。憑心而論,元方做生意這些年,交往的干部不少,他覺得這個呂法官也算個好干部了,受人錢財,替人操心,與人消災(zāi)。

壽材廠沒了生意,所以這段時間,雪花白天都不到廠里去,只是到了晚上,要到廠里守夜。富強(qiáng)攔她,不是有大黃嗎?再機(jī)靈的狗還是不如人。雪花這樣說著,其實背后的意思沒法給兒子說,她住到廠里,元方來著方便。哎,養(yǎng)兒子倒是不如養(yǎng)女兒,太粗心。

卻說這天晚飯過來,雪花剛回到廠里。懷民前后腳跟進(jìn)來,一直跟進(jìn)小房子里,東瞧瞧西瞧瞧。以前兩家關(guān)系好的時候,懷民也常到廠里來,大黃已經(jīng)認(rèn)識了他,搖搖尾巴不吭聲。雪花冷眼看著,忍不住提醒他:走錯地了,這沒有你想要的東西。

懷民嘿嘿笑:誰說沒有,你不就是嘛。

自搬到街上認(rèn)識懷民,這種風(fēng)涼話就沒少過,雪花已經(jīng)習(xí)慣了,板著臉不理他。懷民點根煙,自言自語:哎呀,咋這陽莊街上的首富,日子過成這個樣子,可真是讓人想不到哇!

雪花冷冷地撂一句:還不都是你害的!

懷民自己找地坐下來,一副語重心長的樣子:雪花呀,別說斗氣話了。我這倒有個主意,真心想幫幫你。

雪花哼一聲:黃鼠狼給雞出主意?!

懷民不管不顧,繼續(xù)他的話題:你看現(xiàn)如今,你的日子過不成,大家的生意也大不如前。我和那幾家都商量過了,也不讓你賠店里的東西了,就是我這幾家修房子的錢,你和元方給了就算了。

雪花有點動心,表面上還是愛搭不理的:想得美,早給你們不就這樣說的嗎?一個個貪心不足,恨不得把我倆吃了。

懷民說:那不人在事中迷嘛。這不現(xiàn)如今大家想通了這個理,都是一條街上的鄰居,沒必要把誰逼到山窮水盡,你說是不是?

難得聽到懷民說出這么貼心的話,自從火災(zāi)過后,一街上的人都拿怪怪的眼光看雪花。雪花仿佛一個寒夜里行走的人,忽然遇到別人遞來的火把,臉色也就和緩了不少:那下來,大概得多少錢?

懷民說:還真沒細(xì)算過。你和元方這要同意了,明個我和那幾家合一下。

雪花點點頭:謝謝你呀。難得你出面,元方也不愧交了你這么個朋友。

懷民忽然湊上來:你要咋樣謝我?

房子不大,懷民幾乎貼到身上來,雪花下意識地往后退,同時伸手推:讓元方請你喝酒。

不想懷民雙手一擒,合身撲過來,就把雪花壓到床上,把嘴在臉上胡亂親:哎喲,我的好雪花,你可想死我了。

雪花一邊喊叫一邊掙扎,怎奈懷民的力氣大得驚人,三兩下就把雪花的衣服扯開了,還不斷地給她開導(dǎo):有啥呀?這么大年紀(jì)了,跟誰不是一樣的?我就比元方差嗎?

雪花的胳膊幾乎被壓斷,只能央求懷民:你先把我手放開……

懷民一手卡住雪花兩只胳膊,一手忙著脫自己的褲子:那你別喊別動了。

懷民褲子一松,小弟弟就紅頭漲臉地跳出來。雪花避開眼光,點點頭。懷民手一放開,雪花一把抓住那東西,使勁一捏:你個臭流氓,讓你耍流氓……

懷民一聲尖叫,頓時失去了戰(zhàn)斗力,疼得全身抽搐,口里一個勁地告饒:哎呀呀,疼死了,快快快放開,疼死了……

雪花見懷民臉都煞白了,全身蜷成一團(tuán),也怕出事,就松了手。懷民躺在地上緩歇半天,起來把褲子系好了,一邊往出挪一邊咬牙切齒:好,雪花,好樣的……

大黃搞不清狀況,只是在一邊狂吠。雪花余悸未消,一腳踢過去:你個死狗,白養(yǎng)你了。指著懷民的背影下令:去!咬死他。

大黃扭身沖出去,片刻傳來懷民的鬼哭狼嚎聲,漸行漸遠(yuǎn)。

雪花三下兩下把衣服拾掇好,癱坐在床上,“呼哧呼哧”喘著粗氣,心兀自“突突”跳個不停,手壓住胸口好一會,才算緩過來,就想這個事,要不要告訴元方。琢磨了半天,不能說。一是元方現(xiàn)在心情不好,人都看著瘦了,說了又讓他再鬧心。二是元方一旦知道了,肯定要和懷民鬧,這一鬧,必然滿城風(fēng)雨,在農(nóng)村,這種事情不管你當(dāng)事人怎么想,大家只會傳得越來越邪乎。雪花現(xiàn)在只恨不能大家少關(guān)注她。三是說起來,懷民也沒有占到啥便宜,還被狠狠抓了一把。想到這里,看看自己的手,忍不住地惡心,趕緊接了半盆水,洗手去了。

一切平安,日子流水一樣漫過去,但雪花的心里卻不能像流水一樣平靜,懷民欺辱她的事固然不能給元方說,但懷民當(dāng)天說的事卻讓她動了心思。找個機(jī)會,她問元方:不行再找個人和那幾家說說?雙方各退一步,咱把他們修房子的錢認(rèn)了,咱也能過上正常日子。

不想元方還不樂意:那我給呂法官送的那三萬塊錢呢,誰認(rèn)呀?

雪花忍不住眼淚就流出來:過日子要緊呀,你看現(xiàn)如今咱這樣子……

元方安慰她:你放心,我都打問過了,民事案件執(zhí)行的期限一般是半年,強(qiáng)制執(zhí)行最長也就是兩年。過了這兩年,該咋過還咋過,誰把我也沒辦法。

雪花不相信:真有這么一說,過了兩年就沒事了?

元方肯定地點頭:呂法官親口對我說的。

呂法官當(dāng)然不可能說這樣的話。但雪花不知道啊,于是破涕為笑,滿心歡喜地等著期限熬到,日子恢復(fù)正常。她勸元方:廠里你也少回來,你說那幾家也不傻,能在家門口堵你,肯定也能想到這兒,萬一哪天把你堵在這兒咋辦?

元方也拿不準(zhǔn),但還在嘴硬:堵住又怎么樣?我來個趙公明翻臉——不認(rèn)賬。

雪花耐心勸:你不是說就兩年嘛!這不小半年都快過去了。咱忍忍不行嗎?

元方嘴里答應(yīng)著,還是忍不住,只不過回來的次數(shù)少了,回來的時候也更加小心了。

轉(zhuǎn)眼間孩子一周歲了,按照河?xùn)|風(fēng)俗,這天要“抓周”,宴請親朋。依著元方以往的做派,這種喜事肯定要大搞,現(xiàn)在這個樣子,元方名下的那些朋友一不來,這規(guī)模就小了許多。再加上家里的日子也大不如前,那些刻意拉扯的遠(yuǎn)親也就淡了心思,所以這天,也就來了十幾個至親,加起來不到兩桌人。

這天是個陰天,一大早起來,元方大張旗鼓地從街上走過,見人就解釋:不管離婚不離婚,我都是他爺爺——再怎么說,我今個得給我孫子過生日去。

趕在午時,天色陰得更重了,看這陣勢,估計不是雨就是雪。富強(qiáng)特意放了九九八十一響的“開門紅”,去去晦氣。炮聲過后,一眾人圍著孩子看“抓周”,就是在炕上放置書、筆、印章、尺子、算盤、蘋果、玩具等十二種東西,把東東抱到另一側(cè),一放手,東東四肢并用,目標(biāo)明確,爬過去一把抓起一張嶄新的百元人民幣。大家伙哈哈大笑,眾口齊夸:這小子有出息,將來了不得……

自分開居住到今天,元方難得高興一次,定眼瞧瞧一院子都是自家人,也就當(dāng)仁不讓地繼續(xù)做回家長,給大家挨個敬過酒,又接受大家回敬,三兩個回合以后,也就有點高了。半下午時候,小雨淅淅瀝瀝地飄下來,明禮提醒元方少喝點,雪花也給他使眼色,元方于是搖搖晃晃站起來,披著皮夾克出了門,走過整條街,照樣給人解釋:我回我家呀。我孫子還是我孫子,但是離了,我就不能在人家家里過了。你說對不對……雨天街上人少,他逮住一個就車轱轆似的把話來回說,遇到的人都煩他。

出了街面,看見沒有人注意,元方一拐彎,回到壽材加工廠,進(jìn)了小房子,倒頭就睡,多長時間不知道,直到雪花把他搖醒:起來起來,洗洗再睡。

元方不情不愿地起來,雪花逼著,抹了一把臉,刷了一回牙,沖了一回腳,人倒精神了,三下五除二把自己脫光了,又開始纏著給雪花剝衣服。雪花不情愿:哎呀,累死了……

元方上下其手一刻不停:這種事,你又不出力,累啥累!

親熱完,元方很快又沉入夢鄉(xiāng),感覺剛閉上眼睛,又被雪花搖醒:聽!大黃在叫……快快,有人砸門!

元方連思考的時間也沒有,手忙腳亂套上衣服,跳到地上來回轉(zhuǎn)圈,雪花壓低嗓子:快走哇,從后墻翻出去。

雪花有心,提前在后墻上靠了一把梯子。兩人奔到院里,雨沒停,還是不緊不慢地下著,砸門聲卻是愈發(fā)激烈,大黃發(fā)瘋一般地吼,前爪趴在門上撓。

元方從后墻探出個頭悄悄看,腿一軟又滑下來,聲音都變了:壞了,墻外有人。雪花臉也變了色:快快!藏起來!

兩人在院里左右瞧了瞧,空蕩蕩的院子一覽無余,再退回庫房里,還是找不到藏身的地。雪花忽然下定了決心,整整衣服,準(zhǔn)備去開門:算了,別躲了,我看他們倒能把你吃了。

元方急中生智,忽然跑到庫房里賣剩下的那口棺材旁,一使勁,把棺材蓋挪開,連滾帶爬鉆進(jìn)去,給雪花做手勢:快快,把棺材蓋好。

雪花明白過來,她在外面,元方在里面,兩人用力把棺材蓋扶正;正準(zhǔn)備去開門,元方在里邊把蓋子踢得咚咚響:留條縫留條縫,你要捂死我呀!

棺材的原料好,元方做的時候也加倍用心,所以不僅密封好,而且非常重,一個棺蓋就有近百斤。雪花再次用力把棺蓋挪動,刻意留出一角透氣,累出一身汗;看看不放心,從小屋子里抱出一堆雜物,凌亂拋在棺蓋上。

農(nóng)村里的家戶門,都是防君子不防小人的,加工廠的門更加簡陋。雪花和元方這一通忙活下來,門也被眾人砸得搖搖欲墜。雪花走到門前,深吸一口氣:哪個該死的?急著投胎呀?

不出意料,果然是懷民的聲音:廢話少說,麻溜把門打開,不然不客氣了。

雪花剛把門打開,總有五六個男人,一窩蜂沖進(jìn)來,把雪花都擠得摔倒在地上,但沒人顧上理她,分開四處翻騰。大黃看見人多,不敢上口咬,躲在一角嗚嗚叫。雪花坐在地上喊:夜闖民宅,你們這群強(qiáng)盜,我報警了!

安仁最后一個進(jìn)來,陰陽怪氣的腔調(diào):趕快報!110啊,別打錯了,讓警察也來看看眼。

一時三刻院子、庫房,包括小屋子搜尋完畢,當(dāng)然沒有什么收獲。大家回頭圍著雪花:說吧,元方呢?

除了懷民、陳大耳朵和安仁,剩下幾個男人,雪花卻不認(rèn)識,但看那樣子,都不是正經(jīng)人家。雪花索性坐在地上不起來:放你媽的屁!找元方找到我廠子來了。

陳大耳朵嘿嘿冷笑,手里拎著元方那件皮夾克:別他媽裝沒事人了,快說吧,藏哪兒去了?實話給你說,我們瞄這兒,不是一天兩天了。

雪花頭一扭,不理他。懷民踱過來,蹲在雪花跟前,一嘴的酒氣:大家都不是小孩子,你讓元方出來,當(dāng)面鑼對面鼓把話說清了,你們這是咋回事?通奸?耍流氓?還是假離婚!

雪花一口唾沫啐到懷民臉上:你媽才通奸!你爸才耍流氓!

懷民抬手想打,想一想忍住了,站起來拿袖子在臉上抹抹:行!有種!看來你是敬酒不吃吃罰酒,不見棺材不落淚了?;氐綆旆坷?,把棺蓋拍得嗡嗡響:來兩人,把棺材打開!

雪花忽地爬起來,翻身沖進(jìn)庫房里,一頭把懷民撞開:去你媽的!棺材里都是我家的值錢東西,你敢動一下……沖進(jìn)小房子里翻出把剪刀,對準(zhǔn)自己的咽喉:我死給你看!

大家都跟過來,有兩人趁雪花不注意,兩邊把她夾住了。懷民穩(wěn)住陣腳,圍著棺材轉(zhuǎn)兩圈,笑一笑,把棺材蓋左右推一推,嘴里罵罵咧咧:真他媽的重。好好,別激動,我不開我不開……

陳大耳朵和安仁卻擠過去:你傻呀,肯定在棺材里。去去!你不開我開。

不想懷民臉一變,翻手把兩人推開:咋回事?不是說都聽我指揮嗎?再說了,街坊鄰居的,有必要嗎?鬧成這個樣子,真要把雪花逼死嘛?!

包括雪花在內(nèi),大家都不知道懷民葫蘆里賣的什么藥,一眾人“呼哧呼哧”地喘氣。懷民拍拍手:雪花呀,是這樣子,大家晚上喝了點酒,睡不著,忽然想到今天不是你孫子“抓周”嘛,就來給你賀賀喜。你也別小氣,這兒有啥吃的,拿出來。這不,大家伙都餓了。

只要不開棺材,雪花就不怕,掙了兩下掙脫開,嘴里兀自嘟囔:吃屎去。

懷民不理她,回到小屋里翻翻,把日間孩子過生日剩下的飯菜拿出來,那是雪花包好準(zhǔn)備讓元方帶走的,出來攤在地上:來來,大家別客氣,都上手。又招呼雪花:你也吃呀,別舍不得;你難道不曉得,給孩子“抓周”的酒菜,吃得人越多越好,吃得越光越好嘛。

小屋子里空間有限,外面又下著雨,只能蹲在庫房里吃。雪花一旁憤憤地看:撐死你!

懷民剛把一個雞腿啃了兩口,又想起來:對了,雪花,有酒沒有?

雪花余怒未消:有你媽的腳!吃完快滾。

難得懷民這么好的涵養(yǎng),其他人都不好意思,他卻是不緊不慢地吃,還不停地招呼別人,大家扭捏幾下,慢慢也就放開了,跟著他一塊吃。直吃了差不多半個小時,把雪花打包的那點東西吃個精光,懷民才打著飽嗝,領(lǐng)著一眾人走了。

雪花看著他們走遠(yuǎn),扭身關(guān)上大門,趕緊回到棺材旁,拍拍棺身:這下好了,終于走了。三兩下把上面的雜物去掉,忽然臉色一變,她驚駭?shù)匕l(fā)現(xiàn):棺蓋竟然嚴(yán)密地合上了。

雪花大腦像過電一樣,瞬間明白過來懷民磨蹭的用意,也不知哪來的力氣,雙臂一用勁,竟然把棺蓋一下掀翻地上,上身撲到棺材里叫:元方元方!

棺材里的元方蜷成一團(tuán),雙手抓住胸口,一張臉痛苦地扭曲著,臉色紫黑。雪花抓住元方使勁地?fù)u:元方元方!快醒醒!你別嚇我呀!快醒醒!

元方的身體隨著雪花的雙手來回晃動,卻只是不吭聲。雪花腿一軟,立時癱在地上,腦子“轟轟”的響,有個聲音卻異常響亮:元方死了!元方死了!元方死了!

元方不能死!雪花忽然醒悟過來,連滾帶爬回到小屋里,翻出手機(jī),第一個打給富強(qiáng):快來呀!你爸不行了!快來救你爸呀……

直喊到富強(qiáng)那邊電話“嘟嘟”地響,又給明禮打,連哭帶說總算把話說清了。明禮一語點醒:趕緊打120呀,救人要緊;我馬上就到。

雪花明白過來,再打120。富強(qiáng)卻是人未到聲音先沖起來:我爸咋了?我爸咋了?順著雪花指處,爬在棺材旁一瞧,手伸進(jìn)去一摸,探不到鼻息,勃然大怒:咋回事?誰干的?哪個狗日的不想活了!

雪花顫巍巍地指指街上說:懷民……

富強(qiáng)發(fā)一聲狠,順手摸起門邊的頂門杠,奔了出去。

雪花喊:回來回來,先救你爸呀……卻是聽不到回音。

整個天地間籠罩著細(xì)密的冬雨。雪花追出來,踉踉蹌蹌的,在雨里飄。

責(zé)任編輯 李國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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