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尾羽
當我接到玉子的電話時,我已經(jīng)回國一個月了。
回國后混吃等死無所事事的我,收到她的電話不免詫異。
自從出國,同學們就像一袋被播撒到世界各地的花種,自顧自地生根發(fā)芽,開花結果,點開彼此的微信,也只剩空白的聊天記錄。
距離上次聊天,大概已經(jīng)過了大半年了?,F(xiàn)實的骨感就在于,你曾以為你擁有很多情比金堅的友情,但其實都抵不過光陰這個大篩子,只有最為細膩的友誼才能被透析出來。
并不能說是感情不好,只是因為空間與時間的隔閡有時的確難以逾越。在英國刮起妖風的時候,我也會渴望和故人們一起去叫杯奶茶。但我的故人們,此時還隔著時差在美帝的大太陽里吃中飯,怎能感同身受地感知到我在漫漫長夜里所飽受的每一分寂寞與孤冷呢?
當然,也許更多時候,我們并不是開花,而是開花給別人看。
在我身邊大多數(shù)的出國黨,都有著不為人知的精神壓力。生活中太多的瑣事像拴在我們四肢的幾根繩子,用力把我們的手腳往不同方向拉拽??疾贿^學霸的學習壓力,房子漏水不斷打電話給裝修工人,不給力的組員不配合做小組作業(yè),實習面試又被掛……凡此種種,不計其數(shù)。
無論是看上去多么開朗陽光,積極向上的朋友,卻也有著我看不見的“喪點”。只不過我們都善于偽裝,也很善良,不樂意用我們的煩惱再去荼毒身邊的朋友,只因我們清楚,垃圾桶未必自己就喜歡裝垃圾。
但既然是人,不是神,誰都有熬不過的時候。那個時候,我們基本無法維持我們體面的善良,只能一把鼻涕一把淚地撥通微信打電話。
我曾在深夜九點半走出圖書館時接到過閨蜜L的電話,那時我剛用電腦建完模型,卻發(fā)現(xiàn)模型不對,需要推倒重做,整個人都不大好。
出了圖書館,走在街上卻如同一只喪家之犬倍覺傷感,在寒風中瑟瑟發(fā)抖地接起了L的電話:“喂?”
我還沒打完招呼,那邊的哭聲就把我完全淹沒。L斷斷續(xù)續(xù)地啼哭著,哭訴她期中考試墊底,GPA驟降的人間慘劇。最為悲慘的是,L找了一個教導處主任式的男朋友,語重心長地和她叨逼叨,讓她審視清楚自己到底出了什么問題,為什么這么簡單的試卷都考不好?
真的很難想象,她也會有這樣的時刻。在我心里,L就像一個萬眾艷羨的教科書級女神,考入名校,才貌雙全,技能滿點。更重要的是,她在我面前的笑容總是自信洋溢,讓我懷疑在那頭崩潰大哭的她,究竟是不是她本人?
盡管我也滿身喪氣,還是好言好語地勸慰她,并且讓她相信,我比她更悲催。
我接到過這些午夜熱線很多次,但值得慶幸的是,打完電話大家都會若無其事地把日子好好過下去。這種傾訴猶如午夜時的宿醉,等酒醒了,世界還是那個世界,只會覺得昨夜的自己像中了邪,完全不想記起昨夜和朋友瞎說了什么大實話。
但玉子的午夜傾訴卻極為不同。她在高中時,最引以為傲的是她的數(shù)學成績,所以邏輯縝密得如同我媽給我補衣服時留下的針腳,令我找不出漏洞。
于是接下來的一個多小時,我像打辯論賽一樣,從風花雪月辯論到人生哲學,從杭州哪里的小龍蝦好吃辯論到“我是誰,我從哪里來,我要到哪里去”。
仿佛被教授當眾點名叫上臺寫答案的學生,我一度惶恐不已,濕透了襯衫。
當我以為,我已經(jīng)交出了一份完美的答卷給她時,她又將我繞進了她的邏輯怪圈,再一次問我:“為什么,我感覺我的人生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有意思的事了?”
“不啊,”我告訴她,“你忘記你當時多喜歡數(shù)學了嗎?你現(xiàn)在不就是為了數(shù)學,為了你的夢想好好奮斗嗎?”
“現(xiàn)在已經(jīng)累覺不愛了?!彼嬖V我,“我覺得乏味?!?/p>
“那想著一口氣刷完一本美劇,想著努力賺錢買包包,不就算是夢想嗎?”
“那是欲望,這不叫夢想?!?/p>
這句話終于讓我成為她的手下敗將,一時語塞。
當掛了她的電話之后的很久的時間,我也在想,究竟欲望和夢想的區(qū)別在哪里?還是欲望本身就飽含了貶義的色彩,不像“夢想”與“靈魂”這些詞語界的瑪麗蘇和杰克蘇,聽著就讓人肅然起敬?
想著想著,一個印度學生的面孔浮現(xiàn)在我的腦袋里。我和他共同參加了一個大牛投行的面試,因為發(fā)現(xiàn)彼此是一個學校的,便不經(jīng)意攀談起來。
得知他是工程系的,我有些吃驚地表示,我還以為工程系的學生會傾向于其他公司,而不是金融行業(yè)。
他笑著告訴我,既然大家都這么做了,為何他不呢?誘人的薪資,說出去都會讓人“哇”一聲贊嘆的頭銜,為何他不呢?
他說得可一點都沒錯,我想。
我們在場所有人口口聲聲地說我們多熱愛金融這個行業(yè),我們多想為之奮斗。但我們所知的,只不過都是別人口口相傳的故事,我們所關注的,是薪酬,是假期,是公司的名望。我能說,當時在場應聘的人里,打從心里真的清楚自己為什么會選擇申請這份實習的,大概十分之一都不到。
對,那是欲望,卻不是夢想。
我高中最好的朋友曾在高中時就告訴我,最近她刷的劇里,真正觸動到她的是一句臺詞,大意是:“我不想活成這個樣子,現(xiàn)在就能想象到我十年后的生活是什么樣子。”
這是一句可怕的話,我也曾花過很多力氣,試圖去抵御這個世界漸漸把我和其他人一起同化。但回頭看看,在我意識不到的時候,我其實已經(jīng)走上了這千篇一律的道路。
換句話說,欲望漸漸消弭了很多我消失的夢想。我并非比玉子活得更通透更樂觀,有的時候只是不愿審視這些。
但那又何止我一個人呢?學畫的朋友告訴我,未來還是會放棄當藝術家;學酒店管理的朋友告訴我,未來還是得進金融業(yè)。
我有些遺憾,我們還是活成了大多數(shù)人的樣子——為了成績嘔心歷膽挑燈夜讀,為了工作編出一堆只有自己相信的童話,為了別人的目光一味妥協(xié)。
我們都未曾免俗。
這個我們,是我,是許多活在焦慮中,為了一條穩(wěn)妥的康莊大道刻苦打拼的L。即使,那康莊大道已經(jīng)擠滿了太多的人,我們還是會毫不猶豫地一頭扎進去。
我只能在電話這頭長久地沉默——我害怕有一天,我會像玉子一樣,因為被同化久了,像玉子一樣失去做夢的能力。
欲望本身并不是壞事,又有誰能一直能活在自己的盜夢空間里,不去管人間煙火,一心只追求自己的世外桃源?
但是,我們終究還是會在深夜像玉子一樣迷茫。如果攀上我們生命的高峰,往下望去,我們只會看見,我們覆蓋了別人的足印,而后來居上的人們,又將我們的足跡覆蓋,我們還是會失落的。
在屬于玉子的午夜熱線里,她教會了我一些我遺忘的東西:我們可以不成為傳奇,但總應該有點自己的小驕傲。
但可惜的是,我卻不能回報給她一個確切的答案,幫她預知她未來的夢想會是什么。
可我知道,當明天又是新的一天時,她總會有屬于自己的奇遇。既然她分得清楚欲望與夢想的區(qū)別,我又何須擔心她誤入了擠滿人群的康莊大道?
我祝福著她,也祝福著更多像L一樣在深夜哭泣的朋友們,能在這荊棘的現(xiàn)實之路上,藏起一個屬于自己的桃花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