絲瓜
編輯推薦:我最近都很迷戀這種在現(xiàn)代的都市生活里,夾帶著一抹古典和傳統(tǒng)元素的故事。雖然說在時代背景下彼此熨帖的感覺似乎更為合適,但這種安然地行走在現(xiàn)代社會里,將故事娓娓道來的感覺,卻讓我覺得格外動人?;蛟S在某個小鎮(zhèn)上正發(fā)生著這樣的故事,有著學(xué)播音主持的少女,和學(xué)戲曲的少年。
他的聲音仿佛潺潺柔水繞過卵石,將最緩和的流線揉合在耳畔,讓夏亦詩有一瞬的失神。
一 濃的妝,紅的臉
還有幾個小時就是鎮(zhèn)上的文藝匯演了,空氣中氤氳著的濕潤花香里多了幾分緊張的氣息,一如夏亦詩的心。
她擔(dān)任這次晚會的主持人,這對一個大學(xué)生來說是很少見的,沒有多少人憑此資歷就可以挑起如此大規(guī)模的晚會,所以臺風(fēng)一向穩(wěn)健的夏亦詩從剛剛開始就一直籠罩在緊張與不安之中。
穿著各異的人們在臺上臺下忙著,不時有幾個神色倨傲的人對她吆五喝六,差遣她端茶遞水,完全把她當(dāng)成了公共助理。夏亦詩的主持稿背得斷斷續(xù)續(xù)的,有幾個瞬間她簡直想把他們的袍子兜頭撩起來,然后扎成麻袋給推下去。
她抽空跑到禮堂外,就著清涼的晚風(fēng)呼吸了幾口新鮮空氣。
黃昏很美,夕陽朦朧,給立在不遠處的少年投下了昏黃的剪影。
少年名叫羅演,他正在吊嗓子,手足拿捏得當(dāng),眉目淺含清光,清麗婉轉(zhuǎn)的唱詞從他的口中流淌出來。即使只穿著一件淺藍色襯衣,看在旁人眼里也仿佛是一位落于古卷書畔的佳公子,青衫羅絹,神采翩然。
夏亦詩站在原地看著他,視線如數(shù)被奪去。她想:這才是“角兒”!
羅演是夏亦詩的鄰居,和她同歲,是這秀水小鎮(zhèn)上的天才昆曲少年。
夏亦詩其實是個雷厲風(fēng)行的人,最不喜歡冗長拖沓的東西,尤其是戲曲,唱一個字就能急死一窩樹懶??闪_演不一樣,她非常愛看他唱昆曲,著驚艷扮相的少年,每一顰每一笑,都足夠她回味很久,怎么都看不夠。
她駐足片刻,沒有驚擾他,只是揮手招來一個小孩,吩咐他去催羅演趕快到后臺換衣服。
天色漸漸暗下來,離開場還剩半個小時的時候,夏亦詩剛剛換好禮服,正在對臺本。她繞到后場,發(fā)現(xiàn)每個人都是一副如臨大敵的表情——羅演的眉筆不見了。
要知道羅演的固執(zhí)可是出了名的,他平時極好說話,就是自己的東西別人一定不能碰,更不要說把他的東西給弄丟了。
夏亦詩此刻還穿著大紅禮服,她把曳地裙擺往腰上一擼,就加入了兵荒馬亂的尋筆大隊中,不久背上就被汗水浸濕了。羅演的兩腮漸漸鼓起來,視線不自覺地追著那抹亮紅色,眼神晦明不辨。
終于,羅演站起身來,拽住夏亦詩的胳膊:“你別找了,我不演就好了……”
夏亦詩抹了一把汗,用一種近乎哀求的語氣對他說:“馬上就開場了,我得去補補妝。你不要置氣,我請你吃烤地瓜好不好?你先用別的眉……”她突然打住,伸手往他懷里掏進去,撈出一塊異常的凸起——正是那支眉筆。
過于親密的身體接觸讓羅演的臉上迅速飛起兩片紅云,他奪過眉筆,低下頭來不再說話。
這段小小的插曲總算是有驚無險,晚會進行得很成功。
夏亦詩在簾幕后看:臺上的少年青袂翩翩,身段婀娜,眉眼彎彎,神態(tài)美極。他神清目澈,兩頰久不散去的酡紅卻是比平日的妝相還要美上幾分。
二 花兒與少年
夏亦詩是個北方姑娘,小時候因為父親的工作關(guān)系舉家南遷,搬到了這個文化氣息濃厚的水鄉(xiāng)小鎮(zhèn)。
她第一次見羅演的時候剛四歲年紀,籬笆墻那邊的小小少年,頂著蘑菇頭,軟綿綿的一團。他眉目清秀,眼神婉轉(zhuǎn)似刀,刀刀溫柔。
夏亦詩連新家的家門都還沒進,就跑到籬笆墻邊探頭問:“你在唱什么?”
小少年看了她一眼,吐字清晰:“《牡丹亭·皂羅袍》?!?/p>
夏亦詩歪著腦袋想了一會兒,指著旁邊一朵紅花奶聲奶氣地重復(fù):“紅燈停,不許跑!”她揚著臉沖羅演笑了笑,臉上兩個小小的酒窩十分打眼。
到了上幼兒園的年紀,所有的孩子都拽著家長的袖子哇哇大哭,不肯撒手,只有兩個孩子和他們不一樣。羅演一臉淡然地在滑梯旁邊練習(xí)走步,夏亦詩就蹲在一旁支著下巴看他。每天早上在幼兒園門口上演的離別戲碼仿佛與他們隔開了一個世界,他們的一舉一動都只與彼此有關(guān)。
在幼兒園里,羅演從來沒有被欺負過,因為夏亦詩就像一個小保鏢一樣跟在他的身邊,幫他拿畫筆,給他撿橡皮,把在他身邊扎堆的小男孩和小女孩都給轟走。
“夏亦詩,你干嗎不讓他們跟我玩?”
“你跟我玩就夠了?!?/p>
夏亦詩不懂戲曲,她只是覺得羅演很好看。溫潤的妝容,優(yōu)雅的扮相,就像是整個世界的中心一樣。在她小小的心里,羅演就是主角,是個童話故事里公主一般美好的人,就差被裝進水晶棺里等著她狠狠地親兩口了。她要做一個盡職的騎士,絕對不允許別人欺負他。
可能是夏亦詩保護過度,她自然而然地把羅演當(dāng)成了自己的東西。
夏亦詩喜歡模仿電視節(jié)目里的主持人,每天吃飯的時候都會捏起拳頭舉在嘴邊:“中國中央電視臺!中國中央電視臺!您現(xiàn)在收看的是……”
她一直想讓媽媽再給自己生個小弟弟或者小妹妹當(dāng)她的觀眾,這下好了,羅演出現(xiàn)了,正撞在她的槍口上。她經(jīng)常把羅演拽到家里來,摁在小板凳上坐著逼著他聽自己播天氣預(yù)報。
羅演一心想好好練習(xí)昆曲,很少和小朋友出去玩。所以他老大不樂意,梗著脖子生悶氣,一聲不吭。但日子久了,他發(fā)現(xiàn)夏亦詩拿著筷子在電視屏幕前比畫的模樣還挺像回事,普通話說得比班上的老師都好。
于是羅演成了夏亦詩唯一的,也是最長情的觀眾。
一段段《天氣預(yù)報》與《牡丹亭》的交錯傳響,兩個小小少年的革命情誼在其中氤氳升溫,一如窗外盛放的淡色荼蘼。
三 荼蘼過后,煙絲歸晚
夏亦詩一直覺得不跟她搶羅演的小朋友就是好小朋友,可直到上了小學(xué)她才知道,原來不是所有地方都似小鎮(zhèn)溫柔。
她和羅演都上了城區(qū)的中心小學(xué),恰好被分到同一個班。夏亦詩個子高,排座位的時候被排到最后,只能抻長脖子眼巴巴地看著羅演,眼淚都急出來了。
羅演趁老師不注意,往后挪了幾個位子,眼神從她的臉上一掠而過。她抹了一把眼淚,剛要笑兩聲,就見羅演被一個男孩攔?。骸澳悴辉S再往后走了!”
羅演沒跟他頂,垂下眼皮,溫順地在原地站定。
這可急壞了夏亦詩,她從衣兜里掏出來一大把糖,那是她打算和羅演一起坐校車的時候吃的。她又翻開書包,把書包里塞的零食全拿出來,這才換了那個男生的位置。
她興高采烈地看著羅演,臉上一點被欺負的慍色都沒有,嬉笑著說:“沒事,等回去的時候我再給你買點!”
女孩光潔的小臉蛋上有兩團微紅,羊角辮一晃一晃很歡快,水潤的大眼睛每當(dāng)看向他時總是那么有神。羅演看著她,心里不禁思量,這樣的女子被寫進戲折子里,該是個怎樣的光景呢?
夏亦詩如愿和羅演坐了一桌,可是好景不長,沒人來找羅演的麻煩,卻找上了她——班上的同學(xué)都笑話她不會講蘇州話。
一次自然課上,老師的口音比較濃重,夏亦詩聽得很吃力,秀氣的眉毛一皺起來就沒展開過。一個學(xué)生笑著喊:“老師,你講慢點,夏亦詩聽不懂?。 ?/p>
全班同學(xué)哄堂大笑,齊刷刷地看向夏亦詩,那是絕對算不上善意的嘲諷。
“我不是蘇州人,憑什么要講蘇州話!我的普通話說得比你們都好!”
她的雙頰飛速漲紅,把課本一甩就沖出門去。教室里頓時亂起來,一群孩子又吵又鬧,老師管不過來,連羅演從后門溜出去都沒注意到。
羅演在校園里轉(zhuǎn)了幾圈,躲開巡視紀律的教務(wù)老師,終于在小草坪上找到了夏亦詩。
夏亦詩臉上還掛著沒干的淚,見到他以后,先是一臉驚喜,然后就拽住他寬大的校服衣袖哭出聲來。
羅演拍拍她的頭,說:“小詩,你知道你搬來我家隔壁的那天,我唱的是什么嗎?”沒等她回答,他便提起腔調(diào)唱起來,“荼蘼外煙絲醉軟……”
他的聲音仿佛潺潺柔水繞過卵石,將最緩和的流線揉合在耳畔,讓夏亦詩有一瞬的失神。
“我一直都不認為這是并列于一處的景色,” 他看向夏亦詩,接著說,“荼蘼過后還有煙絲。所以,沒有什么可悲傷的?!?/p>
那天的垂柳青軟,濃翠,像是在天地間撒了一頂綠帳,讓人格外安心。
四 給荼蘼的歌
被嘲笑蘇州話不好,夏亦詩就專攻普通話,她倒要讓他們看看自己可以多優(yōu)秀,她要努力到可以回過頭來嘲笑他們!
她每天清晨早早地起來,拿著繞口令書練習(xí)發(fā)音和語速;每天晚上做完作業(yè),她頂著星星到幾條街外的訓(xùn)練班上練習(xí)調(diào)息和吐氣。她很少看動畫片,《新聞聯(lián)播》和《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是她看得最多的節(jié)目。
她比所有小朋友都要看到更低一點的日出,也比他們看到更高一點的懸月。
夏亦詩的進步清晰可見,從班里的詩朗誦代表,到六一節(jié)目的小主持人,她以明顯的速度在蛻變。
每一份付出都會得到回報,就像每一個微笑都會收獲陽光一樣。
夏亦詩成了遠近聞名的小主持,不僅在學(xué)校里主持活動,還得了全國小話筒獎金獎,搖身一變成了學(xué)校里的小紅人。
為了學(xué)習(xí)播音主持,她似乎已經(jīng)冷落羅演很久了,沒有一起吃早飯,也沒有一起趕校車。等她想起來的時候,腦子里第一個回想起來的就是羅演朦朧的唱腔——他在她休息的時候唱給她聽的。
夏亦詩覺得心里暖烘烘的,因為羅演依舊站在她身后,會笑瞇瞇地看著她說:“小詩,你真厲害!”
再也沒有人嘲笑她了,她也一直記得羅演送給她的那句唱詞。每當(dāng)主持完一場活動之后,她就纏著羅演唱給她聽,然后很快趴在一旁的桌子上沉沉地睡去,不時還會蹦出幾句模糊不清的夢話。
“你說什么?”
“我說……你不許給別人唱這個……”
五 為你扛起一座城
中學(xué)生活比小學(xué)要累很多,知識不再那么淺顯易懂,作業(yè)不再那么容易完成,夏亦詩在各個活動場奔忙的時候,漸漸將功課丟得七零八落了。
下發(fā)期中試卷的那天,羅演罕見地冷了語調(diào)。他指著她試卷上慘不忍睹的成績:“夏亦詩,你要是再不好好學(xué)習(xí),下次按成績排座位,我就不和你坐一起了!”
夏亦詩險些被水嗆到,她慌忙丟下水杯,歪著脖子把腦袋頂在羅演的胳膊上轉(zhuǎn)了一圈,撒嬌道:“我聽不懂老師講課,你教我好不好?”
羅演的作文每次都被當(dāng)成范本在整個年級傳閱,詩詞賞析寫得比答案還要好。行,他是個唱戲的,有唱詞基礎(chǔ),寫得好沒什么,可每次數(shù)學(xué)和物理都領(lǐng)跑第二名十幾分就有些過分了。
夏亦詩簡直開始懷疑羅演的大腦構(gòu)造了!在她看來,羅演也是每天泡在昆曲里的,明明他們都有各自在忙的事情,憑什么只有自己考試不及格?!
羅演答應(yīng)當(dāng)夏亦詩的小老師,可夏亦詩似乎并不領(lǐng)情,還是將全部心思撲在課余活動上。于是她被試卷狠狠地報復(fù)了。也正如羅演所說,他們被成績給分開了。
不管是外貌還是氣質(zhì),羅演都是屬于受女生歡迎的那種類型??砂嗌嫌袔讉€男生十分看不慣他,覺得他成天只會咿咿呀呀地唱句子,很缺男子氣概,于是暗地里叫他“羅娘娘”。
恰好這次羅演跟其中一個男生分到了一桌,男生不時地明里暗里撩撥他幾句,羅演似乎心情不太好,一直沒搭理男生。
直到有一天,那也是讓羅演終生難忘的一天。
那天輪到夏亦詩值日,她正乖乖地拿著掃把在教室后面掃地。男生打完籃球回來,把籃球往桌子下面一扔,抬起手指來掃了一下羅演的下巴,然后頗有些陰陽怪氣地說:“愛妃,來給本王唱首曲兒!”
羅演還未來得及做出反應(yīng),只見夏亦詩像閃電一樣沖到男生面前,她暴跳如雷,一棍子把他打翻在地上,半天都沒緩過來。
夏亦詩氣勢洶洶地將羅演護在身后,看著她瘦瘦小小的背影,羅演甚至懷疑她可以為自己扛起一座城。
班上的同學(xué)全都看傻了,連倒在地上流鼻血不止的男生都忘了說話。
鑒于夏亦詩同學(xué)的不友愛行為,她被班主任罰站加罰值日長達半個月之久。班主任也極其明智地把男生和羅演調(diào)開,把夏亦詩換了上去。
自此,再沒有人找過羅演的麻煩。
羅演說:“女孩還是矜持一點好,以后……”
夏亦詩一聽羅演的話,眼里不住地有酸氣上涌,心肝肺里的委屈全憋在眼眶里,仿佛是自己好不容易取來的一杯水全灑在了沙地上。
“對不起,是我多管閑事!”
她有些哽咽,硬是將羅演的“以后這種事情我來就好”給頂了回去。
兩人開始了單方面的冷戰(zhàn),羅演的字條她不看,羅演講題她不聽,直到遇上學(xué)期小測。
夏亦詩看著試卷蒙了,卷子上的東西她半數(shù)以上看不懂,有的甚至連題目都不認識。她默默嘆了口氣,生無可戀地扒了扒眼角。
交卷鈴聲快響了,夏亦詩看著卷紙上的寥寥數(shù)字,終于下定決心朝旁邊的羅演伸出了罪惡的小手。
“喂,把卷子挪到邊上給我看看……喂,羅演,喂……”
羅演沒理她,連個白眼都沒給她。
于是,她十分順從自然規(guī)律地墊了底,被八科老師聯(lián)合起來一頓狠批。
夏亦詩對他見死不救的作為很是不滿,買了一瓶修正液,在兩人中間劃下一道線:“喂,以后你走你的獨木橋,我走我的立交橋,咱們金水不犯銀水,雪碧不犯可樂!”
羅演在心底哀嘆了一聲可憐的語文老師,然后冷下目光,直直地看進她的眼里:“夏亦詩,你要是再這樣,就考不上六中了?!?/p>
夏亦詩一個激靈,仿佛真的被他眼里的寒氣凍到了一般。六中是最好的高中,而最重要的,也是羅演的志愿學(xué)校。
她一瞬間沒有了鬧脾氣的心情,眼神也變得虛浮起來。桌上的修正液還沒來得及風(fēng)干就被全數(shù)抹去。
窗外已是深秋,葉子爭先恐后地變黃,留在最后的枯菊還在掙扎著。
六 才子佳人與紅娘
羅演的第二次教學(xué)很成功,夏亦詩在羅老師的悉心教導(dǎo)下,經(jīng)歷了一次艱苦的洗禮之后,終于躋身挺進年級前一百名,跟在羅演的屁股后面擠進了六中。
夏亦詩一筆一劃在書本上寫下姓名,不時地看一眼旁邊的羅演,心里感嘆緣分真是個奇妙的東西,她又和羅演坐一桌了。
也許是到了胡思亂想的年紀,晚上睡不著時,夏亦詩會思考“地球如果毀滅了人類該怎么辦”等一系列高深的問題。在這之后,她偶爾也會想:羅演會不會一直陪著自己呢?
她無數(shù)次設(shè)想這個問題的答案,然后發(fā)現(xiàn)了自己不得了的小心思,對羅演的心思——她無法想象羅演不在自己身邊!
小時候,夏亦詩很怕其他小朋友把羅演搶走。
現(xiàn)在,她很怕別的女生把他搶走。
偏偏就在這個時候,就在夏亦詩不知該怎么面對自己突如其來的心情的時候,開始有女生借她的手給羅演送東西了。
有的時候是雪天的絨手套,有的時候是情人節(jié)的巧克力,有的時候甚至是一封滿載心意的書信。她不想幫她們傳東西,卻也不敢就這么把東西截留在自己手里,因為她擔(dān)心羅演會生自己的氣。
夏亦詩每天都生活在糾結(jié)里,既不想讓別的女生靠近羅演,又不想惹羅演不開心,這簡直比有機推斷題還難做!
一個課間,羅演對夏亦詩說:“小詩,你看過《西廂記》嗎?里面有個角色叫‘紅娘?!?/p>
夏亦詩腦袋里立刻冒出郭達和蔡明的臉,她刷歷屆春晚的時候看過這個小品。講的什么來著?哦,好像是張生托紅娘幫忙見心上的姑娘崔鶯鶯,而紅娘卻喜歡著張生。
羅演說:“以后不要再隨便答應(yīng)別人了?!?/p>
她眨了眨眼,不甚清明的腦子轉(zhuǎn)啊轉(zhuǎn),然后用自己的思維下了定論:羅演知道自己的心思了,而且委婉地拒絕了!
羅演是張生,她是紅娘,那么誰是崔鶯鶯呢?正當(dāng)她百思不得其解的時候,傳說中的“崔鶯鶯”出現(xiàn)了——
她的名字和羅演一起出現(xiàn)在節(jié)目單上的時候,夏亦詩一眼就認出來,那個名字就是羅演收過的書信上的名字!
新年晚會很成功,尤其是羅演和那個名為白迎雪的女生合作的節(jié)目。評彈與昆曲的創(chuàng)新融合,才子配佳人,簡直完美到刺目!
晚會結(jié)束之后已是月上梢頭,同學(xué)看了夏亦詩一眼:“你妝還沒卸干凈呢?!?/p>
她走到窗邊,看見了自己微紅的眼眶,還有窗外并肩說笑著走過的兩人。
“嗯,今天的妝有點刺眼,下次換一款。”
窗臺上擺了一盆夜來香,不知是誰如此雅致。夜來香碧桿亭亭,金黃的小花舒展枝葉,盡情釋放白天存儲的香氣,莫名有點刺鼻。
像是為了刻意試探自己的想法,夏亦詩第二天就把羅演拽出來陪自己逛書街。她心不在焉地翻了幾頁孕婦養(yǎng)生,終于憋不住了,小心翼翼地問:“羅演,你覺得白迎雪這姑娘怎么樣?”
羅演不明所以地看了她一眼,然后回答說:“溫婉窈窕,挺好的。”
夏亦詩的心一沉,是了,他喜歡矜持的姑娘,她一早就知道的。
神情恍惚間,好像聽到有人在叫他們。她抬眼一看,來人正是白迎雪。
兩人游瞬間變成了三人行,夏亦詩悶悶不樂地走在最后面,看著他們兩人有說有笑,覺得羅演臉上溫潤的笑容一下子變得刺眼起來,讓自己除了低著頭不看他們,再沒有別的辦法。
暮色下沉,天突然下起雨來。行人們迅速移動起來,沒一會兒,街上就只剩他們了。三個人慌忙躲進報刊亭的屋檐下面,身上被打濕了一層。
羅演拿出一把傘來,未雨綢繆從來都是他的習(xí)慣。他的傘是一把小傘,容兩個人都有點擠。
“我先把迎雪送到公交站,一會兒再回來接你?!?/p>
兩個身影在蒼茫如注的雨幕里就像是偎依在一起一樣,蜇得夏亦詩有點疼。
時間似乎過了很久,她等啊等,左等右等也等不到他,索性沖進雨里向著公交車站跑去。然而等待她的卻是空無一人。
她抹了一把臉,覺得自己應(yīng)該是哭了,可偏偏又摸不出溫度來。
天徹底黑了,夏亦詩緩緩走進雨里,憑著意識一步一步地往家走。
雨絲被路燈打成金色,卻一點沒有博得夏亦詩的青睞。
夏亦詩渾身被淋得透濕,她覺得,世界上的雨大概也就這么多了。
七 少年奪目
夏亦詩發(fā)了一場高燒,也把羅演道歉時說的緣由統(tǒng)統(tǒng)忘記了。她的心思開始細膩起來,偶爾會買一本傷感系雜志來聞個花、落個淚文藝一把。
然而她的傷春悲秋并沒有持續(xù)多久就被雜亂的節(jié)奏給破壞了。
羅演報名參加了全國青年曲藝大賽,要到北京去比賽。此時正趕上羅父羅母的工作大忙的時候,根本脫不開身陪他去北京。
夏媽媽十分豪氣地把夏亦詩叫了出來,將她推進了羅演家的大門:“小演啊,別客氣,隨意使喚!”
火車一路向北,碾過一段又一段不曾見過的風(fēng)景,讓夏亦詩眼界大開。她一路上躥下跳,嘰嘰喳喳,嘴里說個不停,完全沒有在意羅演安靜到不像話的神情。
剛一出站,羅演就扶著石柱吐了個昏天黑地。
聽說過暈車暈船的,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暈火車的。而更可怕的是,羅演對北京的氣候水土不服了。
夏亦詩把他安頓在酒店里,親自跑了老遠給他買來粥鋪里的小米粥,連咸菜都是一門一店地問著找了最溫和的那種,她對羅演的照顧用衣不解帶來形容都不為過。有幾次,羅演被酒店的飯菜味道刺激得吐了,她甚至親自跑到后廚央求師傅讓自己給羅演做飯吃。
本來計劃好的游玩時間全搭在了照顧羅演身上,夏亦詩卻一句抱怨也沒有,對向往已久的天安門更是只字未提。
她看著羅演的臉色漸漸紅潤起來,終于松了一口氣:“天哪,這是你比賽還是我比賽呀!”
羅演舀起一勺小米粥送到她的嘴邊:“以后你要是出遠門,我也陪你?!?/p>
夏亦詩連連擺手:“為咱們小鎮(zhèn)的名角兒服務(wù)是我的榮幸,我哪能要你報答呢!”
羅演抬起頭來,目光灼灼。他說:“不是報答,是承諾?!?/p>
舞臺上的燈光很刺眼,加上羅演一身嶄新的扮相,夏亦詩險些沒認出他來。羅演一開嗓,全場驚艷,只有夏亦詩笑瞇瞇的,一臉淡定,朝著他使勁揮舞著手臂。
琴曲幽幽,青煙縈縈,羅演仿佛出世謫仙般出塵清逸,整個人融合在柔美的唱腔之中,奪目非凡。
夏亦詩用力攥緊拳頭:羅演很棒,她的羅演表現(xiàn)得很棒!
比賽終了,羅演捧著獎杯應(yīng)付眾人的祝賀。他被圍在人群中間,將夏亦詩隔開老遠,怎么擠也擠不進去。不知怎么的,夏亦詩心里有點酸,她覺得羅演離自己越來越遠了。
也是在這一刻,她突然想起白迎雪來,心忽地一下沉下去,半天才浮起來。這么多天羅演都是她一個人的,也夠了,還回去也不應(yīng)該覺得心疼了。
等羅演身邊的人散盡后,他走到夏亦詩身邊。
“小詩,我……”羅演抬起臉來,夏亦詩這才注意到他臉上的殘妝還沒卸干凈,一片慘白。
羅演用力扶住她:“我有點難受……”
他把最后一個字吞在喉嚨里,頭一歪,就扎進了夏亦詩的懷中。
八 荼蘼煙絲
羅演這一倒下,足足三天才醒過來。
病房里到處是慘兮兮的白色,唯有夏亦詩左胸前別著的一朵紅色荼蘼給這里平添了一抹生氣。
夏亦詩坐在床邊削蘋果:“你說你平時鍛煉鍛煉多好,非一天到晚唱啊唱的??矗炎约航o累暈了吧!”
羅演笑笑不說話,他知道自己的身體怎樣,是不是累出來的他心里一清二楚。
來看羅演的也不止夏亦詩一個,她第二次來的時候正好碰上白迎雪出來,隱約聽到一句“那我們之后有機會還要合作哦”。
桌上多了漂亮的花束和水果籃,比她胸前刻意別上的荼蘼花要好看太多,連帶著她整個人都黯淡起來。夏亦詩揉揉眼角,強迫自己打起精神。真是的,搞得自己好像才是個病人一樣。
她不再提白迎雪,打起十二分精神來給羅演講笑話,盡力讓病房里笑聲四溢。
等到第二天夏亦詩再來醫(yī)院的時候,病房里已經(jīng)空無一人。
羅演被送去國外療養(yǎng)了,比賽時的一個評委打算收他為徒,也想讓他在那里用更先進的練習(xí)系統(tǒng)來訓(xùn)練。
其實她早已知道羅演要出國的消息,只不過想再來這里看看而已,看看她的少年是不是跟自己開了一個淺顯的玩笑。
她在床邊放了一朵荼蘼花,只是不能再被看見了。
她還有很多話想對他說,也不能再被聽見了。
羅演,這次我沒有照顧好你,以后讓我來補償你吧,一輩子怎么樣?
羅演,你都走那么遠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要不就忘了白迎雪吧!
羅演,你不是煙絲嗎?荼蘼還未盡,你怎么就先離開了呢?
羅演啊羅演,你什么時候回來呢……
九 醉不晚
夏亦詩考了本地的大學(xué),如此恍然而又忙碌地度過了三年時光。這三年,沒有人一大清早在窗外吊嗓子,沒有人捧著熱乎乎的小包子在門口催她上學(xué),也沒有聽過媽媽說:“你看人家演演,又考了前三!”
籬笆上的荼蘼開了一季又一季,竟然連旁邊幾家的院子都全部攻陷了。
她試著跟羅媽媽學(xué)唱《牡丹亭》,專門學(xué)那一句“荼蘼外煙絲醉軟”。她說慣了字正腔圓的普通話,完全不適應(yīng)昆曲的腔調(diào)。練了很久,卻連一句也唱不好。
這天的陽光很好,夏亦詩從籬笆上拽下一朵淡色荼蘼別在耳后,然后開了嗓。
她拿捏著手上的動作,盡量回想羅演的神態(tài)來模仿。鄰居都說她擾民,只有她自己自我感覺良好,覺得再練兩天就能登臺了。
只是這次,她剛一開口便被人打斷了。
“小姐音耳如實作殆,且聽小生一言——”
夏亦詩愣住,緩緩轉(zhuǎn)過頭來,連眼睛都舍不得眨。
她的少年,那個漂洋過海輾轉(zhuǎn)歸來的少年,披著一身陽光回來了,載著她無數(shù)個晝夜的思念回來了。
羅演站在籬笆那邊,穿著一件帥氣的淺色襯衣。他朝她揮手,帶起大片光華。
“小詩,好久不見。”
日思夜想也好,夙寐難眠也罷,就算有人告訴她“羅演這輩子也不會回來了”她都信。只是沒想到那失而復(fù)得的喜悅會來得這么快,讓她想緊緊抓住他,再不撒手。
她問:“你以后就留在小鎮(zhèn)里了?”
“嗯。沒辦法,我的身體不太好,看來我注定過不了忙碌的生活了。”
她扭捏了片刻,繼續(xù)問道:“你還喜歡白迎雪嗎?”
“白迎雪?我……不喜歡她??!”
“那……那天逛書街的時候你為什么和她聊得那么歡?你都沒和我那樣聊過天!”
“我們在聊蘇州的戲曲文化,你懂嗎?”
夏亦詩被他噎了一嗓子,接著問:“那你為什么先送她回家?”
“總要先照顧客人啊,我媽媽從小就是這么教育我的?!?/p>
“……”
夏亦詩展顏笑了,覺得陽光從未如此溫柔過。
小鎮(zhèn)拘住了羅演的人,卻沒有拘住他的好嗓子。慕名前來拜訪他的人很多,大小邀約不斷。
文藝匯演結(jié)束以后,兩個人抱著烤地瓜吹涼風(fēng)。
“匯演主持得很不錯嘛,聽說央視都給你發(fā)邀請函了,他們想讓你去某個節(jié)目試著播音主持?”
“嗯,他們有邀請我去。不過我不想去,我想留在這個小鎮(zhèn)。”夏亦詩看著羅演,然后視線越過他飄向遠處,“因為……因為我愛這個小鎮(zhèn)?!?/p>
“哎?這個說法我倒是第一次聽你說。”
“你不信?那我要是說,因為我愛鎮(zhèn)上的人,你信不信?”
“嗯……信?!?/p>
“那我要是說,因為……我愛鎮(zhèn)上的羅演……你信嗎?”
“什么?鎮(zhèn)上的什么?你太小聲了,我沒聽清?!?/p>
“我說,荼蘼外煙絲醉軟,咱們倆緣分不晚!”
兩座院子中間新開了一簇白色荼蘼,映著街邊如煙的柳枝,顯得格外典雅。白色的花朵簇擁著,從墨綠色的籬笆墻里紛紛探出頭來。
繾綣,溫柔。
編輯/叉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