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王雅靜 圖/阿點

阿鬼

文/王雅靜 圖/阿點

1

當我要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女兒雙手捂緊了耳朵，躺在粉紅色的小床上委屈地看著我說：“我不聽這個故事，媽媽你怎么嚇人??？”

我拿起旁邊果盤里的一個蘋果說：“阿鬼并不可怕啊。瞧，你最愛吃的蘋果還是從他的果園里種出來的呢?！?/p>

沒錯，阿鬼有一座果園。在那里，果樹的氣味隨風飄蕩，蝴蝶翩然飛舞在果樹與果樹之間，像陽光的碎片。粉白粉白的蘋果花搖晃在天空下，每朵花的花蕊里都住著一個小小的精靈，而阿鬼就是這些精靈的管理員。

可阿鬼卻是孤獨的，小精靈們沒有語言，它們只是住在花蕊里，花落了，它們就結(jié)成青澀的果實沉默地掛在枝頭。等成熟的時候，阿鬼會把它們一個一個摘下來，推到遠處的小鎮(zhèn)上去賣。

阿鬼原來不叫這個名字，是鎮(zhèn)上的人給他取的。他第一次推著裝滿水果的車子到鎮(zhèn)上叫賣時，所有人都吃驚地看著他，他的鼻子是歪的，兩只凸出的眼球一只看上面一只看下面，張開嘴巴想要說話，人們首先看見那一嘴尖利的牙，他的頭發(fā)無論怎樣整理都是亂的，樣子真像鬼。

但阿鬼不在乎，只要鎮(zhèn)上的人不趕他走，他就會在鎮(zhèn)上賣蘋果，只要有一個人吃了他的蘋果，他就是快樂的。

那是一個平常的下午，阿鬼正在小鎮(zhèn)的路旁享受偏西的陽光。這天還是和往常一樣沒有多少生意，阿鬼有點想要打瞌睡了，就在他的眼皮快要合上的一剎那，一個好聽的聲音傳到了他的耳朵里。

“請問，這蘋果怎么賣？” 水果車前，女孩表情茫然。

“一個銅板一斤?！?他回答。

“好心的生意人，送我一個好嗎？” 女孩用哀求的口氣說道。

阿鬼有點疑惑了，這是他賣蘋果以來聽到的最溫柔的話，平常他聽到的大多都是恐懼或厭惡的語氣。他抬頭打量這個女孩：咖啡色的舊皮鞋，灰布長裙，暗金色的頭發(fā)編成兩條辮子垂在胸前，五官清秀，尤其是眼睛，藍色的眼睛好似藍寶石，然而眼神卻是空洞的——她看不見。

“抱歉，我不能這樣做?！卑⒐砗菪牡鼐芙^了她。

女孩失落地走了，因為看不見，她的步子幾乎沒有離地，雙手摸索著前方，身影似乎一陣風就能吹倒。

誰知道第二天同樣的時刻，女孩再次來到了蘋果車前哀求道：“好心的生意人，能不能送給我一個蘋果？”

阿鬼低頭沉思片刻，咬了咬牙說：“抱歉，我不能?！?/p>

女孩藍色的眼睛里開始泛起淚光，但她還是說了聲“謝謝！”。轉(zhuǎn)身沒走多遠，女孩就被一顆小石頭絆倒，她抑制不住地哭了起來。

阿鬼連忙上前扶她，幫她彈去身上的塵土。其實阿鬼的心情也很難過，可卻充滿了無奈。

“求求你，給我一個蘋果吧，我會報答你的！”女孩淚流滿面地說。

“你為什么非要我施舍給你一個蘋果呢？”阿鬼為難地問。

“因為婆婆，她帶我到處流浪，每到一個地方都會讓我乞討水果。她說，乞討來的水果里有善良的力量，可以讓我看見世界，昨天你沒有答應給我蘋果，她說我再也看不見這個世界了，要遺棄我……”阿鬼從女孩的敘述中，聽到了匪夷所思的答案。他知道，是她找來了——那個把他變丑的黑女巫。

2

回憶追溯到很久之前，那時的阿鬼不是現(xiàn)在的阿鬼，他是掌握著所有善良力量的精靈之王，住在遠方的云島上。他有一把充滿魔法的豎琴，他最愛在輝煌的陽光下輕輕撥弄琴弦，唱即興的歌，高興時大手一揮，天空就變成了鏡子，俊美的容顏立即顯現(xiàn)在上面。他時常驕傲地想：世界因我而美好！

太美好了終究不是一件好事，有個黑女巫就悄悄盯上了精靈之王，趁他正在陶醉之時，弄斷了他的琴弦，然后偽裝成修琴匠假意修琴，實則是要在他的茶水里下毒。精靈之王喝了有毒的茶水，受盡折磨，卻仍然不肯說精靈之王的鑰匙是什么，不知道鑰匙是什么，即使他的魔法全無，黑女巫也拿他沒有辦法。終于有一天，他從黑女巫的手里逃了出來，帶著一部分精靈逃到了誰也不知道的地方。黑女巫對此早有預料，便給他下了詛咒，讓他再也不能承認自己是精靈之王，而且還會一天天地變丑。就這樣，精靈之王變成了現(xiàn)在的阿鬼。

阿鬼從記憶里回過神，眼前的女孩還在哭泣。

“別哭了，你想看見世界嗎？”見女孩重重地點頭，阿鬼便從車子底部拿出一根手杖，交給女孩，“不要告訴任何人，這根手杖會帶你找到我?！?/p>

女孩名叫冰蕊，生下來的時候睜著一雙藍色的眼睛，父親和母親非常喜歡她?？呻S著她慢慢長大，他們才發(fā)現(xiàn)冰蕊是看不見的，悲痛瞬間籠罩了他們，于是他們整日唉聲嘆氣，生活也過得十分貧苦。

一天，冰蕊的母親正抱著她在院子里唉聲嘆氣，黑女巫從此地路過聽見了。這個孩子不正是她尋找的誘餌嗎？所以，黑女巫化裝成貴婦敲響了院門，借口迷路到院子里歇腳，和冰蕊的母親攀談起來。

“這孩子真可愛，就算她看不見，我也喜歡她，要不然把她送給我收養(yǎng)吧！” 見冰蕊的母親在猶豫，黑女巫又說，“我愿意出十個金幣，作為報答。”

十個金幣啊，窮苦人家哪見過那么多錢，沉思了片刻，冰蕊的母親答應了?！斑@婦人那么有錢，孩子跟著她一定不會吃苦，說不定還能治好眼睛?！彼哪赣H這樣想著，就拿自己的孩子換了十個金幣。殊不知自己是愚蠢的，哪里來的十個金幣，不過是十個變成金幣的石頭。當她發(fā)現(xiàn)這一切時，黑女巫早就帶著她的孩子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黑女巫帶著冰蕊四處流浪，從冰蕊會走路會說話開始，黑女巫就教她乞討。她知道精靈之王擅長種植水果，也知道精靈之王心地善良，只要能讓小女孩不斷地乞討，終會遇見他，反正年華對黑女巫來說是無所謂的事情。

直到現(xiàn)在，她們不知道乞討過多少個地方，冰蕊也從不懂事的小孩子長成了美麗的女孩。她開始渴望自己能看見，黑女巫就告訴她，只要積攢夠了善良的力量，吃下最后一個乞討來的果子，她就能夠看見。

這些話遇到阿鬼之前她是相信的，不過現(xiàn)在，她決定瞞著“婆婆”，和阿鬼接觸，直覺告訴她這是對的。

3

第二天清晨，冰蕊早早就醒了，她輕手輕腳地起身。此刻天還沒有亮，東方只是有一點泛白，不過這對冰蕊來說沒有任何阻礙，她看不見，天亮天黑對她來說沒有區(qū)別。走出門，她拿出了昨晚放在門口草叢里的手杖，深吸一口氣就啟程了。

真的很神奇，手中的手杖竟然有一股牽引的力量，她隨著這力量走，向左向右，竟然沒有遇到任何障礙，一路都很順暢，她心里也莫名地激動起來。

此時，阿鬼也早就準備好迎接女孩了。他站在果園邊眺望著道路的盡頭，東方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淡淡的紅色，太陽就要升起來了。就在太陽露出額頭的時刻，阿鬼看見遠處走來了一個美麗的身影，迎著曙光，周身泛著光暈。幾乎沒有遲疑，阿鬼就向那個身影奔去。

“嗨，你來了?！?阿鬼輕聲說。

“嗯，我這是走到哪兒了？你怎么知道我現(xiàn)在會來？”她認識阿鬼的聲音。

“這里是我的果園，我很早就在這里等你了?！卑⒐碛志璧貑?，“你沒有告訴任何人你來找我的事情吧？”

“放心，我對誰都沒有說?！北锉砬猷嵵?，表明她絕對沒有撒謊。

“那就好，跟我來吧?！卑⒐砜跉廨p松很多，沒等女孩問下一句話就說，“我要教你一些本領?！?/p>

阿鬼緊緊地牽著冰蕊的手，把她帶入了果林。林子深處有一間木屋，那是阿鬼的家。阿鬼讓女孩坐在門口的木質(zhì)臺階上說：“我進去拿一樣東西?！?/p>

不久，阿鬼就從屋子里拿來了一只木箱子，里面躺著一把豎琴。他拿著豎琴，坐在了女孩的身邊。

“你會讓我看見嗎？” 冰蕊迫不及待地問。

“世界上所有的東西都是美麗的，不僅僅只有看見才能體會。”他拿起女孩的左手，讓她觸摸那把豎琴，并輕輕地撥響了一根弦。果園里隨即起了一陣微風，微風拂面，帶著清晨露水的氣味和泥土的芬芳，淹沒了心靈。冰蕊不自覺地閉上了眼睛，她從來沒有這樣的感覺，好像世界離她很近，并且有了輪廓。

“餓了吧？” 阿鬼打破沉默，從口袋里拿出一個蘋果遞給冰蕊。

“這……你不是說過，不能送給我蘋果嗎？” 她疑惑道。

“在那個時候給你，是施舍，在這個時候，是分享，不一樣的?！卑⒐硇α?，丑陋的臉立即出現(xiàn)許多褶皺。

接過蘋果，冰蕊咬了一口，那味道比全世界的蘋果加起來還要甘甜。

“你讓我摸的琴，聲音真好聽，可以教我彈奏嗎？”吃完蘋果，冰蕊怯怯地問。

“當然可以?！逼鋵嵅挥帽锾岢鰜恚⒐砭褪沁@樣想的。剛剛阿鬼給她的蘋果就是打開所有感官的精靈之王的鑰匙，此刻她除了眼睛看不見，所有的感官都是相通的?，F(xiàn)在，阿鬼要教冰蕊彈奏豎琴了。

4

時間不緊不慢地流淌，阿鬼手把手地教冰蕊彈奏著豎琴，清幽的旋律彌漫了果林。在這旋律中，冰蕊仿佛看見了彩色的光，紅色的光有甘甜的味道，黃色的光有酸酸的味道，綠色的光有薄荷的味道，藍色的光有眼淚的味道。是啊，她的感官已經(jīng)相通了，前所未有的自由感籠罩了這個女孩，他們彈奏著，不知過了多久。

“現(xiàn)在你已經(jīng)學會了?！?旋律結(jié)束，阿鬼欣慰地看著女孩說。

“謝謝你，”冰蕊由衷地笑道，接著她問，“這把豎琴好像少了一根弦，為什么不把它接起來呢？”

“這……”阿鬼一時間不知道怎么回答。

“我弄壞的東西，還沒有人能夠修好，哈哈哈哈……” 突然，空中傳來了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聲音。伴隨著這個聲音，剛剛還晴朗的天氣，突然間烏云密布，周圍瞬間黑了下來，狂風大作。

“是婆婆！”冰蕊站起身，向前走了幾步，卻被阿鬼拉住了。

“什么婆婆，那是黑女巫！”阿鬼對她喊道。

“沒錯，我是黑女巫，想要掌握世界上所有的力量，包括美好的。有些東西太美好了，讓我看著討厭?！闭f話間，黑女巫已經(jīng)從空中慢慢落到地上，她摘了一朵蘋果花嗅了嗅，然后就揉碎了。

“婆婆，你不是黑女巫，你養(yǎng)育了我，怎么可能是黑女巫？”冰蕊茫然地搖著頭，淚水早已遍布了她的臉。

“哦，寶貝！即使我是黑女巫，也不妨礙我愛你，只要你把豎琴交給我?！?是的，此刻那把豎琴正在冰蕊的手上。

“別聽她的！”

“轟”的一聲，一團白煙將他們籠罩，掩護他們逃進了木屋。

這間木屋并不普通，它周圍是有魔法的，能暫時保護住在里面的人不受攻擊。

木屋里，阿鬼和冰蕊背靠著門大口喘氣，恐懼的氣息彌漫了幽暗的房間。

“聽我說，”阿鬼伸手抓著女孩的肩膀，努力平復語氣，“這個房子只能暫時保護我們的安全，黑女巫一旦闖進來就都完了。我會把她引開，果園和豎琴就交給你了?！?/p>

“不要！一定有什么辦法，是可以戰(zhàn)勝婆婆的?！北镞€叫她婆婆，她幻想著有一個兩全的辦法，可以讓黑女巫變成好人。

“沒有別的辦法，冰蕊，黑女巫魔法高強?！?阿鬼反駁道。

“如果把豎琴修好呢？你看！”冰蕊雙手顫抖地握著豎琴，仿佛握住了救命稻草。

“這把豎琴，修不好……”阿鬼垂頭喪氣。

“我不信！”冰蕊倔強地說著，她好像想到了什么，“有剪刀嗎？”

阿鬼不明白這個女孩要干什么，當他把桌子上修剪樹枝的剪刀遞給冰蕊的時候，整座房子忽然猛地一震，外面?zhèn)鱽砑饫男β?，木屋的魔法要被攻破了?/p>

來不及思考，阿鬼就開門沖了出去。

5

“哈哈哈！你終于出來了，快投降吧，不然你們都得死。” 說著，一支黑色的利箭就飛了出去，阿鬼沒有躲閃，他要擋在木屋的前面。

利箭射中了他的肩膀。

“喲喲喲，想當靶子嗎？哈哈，看你能撐多久?！庇忠恢Ш谏睦w了出去，射中了他的膝蓋。

阿鬼強撐著不讓自己倒下去，但他知道，自己撐不了多久了。

“告訴你，我的耐心到極限了，受死吧！”當?shù)谌Ю郎蕚渲毕虬⒐淼男呐K飛去的時候，木屋里傳來了琴聲。藍色的音浪一波一波地向四周沖擊擴散開來，沖開了烏云，沖散了一切邪惡的魔法，阿鬼身上的利箭也碎成了光塵。

木屋的門打開了，冰蕊從里面走了出來。她已經(jīng)變成了短發(fā)女孩，但眼神似乎不再空洞了。是的，她看見了！藍色的音浪也沖開了她唯一閉塞的感官。

不用我說你也能猜到，是她用自己的頭發(fā)修好了豎琴，每一根琴弦都被她換成了自己的頭發(fā)，現(xiàn)在這把豎琴通體都是金色的了。

至于黑女巫，站在原地的她被洗去了一切記憶，已經(jīng)和普通婦人沒什么兩樣了。

“后來呢？”女兒已經(jīng)聽入迷了，眼睛睜得比上床之前還要圓。

“后來呀，阿鬼和冰蕊就原諒了黑女巫，把她留在了果園里?！?我笑著說。

“我可以到阿鬼的果園里去嗎？” 女兒提出的這個問題，帶有渴望和懇求。

“當然可以，不過你必須先乖乖睡覺?！?聽我這樣說，她就乖乖閉上了眼睛。

夜深了，我回到了自己的房間，想著明天帶女兒去阿鬼的果園，可以看到阿鬼驚喜的表情，就淡淡地笑了，面前的鏡子里有一雙漂亮的藍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