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譽峰

摘 要：戲擬是文學創(chuàng)作的典型手法，而諷刺和喜劇是創(chuàng)作者戲擬的主要目的。菲爾丁在《湯姆·瓊斯》中采用了戲擬手法，對流浪漢小說、《堂吉訶德》、“荷馬史詩”進行了戲擬。菲爾丁的戲擬帶有“史詩”和“滑稽”兩種目的，一方面為了增加作品的史詩性模仿前人的經(jīng)典文學，另一方面借前人文學形式描寫現(xiàn)實生活產(chǎn)生強烈的喜劇效果。小說中的戲擬手法雖然沒有使菲爾丁的形式創(chuàng)新成功，但在喜劇性方面達到了作者預期的效果，并使其小說具有獨特的魅力。

關鍵詞：湯姆·瓊斯 戲擬 喜劇性 滑稽史詩

一、戲擬概說

戲擬手法伴隨著文學發(fā)展的歷史，從古至今的文學家們多有采用戲擬手法創(chuàng)作的作品。文學理論家們對戲擬有不同的表述，吉恩·哈特認為：“戲擬是諷刺的主要表現(xiàn)形式之一……是通過扭曲和夸張來進行模仿，以喚起人們的興致、嘲弄和譏諷?！彼麑驍M歸到諷刺之中，認為戲擬是諷刺手法的一種。巴赫金也用狂歡化的理論表達了類似的觀點：“諷刺模擬體，如我們已經(jīng)指出的那樣，是梅尼普諷刺不可分割的成分，也是一切狂歡化了的體裁不可分割的成分。”評論家們對戲擬的表述不同，側重點也有差異，但是我們可以總體上理解戲擬的含義。首先它是一種模仿，一種不嚴肅的模仿，即對前人作品諷刺性或喜劇性的模仿，諷刺和喜劇是戲擬手法的核心內(nèi)涵。

二、《湯姆·瓊斯》中戲擬手法的運用

菲爾丁最初以戲擬理查遜的小說開始文學創(chuàng)作，但他在《湯姆·瓊斯》中是真正為了小說本身的需求而主動進行戲擬。這部小說中包含了很多傳統(tǒng)文學形式的元素，流浪漢小說、騎士小說和史詩、戲劇等形式都可以在小說中看到。其中對流浪漢小說《堂吉訶德》和“荷馬史詩”的戲擬最有代表性。

（一）對流浪漢小說以及《堂吉訶德》的戲擬

流浪漢小說流行于16世紀的西班牙，主要是采用人物流浪的方式結構小說，描寫市民生活及社會現(xiàn)象。主人公通常出身貧寒，被逼無奈走上流浪道路，并且在生活的壓力下墮落、放縱。這些特征出現(xiàn)在《湯姆·瓊斯》這部小說中，菲爾丁用流浪漢的經(jīng)歷刻畫湯姆的旅行過程。湯姆從小寄養(yǎng)在他人家里，最終因為闖禍失去寵愛，被趕出家門。他漫無目的地走上了類似于流浪漢的道路，流浪途中因為生活所迫與不同女性沾染，逐漸墮落。這樣的人生道路是對流浪漢小說故事模式的模擬，但是故事的走向和結局卻完全相反，瓊斯最終獲得了寬恕，也贏得了成功。菲爾丁用流浪漢文學的形式來描寫一個并非流浪漢的人物，這其中的偏差和矛盾造成了戲擬的效果。

《湯姆·瓊斯》還戲擬了塞萬提斯的小說《堂吉訶德》，這主要體現(xiàn)在人物的性格和主仆人物關系的設置上。湯姆·瓊斯的性格一定程度上具有堂吉訶德的特質，他們都不諳世事，為了心中的目標一心前進，偏執(zhí)和無畏是他們共同的特點。堂吉訶德為了心中的騎士精神四處周游，卻與周圍的生活和人們格格不入；而瓊斯不羈的性格也為自己帶來了困擾，同時為了索菲亞的愛情四處追尋。帕特里奇與桑丘則是小聰明和忠誠兼?zhèn)洹－偹乖诼眯型局杏龅搅伺撂乩锲?，隨后他們兩個一起踏上冒險和追尋索菲亞的旅程。在人物關系的設置上，小說以主仆身份戲擬瓊斯和帕特里奇兩個偶然遇到的朋友，用《堂吉訶德》中騎士冒險的筆法來描寫這兩個朋友的流浪和冒險之路。兩個人的旅途由此產(chǎn)生了一系列的喜劇性事件。勒內(nèi)·吉拉爾利用“三角欲望”的理論分析了桑丘·潘沙和堂吉訶德的關系，他認為桑丘和堂吉訶德以及那座承諾的小島構成了三角欲望的關系。這個關系同樣適合帕特里奇和瓊斯，帕特里奇和瓊斯以及瓊斯可能得到的財富之間構成了三角欲望的關系。但是并不是很明確，帕特里奇對于財富的欲望雖然來源于瓊斯，但很大程度上是自我的暗示。這就造成了一種滑稽的喜劇效果，湯姆·瓊斯以為帕特里奇是一心跟隨自己旅行，而帕特里奇既不承認主仆關系，又因為不可言說的目的保持了他對湯姆的忠誠。小說中帕特里奇就是一個喜劇性的人物，在小說中的角色和桑丘不同，他只是一個增加旅途趣味以及協(xié)助瓊斯完成目標的人物，日常生活的旅行并不像堂吉訶德那樣需要一個仆人。小說模仿《堂吉訶德》的人物，但角色定位的不同和戲擬的主仆關系達到了滑稽的效果。

（二）對“荷馬史詩”的戲擬

菲爾丁對“荷馬史詩”推崇備至，他將他開創(chuàng)的文體稱作“散文滑稽史詩”。《湯姆·瓊斯》主要從戰(zhàn)爭場面以及史詩形式、情節(jié)兩方面戲擬了史詩。

1.戲擬《伊利亞特》的戰(zhàn)爭場面

小說中描寫了“教堂庭院之戰(zhàn)”“厄普頓戰(zhàn)役”這兩場戰(zhàn)爭，作者用戰(zhàn)爭來描述婦女百姓之間的矛盾爭斗。第四卷第八章的題名為：“詩歌女神用荷馬的風格詠唱的一場戰(zhàn)斗，只有熟諳古典的人才能欣賞?！边@里明確指出是模仿荷馬風格詠唱的戰(zhàn)斗，用史詩戰(zhàn)爭的文字描寫婦女撕扯拉拽充滿了戲劇性和滑稽效果。“于是她調轉頭來，抓住敵軍中走在最前頭那個，穿得破破爛爛的白絲，把她打翻在地。盡管敵軍有數(shù)百人之眾，但看到她們主帥的下場，都向后倒退了好幾步……啊，繆斯，請你列舉出在這可怕的日子里倒下去的那些人們的名字吧。首先，是杰米·特伍德爾，他的后腦勺被可怕的大腿骨擊中一下……其次，是騸豬的老埃切普，他的腦門上挨了我們這位亞馬遜女英雄一下，當即栽倒在地上。”婦女像史詩英雄一樣戰(zhàn)斗，小說中夸張的描述讓人捧腹。而在爭斗中受傷的人獲得了英雄般的待遇，被作者列舉在繆斯面前，人物身份與語言風格的巨大反差在滑稽的同時也產(chǎn)生了諷刺的效果。菲爾丁借史詩諷刺了這些無謂撕扯的缺乏道德的群眾。

小說第九卷第三章描寫了另一場戰(zhàn)役：“現(xiàn)在，戰(zhàn)爭之犬已經(jīng)被放出來了，他們舔著血淋淋的嘴唇；勝利之神展開它那金色的翅膀，在空中翱翔；命運女神則從架子上取下她的天平，一端放著瓊斯、他的女伴和帕特里奇的命運，另一端放著客棧老板、老板娘和那個女仆的旦夕禍福?！弊髡邞驍M史詩，在人的戰(zhàn)斗中描寫了神的參與。戰(zhàn)爭之犬、命運女神都來源于神話，命運女神用天平判定戰(zhàn)斗雙方的勝敗的情節(jié)戲擬了《伊利亞特》中阿基琉斯和赫克托耳戰(zhàn)斗時的詩句：“天父取出他那桿黃金天秤，把兩個悲慘的死亡判決放進秤盤，一個屬阿基琉斯，一個屬馴馬的赫克托耳……”兩個英雄的生死由天神的秤盤決定，這是一種贊頌，而客棧中爭斗的雙方此刻也享有了這樣的殊榮，這是作者諷刺和喜劇性的模擬。

2.戲擬史詩形式和情節(jié)

《湯姆·瓊斯》對史詩的戲擬還表現(xiàn)在形式和情節(jié)方面。第十三卷第一章的題目是“吁請詩神”，戲擬了史詩中特有的形式，詩人在一章的開頭會請求女神的保佑和歌唱。菲爾丁在這里也采用了這個形式以增添自己的文筆，使小說帶有史詩色彩。“啊，您，長官榮譽的明眸皓齒光彩照人的神哪，啟發(fā)我這熾熱的胸膛吧。我呼喚的不是借千萬老百姓的嘆息來揚帆，讓英雄的血淚匯成海上泛舟，把他渡到榮譽之彼岸去的那位神靈，而是您——歡樂的穆尼賽斯在希布魯斯河岸初次生下的美麗、溫柔的少女?！薄昂神R史詩”《伊利亞特》的開篇就是吁請詩神，請求女神歌唱英雄的事跡：“女神啊，請歌唱佩琉斯之子阿基琉斯的致命的忿怒，那一怒給阿開奧斯人帶來無數(shù)的苦難，把戰(zhàn)士的許多健壯的靈魂送往冥府，使他們的尸體成為野狗和各種飛禽的肉食?！?/p>

小說中還有一些奇異的故事情節(jié)，就像奧德修斯在回鄉(xiāng)途中遭遇的奇人異事。瓊斯在追尋索菲亞的途中偶遇一個隱居了十幾年的山里人，他講述了自己青年時代的人生經(jīng)歷。這樣的遭遇在那個時代的英國根本不可能發(fā)生。另外，瓊斯二人在英國中部大平原中遇到獨立的吉卜賽部落也充滿了離奇的色彩，這個部落有自己的國王、獨特的風俗、獨立的社會結構，這樣的國中之國出現(xiàn)在英國就如同史詩中奧德修斯去到那些奇妙小島的冒險遭遇。這樣的內(nèi)容出現(xiàn)在描寫現(xiàn)實的小說中，是菲爾丁為了追求史詩情節(jié)刻意而為。

三、菲爾丁戲擬的目的及意義

“第一個自覺的小說家是亨利·菲爾丁……他看出了這種新發(fā)展的真正重要性，半辯解半自豪而又完全自覺地把這一文學形式稱為‘散文體的滑稽史詩?！狈茽柖∽非蟮氖莿?chuàng)造一種新的文體，文體追求是他創(chuàng)作的重要出發(fā)點?！笆吩姟焙汀盎笔欠治銎鋺驍M的主要目的的兩個關鍵詞。菲爾丁目的有二：一是實踐新古典主義的文學追求和思想，創(chuàng)造史詩一樣的文學形式；二是營造喜劇性、滑稽效果。“滑稽”和“史詩”反映出菲爾丁既希望擁有豐富的喜劇滑稽效果，又希望是當代的史詩，反映全面的社會狀況和歷史發(fā)展。

菲爾丁對于喜劇效果的追求是明確和堅決的，他在小說中說道：“來吧，曾經(jīng)啟發(fā)過阿里斯托芬、盧齊安、塞萬提斯、拉伯雷、莫里哀、莎士比亞、斯威夫特和馬利沃的您，請讓我的文章里充滿幽默吧?！彼运靡允吩姙榇淼墓诺湮膶W以及《堂吉訶德》等經(jīng)典作品的方式來描寫情節(jié)場面、刻畫人物性格和關系。這些文學特色是有特定的內(nèi)容和時代的，戲擬的手法則使其在與當下的生活和世俗人物結合在一起時產(chǎn)生了巨大的反差和喜劇效果。這是菲爾丁主觀上創(chuàng)作的時候希望達到的效果，讀者閱讀時也會感受到《湯姆·瓊斯》中令人感到滑稽的特點。

戲擬手法的背后也是菲爾丁新古典主義文學思想的實踐。伊恩·瓦特在《小說的興起》中指出：“與笛福和理查遜不同，菲爾丁卻沉湎于古典文學傳統(tǒng)之中，盡管他不是一個法則的盲從的支持者，但他強烈地感到，文學趣味日益增長的混亂狀態(tài)需要采取嚴厲措施?！彼粷M那個時代的無序，希望通過創(chuàng)作建立一種規(guī)范。作家們的創(chuàng)作雜亂無趣，缺乏一定的文體規(guī)范，這在他看來與古典時代的文學相去甚遠。他的戲擬和很多后來的作家不同，本質上他是推崇古典文學傳統(tǒng)的，他并不是想通過戲擬諷刺和反叛傳統(tǒng)的文學形式，而是利用古典的文學形式來襯托現(xiàn)實的無序和矛盾，希望能通過文體創(chuàng)新重新為當時的文學提供模范，使之回歸到應有的秩序之中。這就是菲爾丁戲擬手法運用的目的和他試圖借此實現(xiàn)的意義。

四、結論

菲爾丁和后來的戲擬者不同，他推崇古典文學傳統(tǒng)，帶著尊重的態(tài)度采用史詩等作品的形式和寫法；他的戲擬手法更多體現(xiàn)在形式和內(nèi)容的不協(xié)調，而不是對古典作品的反叛。他在《湯姆·瓊斯》中試圖通過對史詩等經(jīng)典的戲擬、崇高與世俗對比來達到喜劇效果，希望借助對古典文學的戲擬建立一種文體規(guī)范。小說發(fā)展到現(xiàn)在可以看到，菲爾丁希望借此構建文體規(guī)范的嘗試并沒有獲得預想中的效果，小說中一些戲擬的嘗試成為后人眼中的累贅和缺憾；但是戲擬手法的運用為小說帶來的喜劇性效果，給讀者提供了獨特的體驗，這也構成了其小說的特點和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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