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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鹽河韻事

2017-03-23 21:45:18賈九峰
長城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兒子

賈九峰

磨 坊

老母兒爬上來,夜就躲到房影兒里去了。院子里那棵小棗樹替樣兒似的印在了地上,一動也不動。月光灑在這方方正正的小院兒,像是被男人拿墨線打過,齊齊整整的。

她走進院子里,收了一簸箕豆子打算再去。一扭頭,就看見了自己鋪在地上的影子。愣了一會兒,她想,誰也不會相信這么苗條的身子揣過孩子。孩子睡熟了,趁這工夫多磨會兒吧。

她把豆子溜進磨眼兒,推了起來。天這么晚了,她一點也不覺得累,因為她想著男人比她更苦。揣著孩子時,他一直讓她在炕上歇著,活兒一樣也不給摸。跟了他,就是他的人了,等生下崽兒來,做牛做馬,也得讓他吃好食兒、睡熱炕。磨棍兒橫在肚子上,隨著她一圈圈兒地轉(zhuǎn)著,她沒有想到過她正在做著一頭牲口的事。前兩天男人對她說再賣幾板豆腐錢就夠買驢了,等買了驢就讓她歇,她也沒尋思到這上邊去。當時她只是覺得他疼她。

除了他再沒人會疼我了。她這么想著,手上攥緊了磨棍兒,腳底下也快了起來。父母眼下是難指望了,當初她抱著包袱跟著他逃出家門時,就壓根兒沒想這么遠。她只覺著不能讓那個少條腿的男人糟蹋了自個兒。再說天下父母都是盼著自家娃子好的,等到自己過起好日子就行了。以前她在被窩里想家哭了,他就這么勸慰。那時她就會想,有了他就夠了。其實父母也只是恨她毀掉了哥哥的媳婦,絕了家里的后。等哥哥找上媳婦就全都好起來了。說實話哥哥從小就對她好,她這樣一跑只把哥哥坑苦了。

小磨輕了起來,她撂下磨棍兒伸手到磨眼兒里摸了摸,又空了。一板豆腐已經(jīng)夠了,她想著收了豆子再磨一板。男人在旁屋里刨子還一直沒停,再說這樣驢錢就出來得快些,等有了驢,磨就轉(zhuǎn)得快了,賺了錢跟他商量著多給哥哥送去。娶媳婦是要花大價錢的。等哥哥攢夠了錢,托人給后鄰家的閨女提提,保準能行。好女人誰愿嫁到窮家里去,雖說那閨女腿上有點毛病,但又不礙大事,哥哥也不會嫌棄的。要是真能這樣,眼見著就全都好起來了。

她拎起簸箕走到院子里,風涼颼颼地從她脖領(lǐng)兒里爬進去,在身子與棉襖之間的空隙里亂竄。她抖了一下。老母兒斜了西天,影子更加長起來。她納悶剛才自己的苗條是不是老母兒在作怪,便低下頭使勁兒瞅著那小棉襖里裹著的身子,如果不是這樣冷,她直想脫下來看個清楚。從影子里她看到手上的簸箕,就要轉(zhuǎn)身去收豆子。

這時刨子停下來,男人從旁屋里走了出來。“他娘,干啥呆在這兒,怪冷的,累了這就去睡吧?!?/p>

“不累,我就看看自個兒。”她說。天氣挺冷,說話的時候有一團白氣兒。

她收好豆子回到磨上來,見他在磨道里正斜對著墻,人與墻之間有道緩緩的水柱兒。老母兒斜著照進來,把水柱兒映成了一束光。即使到了現(xiàn)在,她還是禁不住自己,那念頭就像一條小魚兒逆著水流兒游了上來。不知是不是不好意思,她的臉開始燥熱起來,她的心口也跳個不停。

于是感覺就又回到那個白天去了。她是多么不愿嫁給那個男人,盡管他實在可憐,為了養(yǎng)家娶媳婦,溝畔上砍柴摔斷了腿,又被庸醫(yī)耽誤最后截掉了。父母講得再實際不過:“你不嫁過去,他妹妹就不能娶過來,就是真賠上你,也不能讓這個家絕種?!睘榱烁绺?,她還是哭著答應了??尚睦镌趺匆步獠婚_疙瘩,這跟哥哥娶妹妹到底有什么兩樣。后來她去過那男人家一次,去了才知道那男人傻得都說不成話?;貋硭薜酶鼉戳耍伤龥]說,她認為父母肯定知道。那一次從集上扯花布回來,家里多了個男人,是來給哥哥打幾樣家具的。她不敢和他說話,外鄉(xiāng)的人鬼心眼子多。可這男人并不像她想得那么壞,幾天以后她就覺出來了。他老實憨厚,不愛說話,手腳勤快,活也做得精致。她躲在一邊手上摸著針線偷偷地看他干活兒,看著他背上的肌肉塊子動來動去,突然就有了要上去咬他一口的沖動。她還偷偷地盯著他推刨子的時候叉開的雙腿,她的眼前就添了個東西吊在屋頂上搖來晃去。她離不開他了,她真想嫁給他了,她沒有辦法抑制自己。她跑到屋后的大石墻下面,想放聲痛哭一場。那個木匠正斜背對著她,石墻上已有了一片濕漬,那水柱兒還義無反顧地噴射上去。她的目光像一條小魚兒,直游到那一截嫩藕的旁邊。她愣愣地欣賞著,看到他把東西裝進去轉(zhuǎn)過身來。

“你死瞅著我干啥?還不快磨。”他系著腰帶說。

她慌張地收起眼神,進屋把豆子一溜兒地倒進磨眼兒,一圈圈兒地轉(zhuǎn)起來。她看到磨縫里乳樣的豆汁兒流出來,那天她的腦殼也像這豆汁兒一樣蒼白。只記得自己一眼也不放過他,撲過去咬斷了他剛剛捆上的腰帶,這之后她就忘記了,她沒有聽到自己痛苦而甜蜜的呻吟,也沒有看到身后開滿野花的坡上蜜蜂刺進蕊頭汲取花粉。

男人的刨子又響了起來。她聽著在心里笑了笑問自己:腰帶斷了他是怎么回去的?她看見,墻上的濕漬還沒有干。她這樣做完全是出于一種渴望,渴望得到那個病秧子男人沒有的東西再出嫁。她哪里知道,她得到的東西又不是一件花布褂子,得到了可就再也扔不下。

那刨子響得跟他倆商量逃跑計劃時一樣不露聲色。她在磨坊里聽著心里俏罵:真是個壞蛋,我們?nèi)胰司箾]有半點察覺?!八?,看不是孩子醒了?”旁屋里喊話過來。她撥開磨棍兒,頓覺有一股暖融融的東西自下往上彌散開來,像她懷上孩子的那次一樣。于是她輕松地一步跨到了院子里。

老母兒已不知到哪里去了,滿天的星星都閃著慘白的光。東方像是要亮的樣子,她的影子還能在地上隱隱約約地尋到,可她已不再顧及這些。小棗樹兒不停地抖在院子里。她想,明兒是個風天。

男人停了刨子,怔怔地跟著她進屋來。她從炕上連被子一塊抱起哭著的孩子,解開懷把奶頭兒塞到嘴里去,哭聲立刻停了下來。男人盯著大奶子看,也是一副餓了的模樣。孩子的小手也正巧落在上面,怕是有人要奪走似的。男人無奈地笑笑。這日子把他也熬苦了。她想。

孩子睡了一大覺,剛又吃了奶,如何也哄不睡。她就給孩子裹好小棉被子,背在肩上出來了。

“你怪累的,摟著孩子睡會兒吧,天這就亮了?!蹦腥私凶∷?/p>

“我不累,孩子也不睡。我把這一磨推完它。”她說。她背著孩子穿過院子,走向那黑黢黢的磨屋。忽然她覺得那是個光明的地方,至少是個能給她帶來光明的地方。此時她的腳步輕快得就像當年和幾個姐妹小駒子般地跑在村路上。多磨豆腐,快點買驢,更多磨豆腐,掙更多的錢,給家里讓哥哥娶上媳婦,生了孩子,家里就沒有絕后,她就可以回家了,父母還會像小時候一樣地疼她愛她??刹皇菃?,好日子正等著她哩。她真是這樣想的。她覺得全都好起來了,總算是全都好起來了。

男人的刨子還在響個不停。孩子在她的背上轉(zhuǎn)得有些困了,死往下墜。她也是實在累不過了,用肚子趕著磨棍兒,騰出手把孩子從背上解下來,又穩(wěn)穩(wěn)地放在磨盤上。也不會凍著,這就快完了,沒事。她想。

天亮前的這個時辰是最黑的。男人點起了燈,她能想到他閃在額頭上的汗珠,于是她也推得更賣勁兒了。磨屋里什么也看不見,只有窗臺上那個豆腐模子懶懶地泛著白光。她忽然從黑暗中看到她的哥哥沖著她在高興地笑,看到她的父母站在村口喚她回家來,果然她就出現(xiàn)在了回家的村路上,手里拎著好多好吃的點心,挽著她的男人,一如當年那樣爽快地說說笑笑,那笑聲如同村邊的鹽河水,透亮透亮的……

刨子一直響著。風開始刮起來。天快亮了。

她感到磨輕了,便松開磨棍兒,長舒了一口氣。唉,總算是又過了一夜。她彎腰拾起豆腐模子,端到窗戶口去。

天,“咔嚓”一聲,撕開一道口子。

那鮮紅鮮紅的豆腐刺痛了她的眼。她回身看到孩子的兩只胳膊正插進兩個磨眼兒里,孩子趴在磨盤上似是睡著了。她猛然想起,這可怎么賣呀,這豆腐誰會買呀,豆腐賣不了,驢也買不成了,這可就全完了,真就全完了。

她飛快地抄起磨棍兒,笑著把那臺小磨推得飛轉(zhuǎn)。男人聽見笑聲停了刨子奔跑進來,怔愣地站著。

屋外的天亮了。

風從老遠老遠的地方刮來。

草甸子

這條路其實是順著河道向前走的,遠近不過兩個地頭。只是前邊有個河汊子,看意思水想要漫過來,但總也沒能夠,就拉倒了。很久以前他還小,河汊子緊挨著他家的瓜地,旱了就從汊子里淘水,澇了就把水舀出去,倒也自然。到后來可就不行了,旱了汊子里也沒水,澇了它也滿滿的,不擋,水還會涌到地里來。

他這樣想著不知不覺拐到了這邊來,汊子兩邊的地早就沒人種了,被河水沖刷改造成了一塊不小的灘甸。那甸子的模樣他是知道的,甚至連哪兒高哪兒低哪兒深哪兒淺他都知道。

他這樣暗暗尋思著,心就回到小時候捉螃蟹的馬燈的光里去了。他手里拎著馬燈,挑了塊光溜地兒坐下來,從腰里解下細布袋,再用鐵絲圈撐圓袋口,把馬燈擰得锃亮,擱到布袋底里,然后他就想拉屎拉屎,想撒尿撒尿,反正那瞎蟹趕著光自己就爬來了。布袋外面有幾只蠓蟲飛來繞去,跌撞在布袋上,在那透過布袋的弱白的光里也煞是好看。最后他收了口袋,背著半布袋跌打滾爬的鮮蟹,回家去。

娘蒸了蟹總是先讓爹吃,他有些埋怨。日里補,黑下糟。他心里嘟囔。一抬眼,看到爹腿上年輕的時候蹚冷水凍成的筋疙瘩一蹦一蹦的,他再也不敢言語。每當半夜醒來,聽著爹在炕上扭動的聲音,他就會變成草甸子里一只聽覺異常靈敏的小獸。對于這樣的變身,他起初有著本能的拒絕,可他的聽覺卻游離在本能之外,自行其是。他聽到夜風像一匹長長的絲綢,在草莖間窸窣穿過,從不停歇。他聽到尖銳卷曲的草葉一次次碰撞、試探、糾纏和咬合。他聽到入睡的草心兒被河流輕輕喚醒,又一點點探身出來。他還能聽到在遙遠的河流上游,暗暗聚集的驚濤駭浪,如策萬馬,如鞭群獅,向著豐滿的草甸,一路洶涌狂奔。他甚至能聽辨出爹從前在河流中泅渡的聲音,時而波峰浪谷,時而左沖右突,技巧純熟,收放自如。直至有一天夢里,他追隨著爹的身影一步步踏入狂野之流,被一個又一個漩渦緊緊吸住不得脫身,窒息之際真是暢快之極,他驚訝自己發(fā)出了和爹一樣傲人的長嘯。之后萬籟俱寂,馴服的河流瞬間歸于沉靜。夢醒來時,他發(fā)現(xiàn)自己棲身于泥濘濕冷的河灘。

有只瞎虻飛撲到臉上來,疼得他趕緊抓了一把。他抓到了臉皮上松散的皺紋,他知道自己老了,誰老了也得認,他早就認了。種不了地,就與兒子買了羊,每天放到草甸子里去。甸子里的草高著吶。他立住了,要走到甸子要先經(jīng)過前面汊灣的壩子。他看到壩子上一片銀白,像是涂上了什么。他有些不愿向前走了,回頭看看四處都浮著輕輕的水霧,村莊已經(jīng)看不見了。有一陣風從身后追上來,裹卷著潮氣推著他向前挪步。

沒走幾步,一只老蟹鉗住了他的鞋殼,他一抬腿就把它甩到了汊子里,“咚”的一聲便沉了底。他知道老蟹許是把他的鞋殼當成了蟹蓋子,他開始后悔起來。他媳婦的魂兒就漂在這河汊子里,或許是變成這只老蟹來找他的,招呼他也去。

那年的河汊里水灌得滿滿的,他媳婦黑天里看瓜一失腳滑溜到汊子里漂走了,幸好還給他留下個兒子。那年他家的瓜沒有收,又一場雨下過,小瓜全都滾落到了河里,像小孩子的腦瓜殼。兒子吃著爛瓜爛菜就長大了,娶不上媳婦,真虧了一副精壯身子。兩條光棍漢子睡在一盤大炕上,就像是憋著尿過日子。

兒子第一次剪了羊毛,給他買了個戲匣子。他開始每天揣上它趕上那一群光禿禿的騷物到甸子里來。草窩里一躺,羊吃個夠他聽個夠。紅紅的老爺兒落進河里,半個河道便燃燒起來。他的老腔里釀出個調(diào)子,卻怎么也吼不出來,只好把羊吆喝到一塊,甩甩鞭子就要回去了。

有個撩人的嗓門兒隔岸傳過來,那姑娘也趕著一群羊。那天河道里行船的后生們都把船攏了過去,故意把沉甸甸的漁網(wǎng)抬得老高。他忘記了趕羊,只看著河道毫不留情地燃燒起來。對岸的姑娘走在羊群后面,調(diào)門兒又挑高了起來,如騰騰跳動的火苗兒,燒焦了他的心。最后姑娘趕著羊走下河坡,在火光里消失了。

不知從哪天起,反正是個有風的陰天,姑娘趕著羊到了這岸來?!澳前兜牟莩怨饬?,這甸子里的草真好。”姑娘試探地說。他在草窠里往邊上讓了讓,又把戲匣子掏出來為姑娘擰大了聲兒。

“俺放的是婆家的羊。”姑娘擺弄著戲匣子說。她婆家就在對岸,男人是個瘋子,她不想跟可又不敢逃?!爸钡接幸惶彀炒逶诤硬堇飺破饌€泡爛的女人?!彼犃艘粋€激靈,渾身冷了下去,他不敢想那會不會是他的女人。“俺也生了跳河的念頭,后來跳了又被人撈起來,沒能死成,其實俺變成那女人該多好啊,死了就什么也不知道啦?!惫媚镎f著滿眼是淚。他有些可憐她,她真的和自己的女人一樣苦。他看她正用淚眼盯著遠處兩只耳鬢廝磨的綿羊,忽然間覺得她就是他的女人,他把戲匣子給了她,他開始撫摸她濃密的頭發(fā)。那汊灣的壩子上,滿是郁郁的青草。壩子正處在汊灣與河道交匯的根部,上面是一派花香。

那花香一直盈滿他嗅覺衰退的鼻孔,直到有一天姑娘說婆家要將她賣掉為止。他猛然意識到她還是個姑娘,年紀輕輕的姑娘。這時他的兒子閃現(xiàn)在他與姑娘中間,他為這個念頭如此晚地出現(xiàn)后悔不已,躺在炕上也焦慮不安?!安缓檬馨??”睡在一旁的兒子問他。他不敢說話,心里憋得難受。

他早知道那壩子是塊誘人沃土,羊在上面可以一輩子吃個夠。可他想著要放棄了,就像放棄那年雨水沖洗過的瓜田?!鞍蜒蛸u了,給你說個媳婦吧?”他問兒子。兒子沒吭聲。他知道兒子并沒睡著。天亮了,他領(lǐng)著兒子把幾只羊攆到了姑娘的婆家,又讓兒子把姑娘牽回來。姑娘一路上總想跟他搭話,說些戲匣子里的事兒。他故意遠遠地落在后面,看到甸子里的草沒過了兒子的腰。

夜風卷過草甸,一道道墨綠的浪向他涌來,似要將他吞沒。他有些不敢看那汊灣里的壩子,扭轉(zhuǎn)著身子走開。遠了,那一派誘人的花香喲。他仿佛聽到了蟲雀的聲音,是那迢迢的天籟。老母兒溫柔地照下來,影子在河邊的灘甸上鋪展著。他低下頭回想,當時那姑娘一到家就從懷里掏出了戲匣子,兒子一眼就認了出來。他慌亂地對姑娘說:“你是他媳婦?!彼钢鴥鹤?,兒子像頭受傷的犍牛。

他向前邁步。老母兒的光瀉在河面上,似是一條銀河。星星許是沉到了水底,但他還是看清了幾顆,恍若天堂的燈。那天他看到兒子在甸子里狠狠地踹一只耷拉了奶子的綿羊,肥碩的奶子絆在兩只后腿中間,使得綿羊無法逃避。最后那綿羊痛苦地倒在地上,奶汁夾雜著血絲毫無控制地流瀉出來。兒子回到家,問他要來小時候抓蟹用的細布袋,裝了滿滿的沙土,晚上堆到姑娘日漸隆起的肚皮上,狠命地擠壓。他投降了,他真害怕聽那一聲聲撕裂開黑夜的哀嚎。

甸子里的草一起一伏。

他脫光了,穩(wěn)穩(wěn)地站在了河邊。老母兒從上面照著他,影子里他的腦殼恰似夾在了兩腿中間。他低下頭,仔細看著那羞物,然后一步步走進水里去。有幾只被驚醒的小魚兒在他襠里游來游去,那感覺真是好極了。

河道依然平靜。

空曠的灘甸上游蕩著一派花香。

葦子坑

河在村前打了個彎兒,在村后又打了個彎兒,流走了,似一條寬寬的布帶子在風中那么隨意一抖,像是要把村子捆起來似的。缺口的地方長滿了蘆葦,大片大片的,一直漫到村跟前河道里去。秋天飄毛毛兒的時候,整個河道里就像落滿了雪。

老爺兒很毒,白得刺眼,河上也是。天氣悶得厲害,不知會不會下雨。下一點也好啊,讓人們都緩緩勁兒,新栽上的山藥秧子也就能活了,這樣一直曬下去,人恐怕也得烤蔫兒。他這樣想著朝河邊走過來,兩只桶在身子前后來回擺著,單調(diào)得不行。遠遠地就見河面上不時有小魚兒打漂兒,蝦米也跟著一個勁兒地跳,乍看還以為是天上掉雨點兒。他把扁擔前后掉下頭兒,兩只水桶也像渴壞了的牛似的一下子扎進河里,喝了個滿飽兒才抬起頭來。他把褂子脫下來抹了把臉,墊在肩上挑起扁擔往回走。老爺兒在他脊梁上一顫一顫地閃著光,末了光就一道道地流淌下來。

河里的孩子們“哇哇”地叫個不停,有幾個泡夠了的孩子在河岸上撒歡兒。他看見兒子跑在最前面,渾身矯健得像一匹青駒子,上躥下跳地,又打一個滑溜兒滾到河里去。他心里高興起來,疲憊的雙腳也輕快了些,踩在軟軟的河灘上,留下一個個微微的沙坑兒。他向著前邊的山藥地快步走去。他清楚自己的兒子癡傻,應該吆喝兒子早些上岸來,幫自己點點水或是割草砍菜什么的,但他沒有喊。大片大片的葦子遮住了他的眼,干脆下一挑回來再喊吧,他想著挑起扁擔一抽身就進了葦子坑。

夾道的蘆葦已高人一頭,密得就像兩堵石墻,風絲毫也吹不進來。要下雨么?他這樣一閃念,隨著又自己疑心了。那年不是一滴也沒下,天比這還要悶得多,地里的苗枯干了,一粒糧食也沒打下來。他餓得紅了眼,拎起爹留給他的一桿火筒子槍就鉆進了葦子坑。除了這桿火槍,他的家里還有一盤土炕,別的什么也沒有了。他把槍平端起來瞄著遠處葦尖兒上的一只雀鳥,鳥胸脯上的一撮紅毛兒像一根絲線牽著他的目光。小鳥顯然不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小眼珠兒骨碌骨碌地轉(zhuǎn)著,安詳?shù)匕褐^,間或叫上兩聲,全然沒有飛走的意思。他感覺有一雙眼睛躲在暗處盯著他,他的手開始抖起來,心也像風中的葦子葉似的跳個不停。

“嘭”,“紅脯兒”應聲而落。在那股強大的氣浪沖擊下,葦子倒向兩邊,小鳥展開了雙翅,剛剛騰起的身子卻帶著“撲啦啦”的響聲落在了密匝匝的葦子地里。待他趕過去,就看到一個女人正蹲在那里慌亂地四處翻找?!按蟾纾I呀?!迸颂ь^乞望著他。她的臉面由于饑餓而顯得浮腫,像留在秋霜里的西葫蘆種兒,細看面皮被葦子葉劃出了一道道破痕,像有無數(shù)條紅蟲子在爬。她的眼睛還有光彩,在他看來跟“紅脯兒”的小眼珠兒一樣會閃光,只是少了小鳥兒的歡樂與安詳。她的手哆嗦起來,不知該擱在哪兒,最后摁在地上。她跪在了他的面前。他喚起她。在葦子坑深處找了片空地,他坐下來不說話,開始動手剝兔子。兔子是他跟了近一個上午打來的,這騷物在三個窯窩間逃竄,最后被他在地埝兒下一槍放倒。兔子的眼睛令他驚恐不安,他不忍下手。女人扔下懷里拾來的干柴,抓過刀子一下兒一下兒剝起來。她的嘴里說著話,告訴他因為家鄉(xiāng)鬧災,才跑出來這么遠。他認真地看著她,卻沒聽她講話。她凌亂的頭發(fā)粘了很多的爛草葉,像個野鴨子窩。煙從葦子坑里飄出來,淡淡的,直到很遠的天空里化成了云。

別的孩子都已上岸曬干,他還泡在水里。他喜歡吃早春里人們打山藥秧子剩下的爛山藥。那山藥埋在大糞里,秧子冒出來,青枝綠葉的挺好看。等秧子打完了,山藥就當糞肥漚在里面。他就喜歡吃這個,扒出來就往嘴里填,像是怕人搶了去。

葦子坑里拉屎的孩子一出來,岸上的孩子便一哄而散了。他才不著急走呢。他爹在那邊的地里點山藥秧子,隔不多大會兒就會來河邊挑一趟水。他用手拍著河面,那水就扇面似的四散開來。那么多的水珠兒透著光落下來,玻璃球一樣直掉進水里沉了底兒。他想把它們接在手里,就拍一下然后仰起頭,瞅準“玻璃球”下落的方向伸出手去。那水珠兒一個個穿過他的手掌,鉆到水里去了。他低下頭盯著水面,仔細地找尋。無意間一只影子在眼里一掠而過。他連忙抬頭就看見一只“紅脯兒”正朝河邊的葦子坑飛去,并停在坑邊的一枝葦稈上,“關(guān)關(guān)”地叫了兩聲。他沿著河岸蹚過去,那鳥卻引著他倏地飛落進了坑里不遠的地方。他可舍不得放過它,于是又悄悄地蹚過去。

他輕輕地抬起腳,放下腳,盡量不讓水發(fā)出一點聲響。他的眼睛絲毫沒離開小鳥胸前的一撮紅毛兒。忽然他的身子一歪,碰著了一根葦稈兒,還好,很輕微的響聲,并沒有驚動那只可愛的“紅脯兒”,也許在風中這點聲音也著實不算什么。越來越近了,那只“紅脯兒”的頭還向別處張望,沒打算飛走。他著急了,像是再也不能有片刻的等待。他一步跨過去,水“嘩嘩”地響了起來。他簡直是飛跳過去,雙手死死地抓住了“紅脯兒”剛剛展開的翅膀,然后一起沉沉地落入了水里。在水下他睜開眼睛,看到“紅脯兒”在他的手里苦苦掙扎,他得意地笑了。一口水咽下去,又一口水灌進來。他不松手,他真是個地道的傻瓜。

一步跨出了葦子坑,他感到肩上的擔子像是輕了些。一塊塊長短不等的地裸露在他的眼前。地里的人貓著腰,用葫蘆瓢舀水點到山藥棵子上去,很是耐煩的樣子。他的地里沒有人,兒子傻得從不知幫他。躺在地頭上的一只瓢里還汪著星星點點水根兒,有只花花轎落進來喝夠了水,又飛走了。上一挑水點到哪兒此時早已沒了痕跡,他憑著記性開始。他毫不吝惜水,他有這份力氣。水桶一會兒就見了底兒,他又抓起扁擔徑直向葦子坑走去。

他記得那天啃完一只兔子,回家的路上女人一直扯著他的手。等她梳洗了出屋來,他才看出她是那么好看。她的眼光里少了幾分惶恐和不安,她的胳膊很細嫩,像蔥白兒。他知道她是有男人的,打從兩人第一次睡在大炕上他就知道,只是她不說,他也就不提。最終在把傻兒子帶到三歲以后她還是說了。那天他剛從地里回來,她就斜坐在炕沿兒上縫著他的布褂。她在流淚,手上的針線卻不停,針腳兒還是那樣細小勻稱。他抓住她的手,她猶豫著抽出來,接著她就說了。他害怕有這一天,他后悔剛才去抓她的手,他默默地聽著,看著炕上橫睡著的兒子,他點了頭。

在臨走的那段日子里,她每夜都把身子緊緊地攏在他的身邊,把頭藏在他的肩窩里抽泣,在他的胸膛上熱火般地親吻,在他的耳邊輕聲說等著她回來。那是他有生以來最幸福的一段生活,被一個女人深深地寵愛。為了這份幸福,他含辛茹苦拉扯著兒子,苦苦支撐到今天。

兩只桶低頭喝水。他忽然想起該是吆喝兒子的時候了。這時他才發(fā)覺河面上竟如此寂靜,孩子們早已散去多時了。兒子的小褲衩還掛在枯柳枝上,人應該就在附近。他放下扁擔,朝那邊尋過去。兒子肚皮朝上漂在水面上,渾身脹得像一面小鼓,兩手伸在頭的上方,死死地擎著那只“紅脯兒”,以勝利者的姿態(tài)安然離去。

有人把田里的耕牛牽來,把他的兒子抱上牛背。他一腳踢翻了水桶,水桶在他身后不情愿地相繼滾下了河坡。他跟在牛后,看到兒子的腦袋一起一伏,“紅脯兒”的腦袋一起一伏,看到水從兒子洞開的嘴巴里流出來,滴成一條奪目的光線,筆直地劃在河灘上,看到牛尾巴左右搖擺不斷地抽打著追逐的虻蠅。

老爺兒匆匆收斂起萬丈光芒,躲在一團黑云的后面,冷得像只冰盤。風從對岸刮過來,一叢叢葦子瑟瑟地發(fā)抖,頓時矮了半頭。

雨點散漫地敲打著岸邊的水桶,遙遠且空洞,似出征的鼓聲,而后從河面上,從葦子坑里,一陣緊似一陣,鋪天蓋地般掩殺上來。

堿 場

院子不大,沒有樹,顯得空落落的,地上白得晃眼。垣墻很矮,墻頭被孩子們的褲襠磨得锃亮。堂屋的檐下倒刷了一行行的高粱束子,緊緊地抓攏著搖搖欲墜的泥片。扇門沒有漆過,泛出灰白的光。門框的一邊掛著一把棒穗子,挺豐滿,上面裹一層煙塵,仿佛是對哪個豐年的回憶。此時幾只麻雀飛進來,打個旋兒又飛走了,它們找不到地方落腳。

今天是清明節(jié),沒下雨。她盤腿坐在炕上,面前擺著莛稈兒扎的針線簸籮兒。她穿的雖說舊了些,可倒很干凈,青藍的大褂都洗得發(fā)白了。她呆呆地聽著有一群小孩子在墻根兒下“擠暖和”。

麻五家,腚眼兒大,

跑到南洼坐留茬,

留茬倒咧,

麻五家跑咧。

兒子要是活著,也該這么大了吧。她的手不由自地伸到簸籮兒里,摸索出針線來。給兒子縫個小嘎拉吧。她找出一塊長長的黑布條就裁縫起來。外面的孩子還在不停地叫著,兒子一定擠得過他們。兒子的小腿兒多有勁,夜里三蹬兩踹被子就掉了。有一次蹬在她的小肚子上青了一大塊。外面起風了,不是很大。糊在窗欞上的紙呼嗒呼嗒的,發(fā)出無序而清脆的聲響。外屋里吹進了一陣風,掀動了門簾。那感覺就像是男人進來了。

“別難受了,咱們還能再生?!蹦腥嗽趧袼?。她心里也明白,可就是覺得對不住男人和兒子。她委屈極了,一下兒撲到男人懷里,不顧一切地哭出聲來。那些日子,她的身子像棉花一樣輕軟,扶著都站不起來。她仰看著屋頂懸垂下來的紙燈籠,那是男人糊了逗孩子的,現(xiàn)在也沒用了。男人出門埋孩子去了,破棉絮一卷,放到糞筐里,上面蓋層草灰,野地里挖坑一埋了事。別人家的孩子死了都是這樣。她想。她的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淚水了。

針又扎了手,這是兒子在想她。她抿啜著手上的血珠兒,暗暗在心里笑了。

“我埋的坑深著呢,野狗叼不走?!蹦腥嘶貋碚f。“地界跟我說說。”她問?!佰鲏A場里大窯根兒底下?!蹦腥擞洲D(zhuǎn)了話題說,“咱搬到西屋里住去吧,這屋怕是不吉利,爹娘都是這盤炕上老的。西屋就是漏雨,過幾天你身子好利索了,我上房抹兩把泥就行了,等打了新坯重新盤了東屋的炕,咱再挪回。”她男人歪在炕沿兒上,盯看著她,兩眼里滿是紅絲,眼眶黑黑的。她“嗯”了一聲。他也哭過。她想。

小嘎拉縫好了,她又網(wǎng)了幾針,把線頭咬斷。她這就給兒子送去,陪著他爺兒倆說說話。她撩開門簾邁到小院里,風一下吹亂了她的頭發(fā)。她用手攏了攏,攏得很仔細,就像年輕時那樣,連根跳絲兒都沒有。

男人在房頂上抹麥秸泥,她在門臺下邊兒織著葦箔。葦眉子在她手里上下翻飛,身后的席卷快樂地滾動著。她的臉紅撲撲的,掛著透亮的汗珠兒。今天的天真好,今年風調(diào)雨順有個好收成,織好葦箔等著上房曬糧食吧。她快要織好了,想盡早趕出來好去為男人做飯。男人干完了活,要下房來,大概是叫她扶一下鐵锨,要蹬著锨把兒跳下來。她真的沒聽見。房子不算高,男人沒再喚她,從屋檐上伸下來一條腿。她猛然聽到男人大叫了一聲,看時就見男人已仰面躺在了地上,雙腿中間死死地夾著那把鐵锨。她失去了意識,跑上去從男人的褲腿里把鐵锨抽了出來。血水摻雜著黃糊糊的屎團一股腦兒地噴涌出來。

她來到村外。一陣風小狗兒一樣撲上來,她禁不住打了個寒噤。雖說春天早早地來了,可顯然冬天還沒有走遠。她手躲在袖子里,緊緊地攥著小嘎拉,手心兒里汗津津的。田里麥苗兒在返青,遠望一片一片的青翠,細看那麥葉嫩嫩的在風中招搖。河汊子邊上的樹許是發(fā)了芽,冒出一簇簇綠霧。河里的冰解封了,一塊一塊不著急地隨波浮動。有幾只灰鴿子在地畔上來回踱著,咕咕叫著,尋覓著剛剛蘇醒的地蟲子,看不出飛走的意思。

她回頭看看這個小小的村莊,這個曾經(jīng)盛載了她美滿婚姻和幸福家庭的村莊,現(xiàn)在竟是那樣的陌生。九個多月的時間是多么短暫,可交給她的痛苦又是多么的長。孩子沒了,男人也沒了,唯獨撇下她一個人。她害怕獨坐在家里,更怕左鄰右舍的婆娘們來假意陪伴她。她這樣的女人,突然在全村的男人和女人心目中變成了一個不穩(wěn)定的因素。她承受不起漢子們火熱的目光,更抵擋不住婆娘們寒冷的白眼。婆娘們守著她掉幾滴眼淚,實是來窺探她的生活,以提防自家的漢子錯走進她的家門。日子稍久一些,她們在她面前故意夸張地談?wù)撘恍┓恐械那闋?,以此來撩撥她那早已灰死的心。她們還編派一些同村寡婦的風流韻事,借機大罵給她作教訓。她們開始不厭其煩地給她說合三里五鄉(xiāng)的光棍兒男人,想盡早將她從她們的身邊踢開,好清除這個最大的隱患。她什么都明白,她不說話,不點頭也不搖頭。她越是這樣,婆娘們越放心不下,猜疑她心里肯定存有非分的想法。哪天她在當街和誰說句話,哪天誰家的漢子多看了她兩眼,她的家門外必會被潑上屎尿,也必會有人借著找雞的名義來到她家的垣墻下罵街。她想辯說自己不是那樣浪蕩的人,可誰愿意相信她呢?她再也忍受不下去了,她要跟自己的男人和孩子傾訴。

走在這大片的鹽堿灘里,她像飄在一片潔白的云彩上。她走得很快,眼前似有男人領(lǐng)著兒子向她走來,比夢中來得還要近些。她想伸手去抱住他們,卻怎么也夠不著。于是她一步不停地追上去,最后就跑了起來。風呼呼地響在她的耳邊,夾雜著一簇簇嗚咽聲傳到她的心上來?;囊袄?,枯草間,處處踡縮著吊哭的人,鬼一樣在墳丘間緩緩移動。紙灰飄浮在幻化無端的火舌之上,在墳巷里翻卷升騰。新墳前立著紙幡,長長的吹起的幡旌如同狂舞的手臂,遠遠看去似是依舊癡戀塵世的魅影。

她最后一個趔趄撲倒在男人和兒子的墳前。她像第一次抱起兒子,抑或是第一次躺在男人的懷里,這種感覺立刻把她全身的悲痛沖走了。她靜靜地躺在那里,躺在高高的舊冬蒿草叢中,沒有人會來攪擾她了。在蒿草之外灰白的天空上,她像是看到了淡淡的老母兒。她安靜地笑了。

她從懷里掏出紙錢,把小嘎拉裹在中間,點著了。在風中火苗蛇一般竄進了她身前身后的蒿草叢,火焰蛇信子一樣舔著她的手和臉,竟是那樣的溫暖。她不顧一切地擁抱著她的親人,幸福地傾訴著心中的思念。

白茫茫的空曠的鹽堿地,恰似素雪覆蓋下沉睡的嬰孩兒,呼吸平穩(wěn)而又均勻。

村西頭曾經(jīng)有一眼井,大半村的人都靠它吃水。井臺下邊兩米遠緊挨著大水塘。水塘形狀像個大簸箕,簸箕口沖著大西南,雨水豐沛的年份村里一點一滴的水都收進大簸箕里,再“嘩啦啦”流進西南大堿場地里去。簸箕口邊上是大片大片的苘地。苘麻自有一股清香,在村西頭的大水塘邊放肆地搖蕩。

她坐在高高的井臺兒上,褲管兒打到膝蓋來,把腳耷拉進井口里。她的手上搓著又粗又長的麻繩,麻繩的另一頭兒在她身前身后繞著,最后像長蟲似的爬到井里去了。對面遠遠的就是她家的苘地。當初聽了媒人的說詞,爹娘知道男家有地才應下了這門親事。等她嫁過來才知道這樣的洼地大水兩年沖三回,根本沒法種莊稼。婆婆、男人和小叔子就是靠守著這樣一塊荒地和給別人打短工過日子。她咬了咬牙,什么也沒說,從娘家要來苘麻籽,在大水塘邊種起苘來。那時東鄉(xiāng)里還沒人種苘,自然不知道她家地里長出來的是個啥玩意兒。一陣橘黃色的小花開過,麻稈稈上面結(jié)出了苘桃兒,苘桃兒像個小鈴鐺,里面書本似的可以一層層地揭開,每一層里都結(jié)著三五粒苘籽。村里人都貪婪地吃進嘴里,以為這是她種出來的糧食。

秋天,她帶男人和小叔子忙著收割,將成捆成捆的苘稈浸泡到水塘里去。全村的人都知道她沒打下一粒糧食,等著看她的新奇。她卻整天仰著無法掩飾的笑臉在村里進進出出。婆婆背地里罵她是個敗家的掃帚星。十天后她領(lǐng)著男人和小叔子在水塘邊上剝苘皮,然后一托一托地抱回家晾曬在院子里。她家的大門關(guān)了很長時間,直到她的男人和小叔子背了一掛又一掛粗細不等的麻繩在集上賣回錢來,人們才開始嘆息,開始妒忌,開始取笑她那得過天花的男人——麻人有麻福。婦女們買來麻繩兒湊在一起納鞋底的時候,也隱隱約約地詛咒著她,一針針恨不能扎透她那姣好的臉皮兒。

她的心思不在那綠色妖嬈、散發(fā)著清香的苘地里。自打十年前豐收之后,那黑黑的苘麻籽落得遍地都是,等到來年春天,它自己就會密密麻麻地鉆出來,瘋長一季,給她家?guī)硪庀氩坏降暮檬粘伞_@十年,她用收獲的苘麻搓成手里的這一根根麻繩,她會一直搓到自己的男人回家來。她記得那個夜晚整個村子被火把照得通明,當街嘈亂的人聲傳到她家的院子里來。村上的大喇叭里也在刺耳地叫嚷著,全村的狗都在狂吠,她根本聽不真切。說實話,她實在不想知道外邊發(fā)生的事。莊稼人就應該關(guān)起門來過自己的老實日子。這幾個月,她參加過隊上的批斗大會。親眼看見過去老百姓尊敬的人們被剃了“陰陽頭”,撅著屁股讓年輕的紅衛(wèi)兵放“噴氣式飛機”。剛開始聽到這個詞,她還在心中“哧哧”地笑。直到有一天,她看到自家小叔子的老師前傾著身子被一腳從高高的臺子上踹下來,腦袋磕得血肉模糊,嚇得她趕緊捂了眼睛。她聽到耳邊排山倒海般的呼喊,她看到熟悉的人們陌生的表情,她感到從未有過的恐懼。她不敢安穩(wěn)地睡覺,再也不愿出門了。

她不住地抬起眼向著村西的大道上張望。她身下的這口井早在十年前就填埋了大半,現(xiàn)在被她搓成的又長又粗的麻繩快要堆滿了。她婆婆在聽到西南堿場地里傳來的槍響后,一頭扎進井里,弄臟了村里人的飲水。她聽夠了村里人對她婆婆的唾棄,但她必須活著,她要等著她的男人歸來。她想起那個夜晚,她猛然聽到人們雜亂的腳步聲,像是趕著一群牲口進了她家的胡同。她支棱著耳朵,頭發(fā)根兒也都豎了起來。她看到屋里的墻上映著忽明忽暗的火光。男人也翻身坐在炕沿兒上,大氣都不敢出。屋里靜得讓人仿佛已忘記了外面的喧鬧。瀉在屋里的老母兒被墻外的火把染紅了,不再有從前的白皙和純凈。

她感到心里有個東西想跳出來,她摸到自己身上起了一層密密的雞皮疙瘩,乳房上也是滿滿的。她一把摟住了男人,他的皮膚竟然似青蛙一般透涼。這時她聽到一陣清脆的砸門聲,像是晴天里的霹雷炸響,她和男人的身體同時變得滾燙起來。她的淚珠“咝咝”冒著熱氣,灼痛了她的臉。男人往外屋走去,她悄悄地說:“他們來割咱的尾巴了?!彼榔鹂粊?,看到三兩支火把從墻外飛進院子里來,像流星一樣拖著長長的光尾。這些流星十年來在她記憶的夜空里從未隕落。

她推開窗子。男人剛來到院子中間,猙獰的人群已狼一般竄到他的跟前?!跋肱??把他也綁起來!”幾個紅衛(wèi)兵擁上來掀起男人的胳膊向后扭著,男人疼得怪叫了一聲,一下把頭扎進了身前一個紅衛(wèi)兵的襠下。那人就騎在男人的脖頸上喊道:“他家有的是麻繩,快找來,把他們都結(jié)結(jié)實實地綁上?!边@時她才看清人群中被扭押著的還有她的小叔子,他的臉上有血流下來,凝結(jié)在鎖骨窩里。人們從她家下房屋里找出了各色粗細的麻繩,那是她親手搓制的麻繩,現(xiàn)在卻牢牢捆綁在自家男人的身上。

支書今天特地來告訴她:“你家麻子是立功了還是平反了?反正今天放回來?!薄捌椒础笔鞘裁匆馑??她一點都不關(guān)心,重要的是男人就要回來了,她的日子又可以重新開始。十年了,這片割了又生、熟了再割的苘麻,日日夜夜陪著她直到今天。苘麻要經(jīng)過打捆兒、浸泡、刨皮兒、晾曬、搓絲兒、捻線、成股兒、合股兒、辮花兒,這才成了她白天拿出來坐在井臺上搓麻繩的始料。她能把一團團的亂麻理得那么聽話,她相信自己也能把日子重新打理得順順溜溜。

她記得當年她和婆婆蜷縮在門臺的角落里哭成了一團,婆婆抖得比她更厲害。滿院子的人們都在狂亂地走動著,屋里屋外不識閑地翻來搗去,沒有一個人理會她們?!罢业嚼玻∽兲熨~找到啦!”幾個紅衛(wèi)兵歡呼起來。她看到人們掀翻了她家剛壘好的雞窩,在窩棚頂上揭起幾張帶字的紙來。她不識字,是她男人從本子上撕下來用的,但她知道那是小叔子寫過的作業(yè)本,上面的字跡已經(jīng)被泥水洇得看不清了。

小叔子被押走了,男人被押走了。老爺兒一出來,這些事情在她腦子里才得到了進一步的證實。幾支燃盡的火把還在冒著絲絲的輕煙,像是剛?cè)拥舻谋粍澾^的洋火兒。有幾只踩掉的鞋或正或反地擺在院子里,一只她認得是男人的,她看清了她搓成的麻繩兒納的鞋底。沒人知道男人被押解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也不知道用什么樣的話來寬慰婆婆。她聽到的消息讓她一日怕似一日,先是說小叔子的老師是特務(wù),是地道的反革命,在審訊過后用褲腰帶上吊自殺了。繼而又傳她小叔子也是反革命,幫著老師記下了反攻倒算的變天賬?,F(xiàn)在又說她男人也脫不了干系,窩藏反革命的罪證,跟革命人民作對,都是死路一條。人們說這些話的時候神情是那樣激動,聽的人也異常熱衷。當她遠遠地走來,人們又故意大聲議論這個事情,還引用她婆婆曾經(jīng)說過的話,罵她家出了掃帚星。

公判大會是回到村里來開的??h里的大官都坐滿了臺,當兵的荷槍實彈圍著臺子站了一大圈兒。近鄉(xiāng)的百姓們都來了,足足站了幾千口子人。紅衛(wèi)兵帶領(lǐng)著群眾高呼口號,聲音響得像是把地都要抬起來。她和婆婆也跟著喊了,不過連她自己都聽不到自己的聲音。她感覺她們真的被吞沒了,天就像大鍋蓋一樣照著她們捂下來。她掙扎著喘息著,害怕漏聽了一個字,聽到男人判了“死緩”,小叔子“死刑立即執(zhí)行”,她愈發(fā)感到空氣稀薄,吸不來一絲一縷。她看到人群潮水一般退去,她卻擱淺在那里挪不動腳窩。她失神落魄地望著婆婆拐著花瓣兒似的小腳,顫顫巍巍地追到村西頭去。伴著西南堿場地里一聲清脆的槍響,沒了指望的婆婆像一只黑色的蝴蝶,縱身一躍栽進了井里。

老爺兒漸漸西沉,漸紅了臉龐,有一會兒躲在一塊云的后面,把云的邊邊角角燒紅了,也一點點灼燒著她的心。村西的大道陡然寬了許多,也長了許多,仿佛直鋪到老爺兒那里,又像是一匹布軸從老爺兒里倒開,緩緩地懸掛到她的眼前來。她開始為手上的麻繩打結(jié)兒,每一個結(jié)兒都綰住了這十年中的點滴往事,這些結(jié)也同樣綰在她的心里。她不想告訴男人這十年的凄楚,凡事都會過去。像這苘麻一樣,割了根,剝了皮,終究還會長出來,傾吐一季的清香。這時她無意瞥見從她家的苘地里鉆出個人來,乖乖得似一只黑山羊。她認出了男人,麻利地爬起身沿著坑塘向著大片的苘地跑去……

毛茸茸的苘葉染上了一層羞赧的紅暈,一片片似少女含情的臉龐。

塘面泛著釅釅的酡紅,醉了一樣。

苜蓿地

“傻二斧兒家”是個瘋癲的女人。人們叫她“傻二斧兒家”那是因為村里沒人知道她的名字,更不知道她有多少個爺們兒,她有多少個這樣的家,她有多少個如此的稱呼。她是個隨處下蛋的母雞,蛋是哪個壓的她不管,流落到哪個窩就下在哪個窩里。你養(yǎng)他的,他養(yǎng)你的,兩不虧欠。趕在傻二斧兒這里生下的是兩個大胖小子,老大叫銀行,老二叫倉庫。

她中學畢業(yè)的時候,父親被揪出來批斗,“縣中校長”的官自然也被罷了。她問過母親,母親只告訴她,父親沒有犯錯誤,全都因為咱家過去是地主,父親也沒得罪過什么人,不會有人往死里整治,過去這一陣子就好了。她信了,她一度還為自己能不能上成高中擔心,現(xiàn)在看來這些都是多余的了。母親是個大家閨秀,從來也沒哄騙過她。她開始耐心地等著暑假結(jié)束。

草葉上下露水的時候,哥哥卻從縣城回來了??h高中沒有復課,也沒有哪個隊伍愿收留他,他成了同學們鄙棄嘲弄的對象。他一進家門就把書包摔在院子里,蹲在門臺上“嗚嗚”地痛哭。她出來抱起哥哥扔掉的書本,開始為自己發(fā)愁了。等下了第一場霜雪,父親從縣城被幾個本家的爺們接了回來。哥哥跟著去的,回來以后總是嚇得夜里哭醒。父親躺在擔架上,已經(jīng)瘦得皮包骨頭了,頭發(fā)瘋亂得跟草一樣,眼珠子大得從深陷的眼眶里努出來,卻難得轉(zhuǎn)動一下。她這才知道害怕,才開始懷疑母親原先說過的話。

母親守在父親的身邊,從不離開半步。大夫請也不來,親戚們也不登門了。父親心里還明白,他沒日沒夜地念叨:“好好的學校就這么散了,好好的國家就這么亂了,再過十年到哪里去找建設(shè)國家的人才?!蹦赣H流著淚勸說,但他還是想不通。他拒絕吃藥,母親的湯匙被他憤怒的眼光擋回去。沒挨到過年,父親死了。母親流不出一滴眼淚,她也像換了個人一樣。

哥哥的婚事成了母親最要緊的心病。十里八鄉(xiāng)的姑娘不敢嫁到她家來,媒人才不想管這等不知根底的閑事。同村的小伙子一個個都娶了媳婦,轉(zhuǎn)過年來又都抱上了孩子。急得母親四處求人到處張羅。哥哥有文化,長得又不錯,要是放在幾年前,托人說媒的不踏破門檻兒才怪??涩F(xiàn)在她家是出了丑名的,哪個姑娘聽了不搖頭?母親干著急也沒主意。最后有一房遠親在鹽河外說了一戶人家,那姑娘長了一副潑悍的身架兒,一身只想沾光的心眼兒,舌頭像把刀子,對老人也沒個敬意。母親就是再相不中,也只能同意了。嫂子進了門,各處拳打腳踢,永遠那么居高臨下。轉(zhuǎn)過年來嫂子鬧著分家,母親只好帶著她搬到偏房來住。

母親生長在大家,有很好的家教和規(guī)矩。嫂子又自有她的一套歪理兒,常常欺辱到母親頭上來。母親不敢理論,害怕兒子中間受夾板氣,只能暗自垂淚。漸漸地她看著母親和哥哥學會了忍受。嫂子把心中的得意故意在隊上干活時沖著全村的大姑娘、小媳婦顯擺,時間一長村里人連同本家也不再正眼瞧他們了。母親窩囊病了,被嫂子一點點待落死了。母親走的時候也沒有閉上眼睛,那是不放心他們兄妹倆。

她每天到隊上干活,薅草、開苗、耪地,回回都落在最后面。本來她農(nóng)活就不熟練,卻偏偏每次分給她的都是最難侍弄的地壟。別人說說笑笑,偷懶耍滑活好干,可她不敢。別人早就挪到下一塊地里去了,她還在挨七挨八地拾掇,等她這邊做完再趕過去,人家早已收工回家了。她沒有伴兒,她害怕被人拋棄在這悄無聲息的野地里。有一次,剩下她一人蹲在間種著綠豆的棒子地里摘豆莢,她無意聽到兩個小解的婦女閑話,說她嫂子跟隊長相好才敢那么漲氣。她們說的事兒讓她害臊臉紅,又替哥哥難過。她不想跟哥哥說,她怕哥哥受不了,她更不敢惹惱了隊長。

春天里隊長留她一個人在地里給牲口捋苜蓿。她那天穿了件鮮亮的碎花小褂兒,蹲在苜蓿地里遠遠望去恰如一枝開在田田荷葉中間的蓮花。嫩嫩的葉子上還沾著露珠兒,不時地反射著老爺兒清澈的光芒。清風吹散了積壓在心里的悲愁,她哼著動聽的歌謠,輕快地采摘,仿佛碧波中采擷珍珠的仙子。累了,她就輕輕地躺下來,仰望著湛藍的天空,向往著歡動的流云。她幸福地閉上眼睛,貪婪地呼吸著……她一睜眼看見隊長詭異的笑臉,他的眼睛俯視著她起伏的胸脯兒。驚恐中她還來不及反抗,腦子就陷入了一片空白。她看到不遠處那只怔立的籃子,恰似一個撐開后無法合攏的孔洞。“這小苜蓿芽兒,真嫩?!标犻L爬起身來,一邊伸出腳趿拉著散落的鞋殼一邊說,“今天給你記八個工分?!闭f完,自顧系著腰帶走了。

畢竟是過來人,看她掙的工分日漸增多,嫂子就猜出了其中的奧秘,對她的態(tài)度更加惡劣。在大地里干活說給她風涼話聽,回到家來更是沒鼻子沒眼地挑剔。她怕這事傳到哥哥的耳朵里,可她又躲不過隊長的糾纏。一年四季,在或高或矮的莊稼地里,隊長隨時都可以放倒收拾她。冬天來了,她感到在厚厚的棉衣下,褲腰勒得小肚子發(fā)疼。她怕是懷孕了。她堅持白天出工,晚上還要參加隊上的學習,公社里的“游斗大會”她也比過去積極了。她以為這樣就可以把肚子里的孽障累下來,結(jié)果身子卻是一天天蠢笨起來,等到開春再遮掩可就難了。那天隊長把她堵在草料棚里,不由分說就扒下她的褲子。她順從地腆著肚子默不作聲。隊長不盡興,惡狠狠地吐了口唾沫走了。

她被叫到公社里審問,她聽到隔壁傳來隊長“嘿嘿”的詭笑聲。有人在和他談?wù)撆畬W生的滋味,他笑著辯白那是他采取一切手段在和“地富反壞右”作斗爭。審訊她的人聽著隔壁說話,眼睛乜斜地看著她。她成了勾引隊長拉攏干部下水的典型。她脖子上掛著一對破鞋加入了游街的隊伍,挺著大肚子成了最顯眼的一個。她低著頭,木然地走在鑼鼓聲中,從不躲閃人們投在身上的爛山藥和菜幫子。

整個公社游斗一遍之后,她被釋放回村繼續(xù)接受改造,可她再也沒能走回家去。她沒有方向地漫場地里走著,走過冰封的河流,走過冰凍的土地,穿行在每一個不屬于她也不嫌棄她的村落之間。她走丟了腳上的鞋,走破了身上的衣裳,她認為自己身上的每一寸肌膚都可以裸露,向世界無私地呈現(xiàn)著、奉獻著。她唱歌給自己聽,不連貫地背誦著書本上的課文,她學著母親用柔美的聲音說話,又學著父親用威嚴的姿態(tài)走路,聽到有人叫“嫂子”,她就嚇得抱起頭蹲在路邊,聽到有人喊“哥哥”,她會跑得遠遠的,再回頭四處找尋……

她就是露著大肚子走來的,熱心的女人們給她飯吃又給她衣穿,然后領(lǐng)到傻二斧的家里去。她也許會在村里呆上一陣子,那是小孩兒們最歡樂的日子。她不打罵小孩兒,也從不嚇唬人,會說會笑會唱會跳,人們只當是聽了戲匣子。說不定哪天她又走了,一年半載也不回來,說不定哪天她又來了,在人們幾乎把她遺忘的時候。

傻二斧家里很窮,他星星爺爺兒地盼著過上好日子,就摸著大小子說“這個叫銀行”,她說“好啊”,又摸著二小子說“這個叫倉庫”,她說“好啊”。

責任編輯 楊金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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