松針
如果向松樹問路,松針會用手指給你指幾千個方向。它不認(rèn)為只有一條路,它覺得上下左右都是路,蜜蜂和小鳥正在四處飛翔。
楞嚴(yán)經(jīng)上說:世為時間縱流,界為東西南北,另有東南西南東北西北與上下。不光四面,還有八方?;茨献由险f的宇與宙,也指時間空間。松針說,在東和東南之間,還有扇面一般無盡的向度。松針的道路遍布虛空,打碎了空間觀念。
在松樹上,松針是它的花,一朵朵綠色的刺猬花開在松樹枝頭。松樹貞直,你想象不出它的葉子會是片狀,那太像瓜的葉子,杏樹與桃樹的葉子。松樹的葉子決不單薄,必定剛勁,這樣的葉子如果不是拳頭也是針,與渾圓的枝干匹配。
松樹的針無礙于其他動植物的生長,它只是威風(fēng)凜凜,只是不流凡俗。一棵渾身是針的樹,決不會彎腰乞討,也不會像藤一樣攀援高枝,它自己就是高枝。一棵樹,究竟要練多少年才練出千萬根針?它把那些柔軟的葉子卷起來,變成針。這些卷起來的綠葉寫滿了松樹的日記,記載它怎樣把根扎在巖石里,怎樣從石頭縫里找到水。它記載了松香的秘密配方,比香奈爾的香水還香吶。但它這些秘密都卷了起來,掰都掰不開,變成了一根根綠的針。如果到過寒冷的北國,就知道一棵嚴(yán)冬不落葉子的樹要何其堅韌,除非它的葉子是針。
大雪降下來,日日夜夜。雪幕如羊毛的門簾子被風(fēng)吹起,放進(jìn)來無數(shù)只羊。松針瞄準(zhǔn)雪花但扎不到雪花,它宛如在風(fēng)雪里爆炸的綠色煙火。雪一層層裹住松針,雪在枝頭囤積。雪從松針邊上塌下來。松樹比別的樹更了解寒冷,當(dāng)所有樹把葉子丟棄在地上時,松樹卻不讓松針漂泊天涯,樹在,針就在。它們在枝頭生死相依。松針不枯黃,不委頓,它們?nèi)鐟已逻吷系亩肥?,不知何為退路。松針在廣大的冬天看到了北國的樹葉看不到的景物。在雪地里,黑黢黢的樹干如火燒過,它們的葉子早已化為泥土。雪地里的窟窿是兔子的腳印,鳥如一顆子彈飛向毫無遮攔的樹枝。風(fēng)呼嘯而來,千萬根光禿禿的樹枝在風(fēng)中飛舞,鞭打雪花。河流結(jié)為黑冰,下沉于蕭瑟的河床。偶爾有哪一棵樹頂端的葉子沒有落,一如遇難的人扯著手巾抖動,它將一直抖動。大雪藏匿了山巒,下不來山的灌木在山坡上猜想被雪沒收的路。
松針在嚴(yán)冬里翠綠,保存著千鳥飛絕、萬徑寂滅之后的綠。松樹用松針收藏了一年四季,冬天穿不透松針的身體,松樹在冬天過著夏天的日子,為大自然保留著唯一的綠。
松針如鐘表的針,它把時間指向過去、現(xiàn)在、未來的任何一個時刻,指向去年、前年乃至童年的某一個時刻。如果你向松樹打聽時間,松針會告訴你一千個時刻,包括分、秒、時。表針在枝頭伸張,但人早已忘記那是什么時刻。時間不是一條橫貫而過的直線,它通向四面八方,與空間相連。人在松樹前觀望,看到時間紛紛如簇??匆娝蓸浞派浔蓉埡訄杂驳墓饷?。春天里,松針的白雪化為融冰,用晶瑩襯托著松針,冰的水把每一根松針洗干凈,仿佛它們是剛剛長出來的新松針。
琥珀對松樹的記憶
人在黑松林里走,像螞蟻在青草里面走。所有的松樹都比人高出許多,樹冠可以望到比你看得更遠(yuǎn)的地方。紫色的苜蓿花從山頂?shù)膸r石傾瀉下來,只給老鷹留下一點站腳的地方。
用手摸這些松樹,魚鱗般翹起的干樹皮扎你的手。掀開松樹皮往里面看,里面是雨水澆不到的紅色質(zhì)地。我看有沒有螞蟻爬進(jìn)去,最好有兩個螞蟻摔跤被我看到。在松林里一路走下去,就這么用手掌撫過松樹,一會兒,手心沾滿松香,透明的黏液從樹身的什么地方淌下來,琥珀色。動物分泌麝香,樹只分泌松香。松香仿佛是松樹留下的記憶,關(guān)于潮濕的夜、鳥啼和清新的空氣的記憶。把記憶留在體外的只有松樹。
松香的液體里有小蟲子的尸體。這是松林里最小最軟弱的蟲子,連翅膀算上比小米還小,凝固在透明的松香里。我?guī)缀跸氲搅藥變|年后有一片琥珀裝幀著小蟲子的化石掛在墻上,于是我想象有大蝴蝶昏迷在松香上。松樹分泌更多的,重約一兩的松香,包裹著大蝴蝶。松香完好保留了它翅膀上的眼睛和六足的絨毛,那就是一個很好的工藝品了。不過看到的人是一億年后的人類。那時候人類有沒有眼睛還都兩說著。
松林中最喧鬧的是鳥雀,不過那是在早上。陽光才出來,鳥雀已經(jīng)分成兩派,好像爭論太陽出還是不出。陽光普照之后,鳥噪止息,可能是認(rèn)為太陽不出那一派的鳥兒飛走了。松林寂靜了,靜得讓人想數(shù)一數(shù)落葉松掉了多少根松針。我確實想數(shù)落葉松腳下褐色的松葉。有人說我患有強(qiáng)迫癥,這就是一個最強(qiáng)有力的證據(jù)。松針像一盒火柴灑在了樹下,但不整齊。如果不下雨,落地的松針經(jīng)過陽光曝曬,竟是金色的。遠(yuǎn)遠(yuǎn)看,那種金色激發(fā)人的驚喜之心——包括兒童在內(nèi)的人類,見到金子都會撲過去——它明晃晃地耀眼,灑在樹下,那時候,松樹十分尊貴。
松樹的尊貴不是沒緣由的,它知道自己是怎么回事。歲寒而后凋只是它品格的一方面。筆直的松樹有別于彎曲的楊柳,亦有別于筆直的杉樹。它的直里包含著堅勁。直者易折,但松樹不在此列。它直而韌,直而有香。我喜歡聞到松樹散發(fā)的松香味,雖然這常常會讓我聯(lián)想起小提琴的弓子,但我提醒自己世上先有松香后有提琴,二者不可混淆。我覺得松香是松樹想說的話,湊巧被我聽到。
星星在松樹頭頂飛翔,似越飛越高的白色蝴蝶,夜空的藍(lán)色如同透射在深海之下的天光。松樹的土里混合了幾萬年的氣息,腐熟的枝葉燙手,如同森林家族剛剛端上來的飯菜。沒有鳥兒在松林里迷路,也沒有鳥兒在松樹上撞昏過去。松林的落葉記錄了昆蟲的腳步聲和田鼠的腳步聲,這一切都留在松香或琥珀的記憶里。
琥珀好像是一塊透明的黃金,或者說是一塊走錯了方向的黃金——本該是礦物質(zhì),它卻錯走在植物的道路上,變成化石。琥珀像貓的眼睛。我的意思是說,人在胸前或手上戴一塊琥珀,會變得警覺或機(jī)靈。琥珀好像跟蜜蜂有神秘的關(guān)系,其實沒關(guān)系。琥珀像干邑白蘭地酒漿,酒總能給一切好東西找到歸宿。
自從我在一塊琥珀里見到蟲子的化石后,希望每一只蟲子都留在琥珀里,變成化石,這樣就能很好地保留它們精致的翅膀、手足和小而凸出的眼睛。美國詩人查爾斯·賴特在《南方河流日記》里說:“那些蟲子多叫人羨慕啊。它們熟悉通往/天堂的路,熟悉用光亮捕捉我們的/閃爍的叢林之路/熟悉虛空之路。/一個八月又開始了,模仿去年的八月/那么多赤裸裸的歲月/躺在如水的天空下/夏之聲到處可聞?!?
松樹是群居的植物。它們站在泥濘的沙土里,雨滴如同松針耳垂的露水。大雨打在松樹每一片鱗皮上,好像往樹身砸鐵釘子,把它們的蓑衣變成鎧甲。在陽光普照的時候,松樹依舊緘默,它說的話被鳥兒說盡了,鳥兒飛遠(yuǎn)。當(dāng)松樹最終消失之后,是誰手里拿著一片琥珀?里面有小蟲和失去了香味的松香,里面有松樹轉(zhuǎn)瞬即逝的身影。
松塔
松樹像父親,它不光有樸厚,還有慈父情懷。松樹的孩子住得比誰都好,小松籽住在褐色精裝修的房子里,一人一個房間,人們管它叫松塔。
松塔與金字塔的結(jié)構(gòu)相仿,但早于金字塔。人說金字塔的設(shè)計和建造是受到了神的啟發(fā),而松樹早就得到過神的啟發(fā)。神讓它成為松樹并為子孫建造出無數(shù)房子——松塔。
在城里的大街上見到松樹,覺得它不過是松樹。它身上的一切都沒有超出樹的稟賦。如果到山區(qū)——比如危崖百尺的太行山區(qū)——峭巖上的樹竟全都是松樹,才知松樹不光“歲寒然后知松柏之后凋也”,凋不凋先不說,只覺得它們每一株都是一位圣賢,氣節(jié)堅勁,遍覽古今。
或許一粒松籽被風(fēng)吹進(jìn)了懸崖邊上的石縫里,而石縫里湊巧積了一點點土,這一點土和石頭的縫隙就成了松樹成活五百年的故鄉(xiāng)。事實上,被風(fēng)吹進(jìn)石縫里的不光有松籽,各個種類的樹籽和草籽都可能被風(fēng)吹進(jìn)來,但活下來的只有松樹和青草,而活得卓有風(fēng)姿的只剩下松樹。
松樹用根把石縫一點點撐大,讓腳下站穩(wěn)。它懸身高崖,每天都遇到勁風(fēng)卻不會被吹垮。我想過,如果是我,每天手把著懸崖石縫垂懸,第一會被嚇?biāo)?,第二是胳膊酸了松手摔死,第三是沒吃的東西餓死,第四是被風(fēng)成木乃伊。而松樹照樣有虬枝,有凜凜的松針,還構(gòu)造出一個個精致的松塔。
松塔成熟之后降落谷底——以太行山為例——降落幾百上千米,但松籽總有辦法長在高崖,否則,那崖上的松樹是誰栽的呢?這里面有神明的安排。神明可能是一只鳥、一陣風(fēng),讓松籽重返高山之巔成為松樹,迎日月升降。
每一座松塔里都住著幾十個姐妹兄弟。原來它們隔著松塔殼的薄薄的墻壁,彼此聽得見對方夢話和打鼾。后來它們天各一方,這座山的松樹見到另一座山的兄弟時,中間隔著深谷和白霧。
像童話里說的,松籽也有美好的童年。第一是房子好,它們住樓房,這種越層的樓房結(jié)構(gòu)只有西紅柿的房間堪與比美。第二是氣味好,松樹家族崇尚香氣,它們認(rèn)為,大凡萬物,味道好,品質(zhì)才會好。于是,它們不斷散出清香,像每天洗了許多遍精油的熱水澡。松籽的童年第三好的地方是從小見過大世面。世間最大的世面不是出席宴會,而是觀日出。自曦光初露始,太陽紅光噴薄,然后冉冉東升。未見其動,光芒已遍照宇宙,山崖草木,無不金光罩面,莊嚴(yán)之極。見這個世面是松樹每天的功課,陽氣充滿,而后勁節(jié)正直,不懼雨打風(fēng)吹。松樹于草木間極為質(zhì)樸,陽氣盛大才質(zhì)樸,正像陰氣布體才纏綿。陽氣如顏真卿之楷書,豐潤卻內(nèi)斂,寬肥卻拙撲。松樹若操習(xí)書法,必也顏體矣。
松塔里壘落著許多房子,父母本意不讓兄弟分家,走到哪里,手足都住同一座金字塔形的別墅。但天下哪有不分家的事情?落土之后,兄弟們各自奔走天涯。它們依稀記得童年的房子是一座塔,從外觀看如一片片魚鱗,有點像菠蘿,更像金字塔,那是它們的家。小時候,松籽記得松樹上的??褪撬墒?,它仿佛在大尾巴上長出兩只黑溜溜的眼睛和兩只靈巧的手。松鼠經(jīng)常捧著松塔跑來跑去。
月光下,松塔“啪”地落地,身上沾滿露水。整個樹林都聽到松塔下地的聲音,它們在房子里炸開了,成為松籽。從此,松籽開始天涯之旅,它們不知自己去哪里,是澗底還是高山,這取決于命運(yùn)的安排。它們更盼望登上山巔,體味最冷、最熱的氣溫,在大風(fēng)和貧瘠的土壤里活上五百年,結(jié)出一輩一輩的松塔,讓它們遍布群山之巔。
松木在夜晚說話
那些松樹被鋸成方木楞,整整齊齊垛在那里已經(jīng)好多年。
第一次看到這些木頭,我以為那是一個看臺,像體育場的那樣。我三四歲,要跪著才能爬上這垛木頭。松木新鮮,如玉米面餅子的顏色。過幾年,我抬步走上去。再后來跑上去,那時我已十三四歲,而木頭像破船一樣黑,堆在水文站院里。木頭的年輪裂開口子,小蟲在里面蠶食,然后運(yùn)出一些碎屑。碎屑仍然是金黃色,說明木頭的肉永遠(yuǎn)是新鮮的。人死了之后,肉很快就黑爛,變不成金黃的碎屑。
小時候,我?guī)缀趺刻煲ニ赡旧献蛔臅r候像一個課堂里的學(xué)生,但眼前沒有黑板,只有天空的云彩和墻外的大柳樹。柳樹的胸徑快有一米粗了,它至少活了兩三個朝代。你感覺沒有風(fēng)的時候,大柳樹告訴你仍有微風(fēng),樹葉在張望與擺動,像無數(shù)條蛇在樹梢竄行。風(fēng)大了,樹開始打太極拳,它的勁兒是圓的,一股渾然的力量從根到梢運(yùn)行,樹枝忽前忽后,且退且進(jìn),似太極拳的云手或倒卷肱。我坐在木頭垛上看柳樹打太極拳,一坐一小時,心意全在樹上。小時候,我學(xué)過一點彈腿和華拳,讀過太極拳的書。大柳樹的太極打得最好,前后左右都照顧得好,勁兒始終藏著,不冒頭。大柳樹架子穩(wěn),腿勁兒足,它練了好幾百年站樁。我那時想,這么大的樹不知兜了多少風(fēng),兜住了幾百、上千斤的力量。它要擺動,把這些力量分解掉,以柔化剛。樹冠把遇到的風(fēng)的力量傳到根上,像太極推手把對方的勁兒接過來,傳到腰、腿和腳上,化解于地,不如此就趴下了。
我這是瞎想,并不知合不合拳法,坐在一堆松木上只適合瞎想。松香從屁股傳入大腦和中樞神經(jīng),人產(chǎn)生木質(zhì)的、愚笨的想法。我看見三只淺綠色的柳鶯飛進(jìn)樹冠里,過一會兒,只飛出兩只來。我估計那只被它倆合伙捏死了。我去樹下找柳鶯的尸體但沒找到,可能在樹枝上搭著呢?;氐剿赡旧?,又見四只柳鶯飛進(jìn)樹里,飛出兩只。這回我不去樹下找小鳥的尸體了,我沒那么容易上當(dāng),而且翻墻費(fèi)褲子。
雨后,我最喜歡聞松木垛散出的清香氣味。每次雨后,松木垛都散出清香,它不知藏了多少香味,也不知它藏這些氣味有什么用場。松木的香味像在說話,它們想說什么話呢?它們一定在想念自己的興安嶺故鄉(xiāng),那里有紅豆般的蔓越橘,還有藍(lán)莓。松樹熟悉狐貍的腳步,斷斷續(xù)續(xù)踩在落葉上。松鼠把松樹當(dāng)成操場,練習(xí)跑步;松樹覺得松鼠是給自己抓癢。松樹做過許多夢,比如變成房屋檁子給燕子做巢,比如長入白云里洗個云霧澡,比如松香變成了琥珀。但松樹沒夢見過水文站,它不知道水文站是干什么的,也不知道為什么把松木剖成方形垛在一起,是為了取暖嗎?這些松樹彼此間有的認(rèn)識,有的不認(rèn)識。松木們盼望小偷來偷走它們,這樣可以去其他地方轉(zhuǎn)轉(zhuǎn)。
坐在松木上讀書,覺得天很快就黑了。字的筆畫融化在暮色里。這時候看天,燕子的剪影像鬼魂一樣飄來飄去。而天燒光了所有的云彩之后黯淡下來,像一堆無火的炭。天際澄明,白色的大星如徽章別在山頂。松木上爬過螞蟻,它們不怕松木上的刺扎腳。夜里,松木是野貓的陣地。我曾經(jīng)在月光下看見七八只貓站成一排,如祈禱一般。我攆走了貓,在松木上坐了一會兒,聽到許多異樣的響聲??膳碌穆曇舨皇桥九?、啾啾,而是類似人的說話聲。夜深沉,聽到鐵船那邊傳來人的鎮(zhèn)定的低語,很嚇人。不知什么人在說話,也許松樹在這里待久了,跟水文站的人學(xué)會了說話。
松脂清香
臨近傍晚,我聞到由窗外傳來的松脂的香氣,那是劈柴經(jīng)過燃燒之后才有的味道。剎那間,我站起身,仿佛會發(fā)生什么事情,要迎接一下。
什么事情呢?
黃昏把稠紫的暮色像抖床單一樣鋪在查干沐倫河南岸的村子,疾走的馬兒背上跳散著鬃發(fā),羊叫的焦急與牛吼的沉緩高低起伏。沒有電,星星已經(jīng)從罕山上空粒粒亮起,仿佛在上升;牧民家的煤油燈錯落點燃,窗欞像一只只橘黃的燈籠。
當(dāng)空氣里充滿六月里露水的潮氣,古拉日松阿的歌聲就會響起——
當(dāng)年生活在母親身旁
綾羅綢緞做衣裳……
唱到高音處,古拉日松阿沙啞的嗓音收束一線,悄然啞默。我的血也在流淌中停頓了,等待他下一句歌詞出喉時,再迸然進(jìn)發(fā)。他的樣子亦恍然眼前,昂長的脖頸內(nèi)凹為坑,由于吸氣力盡所成;雙眼微閉著,十分陶醉。
我舅舅居日木圖已端坐炕頭。一會兒,腌酸黃瓜和煮爛的羊骨頭就端上來了。他聽著外面?zhèn)鱽淼母杪?,眼里跳蕩著半嘲弄半欣賞的笑意,說:
“介!介……”
意謂“聽呵,聽吧”,然后以食指和中指自錫酒壺的脖頸處掂起,揣度里面酒的分量。窗外雞窩驟然驚鳴,那必是朝魯用棍子在搗鬼。
這時,我站在后院,在平緩淌過的河水中傳來的跳魚的落水聲里,在微苦的柳樹的氣味里,觀看向一邊傾斜的高高的葦草背后的天幕,星星一粒接一粒地亮。隨著夜色轉(zhuǎn)濃,它們像要跳出來,又像有人釘上去的……而古拉日松阿的歌聲還在蒼涼地?fù)u曳,如晚風(fēng)里的篝火。
一匹馬兒做彩禮,
女兒出嫁到遠(yuǎn)方……
還是那首《諾恩吉雅》,為東部蒙古人人熟知。去年,在北京的一次頒獎宴會上,我所在的那一桌蒙古族作家齊聲唱起了這首歌,聲勢感人,甚至有一些悲壯。大廳里的人們紛紛矚目,看這些并非來自一個地方的、有年近古稀或身為高官的蒙古人扯著嗓子柔情百端地唱《努恩吉雅》,單純而天真。我猜當(dāng)時會有人想,當(dāng)一個蒙古人真好,不用教竟也會唱許多好聽的歌曲。
我在窗前等待著歌聲。
松脂的香氣明亮地穿透了都市的喧雜,像一個鮮花般從遠(yuǎn)處跑來的孩子,讓人想起所有相關(guān)的往事。人的記憶真是奇妙,在歌聲、氣味和閱讀的不同層面,各自儲藏著所有,而且永不消失。一個人可能記不住a2+2ab+b2=(a+b)2,但歌聲會讓故鄉(xiāng)在你心里猛然蘇醒,如同對面走來一個黑紅臉膛帶著閃光和笑意的牧馬人,他搖搖晃晃地、腕下懸著馬鞭。孩子們在羊圈邊上踢毽子,用馬蘭草編的像蟈蟈籠似的毽子,那條狗圍著你轉(zhuǎn),尾尖哆哆嗦嗦,使腿發(fā)癢……記憶是住在不同房間的客人,等待著拜訪各自的主人,不關(guān)知識,也不關(guān)明敏笨愚。
古拉日松阿住在村東,他的鄰居是獸醫(yī)巴拉珠爾。每隔半個月,信和包裹會從班車上卸下,由一個黃眉毛的司機(jī)拎到獸醫(yī)家的窗臺上。古拉日松阿喜歡穿行于地栽種的一人高的掃帚梅之間,檢閱這些稀稀拉拉的花。他老了,聽人說話的時候,嘴唇抖著,像要補(bǔ)充什么。在油燈下,他右手端著酒盅,左手撫摸貓的脊背、狗的腦門、孩子的頭發(fā)和女孩子的手,仰面盡酒,張嘴散出辣氣,大歡喜。這么喝著摸著,他眉眼緊湊,甚至像要哭了一樣。停頓一會兒,又唱了起來,臉面、懷里、手上都舒展開了,我們的心都飄在他的歌聲上面,提著肝膽在回右轉(zhuǎn)地流向遠(yuǎn)處……
當(dāng)松脂的香氣飄進(jìn)窗口時,我靜待著歌聲。歌聲之后,我舅母喊牛的聲音就會響起。她一手壓著洋井,另一只手把已經(jīng)飲飽的花母牛從石槽邊推開。滿達(dá)的母親招呼牛犢的聲音也會響起,遙遙地像喊自己的孩子。
我?guī)缀跬俗约褐蒙碛诙际?。就在剛才,有人用揚(yáng)聲器宣布:“訂閱晚報,送報上門”;在岐山三校門前,一個老頭蹲著,面前的罐頭瓶里裝滿小樹蛙,五角錢一只,賣;另一個穿法蘭西公雞隊隊服的撐拐的孩子焦急地站在斑馬線邊上,魚貫而過的汽車不給這個可憐的滿臉是汗的瘸孩子讓路;一間洗浴中心的門前站著短衣短褲的時尚女子。
都市的黃昏在嘈雜中相互擁塞,爍爍點亮商家招牌的彩燈。我記憶中的情景幾乎成為前生的舊事了。許許多多的場景、聲音和氣味在古拉日松阿的歌聲中排成一隊,等待與我相見,而我也忐忑地等待著像草葉上的露珠一樣瑩凈的往日,這是因為我聞到了松脂的香氣。
牧區(qū)的傍晚,最亮的是灶間,松枝和沙棘被大把地塞進(jìn)爐膛,畢剝尖叫,人臉鍍金,茶在鐵鍋里嘩嘩滾響。家家的炊煙都有松脂的香氣,混合著牛糞與河水的味道,如發(fā)酵的青草的氣息。
在窗口等不來古拉日松阿的歌聲,我迷惑于松脂的香氣從何而來。向外看——四單元的門前有木匠在干活,他光膀子刨一塊板,干凈的刨花如燙發(fā)女人頭上的大卷滾滾而下,邊上,有人把刨花掃進(jìn)舊臉盆里點燃。
煙霧在空氣中擴(kuò)散,遇窗而入時,竟引起旅人的鄉(xiāng)愁。
對黃昏中由燃燒而出的松脂味,我的確有些難以自持。鄉(xiāng)愁是一聲冷槍,在你最無提防的時候劈面飛來,讓人站立不穩(wěn)。鄉(xiāng)愁是一捧水銀,倘若不小心弄撒,就會無孔不入,滲你心房。我以為,故鄉(xiāng)一直在遙遠(yuǎn)的內(nèi)蒙古,隔著重重山水。誰知它竟藏在窗下,藏在鄰居的木頭里和刨花的微焰中。
松脂的香氣在沈陽的黃昏里散盡之前,我仍然等待著古拉日松阿的歌聲,唱至高音處,收束無聲,宜闔目傾聽,接著是滿達(dá)母親的招呼牛犢的喊聲……
我慢慢等著,直至空氣中聞不到理應(yīng)與歌聲結(jié)伴而來的煙霧里的松香。
鮑爾吉·原野,作家,現(xiàn)居沈陽。主要著作有散文集《譬如朝露》《羊的樣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