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然
一
四、五月是一年中天氣最好的時候。陽春三月,說是這么說,畢竟還殘留著些微寒意,不像今天,周圍的一切都如同浸在一大缸暖融融的金液里面。街上的樹木都回了綠,每一片葉子上都流淌著陽光,光燦燦的樹,光燦燦的世界,然而凌皓心里的天已經(jīng)黑了。
他木然地靠在座椅后背上,暖而輕的春風(fēng)從窗戶里吹進來,拂在臉上像個毛茸茸的粉撲子,癢癢的,像她朝他吹的氣,又像她的略帶亞麻色的頭發(fā)微觸他的額角。他逃了。真可笑,兩個相愛的人之間竟用到一個“逃”字。雖然他選擇了悄沒聲兒地離開,又不由自主地想她。
她一定很傷心……可是我又不能回去……令人煩躁的昏暗的哀愁……
出逃這天的天氣很好,好得像一種諷刺。他買了車票,淡漠地望向窗外。兩片巴掌大的葉子從樹干上落下來。有一片先著了地,另一片在半空中劃了個弧,緩緩逼近先前的一片(凌皓吃了一驚,他竟然想到了“逼近”)。前一片樹葉在同伴將要落地的一剎那,忽然向右移了兩尺,“嚓”的一聲,讓同伴撲了個空,它自己卻飄進了下水道的縫隙——寧可萬劫不復(fù),也不要待在一起,它比凌皓還要決絕!
凌皓是通過唐正認(rèn)識唐琪的。他和唐正是同事,交情在機關(guān)里算是不壞,可是不及他以前那些老同學(xué)。他曾說他和他的老同學(xué),比如吳克。和他的友誼是山中清泉,純天然的,而和唐正的關(guān)系則像可樂,味道也有味道,人工的成分太多了。他遲遲沒有去拜訪唐正的父母,而當(dāng)年才認(rèn)識了一個星期,他就到吳克家認(rèn)干爸干媽了。
凌皓第一次踏入唐家,是在一個夏天的傍晚,小院外的樹上,知了叫了一天還不肯歇,叫聲細成了一條線,細得要斷了。
唐正的寡母熱情招呼,一頭大汗地忙菜。唐正笑著叫他隨便坐,從冰箱里拿了罐裝冰鎮(zhèn)啤酒給他,對面坐下聊了兩句。凌皓拉開啤酒拉環(huán),剛要丟掉,忽然一個嬌嫩的女聲阻止道:“別扔,我看看號碼,說不定能中獎。”
房門的竹簾一動,走出來一個嬌小的女孩子,生得很清瘦,膚色潔白,穿著素色裙子,腳上趿著雙暗紅塑料拖鞋。凌皓一見了她,立刻覺得遍體清涼,渾身的汗都收了,連皮膚都有點冷冷的。
女孩徑直走到凌皓面前,接過拉環(huán),翻過來察看內(nèi)側(cè)。唐正笑說:“來,我介紹你們認(rèn)識,這是我同事凌皓,第一等的精明能干人,下一屆局長多半是他,我將來就指著他混飯吃了?!庇窒蛄桊┱f,“這是我妹妹唐琪,我們家的太上皇,我寧肯得罪領(lǐng)導(dǎo),也不能得罪她?!碧歧鞑焕砀绺绲恼{(diào)侃,快步走進房里去了。
那天的晚飯吃得很平淡,除了唐正口若懸河,唐琪母女倆都很少說話。凌皓驚異于他們一家三口的性格會有這樣大的反差。盡管都是沉默,凌皓又能感到母親和女兒的區(qū)別。唐母看起來是一個典型的賢妻良母,這種人不怕做家務(wù),卻怕和外人打交道;唐琪就不同,她雖不大開口,看得出膽子是大的,她仿佛有一個自己的精神領(lǐng)域,她的人坐在這里,思維卻早已飄渺得莫可名狀。這種人就是見到聯(lián)合國秘書長也不會怯場。凌皓覺得她實在很有意思。
過了幾天,唐琪來單位找唐正,唐正剛好出去了,她便徑直來找凌皓。凌皓請她坐下等,倒了純凈水給她,問她找唐正干嘛。唐琪說:“陪我看電影?!彼目跉馔耆呛鸵粋€熟人說話,凌皓覺得很親切,笑著說道:“打個電話來不就行了,又用得著自己跑一趟?這大熱的天?!碧歧髡f:“我哥他不是帶人回家玩就是和人上外邊玩,我不趁早在這兒截住他,他又該深更半夜才回來了。反正你們也快下班了?!绷桊┬φf:“想不到唐正心這么野。”唐琪出了會兒神,冷不丁問了一句:“你個子怎么這么高?”凌皓一愣,笑道:“可能是我喜歡鍛煉吧?”唐琪說:“可是我哥也喜歡打籃球,也不過一米七五。真是的,沒事長這么高干什么!”她抱怨地看向凌皓,突然毫無征兆地微笑了一下:“開玩笑的,別當(dāng)真啊?!边@是凌皓第一次見到她笑,他從來沒想到人在笑與不笑時會有這么大的差別,唐琪的笑容讓人覺得是種奢侈的享受。凌皓說:“你的笑缺乏鋪墊,等我回過神來你又不笑了,你存心要我遺憾終身?!碧歧魅滩蛔∮质且恍Γ骸澳阌挚匆娏艘淮?,現(xiàn)在死而無憾了?”
她正想起身活動活動手腳,唐正來了。閑聊片刻,六點鐘一到,早已蓄勢待發(fā)的人們紛紛關(guān)門下班,整個機關(guān)“嘭嘭”聲響成一片。下了樓,唐正邀凌皓和他們一起,凌皓爽快地說:“行,不過我還要帶個人,你們不介意吧?”唐正笑說:“就知道你不會丟下俞越?!?/p>
三人到“微利小吃店”坐下,唐正把手機借給凌皓。第一道菜“宮爆雞丁”才上桌,一個戴著金絲邊超薄眼鏡的女孩子慢慢踱了進來。她友善地和唐氏兄妹打了招呼,在凌皓身邊坐下,拿粉藍繡花的小手帕擋住了口鼻說:“油煙味真重。”唐正嘴角浮起一絲笑意。凌皓留神看唐琪時,卻見她淡淡的不露喜怒,至少沒像她哥哥那樣面帶譏誚,心里舒服了些。凌皓替唐琪和女友俞越互相介紹了,俞越很謙和地說了幾句客氣話,敬了唐琪一杯。唐琪還敬了一杯以后就不再開口,凌皓知道她又沉浸到另一個非人間的世界里去了,不知怎么,隱隱竟有些羨慕。唐正把這個樣兒看慣了,自然不以為奇,俞越卻十分詫異,心想別是我得罪了她吧?難道我剛才那杯酒敬得冒昧了?凌皓看出了俞越的心思,輕拍了拍她,表示安慰。
吃到最后,“魚香肉絲”卻遲遲不露面,唐正便打手勢叫服務(wù)小姐過來查問。小姐說“這菜已經(jīng)上過了?!碧普f沒有,小姐便拿出菜單給他看,長指甲劃著“魚香肉絲”四個字說:“你看這菜名旁邊已經(jīng)打了鉤,那就是上過的。我們可不會為了這么點小便宜壞了招牌?!碧普Φ溃骸罢漳氵@么說,我們倒成了想占小便宜的啦?”那小姐略有些下不了臺,便話里有話地微笑道:“那是先生你自己說的,我可不敢有這個意思,可是的確打了鉤了你看這事奇怪不奇怪……”唐琪忽道:“我們沒吃到,別說打鉤,打五角星也沒用?!彼胩觳豢月暎溉粊砩线@么一句,眾人都是一愣。那小姐無奈,叫了老板過來,一一二二把事情說了一遍。唐琪眼望門外說:“你們飯店的‘微利是不是都靠鉤來鉤去賺起來的?你要是燒呢,趕快就去;不燒,我們就走!”老板比小姐會做人,忙陪笑說:“現(xiàn)在就給你們做?!贝钣樦チ?。凌皓笑著朝唐琪豎了一下大拇指。
吃完飯,看了電影出來,時間還早,四人邊推著車邊聊天。唐正說:“別人家都是大的欺負(fù)小的,就我們家是妹妹欺負(fù)哥哥。我這日子簡直過得水深火熱的?!绷桊┬Φ溃骸澳阋蔡鋸埩?,我覺得唐琪肯定不像你說的那樣。她自己要想的事情太多了,哪兒勻得出精力欺負(fù)你?”俞越紅著臉說:“你看你,也不怕人家見怪!”唐琪卻抬頭望了凌皓一眼,目光中隱然有幾分驚喜。凌皓心中一熱,脫口而出道:“唐正你嫌你妹妹不好,不如讓我做她哥哥?!碧普蛏吖麟S上,緊接著說:“好啊,燙手山芋,巴不得有人要呢!”唐琪“哼”了一聲說:“凌皓做哥哥,一定比你稱職。”她當(dāng)即清清脆脆叫了俞越一聲“嫂子”,羞得俞越滿臉通紅。
二
唐琪速度很慢地騎著車,對穿梭的人流車流視而不見。她恍惚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便定了定神向四周看。一輛車趕了上來,凌皓正笑吟吟地瞧著她。
唐琪說:“真巧。”凌皓說:“是啊?!彼麄儾⑿兄T了一段,始終沒有出聲。到了十字路口,兩人異口同聲道:“往左往右?”互相一看,不禁笑了起來。凌皓說:“你也沒有目的地?”唐琪點了點頭:“我經(jīng)常在街上隨便逛,事先并不想好到哪邊。”
他們騎到“綺夢公園”門口,不約而同減緩了車速。唐琪說:“陪我進去坐坐好吧?”凌皓聽她這樣軟語相商,便笑道:“好,不過不用這么可憐兮兮?!彼I了門票,和唐琪一起走進那扇因式樣過于冷峻而稍顯陰森的大門。
兩大塊草坪綠得有些牛氣,中間兩排高大的樹木夾著一條彎彎曲曲的林蔭小道,竟有些幽深的意味。在毒辣的大太陽底下,這里委實可算是一方洞天福地。凌皓買來兩罐飲料,替唐琪把吸管插好遞給她。唐琪吮了一口,慢悠悠地說:“你這人真有意思?!绷桊┍凰f得摸不著頭腦。唐琪便解釋:“一米八幾的大個子,居然能這么細膩,我擔(dān)保我哥就做不來?!彼f得平淡,聽不出是褒是貶。凌皓說:“你給我一種感覺,莫明其妙就叫人不安,但又舍不得離開。”唐琪笑了:“你是夸我有個性還是暗示我古怪?”凌皓也笑著說:“兼而有之?!碧歧髡f:“你也給我一種感覺,你老是使我發(fā)窘。我一般不怎么搭理人,可是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和別人談得很融洽。只有你,我需要絞盡腦汁找話說?!绷桊┬Φ溃骸澳堑故峭τ谐删透械摹2贿^成天在一起嘀嘀咕咕的也不見得就是好朋友,有冷場不代表我們這干兄妹不投緣?!碧歧髂黄谭降溃骸耙苍S你說得對?!庇终f:“我在雜志上看到有人說過,最好的朋友是你們靜坐在游廊上,一句話也不說,當(dāng)你們走開的時候,仍感到經(jīng)歷了一場十分精彩的對話?!绷桊┩O履_步說:“那種境界倒令人神往。我們就試試看。”
二人在一張石椅上坐下,凌皓覺得挨得太近,往左邊挪了挪。前面不遠處開著一片紅花,那鮮亮的紅色被草坪一襯,濃得幾乎要流淌開來。石椅上方是一汪綠蔭,不是松樹,不是楊柳,枝干略有些像榆樹,葉片上卻多了一圈鐵銹似的紅邊。陽光照射到的葉子像金幣,照不到的則像翡翠。仿佛有人施了魔法似的,一陣風(fēng)來,急雨似的披下一頭一臉鑲了紅圈的金幣和翡翠——炎夏竟會如深秋一般落葉紛紛,可是樹下的兩人既不閃避,也不驚奇,似乎是盹著了,又似乎深深沉醉。
過了半晌,唐琪說:“你合格了?!绷桊╅_始沒聽懂,隨即回過味兒來,便有些受寵若驚:“你說我是你最好的朋友之一?”唐琪微笑道:“把‘之一拿掉就對了?!绷桊┻@時卻是惶恐了:“那我不敢當(dāng)?!碧歧餍Φ溃骸拔艺f你是你就是,我的朋友本來不多?!绷桊┱f:“可是我們認(rèn)識了才幾天……”話雖如此,他心里卻急切盼望著唐琪振振有詞的反駁。唐琪說:“那又怎么樣?有些人處一輩子也不會是知心朋友,比如你和我哥。你問問你自己,現(xiàn)在你喜歡跟我哥說心里話呢還是跟我說?”凌皓想了一會兒,囁囁嚅嚅地說:“不忍心說?!碧歧鞯靡庖恍?。
凌皓喝了口可樂順氣說:“我出一個連環(huán)字謎你猜,猜中了有獎。”唐琪說:“獎什么?”凌皓說:“一本影集?!彼詾樗龝恍家活?,不料她什么表示也沒有,只是問道:“猜不中呢?”凌皓心想這女孩子真精,干什么都要先問個明白,笑道:“那你也買個東西給我?!彼切趴陂_河,唐琪卻默默想了一會兒,認(rèn)真地說:“可以。我輸了就買個保溫杯給你,上次我見過一個像小話筒那么大的,顏色又沉著,拿著又方便,你們坐辦公室的冬天正用得著?!绷桊┱f:“行,你聽好啦,謎面是四句話,每句話打一個字?!禊Z一去不復(fù)返……”唐琪輕聲道:“這是個‘我字?!绷桊┮豢跉庹f下去:“‘良字無冠雙人立,雙木非林心相連,您若無心各自飛。連起來讀讀看。”唐琪說:“我、很、想、你,哦,你這人……”凌皓笑道:“上當(dāng)了吧?”唐琪臉一紅,不作聲了。凌皓正擔(dān)心自己玩笑開得太放肆,卻聽唐琪說道:“星期一把影集給我。我要墨藍色的,厚重一點的?!绷桊┧闪丝跉?,跟著又感到奇怪:“墨藍顏色太沉暗了吧?”唐琪說:“我不喜歡太光亮的東西。你只管買,橫豎是給我的,合我的心就是了?!?/p>
凌皓說可以回贈她一個提要求的機會。她把空飲料罐子“嘎”的一聲攔腰捏扁了,投進垃圾箱里才說:“這一輩子你不能讓任何朋友在你心里超過我?!?/p>
當(dāng)天晚上,凌皓興奮得難以入睡,僅僅一個下午,他們的距離竟拉近了這么多?!八绻媸俏业拿妹?,我該有多快活!”他想。直到十二點多,他才迷迷糊糊睡了過去,不到一點,卻又毫無理由地醒了。他起來倒了杯水,站到窗口吹吹風(fēng)。忽然之間,如遭電擊,他看到了他畢生難忘的奇觀:墨藍色的夜空中,無數(shù)的星星匯聚出了一個動物的輪廓,晶藍的頭部呈渾圓狀,白燦燦的身子上有草綠的花紋,眼睛卻是猙獰的紅點——一條由星星勾勒出的碩大無朋的蛇!
凌皓既恐懼又激動,既覺毛骨悚然又想歡呼雀躍。他心中慌亂,跌跌撞撞跑進房中找照相機,想要把“星蛇”拍下來好好研究??傻人麕е鄼C回到窗口時,滿天星星已然消失無蹤,只有那厚重的、藍得發(fā)黑的云層。那條蛇不見了!
三
第二天是星期天,凌皓睡到日上三竿才起身洗漱,心里依然默想著半夜的天文奇景,感到一種神秘的恐怖。
凌皓調(diào)整一下情緒,到廚房門口說:“媽,早飯吃什么?”他母親說:“就快吃中飯了,兩頓并一頓吧!”凌皓笑道:“成天這么兇,跟后媽似的,也不知道是不是你親生的?!绷枘笟獾脭f著他打,凌皓忙笑著跑出去了。不到半個小時,一家三口已經(jīng)圍坐在餐桌旁了。
凌母邊挾菜邊說:“俞越呢?這個星期怎么沒看見她?”凌皓嚼著滿嘴的飯說:“她說有事?!绷枘刚f:“有什么事?你也不問問她?”凌皓說:“有那個必要嗎?就算談戀愛也得給人家一點私人空間。”凌母把眉頭一皺說:“結(jié)婚前不把她管得服服帖帖,結(jié)了婚就該她管你了。過日子就是這樣,不是東風(fēng)壓倒了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了東風(fēng)。”凌皓道:“那你跟爸……”凌父咳嗽一聲說:“沒上沒下,又牽扯上你老子?!绷枘赶蛘煞蚯屏艘谎壅f:“我當(dāng)年就吃虧在沒人告訴我這個道理,不然你爸有這么自在,大小事他都是甩手掌柜,全是我來操心!你打算什么時候結(jié)婚吶?都二十六了,你跟俞越商量過沒有?”凌皓說:“講過了,我們想定在國慶辦,她家里也同意了?!绷枘赶仁窍胍凉炙缓图依锿猓K于還是忍不住喜上眉梢道:“這猴兒崽子,我們在這兒干著急,他倒都一五一十安排好了,還一點風(fēng)聲兒也不透。”凌父也點頭而笑。凌皓笑道:“你們等著吧,我和俞越一定能建立一種新型家庭關(guān)系,東風(fēng)西風(fēng)平等相處,各刮各的。”
飯后不久,凌皓的老同學(xué)吳克過來看他。二人聊了一會,凌皓說:“你相信嗎?我以前那么急著想早點和俞越成個家,事到臨頭,反而又不那么著急了。莫非男人也有婚前恐懼癥?”吳克笑罵他胡說八道,勸他道:“俞越是居家過日子的女人,性子又好,將來才不會跟你父母鬧矛盾。換了別人,誰受得了?。俊绷桊R上沉下臉來說:“我爸媽怎么了?你那么討厭他們?”吳克忙說:“我是有什么說什么……”凌皓一笑道:“對了,有件事正好要告訴你?!北惆炎蛞顾娎L聲繪色敘述了一遍。吳克側(cè)頭打量著他說:“你沒事吧?還是你把夢境當(dāng)成了現(xiàn)實?不過夢到蛇據(jù)說倒是好事?!绷桊┫冗€發(fā)誓賭咒說是真的,后來自己也疑疑惑惑的,不敢那么肯定了。
同一天,唐琪靠在床頭,百無聊賴,她發(fā)覺她的心不比從前那樣靜了。她翻了幾頁書,丟在一邊,終于拿起電話撥了個號碼。那邊一個婦人的聲音傳了過來:“喂,你是誰呀?”唐琪說:“請你幫我叫一下凌皓?!蹦侨藚s道:“你是誰?”唐琪無奈,只得報了姓名。那人又說:“你是凌皓同學(xué)?”唐琪對這人漸生反感,淡淡地說:“我是他朋友?!蹦侨诉@才說了句“你等一下?!逼毯罅桊┑摹拔埂甭曧懫?,唐琪劈頭便問:“剛才那個是誰?像查戶口似的?!绷桊┬φf:“那是我媽,你是唐琪吧?”唐琪說:“我還以為她接著要查問我有沒有海外關(guān)系呢!”凌皓岔開話題說:“你怎么有我家電話號碼的?”唐琪說:“我問了我哥。你現(xiàn)在有沒有空?”凌皓笑道:“不好意思,晚飯剛開在桌上,我朋友吳克在我這兒,俞越剛才也打電話說要來。叫別人陪你玩吧?!碧歧髡f:“我在家很無聊,做什么都不定心,你就不能犧牲一下?”凌皓說:“小姐,你坑我呀,把女朋友扔在家里陪你,說不過去吧?”唐琪輕哼一聲說:“重色輕友,還說是我哥哥呢?!绷桊┎唤Φ溃骸敖o我扣這么大一頂帽子。你以前不是經(jīng)常一個人在家?唐正還夸口說你心如止水來著?!碧歧鲊@息一聲道:“那時我還沒認(rèn)識你呢?!绷桊┮汇?。唐琪也半晌不出聲,良久才說:“你吃飯吧?!北銙炝藱C。
隔了幾天,唐琪又再打電話過去,這次卻是一個中氣十足的男聲,除了問“你是誰”,“是不是他同學(xué)”之外又加上“你找他有什么事”。唐琪預(yù)先有了思想準(zhǔn)備,反不如上一次那么意外,她一一答完才與凌皓通上了話。唐琪說:“剛才一定是你爸爸?!绷桊┱f:“是啊?!碧歧髡f:“你爸跟你媽真配?!绷桊┘傺b沒聽懂:“又有什么事啊?”唐琪嗔道:“你聽你那不耐煩的勁兒——今天可以來找我玩了吧?”凌皓笑道:“八點多了,你開玩笑吧?我晚飯都吃了?!碧歧髡f:“怎么我兩次打電話你都說到吃飯?我也是剛剛才想到找你?!彼D了一頓又說道:“我不信你忍心拒絕我兩次?!?/p>
凌皓趕到唐家,和唐母打過招呼,掀開竹簾走進唐琪房間,見房里裝飾不多,偶爾有一兩件也頗素雅,便笑道:“你蠻有品味的嘛。”唐琪微笑道:“你坐。”又切了西瓜給他。凌皓吃著瓜四顧打量,發(fā)現(xiàn)只北墻上懸著一個玻璃框,其他三面墻壁卻是光光的一片。那唯一的玻璃框里面裱著一張水粉畫,遠山近水,都以淡藍、灰、淡綠為基色,有種悒郁的清冷的感覺,便指著那畫說:“還好是夏天,冬天看著不覺得冷嗎?”唐琪遞了毛巾給他擦嘴,說:“我就喜歡陰涼,所以我一個好朋友就送了這畫給我?!绷桊┬Φ溃骸昂门笥??有多好?你不允許我有比你更親近的朋友,我現(xiàn)在也要同樣的承諾?!碧歧鲹u了搖頭說:“我們已經(jīng)好久不聯(lián)系了,可能他都當(dāng)爸爸了。”凌皓一愣:“是個男的?”唐琪說:“你可別誤會,我一開始跟他玩的時候,他就有女朋友了。我還叫過他女朋友‘大嫂?!绷桊┬Φ溃骸澳闵┳诱娑?。”唐琪看了他一眼說:“現(xiàn)在我只有俞越一個嫂子——不過以后會有兩個。”凌皓不以為然:“是嗎?”唐琪笑了:“你又吃什么醋了?唐正也要結(jié)婚的呀!”凌皓也不禁笑了。
四
這天凌皓聽說唐琪病了,過來看她,一進房門就見她正用面紙擦鼻子。她一瞥見凌皓,便將面紙團皺了扔到一邊,但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凌皓關(guān)切地說:“你怎么了?唐正說你不舒服?!碧歧髅銖娦α艘恍Γ骸案忻??!绷桊┰尞悾骸跋奶旄忻??倒是少見?!碧歧髡f:“這叫‘熱感冒,我想多半是前天晚上睡覺電風(fēng)扇忘了關(guān),受了涼。我哥也真是,一件小事,也要搖鈴打鼓地說起來?!绷桊┬Φ溃骸八彩顷P(guān)心你嘛!對了,他要我先來,他在街上遇到個朋友,說是隨后就到,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回來?”唐琪聽了便說:“不用等了,我們先吃飯?!绷桊┻€要再說,唐琪已經(jīng)掀簾子出去了。
飯后唐正遲遲不歸,唐琪提議:“下盤棋吧?”凌皓一邊埋怨唐正不守信一邊就和唐琪下起棋來,孰料唐琪棋藝著實不差,下到中局,竟仍能和他旗鼓相當(dāng),他不禁帶了幾分驚訝:“看不出你倒是個深藏不露的高手?!闭f到這兒,電話響了,唐琪過去拿起話筒,“嗯嗯”了幾聲掛了。她轉(zhuǎn)身坐回床邊,移動了一個棋子:“哥說今晚不回家了,讓我跟媽說一聲,也跟你打個招呼。”凌皓有些不悅:“這人……”隨手走了個棋子。唐琪微微一笑,吃掉了對方一個“炮”。凌皓“哎喲”一聲,待要亡羊補牢,已是兵敗如山倒,第一盤就輸了。
唐琪正要重新擺子,凌皓忙阻止她說要走了。唐琪說:“才七點一刻呢?!绷桊┱f:“我玩這么晚已經(jīng)不應(yīng)該了,如果不是為了看你……我跟俞越約的是七點服裝城見。”唐琪不言語。凌皓看了看她臉色,小心地說:“要不,我明天來陪你下個夠?”唐琪把棋子往金屬盒子里一倒,發(fā)出一陣凌亂而清脆的大響。凌皓滿心只想離開,卻邁不開步子,他想了一想,委曲求全地說:“這樣吧,我再跟你下一盤,不過不要思考,走快棋。你贏了我就留下,你輸了或者到時間棋下不完,我就走。”唐琪說:“你刁難我?”凌皓搖頭道:“我是看天意?!碧歧骱喍痰卣f:“好?!钡诙P下得極快,唐琪本就有些患得患失,又適應(yīng)不了這樣運子如飛的速度,五分鐘剛過就不得不投子認(rèn)輸。她收起棋子,默然不語。
凌皓說:“我走了?!碧歧髡f:“我從來不怕任何事,剛才下棋時卻特別怕你走。”她目光灼灼地對著凌皓,緩緩地說:“不然我不會輸?!?/p>
凌皓趕到服裝城向俞越道歉,俞越倒沒多說什么。凌皓心想:她果然善解人意。雖然如此,他仍有些心神恍惚。
二人在里面逛了許久,俞越說:“到那邊看看?!绷桊┞杂X不耐煩,可還是跟了過去。俞越比較了半天,從貨架上取下一件深藍格子襯衫叫凌皓試穿。凌皓原以為俞越是給她自己買裙子,不由得頗感意外,隨即覺得一陣溫暖。他說:“不用試了,一看就知道合身?!庇嵩絽s像個小母親般地說:“不穿穿怎么知道?”凌皓只得草草穿了一下,對鏡自照,很是帥氣。俞越替他抿了抿頭發(fā),把衣領(lǐng)和袖口拉拉平,仔細端詳,終于滿意地說:“挺不錯的,多少錢?”
服裝城外的街道上,車水馬龍,熱鬧非凡。唐琪獨個兒在人行道上踱著,顯出幾分落寞。她走到河濱公園時,腿酸腳軟,只得到河心亭里歇歇。
我現(xiàn)在有兩條路,她想,一是疏離,讓時間把我們再變成陌路人,我舍不得,好不容易有一個關(guān)心我的哥哥。但他真關(guān)心我嗎?就算是,也不及他女朋友。我今天還有病呢!她不由得擦了擦眼睛。再一個選擇就是息事寧人,權(quán)當(dāng)什么也沒發(fā)生,我只怕未必有這個肚量。她輕輕嘆了口氣,起身走回岸邊,沒入光線射不到的幽暗樹叢中。
她才開了家門,唐正前腳后腳過來了。他看了唐琪一眼,隨口道:“上哪兒去了?有病還不在家待著?!闭f著自去沖涼。唐琪剛要進房,客廳里的電話響了。她本能地猜出了是誰打過來的,賭氣不接。然而鈴聲固執(zhí)地鍥而不舍地響下去。唐母在隔壁喊:“來了來了?!彼@一點是十分可笑,接電話也像去開門似的。唐琪聽母親的拖鞋聲越來越近,才回過神來說:“媽你別過來了,大概是我的電話。”唐母說:“哦,你回來啦?早點洗個澡上床吧,感冒還沒好,還往外頭亂跑?!闭f完,又“撲禿撲禿”走回去了。
唐琪把耳朵緊偎在聽筒上,一手下意識地?fù)钢揽p說:“哪位?”那邊說:“是我。”唐琪沒吭聲。那邊說:“你……你怎么樣?”唐琪淡然道:“不怎么樣?!绷桊┥陈曊f:“在生我氣吧?其實你只要為我想想,就知道我有多為難。我今晚這頓飯吃得很不開心?!碧歧鲙缀跻浕?,可是出口竟變成了“明天我請你吃飯,我要告訴你一個決定?!鳖D了頓又說,“七點鐘,在服裝城附近的‘好再來飯店。”凌皓不說話了,過了半分鐘才“禿”地掛斷了電話。
次日下午,唐琪特地去做了頭發(fā),化了淡妝,又換上她最喜歡的白紗連衣裙。她這樣精心準(zhǔn)備,倒不像是去絕交,而像赴一次重要的約會。她準(zhǔn)時走進飯店,見凌皓已經(jīng)坐在那里,便徑直走過去坐下。凌皓陡然間見她煥然一新地出現(xiàn),不覺有些驚訝,定了定神才說:“你今天心情不錯。”唐琪微笑道:“你不知道,我這人,越是生氣,越是客氣。”凌皓說:“你的意思是說,你已經(jīng)氣到極點,不肯原諒我了?”
兩個人都沒心情用餐,胡亂吃了幾口結(jié)帳出去。凌皓說:“上哪兒?”唐琪過了片刻才說:“到我昨晚去的地方。”
他們坐在河心亭里,誰也沒有開口。唐琪又習(xí)慣性地陷入了沉思。終于凌皓問道:“昨晚你還出來過?”唐琪微微點了點頭。凌皓略帶責(zé)備地說:“你也不怕受涼?!碧歧髡f:“我的心早涼了?!绷桊┤滩蛔≌f:“又不是什么大事……”唐琪打斷他說:“小事最能看出一個人的心?!彼焓掷砹死黹L發(fā)說:“所以我做了一個決定,我不說你也該猜得到?!绷桊﹩≈ぷ诱f:“我知道?!彼麖目诖锾统鲆槐狙b幀精美的影集說:“那次打賭輸給你的,墨藍面子的。我中午特地騎車跑了三個地方選的?!碧歧髀砸华q豫,接過影集說:“謝謝你,正好當(dāng)作臨別紀(jì)念。我會記得這是一個曾經(jīng)和我兄妹相稱的人送給我的。”她覺得她要流淚了。凌皓突然垂下頭,雙手插進頭發(fā)里:“你不知道,我長這么大,只給我媽和俞越買過東西,我……”他有些哽咽,想要控制,卻越發(fā)明顯了,“你是我心目中最重要的幾個人之一?!彼镉型茗Q,岸上有蛐蛐在叫,是夏夜特有的奏鳴曲。
唐琪只覺胸口又酸又熱,逐漸承受不了這纏綿的感傷,幽幽地說:“你不要這樣,我……我收回我的決定?!彼捯怀隹冢麄€人仿佛輕了十幾斤,有種極強烈的飄飄然的愉快。凌皓抬起頭,眼中射出又驚又喜的光。
這晚星光黯淡,月色卻美。那月亮似白非白,似黃非黃,亮堂堂的,像個小太陽。月光凄清中微露暖意,正像上好的玉石,初著手是涼的,細辨卻有溫潤的感覺。魚鱗樣的云片像湖中細碎的水紋——是凌皓往河里投了一枚石子。
“你不怕我們被俞越撞到么?這么孤男寡女的?!碧歧鲉柕?,眉梢眼角,似笑非笑。
“不怕,哥哥和妹妹,光明正大?!绷桊├碇睔鈮训卣f。
“大不了我跟她說一聲‘嫂子,您別多心?!碧歧餍Φ?。
五
凌皓倒了杯水說:“我不知道你說什么?!彼麑γ孀踔鴪蠹埖奶普?/p>
“是嗎?”唐正說:“那天晚上你給唐琪打電話,她說的全給我聽到了?!?/p>
凌皓有些狼狽:“你是不是人哪,妹妹的電話也要偷聽?!碧普Φ溃骸拔沂顷P(guān)心她。你倆二十幾歲的人了,越大越成了孩子了?,F(xiàn)在怎么樣?和好了沒?”凌皓尷尬笑道:“不用你操心?!碧普阏f:“我妹妹脾氣同常人不一樣,你這哥哥可不是好當(dāng)?shù)?。”他說著出門,與一個中等個子的青年擦肩而過。那青年面帶微笑,徑直走到凌皓面前坐下。
凌皓偶一抬頭,欣喜地說:“是吳克嘛,哪陣風(fēng)把你吹來了?”吳克嘻嘻一笑:“到附近有事,順便來看看你。”聊了會兒閑話,吳克說:“剛才那人是誰?有點眼熟似的。”凌皓說:“那準(zhǔn)是上輩子見過,是唐琪的哥哥?!眳强藛柕溃骸疤歧魇钦l?”凌皓有點躲躲閃閃地說:“新朋友?!眳强巳粲兴颍骸芭陌??”凌皓忙說:“雖然是女孩子,我們可是當(dāng)兄妹相處的?!眳强诵Φ溃骸皢栴}大了,看你這么緊張,就知道你心虛。”凌皓嘆了一口長氣:“你跟我來?!彼麄冏叩捷^為清靜的文印室里,關(guān)上了門。這兩天機器壞了,還沒來得及修,文印室成了眼下全機關(guān)最適合談心事的所在。凌皓說:“老實說,我最近矛盾得很?!眳强苏f:“為了唐琪?”凌皓說:“ 為了我自己。”
吳克一手撐在復(fù)印機上靜聽。凌皓走到窗邊,背朝吳克,把事情原原本本講了一遍,最后說:“我們還是嚴(yán)守界限,從來沒有什么出軌的行為……”吳克打斷他說:“這時候了還自欺欺人。你們真那么單純,她會跟俞越攀比?你也不會這么苦惱了。只有一點不能肯定,她到底是處心積慮引你上鉤呢?還是她本人跟你一樣彷徨?”凌皓忙替唐琪辯解:“她絕不是那種人,我相信她現(xiàn)在同樣很迷惘?!眳强苏f:“不用迷惘,我立刻幫你們撥開云霧見青天——你同時喜歡了兩個女孩,只不過你自己不敢正視罷了?!绷桊┧坪醭粤艘惑@,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是……是嗎?”吳克但笑不語。凌皓回過身來,帶著點懇求的意味說:“給我點意見吧,我心里真亂極了?!?/p>
吳克考慮了一會兒,慢吞吞地說:“我覺得——僅僅是我個人意見啊——還是俞越比較適合你。”凌皓心中既黯然又輕松,自己也說不清到底是怎樣一種感覺,聽吳克繼續(xù)侃侃而言道:“聽你的口氣,唐琪個性極強。我說了你又要不高興,你父母也是不大好相處的人,又不允許你離開他們自立門戶,將來家庭關(guān)系會很麻煩。俞越就好得多了,溫柔善良,又體惜人……”凌皓插嘴說:“我身上這件襯衫就是她買的?!眳强顺脽岽蜩F說:“對不對?我說她體貼嘛!”
三下有節(jié)奏的敲門聲響起。吳克住了口。凌皓說:“請進?!遍T一開,吳克便見到一個嬌小瘦弱的女孩子,披散著齊肩長發(fā),清亮的目光在他臉上滾了兩滾,向凌皓笑道:“怎么躲這兒來了?鬼鬼祟祟的?!甭曇羧岽嘀杏?jǐn)v雜著一絲嬌媚,一時卻聽不出她是指責(zé)還是玩笑。凌皓有些疑心她聽到了吳克的話,勉強一笑:“跟我朋友聊聊天。我給你們介紹一下,這是吳克,這是唐琪。”吳克和唐琪握了握手,心中詫異她盛夏時掌心也是清涼無汗;留心看其言談舉止,確有一種世人不及的風(fēng)情。
吳克走后,唐琪輕輕帶上門,在電腦前坐下來,無意識地空擊著鍵盤說:“你們說的話我全聽到了?!绷桊┝喜坏剿@樣單刀直入,咳了兩聲沒作聲。唐琪細聲說:“你不要多心,也別信別人胡猜,我并不是……像他說的那樣?!绷桊┬闹虚W過些微失望,隨即又因這失望生出了負(fù)罪感。
“我重要嗎?”唐琪問道。
凌皓不假思索地點了點頭。
“有多重要?”唐琪繼續(xù)“嗒嗒嗒”地敲打著鍵盤道。
“形容不出來,你干嘛老問這個?你明知你在我心目中的地位?!绷桊┑目跉庥行┍г?。
唐琪淡淡地說:“重要到能讓你為了我跟吳克絕交嗎?”她這句話如此突兀,凌皓竟被她嚇了一跳,他不敢相信世上會有人大膽到要求他和吳克絕交??墒翘歧鞯纳袂閰s是不容置疑,連她的坐姿都像是打算談不攏就隨時要走的。她散發(fā)出一種對什么都無所謂,因而也就絕對無畏的危險氣息。凌皓躊躇了一會兒說:“不可能?!碧歧鲝淖簧暇従徴玖似饋?,目光并不對著凌皓,以她那特有的,莫測高深而又漫不經(jīng)心的口吻娓娓地說:“他說我跟俞越攀比,猜我是不是處心積慮引誘你上鉤,你聽聽他的用詞,分明說我不是好人。他又沒見過我,又不了解我,就這么攻擊我,換了是你,你氣不氣呢?要是你還和他稱兄道弟,你說我再叫你哥哥的時候是什么感覺?不是我存心給你出難題,要怪就怪你的吳克,口沒遮攔,異想天開,我縱然不及俞越人緣好,我也要名聲的,我也有自尊的?!彼A艘煌?,嘆道:“你選擇了他,就要放棄我。”
凌皓向來不大見到唐琪這樣長篇大論,這才發(fā)現(xiàn)她只是不愛說,卻不是不會說。唐琪打開門,回頭說:“我也知道叫你一下子對他不理不睬是不可能的。我希望你慢慢疏遠他,不主動同他聯(lián)系,他找你時你就稍稍敷衍敷衍,日子久了,自然就淡下來了?!币娏桊┎豢月?,微笑道:“那么只好我退出了?!彼D(zhuǎn)過身去斜挎著她的草綠色小包,翩然而出。凌皓本能地想要阻攔,可是身子只微微一動,還是坐了回去。
當(dāng)天晚上,凌皓徹夜難眠,隨后的幾天也總是心神恍惚,上班的時候盼著回家,到了家卻又覺得還不如待在辦公室里。他的坐立不安,俞越也覺察到了,他只得推說工作壓力太大,心煩意亂之外又得撒謊騙人,不幾天就有了心力交瘁的感覺。
這天下班,他邊騎車邊瞧著地平線上的半輪夕陽。晶紫的光柱染深了云靄,嬌艷絕倫,看在他眼中,卻是分外慘淡。突然間,仿佛被人燙了一下,他看見前面不遠處唐琪正心事重重地走著,她旁邊赫然有一個高個子男人。那人正滔滔不絕地說著什么,唐琪表情平淡,偶爾點一點頭。凌皓猛踩了兩下腳踏,飛速往前騎去。他很快趕上了他們,又很快與他們逆向擦過。他忍不住回頭看了一眼,恰巧唐琪也正回頭,二人目光糾纏只是一瞬,一剎那間卻像交換了千言萬語。唐琪眼中淚光閃爍,反映出落日的點點殘紅。她馬上掉轉(zhuǎn)頭去繼續(xù)行走。凌皓卻在聽到“哎哎哎,你怎么騎車的”之后才回過頭來。
六
那人是誰?
我為什么要告訴你?
因為我是你哥。
我記得我們已經(jīng)不是朋友了。
我認(rèn)為我們現(xiàn)在還是。
你的意思是……
我的意思是我接受了你的條件,沒有你,我根本無法生活。你滿意了?
……是?。?/p>
那么你告訴我今天和你一起的男人是誰?
一個普通朋友,我房間那幅色澤素淡的水粉畫就是他送的。
原來是他。
他來出差,順路過來探望我,他已經(jīng)結(jié)婚了。
這個你干嘛也告訴我?
我不知道——這兩天你有沒有想起我?
每天都想,真的,不誆你。
唐琪躺在床上,回想著剛才的電話,像倒磁帶似的,把那幾句話翻來覆去咀嚼了無數(shù)次。幾天的煎熬終于到了頭,她快樂得睡不著覺。
唐琪的好心情只維持了兩個月,從唐正那里,她打聽到凌皓快結(jié)婚了。
“祝賀你呀!”唐琪望著凌皓笑道:“聽說國慶節(jié)你有喜事啦?”凌皓一直瞞著唐琪,誰想紙到底包不住火,只得笑道:“是呀,到時可不能缺席,少了你就不能蓬蓽生輝了?!碧歧髡f:“說得我像個探照燈似的。終身大事也不透風(fēng)聲給我,你這個哥哥也未免太不夠交情了?!彼绞钦f得隨和,凌皓越是感到不安。
才說到這里,俞越笑吟吟地進來了。她是來和凌皓商議買家具的事,見了唐琪,親熱地拉手問好,比初見面時大方了許多。唐琪說:“人逢喜事精神爽,俞越姐今天真有精神,凌皓也是容光煥發(fā)的?!庇嵩綕M懷準(zhǔn)新娘的喜悅,只管一個勁兒要唐琪跟他們一起吃晚飯。唐琪以為自己理所當(dāng)然會拒絕的,誰知竟莫名其妙地答應(yīng)了,她不清楚這算一種什么心理。
三人到餐廳坐下,凌皓和俞越在一邊,唐琪獨自坐在另一邊。這個本該是意料之中的坐法卻給了唐琪極大的刺激。她和他們碰杯談笑,祝福的話說得出奇得多,笑得頰上的肌肉都酸了。二十幾年來,她就沒說過這么多話,笑過這么多次。她疑心俞越可會看出了自己的心事,后來又覺得不像。她那天吃了不少菜,也看足了俞越對凌皓的親密。她詫異她竟不感到太多憂傷,只是胸口十分脹悶。飯后互道了“再見”,她眼看著他們并排騎著車走遠,一個人孤伶伶地回了家。
可巧這晚唐正不曾出去,見唐琪進門,便拍拍她的肩溫和地說:“天轉(zhuǎn)涼了,以后晚上出去多加件衣裳。”這極平常的關(guān)心,在這樣一種情境之下,變成了一種令人心酸的溫暖。唐琪說:“哥,我很難受,媽生了你就夠了,她為什么又生了我?”她說著伏在唐正肩上啜泣起來。唐正吃了一驚,同時又有點受寵若驚,印象中妹妹從沒對他表現(xiàn)過這般的依戀。他哄她說:“是不是有誰欺負(fù)你?告訴哥,哥給你出氣?!彼徽f還好,一說唐琪反而哭得更悲切了。她斷斷續(xù)續(xù)地說:“沒……沒用的,你幫不了我,誰也幫不了我。是我自己……不好,明知道不可能,我又忍不住要想。我早就知道,還不敢承認(rèn)……承不承認(rèn)也都一個樣了。我那么辛苦地控制,屏得全身筋骨都酸軟了,我實在是沒有辦法子,再也裝不下去了……”她哽咽著,在唐正懷里劇烈的地著抖,直過了半個多小時才逐漸平靜下來。
唐正打水讓她洗了把臉,再問時她卻守口如瓶,不愿開口了。她向滿面急切的唐正瞧了一眼,用平日一慣的淡漠語氣說:“我沒事了,哥你去睡吧,我還想再坐一會兒?!碧普班拧绷艘宦曊f:“哥哥相信你,我的妹子一向就是好樣的?!?/p>
國慶前夕,凌皓一方面忙于籌備婚事,一方面幾乎每天都要和唐琪見面,忙得不知所措。唐琪如今又是空前的好興致,不論多小的事,她一定要向凌皓討主意;不論凌皓多忙,她單方規(guī)定一天至少要見一次。凌皓稍有猶豫,她就笑著責(zé)怪他“重色輕友”,凌皓剛露出一點不耐煩,她馬上顯得萬念俱灰。這柔情的鐵臂漸漸令凌皓不能抵擋,他對她于喜歡之外竟生出了些微恐懼。有時候——僅僅是有時候——他也考慮到另一種可能性,但是他立刻又否定掉了這荒唐的想法,他絕不能對不起俞越,再說,他的父母也不是唐琪所能容忍的。像打針時最緊張的一刻是擦棉花球一樣,他倒情愿“十一”盡快到來。有了決斷,哪怕是一個不完滿的結(jié)局,總比懸而未決的要好。
這天是周六,他說好要上俞越家去,但他最怕的情形還是出現(xiàn)了,唐琪突然打電話來叫他去她家玩一會兒。凌皓說:“我跟俞越講好了,今天真的沒空。”唐琪帶著三分撒賴笑道:“偏要你過來。”凌皓說:“只好讓你失望了。”唐琪嘆道:“你以為你還不夠叫我失望的么?”凌皓不解。唐琪說:“哪一次我請你玩你不是推三阻四的?你不來就是忽視我,兄妹情分就不深,平時就是虛情假意?!绷桊┯行阑穑骸昂煤煤?,算我無情無意也行……”才說了一半,早被唐琪截斷:“才不是呢,你最重感情了。你怎么這么小心眼兒,我說句賭氣的話,你也當(dāng)真!”凌皓心中舒坦了些,笑道:“行了行了,大小姐,你找別人玩,改天我去找你?!碧歧饕残Φ溃骸澳悴粊砦揖鸵粋€人上街,少穿兩件衣服,逛到深更半夜。我要是感冒了,都是你害的。而且街上最近治安不好……”凌皓深知她說得出做得到,不由有些發(fā)急:“你這是干什么,拿自己開玩笑?”唐琪說:“我們又不像俞越,有人疼有人愛……”她才說到這里,凌皓已搶著說:“停停停,我馬上來?!碧歧鲯焐想娫?,勝利地笑了。
凌皓來雖來了,臉色陰沉。唐琪卻是殷勤倍至,噓寒問暖,又張羅著做了夜宵。凌皓警告自己不能軟化,生硬地說:“我吃了東西就走?!碧歧鞑恢每煞瘢懔桊┯昧艘裹c,收拾了碗筷說:“還是下盤棋吧,你贏了你就走同,萬一輸了就留下來陪我一整晚?!绷桊┲浪钠逅囘h不如自己,也不忍過拂其意,便說:“只下一盤,走快棋?!碧歧餍闹幸凰?,輕輕擺放棋子,低著頭說:“好啊?!?/p>
只過了五分鐘,勝負(fù)便見分曉,凌皓竟輸了。他簡直不能相信唐琪的棋藝會如此突飛猛進。唐琪大喜:“你是男人,可不能說話不算數(shù)?!钡靡庋笱蟮厥掌鹣笃?,狡黠地一笑,“有的人要留下來一晚上了。你猜我怎么能贏你的?”凌皓搖頭,聽唐琪說:“自從上次吃了虧,我特地買了兩本棋譜回來研究,看熟了又到街上找那些擺棋攤子的老頭子下棋。我還特別聲明是下快棋。一塊錢一盤,不知用了我多少冤枉錢呢!”凌皓冷笑一聲說:“這么說我是中了你的計?”唐琪一愣,興奮之情頓時去了大半。凌皓明知自己口氣重了,一時卻轉(zhuǎn)不過臉來緩和。過了半晌,唐琪說:“你怪我騙你?”凌皓不語。唐琪說:“我辛辛苦苦學(xué)棋是為了誰,花錢到處找棋下又為誰?我只不過希望贏你,希望多留你一時半刻?!彼D(zhuǎn)過頭去,多半是流淚了。凌皓心頭大震,這是第一次,他知道世上有一個人肯為他花費這許多心思。他說:“是我不好,你別這樣。”他心里貯存了很多話,可是有的他說不出來,有的是不能說,有的連想一想都良心不安。
唐琪彎下腰去,開了柜子,取出一個絳紅色小盒子遞過。凌皓打開盒蓋,見是一對做工精巧的夜光情侶表,表內(nèi)鑲著深藍碎鉆,閃閃爍爍,華貴燦爛。唐琪說:“這是正宗瑞士名表,本來過兩天才給你的,現(xiàn)在索性把結(jié)婚禮物提前送了吧?!绷桊┖眍^堵住,眼中慢慢積滿了淚水。唐琪并沒留意,接著說:“你快走吧,才七點鐘,還不算晚,你就說路上車胎壞了,找車行修了一下,所以耽誤了。其實最近我老是麻煩你,你總是遷就我,我該謝謝你的。以后我無聊了就叫我哥陪我看電影去,你認(rèn)真忙你的,不用理我?!彼@時倒是真心實意盼著凌皓快走,她怕管不住自己,又會變卦。凌皓好不容易把眼淚憋了回去,感動的情緒仍是洶涌澎湃。他的自制被這股激烈的情緒沖了一個缺口,問出了早就想問的話:“你喜歡我嗎?”唐琪渾身一顫,被驀然而至的突轉(zhuǎn)攪得無所適從。凌皓追著她的目光說:“我……我喜歡你!”唐琪這才醒過神來,跌坐床頭,淚如雨下:“從此以后,我不用再叫你哥哥了,也不用再叫別人嫂子,棋下得好不好也不要緊,我還有什么不滿足呢?!”
七
凌皓在國慶節(jié)如期結(jié)婚了,只不過新娘換成了唐琪。當(dāng)天晚上他做了個夢,夢中赫然又出現(xiàn)了那條光茫閃爍的巨蛇,他曾在數(shù)月前一天深夜里見過,是由無數(shù)星星組合成蛇的形狀。他想拿相機拍下來,可是沒有成功。這一次居然又“見”到了。凌皓醒來后,竟是迷惘了許久。
對于這樁婚事,唐母大為錯愕。凌父氣得臥床數(shù)天,凌母也揚言“別指望我給媳婦好臉子看?!狈磻?yīng)最激烈的還是俞越那邊。俞越本人自殺過一次,被發(fā)現(xiàn)救了過來,從此變得沉默異常,她家人更是公開聲明“再也不跟凌家有任何來往”,逢人就宣傳凌皓的負(fù)心薄幸,唐琪是女妖轉(zhuǎn)世,專會狐猸害人。單位里也是風(fēng)言風(fēng)語,局長還親自找凌皓語重心長地談了話。唯有唐正不避嫌疑,為凌皓和妹妹辯護。
唐琪并不在意,旁人的難聽話對她來說等于驢嘶犬吠。凌皓卻似乎有些準(zhǔn)備不足,承受著如此沉重的壓力,加上對俞越揮之不去的歉疚,他在新婚期間也是愁眉深鎖。凌母看在眼里,對唐琪的厭惡又加了幾分,時常摔摔打打表示她的不滿。唐琪一面與公公婆婆周旋,一面暗自計較,想和丈夫搬出去。
這晚唐琪拉凌皓上街散步。二人一路閑聊著走過了“家家樂”超市,“云裳”綢緞莊,“浮花浪蕊”水上游樂場。見凌皓郁郁寡歡,唐琪脫口而出:“你覺得你成熟嗎?”凌皓不解。唐琪說:“自從嫁給你之后,難得見你開幾回笑臉,你老在不停地折磨自己。真正成熟的男人會在乎這一點兒小挫折?你既然這么懊悔,當(dāng)初就不該改了主意?!绷烈涣劣彝螅熬驮摪堰@表給俞越送去。”她買給凌皓的那對情侶表已經(jīng)成了她送給自己的賀禮,她要凌皓一年四季戴著它,不戴就是情不深意不重,夏天也不許拿下來,弄得凌皓左腕上的皮膚都有點過敏了。
凌皓聽到“一點小挫折”,心里有些不痛快,聽她提起俞越來,更加了三分怒意,然而他還是息事寧人地說:“你又多心了?!碧歧髡f:“那你為什么悶悶不樂?”凌皓搖了搖頭:“不說了,不然又要吵起來了。我們就這樣走下去呀?走到什么時候算完?”唐琪勾住了凌皓手臂,微微倚著他說:“走到老,走到死,不然永遠也不會完?!绷桊┬Φ溃骸坝终f傻話了,說真的,到底上哪兒去?”唐琪說:“到‘思豪酒店樓頂上去。”凌皓說:“三十層的大樓,你不嫌冷?。俊碧歧髡f:“我只怕你不喜歡我,別的我什么也不怕。”
二人乘電梯上到樓頂。“思豪”是全市最高的建筑之一,從這里望下去,黑暗中唯見許多五顏六色的光球或疏或密地飄浮著。銀行、商場、醫(yī)院,平日里息息相關(guān)的一切,都有了虛幻玄異之感。樓下不知哪一層的音樂,響一聲弱一聲,像一條華美而殘缺的珠璉。
“真美,”唐琪贊道:“但是心里發(fā)空?!?/p>
凌皓說:“你有恐高癥?”唐琪說:“沒有,只是這兒縹緲得讓人無憑無靠,有種想哭的感覺?!绷桊┱f:“你又來了,我不能當(dāng)你的依靠?”唐琪側(cè)過頭凝視著他道:“你能嗎?你不會和別人一起欺負(fù)我嗎?”凌皓摟住她說:“誰敢欺負(fù)你,我一定和你站一邊?!碧歧髂唬^了半晌才靠著他的肩說:“你父母就在欺我,你也和我并肩作戰(zhàn)么?”凌皓頓了頓說:“一家人,說什么作戰(zhàn)?我爸媽其實都是好人,日子久了,你們互相習(xí)慣了……”唐琪說:“要是他們始終容不下我呢?要是我習(xí)慣不了呢?”凌皓淡然道:“你會習(xí)慣的,如果你愿意的話?!?/p>
寒意漸濃,空氣冷得像半透明的玻璃液,畢竟是十一月底了,高處的夜風(fēng)又比別處不同,唐琪不禁縮了縮肩。凌皓張開大衣將她半擁在懷里說:“可惜風(fēng)太大了,不然我們就在這兒……”他在唐琪耳邊說了句話,唐琪紅著臉啐了一口:“無聊!”凌皓笑道:“不無聊我們凌家就要絕后了,我還想將來有個孫子抱呢?!碧歧鲯昝摿怂拇笠拢蚺赃呥~了一步說:“得了吧,也得我活得到生孩子的時候。沒見過你這樣的,心里除了爸爸就是媽媽,投入你的懷抱跟進了屠宰場一樣?!绷桊┱f:“老是這么掃興!”唐琪說:“難道不是嗎?不管你爸媽做了什么事,說了什么話,他們永遠正確。你對他們已經(jīng)不是孝順了,是帶著宗教感的虔誠,是像中世紀(jì)的教徒對教皇那樣的頂禮膜拜?!绷桊┤讨磺换饸庹f:“你何必說得這么過激?”唐琪說:“你單知道我說話過激,就不知道你父母行事過分。我要是個潑辣的,早就鍋碗瓢盆鬧起來了。我在這兒委曲求全,你卻視而不見?!绷桊┬闹_有她的苦衷,便嘆了口氣:“不說了行不行?一提起來我就煩。爸媽養(yǎng)了我這么大,總不能‘娶了媳婦忘了娘?!碧歧髡f:“忘了娘?你是娶了媳婦還不肯斷奶。你過兩年也三十歲了,在家里一點地位也沒有。我不跟你開玩笑,我要搬出去住。你要是忍心讓我一個人走,你就留下來承歡膝下。我是一天也不能等了?!绷桊┟φf:“那怎么成?說走就走,連個緩沖也沒有!你讓我回去和他們商量一下,再說找房子也需要時間?!碧歧餍闹幸卉洠骸耙埠?,我就再等幾天。我剛才話說重了,你不要生我的氣?!?/p>
凌皓回家把事情一提,他母親當(dāng)即就炸了起來:“這是你的意思還是旁人的意思?住得好好的,搬出去干嘛?是嫌兩個老的服侍得你們小兩口不舒心還是嫌我們礙事了?我早和你說過,夫妻之間,不是東風(fēng)壓倒了西風(fēng),就是西風(fēng)壓倒了東風(fēng),你結(jié)婚才多久啊,已經(jīng)被她比下一個頭來了……”凌皓覺得不勝其煩,便舍了他母親去和父親談。凌父倒是言簡意賅:“我和你媽都老了,一旦有個三長兩短,跟前離不了人。你看著辦吧?!?
凌皓只得轉(zhuǎn)而去和唐琪商議。唐琪說:“子女不在老家住的也多,依你爸的說法,人家老的就都不活了?我是過了這個月就要搬的,你不走,咱們就分居。這樣也好,俗話說的小別勝新婚,咱們感情更融洽了也說不定。”凌皓說:“那一個家不是變倆啦?”唐琪說:“那也只好便宜了你?;蛘呶仪澳_剛走,你爸后腳把俞越就接進來了呢?你放心,我這人最高姿態(tài),我讓她,我回家去。你們一家前嫌盡釋親親熱熱過日子吧。”凌皓皺了眉說:“無端端又牽扯上人家俞越干什么?你也留點口德?!彼f了這句話,唐琪并不反駁,一直兒那么靜靜地目不轉(zhuǎn)睛地瞧著他。日光透過半開的百葉窗簾照進來,唐琪臉上便一條陰影間著一抹陽光,像個猙獰的黑白京劇臉譜。凌皓轉(zhuǎn)了話題:“我想我爸說得也道理……”唐琪說:“那當(dāng)然,他哪里會有錯呢!”凌皓不禁用雙手抱住了頭。
八
十二月一號,唐琪把需要的東西收拾收拾,徑自離開了凌家。凌母見她竟敢這樣任性,少不得又說了一車的難聽話。凌父虛留了一下,也就罷了。凌皓咬咬牙沒有干涉。
眾人都以為青年男女,誰沒有個脾氣,磨一磨棱角就好了,誰知唐琪這一去,直到年底也不回來。結(jié)婚第一年就不在一起團圓,不單外人看著不像,自己家里也覺得別扭。私底下凌皓找過唐正好幾次,唐正和唐母也苦口婆心勸了唐琪無數(shù)回。唐琪先不理會,過后便說:“要是嫌我出嫁了還賴在娘家,你們發(fā)一句話,我就走?!碧普吞颇敢簿筒桓以偬崃恕?/p>
大年三十晚上,唐琪吃了年夜飯,和唐正靠在沙發(fā)上看春節(jié)晚會。唐母在廚房里洗碗,弄得“叮叮當(dāng)當(dāng)”一片聲響。唐琪想叫哥哥把電視音量調(diào)響一點,忽見凌皓拎著些年貨走進門來,便閉嘴不言語了。唐正上前熱情招呼,又請凌皓坐下,自己搭訕著就退出去了。凌皓看了唐琪一眼說:“你好象憔悴了?!碧歧髡f:“心寬才能體胖呢?!绷桊┱f:“別倔了,跟我回家吧。我媽特地讓我來接你的?!碧歧髅髦賯魇ブ迹皇锹犓ひ羯硢?,躊躇了一下說:“你生病了?”凌皓說:“扁桃體發(fā)炎,咽口唾沫都疼得鉆心?!碧歧髡f:“一定是你睡覺又踢被子。”說著從抽屜里拿出一支“西瓜霜”噴劑說:“張開嘴?!绷桊┟埓罅丝?,眼睛卻注視著唐琪,有些貪婪似的。唐琪一手輕扶他頭,一手朝他喉頭噴了些藥粉說:“這兩天附近的小藥店都關(guān)門,你又是懶得上醫(yī)院的,你把‘西瓜霜帶回去,一天多用幾次,明后天就不疼了?!绷桊┢D難地吞咽了一下:“什么,我一個人回去?”唐琪從容地說:“是啊,哪天你找好了房子,你就通知我?!绷桊┠缶o了拳頭說:“你存心不讓我過個好年了?”唐琪邊看電視邊說:“那要怪你家里人了。”凌皓起身“啪”的一聲關(guān)上了電視。唐琪笑笑,自己朝窗外出起神來。她懶懶坐著,十多分鐘都不動彈,似乎她腦中的幻象比電視節(jié)目更加精彩。凌皓無奈,只得自個兒離開唐家。
唐正在隔壁密切關(guān)注著這邊的動靜,這時忙夾腳跟了出來,一面把凌皓送到小院門口,一面解釋著“她這幾天有病,心情不好,你別和她認(rèn)真。”凌皓卻留了個神:“她病了?”唐正說:“喉嚨疼啊,正用‘西瓜霜噴著哪!”凌皓忽然明白唐琪是省下自己的藥來給他用的,不由得向亮著燈的房間望了一望,心中也不知是喜是愁。
年后不久,他就在外面找下一處房子,當(dāng)天就把唐琪接了過來。唐琪四處打量了一圈,提出若干個修改意見,往席夢思上一躺,笑說:“總算耳根清靜了?!逼鋵嵥_心的是她終于贏得了這一場“戰(zhàn)爭”。
之后兩個月里,少了公婆的嘮叨,唐琪變得異常體貼,凌皓也覺得日子過得輕松了不少。
這晚,唐琪正給凌皓做頭部按摩,凌皓微閉著雙目笑道:“你好起來好得很,不講理的時候也蠻得很?!碧歧餍Φ溃骸氨舜吮舜恕!绷桊┱f:“我們有段日子沒吵架了。我答應(yīng)你,不管什么事,我都盡量心平氣和地跟你商議,你也答應(yīng)我盡量別惹我生氣,行不行?”唐琪說:“好啊,不過有一件事我已經(jīng)做了,你知道了可不能生氣?!绷桊┍犙蹎柕溃骸笆裁词拢俊碧歧骶従彽卣f:“我把你那件深藍襯衫賣給收舊貨的了?!绷桊┫葲]反應(yīng)過來,唐琪便提醒他說:“就是俞越以前買給你的那一件。我不要家里留下她的痕跡?!绷桊┎挥傻贸料铝四槪骸澳阍趺粗滥且r衫是她買的?”唐琪說:“那天隔著門聽你和吳克在文印室里說的。”凌皓本已怒不可遏,更聽到“吳克”這個名字,勾起一腔舊事,頓時坐起身來推開唐琪說:“你也太過分了!”唐琪說:“你吼什么?衣不如新人不如故啊,你是心疼衣服還是心疼人?你以為我不知道你的心思?!?/p>
凌皓大怒道:“這么說你還有理了?我的東西,你憑什么說扔就扔?我要是把你那個從前的哥哥送你的水粉畫鏡框也踩爛撕碎了,你覺不覺得我混帳?!”唐琪說:“你請便,我無所謂。”凌皓說:“我還沒那么無聊呢!誰沒有個隱私,夫妻就能互相完全占有啦?我的心思,我索性就告訴你,我很煩你!”唐琪紅了臉說:“扔了你舊情人的一個紀(jì)念,你就說你煩我!當(dāng)然啦,俞越是金粉,我們是砂粒,你們一家三口齊打伙兒地看我不順眼,不就是為了她嗎?你不用跟我臉紅臉白,我早就一清二楚了!”凌皓跳下床來,“砰”地一腳踢翻了床頭柜,長久以來郁積在心的不滿一下子爆發(fā)了出來說:“這日子我真過夠了。為了你,我同吳克斷交,我們結(jié)婚時你就沒見到他看我是什么眼神兒!為了你,我和俞越分手,人人罵我是當(dāng)代陳世美,同事議論,領(lǐng)導(dǎo)批評,我將來還想在局里混呢?現(xiàn)在連生我養(yǎng)我的娘老子都得罪到家了!自從認(rèn)識你以來,你說怎樣就怎樣,大小事全照你說的做。你還不滿意,還要無理取鬧,你干脆逼死我吧!”唐琪含著淚冷冷地說:“踢柜子算什么本事?不如過來踢我,你才解恨呢!”凌皓險些兒控制不了自己想打她。他轉(zhuǎn)身沖出家門,在旅館里過了一夜。
第二天他起了個大早,回家時唐琪還在夢中。他躡手躡腳收拾好東西,留下張字條,向熟睡的唐琪癡癡望了許久,走出門去。他坐上汽車,瞧著窗外閃著金綠色的流光,飄飄搖搖的樹葉子,神色木然,然而他依然能感到他愛她愛得心都發(fā)痛。這時候唐琪一定醒了,一定在讀那張字條:“你的柔情與眾不同,你的愛意使我窒息,如果我說愛并不等于占有和控制,你大概不會同意吧?為了彼此都能冷靜,我決定先離開,單位里我已托唐正找借口暫時應(yīng)付一下。也許我很快回來,也許要過一陣子,到時我們再討論下一步應(yīng)該怎樣。你自己保重,我也會照顧好自己的?!彼欢ê軅摹墒俏矣植荒芑厝?,還有幾十年的日子要過,照這樣我實在容忍不來……這一切到底算誰的錯……令人煩躁的昏暗的哀愁……
突如其來的劇烈震動中斷了他的思路。一輛超長的卡車撞上了他乘坐的客車。凌皓覺得后腦一陣劇痛,在最后的意識里,他清晰地見到一條星光燦爛的巨蛇向他張開了血盆大口。
唐琪靜靜地立在思豪酒店的樓頂上。風(fēng)吹起她的衣角和長發(fā)。襯著布景般的碩大的夜空,她渺小得幾乎完全融入了夜色中。她向前走了兩步,輕柔地越過了護欄,望著下面的萬家燈火,喃喃地說:“就是死,你也擺脫不了我的。”她縱身一躍,帶著一絲笑意墜落。她的白衣在半空中鼓蕩,如一朵盛開的百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