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亮
我二十五歲那年,到了彭城,應聘在一家證劵公司工作——恰逢是五月初,彭城的天剛剛熱起來。每天我上班的第一件事就是閱讀《財經日報》、《證劵點金》上的一些乏味無趣的報道,一邊又胡思亂想。那些報道大多是關于昨日一些虛張聲勢的新聞速遞和無實際意義的各公司的分析報表。我周圍辦公桌半數(shù)都是空的——有的人外出講課,有的人休假,還有的人另謀高就了。報紙和證劵數(shù)據(jù)亂七八糟攤散在無人工作的辦公桌上,使得其他地方也顯得混亂無序、糟糕一團——當這些疊加起來時,辦公大廳總是給人一種疲憊不堪、昏昏欲睡的感覺。
公司的駐地在彭城荷花區(qū)的淮陰路,往東五百米遠,挺立著一片灰不溜秋的小高層公寓,我租的房子就在那里。每天下班,我都是選擇走著回去,一來活動活動筋骨,二來呼吸一些彭城干燥的、略帶土腥味的空氣。我公寓的隔壁住著一個叫曹沙的侏儒,幾乎每天下班的時候,我都能在電梯口碰見他下樓買菜。開始時只是點點頭,打聲招呼,兩周后我們才熟悉起來。他讓我叫他曹操,三國時期的“曹操”,而不是曹沙,說這是藝名。他大約四十歲了,在一家酒吧當門童,偶爾還客串一下小丑演員。如果說,身體上的缺陷使他更加沉默寡言、脾氣古怪,那么,我想他骨子里本就是一個善良、內向的人。不過,他倒跟我處得很和諧——他的廚藝不錯,有時邀我到他那里一坐,我偶爾會幫他干些爬高望遠的活。
兩個月下來,我們處得就非常熟了。有時他也好奇,向我請教那些花花綠綠的股票走勢,還托我買了兩只股票,我則喜歡和他聊聊酒吧里的奇聞趣事,來緩解每天的工作壓力。每次聊到最后,他總是喜歡高抬右手,摸著我的肩膀,朗誦詩歌般衷心為我祝福,這時他臉上會洋溢著一種善良和喜悅的光芒。國慶節(jié)前夕,也就是我來彭城的第五個月,那天我在他那剛吃完晚飯,他突然盯住我看了三分鐘,而后又沒頭沒腦地給我聊起他的愛情故事……因為我當時喝了兩瓶啤酒的緣故,腦子有點沉,就記住了以下的部分內容。
那是2005年的初夏,也是曹操來彭城的第三年,有一位姑娘來到了他所在的酒吧當歌手。因為酒吧多數(shù)選擇夜幕降臨的時候開始營業(yè),這樣可以充分利用昏暗的光線魅力,也不至于使人的面目看得那么清晰。姑娘叫陳希,因為她是晚上來的,曹操頭一次見她,沒有看出她的實際年齡,感覺有二十出頭,最多二十五歲。三天后,同事們發(fā)現(xiàn)這個美貌動人的姑娘不僅能歌善舞,急需的時候還能當個主持人,曹操一下就愛上了這個叫陳希的姑娘。這種遲到的激情使他沒過多久,就迫不及待地向陳希表達出來。他說他到現(xiàn)在,直到現(xiàn)在,也想象不出究竟是什么原因使貌美的陳希答應了自己的求愛。也許因為曹操不是那種特別矮的侏儒?還是她被曹操心中那種滄桑的愛所打動?這點我也想象不到。
沒過多久,兩個人正式住在一起。
因為兩人都在酒吧上班,生活既簡單又麻煩。后來,陳希很快發(fā)現(xiàn)自己用不著為此而后悔:曹操雖然身有殘疾,但卻心靈手巧,還做得一手好飯,這讓她省去很多麻煩。還有,她也時時感到曹操像崇拜女神似的愛著自己,對她百依百順。可最后的結果卻相反,陳希不久對他置之不理了,常常毫無來由地沖他發(fā)脾氣,使性子,把他罵得體無完膚,讓曹操感到一種從沒有過的挫敗感。不過,有時她發(fā)完脾氣后,還會神經質般摟著曹操的頭,請求他原諒自己,原諒自己的任性。曹操心里也清楚,自己有朝一日會被這個貌美的陳希欺騙、拋棄。不過他沒有放棄自己的愛,繼續(xù)絕望地、默默地愛著陳希。
過了兩個月,陳希為了掙更多錢,就勸說曹操和她一塊客串幾家小有名氣的舞廳。對方讓她扮演百老匯歌女的形象,按照要求,她身穿一些領口很開、很低的長裙,裸露著肩膀和后背,唱歌時還要挑逗似地撩起裙子,來滿足臺下那些虎視眈眈的觀眾。曹操就在準備區(qū)穿戴小丑服飾,他神情憂郁、悶悶不樂地看著陳希表演。雖然他沒說一句反對的話,可心里的滋味卻是翻江倒海般難受。
連著一個星期,陳希的表演獲得很大成功,也得到舞廳老板的賞識,贏得了觀眾雷鳴般的口哨聲,想必連她自己也沒想到會有這個結果。周日演出結束后,“歌女們”聚在后臺休息,老板搬來兩箱飲料犒勞大家。陳希異常興奮,沒選擇果汁而是連喝了兩瓶啤酒,隨后她就瘋瘋癲癲地在房間中央旋轉起來,還不停向男舞伴和舞廳老板拋飛吻。曹操就坐在角落里,悶悶不樂整理著自己的道具。突然,他發(fā)現(xiàn)陳希停止旋轉了,眼睛睜得很大,直視著門口:一位五十歲左右的大嬸正在門口沖她招手。陳希的臉瞬間紅透了,呼吸急促,手捂著裸露的肩口。她左右顧盼,遲遲疑疑,走近那個女人。兩人說完話,隨即她的右手又捂在胸口上,一種悲痛欲絕的傷感立刻涌上她的嘴角,她忍住了,隨即跟著陌生女人匆匆離開后臺。曹操緊跟其后,在樓梯口追上她們。陳希猛地轉過身,尖叫著讓他停住,眼睛里則流露出慌亂、憤怒、絕望的神情。曹操不知道發(fā)生什么事,他勇敢地一把抓住自己心愛女人的胳膊。
“出什么事了?”曹操問她。
“不不不……滾開!”
“我要跟你一塊去?!?/p>
“混蛋!我妹妹要死了!”
曹操被這突如其來的的話打懵了,他呆呆地站立幾秒鐘,才說出話:“我要跟你,跟你去看看?!?/p>
“你不能去。不不不,會嚇死你的。”
“我什么也不怕?!?/p>
“她毒癮犯了!該死的,你別拉我,我得去救她。”
“那我也要跟你一塊去?!辈懿賵猿终f道。
最后三個人急匆匆出了舞廳,已是深夜了,萬籟俱寂,路燈恍惚,照得頭頂?shù)奶炜侦F蒙蒙的,一輪香蕉狀的殘月從云層閃了兩下,又消隱了,就像一個孤寂的老頭在無力地瞭望著大地。幾個小時前還車流不息的大街,現(xiàn)在只聽見他們三個人吧嗒的腳步聲。他們一路小跑穿過一片靜悄悄的門頭房,又過了體育場。因為路程遠,曹操開始喘起粗氣,他終于在溪水街北頭攔住一輛的士,招呼陳希上了車。
汽車在空蕩蕩的大街上跑了二十分鐘,終于在城郊的一座房子前停住。陌生女人掏出鑰匙開了門。這是個簡陋的小院子,里面是三間烏黑的平房,進了堂屋,昏暗的黃光從煙霧繚繞的偏房透出來。曹操就在這間小屋里見到了陳希的妹妹,這是一個大約二十歲的姑娘,被綁在床頭,嘴唇血跡斑斑,正搖晃著一頭亂發(fā)呼哧呼哧地喘粗氣。陳希推開曹操撲到床上,托著女孩的頭呼喚著她的名字:“堅持住,堅持住陳青!我是姐姐,姐姐呀……你睜眼看看,對對對,我是姐姐陳希呀?!?
女孩似乎沒有什么反應,突然又抬起頭,眼睛里充滿痛苦的恐懼,她竭力想把腦袋支撐住,隨即向曹操伸出手,嘴里還咕噥著很難聽清的話語。曹操趕緊托住她的胳膊,扭過頭說:“陳希,咱們送你妹妹上醫(yī)院吧?”
陌生女人插進話:“她這是毒癮犯了,醫(yī)院治不了這個病?!?/p>
“不不不,我相信大醫(yī)院肯定有法!咱們不去戒毒所,就去勝利醫(yī)院,彭城最大的醫(yī)院。藥費你別擔心陳希,我明天就把存款提出來,行不行?里面有好幾萬呢。”
此時的陳希猛地抓住曹操的肩膀,像從噩夢中驚醒一樣,過了五秒鐘她才回到現(xiàn)實,最后含著眼淚慢慢點了兩下頭后,又癱倒在妹妹身上。
陌生女人去那屋睡覺之后,曹操和陳希靠著妹妹陳青,擠在床頭。妹妹的呼吸聲急促,伴著痛苦的咬牙聲,叫人難以忍受。黃燈泡在他們頭頂上有氣無力地閃著,老鼠在床底窸窣穿過。陳希講述她和妹妹怎么從西州老家到了宏江闖蕩社會,又學會跳舞唱歌,進入了歌舞廳,后來妹妹染成毒癮,她就帶著她從宏江來到了彭城。后來因為沒錢治療,她就把妹妹綁住,強制著戒毒。實際之前,她也領妹妹去醫(yī)院看過,針藥太貴,中間耽誤了一段時間注射,妹妹的病時好時壞的……曹操聚精會神地聽著陳希的述說,注視著她,緊盯著她的眼睛,好像自己從沒好好看過她似的——淚水也涂滿了陳希的面頰,把她臉上的妝沖成了一道道的小溪流。那張動人的、紅暈的香唇也在不停地述說中瑟瑟抖動,就像電影里的美人正沉浸在憂傷和悔恨中一樣。
過了一會,天際開始發(fā)白,晨光映照在土黃色的窗簾上,使得天空像蒙上了一層塵土。曹操伸出短小的胳膊,把渾身顫抖的陳希拉進懷里。她漸漸平靜下來,默不作聲地垂下頭,幾分鐘后她終于睡著了。
到了早上八點,陳青的狀態(tài)似乎好些,已經能夠分辨出眼前的人是誰了,可說的話還是斷斷續(xù)續(xù)的,不過總算能夠聽懂她說的意思。
“我嘴唇好疼呀,姐姐……怎么了,這是?他呢,他是誰?這么矮呢?我渴了?!?/p>
曹操記得很清楚,那天是六月五日。等過了九點,他才和陳希陪著妹妹去勝利醫(yī)院??赐甏蠓?,打了針,在醫(yī)院門口,曹操又突然提議讓妹妹陳青搬過來一塊住,那樣也能方便照顧妹妹的生活。陳希簡直不敢相信這番話是出自曹操之口,她的額頭猛地顫兩下,就像聽到一句完全出人意料的話似的。此刻她徹底被感動了,摸起曹操的頭,又像摟小孩似的把曹操攬在懷里,把妹妹陳青也逗笑了。
開始的兩個月,三個人的生活過得很快樂。早上姐妹倆去買菜,中午曹操做飯,下午姐妹倆出去逛街或者爬黃青山,曹操偶爾也跟去。晚上妹妹自己在家,陳希和曹操去酒吧上班,凌晨回來。第二天第三天,循環(huán)如此。日子就這樣靜悄悄地往前走,三個人倒也過得清閑自在。直到有一天,陳希突然中途回家,在妹妹的QQ上發(fā)現(xiàn)一個大秘密——她還在偷買毒品,偷著吸毒——晚上交易——趁陳希和曹操上班的時候。陳希先是發(fā)愣,不解,怒氣沖沖,接著就把消息告訴曹操,希望他能拿出一個兩全其美的辦法。
“你冷靜冷靜,這樣會嚇著陳青的。讓我想想、想想……她出去多長時間了?”
“不知道。我剛回來看到的聊天記錄?!?/p>
“要不你先回酒吧,我們見面說。記住,不要動她的電腦,什么也別動?!?/p>
這件事就像懸在陳希和曹操頭上的一把利劍,時時都有掉下來的危險。而曹操還一時拿不出好主意,就只能勸陳希別發(fā)火,一定穩(wěn)下心,多留意陳青的動靜,怕因為這事把她嚇跑,那樣就更不知道她在外面干了什么。陳希傷心地只能這么做,可晚上她也沒法,只能偶爾朝家里打個電話,來確保妹妹是不是在家,腦子清醒嗎,此刻吸沒吸毒。
這件事就這樣拖了兩個星期。等到八月初,一個星期二的晚上,陳青突然不見了,或者說失蹤了,當天夜里沒有回家。陳希發(fā)瘋地捶打著曹操,詛咒他,撕咬他,嫌他的消極處理,最后才導致妹妹的失蹤。曹操一言不發(fā),低著頭,任由陳希的咒罵。到了早上,曹操突然問陳希那天在QQ看到的一些信息,例如陳青都去哪里買貨等等。陳?;腥惑@醒,仔細回憶起那天看到的聊天記錄——青年路,亮馬橋……什么附近……停車庫……
兩個人從家里出來了,離曹操的住處到青年路的亮馬橋有五站地的距離。在橋下,他們找到那個廢棄的地下車庫——現(xiàn)在里面已經住滿了人。頂上有一個顫巍巍的小商店,出售一些廉價的衛(wèi)生紙、香煙、方便面等生活用品。陳希在黑森森的車庫里轉了兩圈,沒發(fā)現(xiàn)妹妹——很顯然這里是一些流浪漢、無家可歸者、臨時工甚至孤寡老人常呆的庇護所。里面的氣味難聞,煙頭遍地,方便袋和報紙隨處都是,還有垃圾和體臭混合攪拌,令人作嘔,讓常人無法多呆三分鐘。角落里還有幾個人在睡覺,曹操沒有驚動他們,從他們身邊來到樓梯的拐彎處,看見一個瘦骨嶙峋的黃發(fā)女人,她一只眼紅腫,穿著肥肥大大的毛衣正給自己的右腿抹紫藥水。曹操領著陳希小心翼翼地從她身邊經過,仿佛怕踩錯一腳就會掉到萬丈深淵里。突然,陳希停住了,蹲下來,問她昨晚見沒見著一個二十歲左右的女孩來過?是披肩發(fā),大眼睛,額頭上有個黃豆般的黑痣。
“你看不出她有點傻嗎?”曹操氣急敗壞地說,“咱們還是走吧?!?/p>
陳希沒動,又給那個女人重復了一遍剛才的話。
“下面,在下面……”
“你聽見了嗎曹操,她說我妹妹在下面……”
“別信她的話!”
“你不去我自己去了。下面好黑,曹操,曹操——”
兩個人順著樓梯往下走,到了最低層,在黑咕隆咚的樓梯后面搭有一間小儲藏室。曹操開始根本就沒看出這是一間小屋,他掏出打火機,借著晃晃悠悠的黃光,直到摸到一扇看不出顏色的木門后,才試著推了一下。曹操驚奇地發(fā)現(xiàn),小閣間的陳設及其簡單,左邊一張小方桌,三個矮板凳,盡頭是一個舊席夢思墊搭的地鋪,上面躺著一個人。在閣間的東墻,醒目地寫著一行大字:我想和你一起去吹吹風!曹操不由自主地往后一縮,陳希卻突然撲了過去,把躺著的那個人抱起來。
“醒醒啊陳青,我是姐姐,姐姐呀!老天爺,你這是怎么了?快點曹操,幫我把陳青抬出去!”
到了勝利醫(yī)院,大夫看完揮了兩下手,說這是吸食毒品過量造成的心臟衰竭、休克。最后他無能為力地搖搖頭,用他們那種職業(yè)所特有的冷靜口吻說道:“很抱歉,這種情況我們也無能為力,送來得太遲了?!?/p>
曹操禁不住潸然淚下,他低著頭走出房間,邁著沉重的步子緩緩走下樓梯。在醫(yī)院門口,他默默地蹲在地上,用雙手捂住了淚水流滿的面頰。
半小時后陳青終于在姐姐陳希的懷里停止呼吸,她的臉色因心臟衰竭變得煞白,就像一塊被漂白的手絹。第二天,曹操又拿出所有的積蓄給陳希的妹妹辦了喪事。盡管陳希很感動,可內心還在記恨他,仿佛妹妹的去世和他當初的小心翼翼對待有著某些關聯(lián)。曹操也覺得自己像有罪似的——當初要不是提議把她接過來住,提供給她無憂無慮的生活保障,也許她真能把毒戒了。此后的幾天里,他常常發(fā)呆,眼睛里流露出自責的眼神,又有點不甘心前幾天發(fā)生的事,就像怪夢掠過似的。
陳希的悲痛漸漸平息下來了,她又開始對曹操置之不理,就她的天性而言,這種脾氣似乎是有增無減。曹操也明白她的意思,她要離開自己了,盡管他還深愛著她,可他知道——別去糾纏她是愛她最好的方式,也是力所能及的事。
陳希臨走那天,曹操依依不舍地說:“陳希呀,你什么時候回來都行,我給你開門。還有,你是個好姑娘,很美麗,應該去找個正常男人過一生。也感謝老天爺讓我愛上你,你會有好未來的?!?/p>
陳希聽完先是一怔,接著抱住曹操的頭,哭著說:“老天爺是不是為了懲罰我而讓陳青失足的?你回答我呀曹操,是不是我的心很壞呀,就應該受到這種報應?”
曹操最后一次溫柔地摟緊了陳希,“沒有,你很愛陳青,她也愛你,你們是世界上最好的姐妹。我從內心也很感謝你,讓我知道了什么是生活,什么是幸福!”
第二天陳希就離開了那家酒吧,選擇去舞廳上班,曹操還留在那里。此后,那年的夏天他又見到陳希,是在餐館,當時她和一個長發(fā)男人在一起。曹操點完菜過去跟他們打了招呼,并且給陳希說:“見到你我非常高興……”她僵硬地點了點頭,身旁的男人也點點頭,借故去了衛(wèi)生間。陳希說他是位了不起的搖滾樂手,每個周末都會去男孩女孩舞廳演出,彈得可好了??礃幼铀那榫w不錯。曹操沒繼續(xù)吃飯,選擇打包離開餐館。
秋天來了,曹操從黃青山那邊搬到現(xiàn)在的公寓。一天傍晚,他正穿過淮陰路去上班,人群里他看到一位女孩,他曾經在那家舞廳見她給陳希伴過舞。曹操和她打了招呼,并問起了陳希的近況。
“她沒給你聯(lián)系嗎?”女孩夸張地睜大眼,把臉靠近他,“也許我該告訴你。說不定你能幫著想想辦法呢?!?/p>
在拐角處,他倆選擇了一條連椅坐下。她說陳希交的那個男朋友不光是個搖滾樂手,還是個癮君子。他犯癮時叫苦連天,痛苦不已,還逼迫陳希去陰暗處給他買貨。等沒有錢了他就又打又鬧,還變態(tài)地扯陳希的頭發(fā),我們都擔心陳希不知哪一天會被他打得躺在哪個角落里。后來陳希懷孕了,就做了人工流產??伤矚g他,還是不離開他。聽說上個月他們又搬家了,搬到了槐花路的一家地下旅館??蓛芍芎?,那個男孩離開她,陳希怎么聯(lián)系也沒他的動靜,又在地下室等了他一個星期,才離開那里?,F(xiàn)在陳希搬到我們舞廳后面的長春街了。
這件事深深刺激了曹操。他想象著自己心愛的女孩怎么能忘記舊痛,又和癮君子攪到一起。晚上到了酒吧之后,他給陳希打電話,定了時間,約她明天中午一塊吃飯。曹操選擇了舞廳旁邊的朝天旺飯館,兩人見面之后,她顯得蒼白而又平靜,一如既往,她的聲音依舊甜美動聽,讓曹操想到了他們酒吧一角掛在頭頂上的那些叮當作響的風鈴。她與他談到了那個搖滾樂手,談到他的時候她是寬容的,沒有過多悔恨的表現(xiàn),她的性格和她的處世觀好像發(fā)生很大變化。臨分別,陳希又像抱小孩似的摟了摟曹操的頭。他看著她的背影,她的步子輕盈而又優(yōu)雅,像位公主,直到慢慢消隱在了人群中。
這年的秋天過后,到了陽歷年,曹操突然收到陳希的一條短信,邀請他來參加她的生日派對。星期六到了,曹操先是買了一束花和一大盒巧克力,才搭了公交車。到了約定的左岸酒吧后,陳希在門口迎接他?;ブ铝藛柡颍愊nI他進了包房。
“曹操,我希望你們認識一下,這是方子成?!?/p>
包間有六個人,曹操進來的時候惹得其中兩個女孩嘻嘻笑了,讓曹操覺得很尷尬。這個叫方子成的男人熟練地攬著陳希的腰,提議大家共同舉杯祝陳希生日快樂,永遠美麗。他的舉止雖然放肆,卻很瀟灑,他的目光因飲酒而興奮,閃著藍盈盈的紅光,像匹發(fā)了情的公馬。
曹操注意到陳希的眼神,不停笑著撩向方子成。曹操坐在角落里,除了街上碰見的那個女孩認識之外,其他的人都是第一次見到。旁邊有兩個戴著色彩鮮艷帽子的女孩不停劃著手機,忙碌的勁頭仿佛在傳輸萬分緊急的文件。他則無力地盯著電視屏幕在看,聽著里面?zhèn)鞒鰜淼母杪暎萑肓顺了贾小?/p>
這會方子成開始在房間走來晃去,他顯然喝多了,還不停敬著酒,好像喝酒對他來說是個很開心的游戲。他把啤酒倒出來,又倒在陳希的頭發(fā)上,撩著她的秀發(fā)吮吸;一會又倒在別的女孩手上,然后把嘴貼上去。他胡鬧完這些,又拿曹操尋開心,把酒倒在他的頭上,用手按著他的頭頂,像在挑逗一個小孩的身高似的。陳希過來想解圍,“別這樣子成,不能這樣對待曹操。他是我的好朋友。”
“沒事、沒事的,寶貝,”方子成不依不饒,繼續(xù)按著曹操的頭,“他不是曹操嘛,梟雄!我呢……是劉備劉玄德,也是梟雄,是不是哥們?咱們一定要來個煮酒論英雄……”突然他失去平衡,為了掙扎著站住,他倒在了沙發(fā)上。
“對不起,你別生氣呀曹操。看在我的面子上……”陳希趕緊去扶方子成。
曹操沒有同陳希告別,他離開了亂哄哄的酒吧,到了外面,街上散步的人正四下疾跑,外面下起小雨。曹操決定走回到自己的公寓去。過了一會,小雨突然停了,天仍陰著,沒有星星,街上的路燈顯得更加昏暗。附近店鋪和樓房里也都黑著燈,除了偶爾朝他摁喇叭的出租車外,路上沒有聲音,只有他踩在馬路上的皮鞋聲?!澳莻€方子成到底是什么人呢?陳希怎么會愛上他了?”他邊走邊琢磨這些。同時他的內心隱隱作痛,像碰上了一件極其壓抑且又不解的事。
直到過了春節(jié),過完元宵節(jié),曹操才再次見到陳希。那天他從華都商場買東西出來,準備步行一段路去拐角處坐公交車。陳希和上次那個男人在一起。她看起來依舊魅力四射,那個男人也是儀表堂堂,兩個人正在肯德基悠閑地喝飲料,是透出玻璃窗看見了他,并打了招呼,示意他進來。曹操先是愣一下,而后擺擺手,他的身子瞬間就感到了疲憊不堪,同時也覺得異常難受,就努力透過玻璃窗朝陳希微笑了一下,又繼續(xù)走。等他到了公交車站又想起該和陳希說句話時,就折回來,可陳希和她男友已經離開了。
這年的春天來得很晚,直到過了三月中旬,彭城的上空才開始飄下來一點春雨,仿佛一夜之間,小君湖里的柳樹們就披上了綠紗。曹操正為一位從天津來彭城走穴的小丑演員做向導,臨近中午,游覽結束。他在出站口又一次見到了陳希的女友,從她口中得知的事,讓曹操久久沒緩過神,“你想不到呀曹操,陳?,F(xiàn)在可慘了。那個壞蛋,方子成,你還記得嗎?說什么,突然接了一個大訂單,手里的資金轉不開,讓陳希幫他借錢。最后陳希沒法,把自己僅有的三萬塊錢和最喜歡的鉆石項鏈賣了。還有,我們幾個姐妹每人也都借給她五千,說會返給我們三成的利息。可他呢,錢一到手就消失得無影無蹤了,聽說跑海南找他的舊相好。你難道沒聽說她的這些事嗎?”
曹操重重地搖了搖頭。
下午,曹操找到陳希的住處,她還住在舞廳后面的長春街上。周圍都是做小生意的鄰居,她的樓下有個小超市,一個收廢品的老頭正和店主討價還價,而后把瓶子、紙箱塞到三輪車上;小兩室是個舊樓,家具也是舊的,可她的房間卻收拾的井井有條,令人感到親切。
“見到你我很高興,你近來挺好吧?”
“我聽說了陳希。這是一萬塊錢,你拿去先還還賬?!?/p>
“不不不,我不能再要你的錢了。說起來這都怨我,怨我他媽的瞎了狗眼?!?/p>
曹操試圖繼續(xù)和她交談一會,可她又突然一言不發(fā)的樣子讓曹操咽下話。這會,她的樣子,她的眼淚,使得曹操很想過去抱抱她,安慰她一下??蓸窍掠袀€賣豆腐的大嬸突然吆喝起來,像是把陳希叫醒了,她迅速整理了毛衣,又照兩眼鏡子,說是下去買塊豆腐晚上燉著吃。曹操看著她的背影急匆匆下樓,突然有種說不出的難受,以至他想大喊大叫一番。最后他把錢壓在電視機上離開了。
接下來的兩個月里,他沒見到陳希。聽她女友說,她搬家了,又搬到了一家地下旅館,就在舞廳的路對過,彗星寫字樓的旁邊。曹操就帶著這兩個月的余錢去找了陳希,他還是想幫幫她。陳希正躺在床上,穿著灰襯衫,下身裹著毛巾被。她的聲音依舊動聽從容,只是面色有些蒼白,但臉上的皺紋很少,顯得更加年輕,富有魅力,同時又讓曹操感得有些不安——看上去她感冒、發(fā)燒了。
“你怎么找到這兒來的,曹操?”
“這事不難。你吃藥了嗎?我看你好像感冒了。”
“沒什么。過來曹操,上這邊來,坐我旁邊,就坐這里。我現(xiàn)在問你一件事……你想抱抱我嗎?我是認真的……要不,你親我兩下就回去吧,因為不想讓你看到我現(xiàn)在這個樣,”陳希突然又變得一臉嚴肅,“我想單獨待一會,是的,自己待著……數(shù)星星。要不你別說話,坐一會就回去吧。”
曹操點點頭,果真像個孩子似的坐了五分鐘,而后放下三千元錢,離開了旅館。
這一晚,讓曹操感到了久違的甜蜜。
這一晚,也是曹操見到陳希的最后一晚。
因為三天后突然有兩名警察找到曹操,告訴他陳希跳河自殺了。曹操的臉色陡變,雙眼模糊不清,癱倒在了沙發(fā)上——這種打擊讓他毫無心理準備。
“她的尸體是昨天下午在長慶河發(fā)現(xiàn)的。因為身上有鑰匙牌,我們很容易找到她租住的地下旅館……聽老板說,那晚你是最后一個見她的人?我們又找到她上班的地方,有人說你倆以前是戀人關系,所以我們就先找你了解一下情況。究竟是什么原因導致她自殺的,或者……他殺的。”
曹操盡管心亂如麻,但仍在控制著自己的思緒——陳希怎么可能自殺呢?她那么活潑、好強,怎么就跳河了呢?他記得那晚走時快九點了,她正發(fā)著燒,又怎么會跑到郊區(qū)的長慶河?就是那晚有點風,她也不會那么容易掉進河里的——或者說,她不是自己跳的,就是被人推下去的。最后,曹操就把那晚他看到的,想到的,以及幾點離開的旅館作了回答。
“曹先生,”系藍領帶的警察又問,“陳希死之前,你們是不是戀愛過?聽別人說,她妹妹的死,也和你有一定的關系?!?/p>
“不不不,”曹操嚇了一跳,趕緊擺擺手,“這話不能這么說警官。她妹妹是吸毒致死的,不是我害的。你不信可以問問勝利醫(yī)院的張大夫,那天正是他值的班?!?/p>
“她妹妹的事先放放再說。你認為陳?!罱榫w很消沉嗎?與朋友發(fā)生什么矛盾了嗎?還有,你那晚離開旅館后又去了哪里?”
“我就回家了,沒去哪兒。至于她的情緒,就是那晚她感冒、發(fā)燒了,其他的看不出有什么異常,因為之前我有兩個月沒見她了?!?/p>
“你說,你那晚是來給她送錢的。她欠了誰的錢?欠了多少?你又說你們分手很久了,可為什么還來給她送錢?你欠她的錢嗎?”
曹操就把陳希和方子成的事,以及陳希為什么借她女友錢的事簡述一遍,另一名警察不停寫著筆錄。當曹操說他懷疑方子成是嫌疑犯時,系藍領帶的警察追問得更緊了,曹操頂著巨大的壓力,都一一作了回答。突然,對方好像又不是很認真聽他說話了,就對已經合上筆記本的同事點點頭,說道:“謝謝你,曹先生。如果我們還有什么問題的話,想再來麻煩你,這是我的電話。謝謝,我們先回去了。”
接下來的幾天里,曹操都在琢磨這件事——仿佛他現(xiàn)在依然能看見陳希那潔白的面頰在柔和的燈光下微微泛著紅暈,還有那雙葡萄般的大眼睛,這僅僅是幾天前的情景,準確說是上個星期六??上袼菢娱_朗、好強,充滿無限活力的女孩怎么能突然消失、不再存在了?簡直是不可思議。曹操每每想到這,就雙眼模糊,伴著刺痛,呆呆地發(fā)一大會愣。
后來曹操怎么想都覺得這事跟方子成有關,但他還找不到方子成在現(xiàn)場的證據(jù),就想到那名警察,決定問問他們有進展了嗎。
“曹先生,我們也在找方子成,不過還沒有什么線索?!睂Ψ降目跉馍?,顯然他正在處理別的案子。
“那得等到什么時候有結果?”
“這個……目前為止還不能說他是嫌疑人,更像陳希是自殺的。接下來我們可以繼續(xù)找方子成,可說實在的,我們基本可以排除是他的所為?!?/p>
“可我確定就是他干的……”
“這樣沒用,曹先生。如果陳希是被人謀殺的,那么在她死之前,你是被人看見和她在一起的最后一個人?!?/p>
曹操氣得冷笑一聲,“你總不會認為是我把她推下去的吧?”
“不不不,曹先生,就我個人而言,我認為她是自殺的。因為沒有其他證據(jù)證明有第三個人在場,我們最后又排除了你,所以只好把這類案件歸為自殺了。好了,曹先生,我手頭還有其他案子,謝謝你提供的所有信息。我們以后再聯(lián)系?!?/p>
那晚我聽到曹操講到這兒時,突然打斷他的話,“坦白講,曹操,陳希是不是你殺的?還是她自己跳下去的?”
曹操顯然沒想到我會這樣問他,就皺起眉頭,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是好。停了有五秒之后,他才用平靜、低沉的聲音說道:“小子,我就用我最善良的靈魂告訴你,我愿意下輩子,下下輩子還去愛她!”
“可是……恕我直言,老兄,她并不愛你呀。”
“這不一定!下輩子她可能就變了呢?!彼槐菊浀卣f。
……
時間這個東西,幾乎是不動聲息地往前走,就像靜悄悄清晨樹上的枝條,或者是一本遺忘在櫥角的書本——現(xiàn)在的我,已經離開彭城八年了,不過還是從事證劵業(yè),內容沒變,只是工作地點變成了柴里市。在和曹操偶爾的短信聯(lián)系中得知,他去年回到了黃郡老家。因為個子小,沒有勞動能力,他就養(yǎng)了三十頭山羊維持生活;村里的人也都很喜歡他,沒有人因為滿足好奇心去嘲笑這個一直獨身、并在彭城闖蕩過的老頭;他在短信里總邀請我有空去他那里轉一轉,并說市區(qū)是不行了,盡是高樓大廈,和彭城沒兩樣,不過他們山區(qū)的景致不錯,民風沒大變,還是喜歡煎餅卷著咸菜吃。
有一次我打電話問他陳希的事怎么樣了?
他接著嘆了一口氣,“我覺得,她一點也不像那種會自殺的人,可能是一次意外。后來我找到了目擊證人,一個曾在那兒看過魚塘的老頭,是他親眼看見陳希不小心掉進河里的。之前他因為害怕連累就一直保持沉默,直到我找到他,給他買了兩箱酒他才說的。不過,我不太相信他說的話,陳希是不會自殺的……”
我能想象到,曹操給我說完這些時一定是滿含著熱淚,極力把腦袋抬起,掩飾住因哭過而紅腫的眼睛,久久地凝視著高高的,蒼茫的天空。或許有一團團青云正悄無聲息地往一塊兒聚,在他臉上畫出了一片淡淡的陰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