繆志明

一幅原藏于清宮、遞藏脈絡(luò)清晰的珍品，歷經(jīng)近一小時、147輪激烈競奪，最終以3.036億元創(chuàng)造了去年中國藝術(shù)品交易全球最高記錄?！段逋踝須w圖》的豪氣沖天讓人對其作者、對這幅畫卷、對五位王爺產(chǎn)生了濃厚興趣。除了對畫卷本身的欣賞以外，我們不應(yīng)忽略對與該作有關(guān)的題畫詩研究，從這些詩中或許能找出更多信息幫助我們解讀這幅佳作。

| 圖中五王逐一可辨 |

該《五王醉歸圖》之“五王”，為唐睿宗的五個兒子，分別是長子宋王李憲（李成器）、次子申王李撝（李成義）、三子臨淄王李隆基、四子岐王李范（李隆范）、五子薛王李業(yè)（李隆業(yè)）。據(jù)載，這五位皇室親兄弟，情融意洽，相處甚睦，被后人視為兄弟敦愛之典范。任氏這幅長卷，表現(xiàn)的便是“五王”在花萼樓歡飲后乘馬醉歸于途的情景。

那么，在由九人九馬、六段場景構(gòu)成的這幅畫卷中，究竟誰是宋王、申王、岐王、薛王，誰又是臨淄王呢？說實話，倘無明確記載，誰都難下定論。所幸明代詩人程敏政曾作一首專釋此圖之詩，題為《任月山五王醉歸圖》（載《篁墩文集》卷八十二），題中所云“月山”乃任仁發(fā)之號。這是一首換韻的七言古體詩，每四句為一組，各組對人們精確辨識圖中“五王”頗具決定性之助。

讓我們先來看第一組：“何處離宮春宴罷，五馬如龍自天下。錦韉蹀躞搖東風(fēng)，不用金吾候隨駕?！贝私M大意是：時值春日，“五王”在花萼樓痛飲而罷，不用衛(wèi)隊護侍，在溫煦東風(fēng)吹拂下，于途中乘騎搖曳而歸。

再看第二組：“彩策烏騅衣柘黃，顏赪不奈流霞漿。手戮淫昏作天子，三郎舊是臨淄王?！憋@然，圖中處于第二的那位著黃衣、乘黑馬、呈迷蒙之狀的獨身者，便為臨淄王李隆基。

繼續(xù)看第三組：“大醉不醒危欲墮，雙擁官奴卻鞍座。宋王開國長且賢，誰敢尊前督觴過?！焙苊黠@，居首那位已醉得難以自持而由奴仆兩側(cè)攙架的紅衣人，便是長兄宋王李憲了。

而第四組寫道：“申王伏馬思吐茵，絲韁側(cè)控勞奚人?？蓱z身與馬斗力，天街一餉流香塵?！彼^“絲韁側(cè)控勞奚人。”即馬之韁繩須由奴仆于旁代牽。毫無疑問，圖中第五位由兩仆夾侍的大醉者，即為申王李撝。

最后，第五組所詠：“岐王薛王年尚少，酒力禁持美風(fēng)調(diào)。前趨后擁奉諸兄，臨風(fēng)仿佛聞呼召?！蔽阌乖傺?，居中那兩位尚較清醒的獨身騎乘者，便是岐王李范和薛王李業(yè)。

有了程敏政的具體記述，分辨圖中各王便不再是難題了。這首詩當(dāng)初應(yīng)是題于任氏《五王醉歸圖》之上的，但今存之圖并無其跡，估計是在流傳過程中因故而裁消的吧。

| 元人喜繪五王題材 |

除任仁發(fā)外，其他元代畫家也多繪過同一題材，如趙孟之子趙雍。趙孟與任仁發(fā)為同輩人，因此趙雍的創(chuàng)作仍在任氏之后。他筆下的《五王醉歸圖》共分為13組畫面，乘馬醉歸的各位親王神態(tài)各異，畫面較任畫更為豐富。該圖現(xiàn)珍藏于日本東京國立博物館。

除了任、趙外，元代其他畫家也曾從不同側(cè)面，各逞其藝地對“五王”生活作過多種圖繪，在筆者所經(jīng)眼的元人題畫詩中，便載有如下相關(guān)圖名。

一曰《五王行春圖》。此名見于張昱《可閑老人集》卷一，該詩除歌詠“開元天子達四聰，羽旄管鑰行相從”外，著重推贊“花萼樓中云氣里，兄弟同眠復(fù)同起”。清人顧嗣立《元詩選》將該詩作者歸為畫家倪瓚。

二曰《五王并馬圖》。見于劉鶚《惟實集》之卷一，所寫內(nèi)容是：“春風(fēng)并馬宛如仙，夜雨淋鈴似可憐。太息弟兄多若此，更無能識九齡賢?！?/p>

三曰《五王博塞圖》。見于耶律楚材《湛然居士文集》卷八，詩曰：“鹡鸰飛滿萬年枝，羯鼓聲聞博塞時。自是開元太平事，不曾聞有豆萁詩?！痹撛娨嘁娝窝暋堆嗍肪戆?。

四曰《五王對弈圖》。見于顧嗣立《元詩選》所收張?zhí)煊ⅰ额}五王對弈圖》，全詩所詠為：“千官朝退下昭陽，花萼樓高碧樹香。一擲乾坤呼五白，玉人催進紫霞觴。”

五曰《五馬獵歸圖》。其名見《元詩選》所載何中《題五馬獵歸圖》，寫道：“秋野肅肅，秋草萋萋，天空雁度呼鷹時。一馬前行四馬隨，前者回顧相指揮。最后兩人俱下馬，一人拱手俯聽之，一人挐麞毛色肥。角弓在弢箭在房，人馬意態(tài)何遲遲?！痹娭袑Ξ嬅嫔系膬?nèi)容作了較為具體的描述。

上述這些詩所詠及的“五王圖”，如今恐怕多已無存于世了。不過這些題畫詩的存在，則向世人表明，“五王”是元人頗為喜歡的繪畫題材，任仁發(fā)《五王醉歸圖》正誕生于這一流行風(fēng)氣之下。

| 任氏鞍馬早享盛名 |

其實任仁發(fā)畫的馬，據(jù)說均摹自域外貢駒，其高超的繪驥之技贏得了眾多明代詩人的贊譽。譬如祝允明《懷星堂集》卷五中，便有一首《任月山九馬圖歌》：“世無神手有神馬，眼底誰能分造化。鄒陽示我軸有咫，驚絕縱橫電光起。定觀始識任都水，馬后金聲出吳李。”作者原本感嘆鮮有畫馬神手，但當(dāng)友人取出一幅“驚絕縱橫電光起”的九馬圖給他看時，他隨即看出是出自任仁發(fā)之手（都水為任氏之職），大加贊賞其馬身后似帶金戈之聲。沈周也在《石田詩選》卷七載有一首《任月山紫馬》：“霜蹄炯炯映白顛，鳳頭宛宛鬃一偏。黃沙慘淡聳隅目，所向萬里無風(fēng)煙。青絲絡(luò)頭未受牽，一團紫云凝不前。此馬所見世上少，神氣徳力無不全。子明水監(jiān)到渥洼，眼親識之手敢傳。只愁奮迅裂卷去，四座錯愕心茫然?！痹娭兴浴白用鳌睘槿问现?，“渥洼”則為傳說中的神馬產(chǎn)地。詩稱任氏曾以職務(wù)之便到渥洼，因而所畫之馬極具風(fēng)神。元末明初書畫家楊維楨，也曾以一首熱情洋溢的《題跋月山公九馬圖手卷為任伯溫賦》（載清錢謙益《列朝詩集》），對任氏畫馬發(fā)出由衷欽贊。尤其“任公一生多馬癖，松雪畫馬稱同時?！喂兄紝懮耱E，妙筆不數(shù)江都王”幾句，贊其筆下之馬可與趙孟相提并論，而“江都王”則為以鞍馬擅名的唐人李緒，在楊維楨看來，任氏之馬已然超逸了李緒。

另外，任氏不僅喜繪壯碩之馬，還往往圖寫羸弱之匹。一位名叫王紱的詩人，便寫下一首《題任月山瘦馬圖》（見《王舍人詩集》）：“千里追風(fēng)一日還，年來老瘦骨如山。多情畫史勞傳寫，不在驪黃牝牡間?！薄绑P黃牝牡”，指那些光鮮亮駿之馬；而“多情畫史勞傳寫”之句，則道出任氏對羸弱之馬的特別關(guān)注。

之所以特別關(guān)注，是因任氏之筆往往寓有深意。他曾于《二馬圖》繪下肥瘠二馬，并于其旁作跋：“士大夫廉濫不同，而肥瘠系焉。能瘠一身而肥一國，不失其為廉；茍肥一己而瘠萬民，豈不貽污濫之恥歟？”顯然，肥瘠之上，各昭其所崇所憎，表明任氏還是一位有思想的畫馬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