編者按:
趙孟的楷書、行書在中國書法史上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在其小楷作品中,署延祐三年三月書寫的這一卷《道德經(jīng)》十分重要。其歷經(jīng)明代項元汴、清代梁清標兩代收藏大家遞藏,并在明清兩代已多有著錄。后又經(jīng)張大千、徐邦達審鑒,均無異議,并被認為是趙孟“晚年小正書代表杰作”。在今天,這一作品也被權(quán)威學(xué)府的書法史教材列為經(jīng)典。即便是在書店,不同出版社出版的這一作品字帖至少也有五六種同時在售。從書法學(xué)習(xí)角度講,它也幾乎是臨習(xí)小楷的必修課。
趙孟與顏真卿、柳公權(quán)、歐陽詢并列為書法史上的楷書四大家。就是這樣一件幾百年來奉為經(jīng)典、在書法史上具有重要地位的作品,在此,肖燕翼先生對其是否出自趙孟本人之手提出了強烈質(zhì)疑。
《中國收藏》雜志2016年7期曾刊本人《趙孟“六體千字文”再考》一文,將該作的作偽者指向了明文征明弟子陸師道之子陸士仁。并曾在該文中指出:“倘用《六體千文》為一偽例,比鑒迄今流傳的一些宋元書作,其結(jié)果會令人觸目驚心?!比缬迷摼碇械恼虏輹辱b臺北故宮藏趙雍《章草書千文冊》,一定會得出“更似模子刻印一般無二”的看法,結(jié)果也就不言而喻了。對傳世的一些“代表性”古代書法作品,除用比鑒基本鑒定方法之外,還應(yīng)找出考據(jù)中的明顯錯訛,以作比鑒之外的重要依據(jù)。故本文擇趙孟三件傳世名作再作考辨,以延伸陸士仁偽作名人書法的揭示。
| 經(jīng)典作品存“硬傷” |
對趙孟《六體千文》的質(zhì)疑之一,即在“二十四、五日”內(nèi)能夠?qū)懲臧ù笞?、小篆、隸書、楷書、草書的六千余字嗎?蹊蹺的是,他又同在“二十四、五日”的兩天內(nèi),以小楷寫完《道德經(jīng)》五千言,是不是也需要質(zhì)疑呢?又,對元鄧文原傳世孤本的章草書《急就章》的考辨中,以“人在江南書在北”的考據(jù),即鄧文原在大德三年(1299年)時職任浙江崇德儒學(xué)教授,不可能在大都(今北京)的慶壽寺書寫《急就章》。同理,延祐三年(1316年)在大都任職的趙孟,當然也不可能在其家鄉(xiāng)松雪齋寫下一卷小楷《道德經(jīng)》。這些故露破綻的作偽手法,是不是可以懷疑為同一人所偽呢?讓我們先辨析作品本身。
趙孟《小楷書道德經(jīng)卷》,著錄于明陳繼儒《妮古錄·卷四》、汪珂玉《珊瑚網(wǎng)書跋·卷八》、清顧復(fù)《平生壯觀·卷四》、卞永譽《式古堂書畫匯考·書考卷十六》等書,經(jīng)明項元汴、清梁清標等人遞藏。現(xiàn)藏北京故宮博物院。影印于《故宮博物院藏文物珍品全集·元代書法》、《中國美術(shù)全集·書法篆刻編四·宋元書法》等圖籍中。
一向被認定為是趙孟小楷書代表作的《道德經(jīng)》卷前有白描畫老子像,后小楷書老子“道德經(jīng)”全文,款署:“延祐三年歲在丙辰三月二十四、五日,為進之高士書于松雪齋。”鈐“趙子昂氏”朱文方印等三印。卷前引首有明姚綬大字行書“松雪書道德經(jīng)”六字,前隔水處有近人張大千二題,卷前后及本幅分鈐項元汴、梁清標等藏印。對該卷,上述明清人著錄書均未見異議,即被認定為趙氏小楷書真跡。徐邦達《古書畫過眼要錄·元明清書法·壹》一書收錄此卷,并加按語云:“趙氏所書《道德經(jīng)》,所見不止一本?!薄按司頃ň珓?,字形大小不拘,是晚年小正書代表杰作。畫老子像用筆樸拙圓潤,是學(xué)李公麟一派?!苯鼇斫?jīng)研究發(fā)現(xiàn),該卷存在一些疑點,甚至考據(jù)上的“硬傷”,討論如下。
| 兩日書成萬余字? |
該卷主要問題皆出在書后款識文字中。據(jù)款識中所言,此卷“道德經(jīng)”全文達五千余字,在“二十四、五日”兩天內(nèi)寫定。本人曾對北京故宮藏趙孟《六體千字文》作過再研究?!读w千字文》的款識中也說是“二十四、五日”兩天書定。這偶然的巧合,引起本人的疑惑。《六體千字文》以大小篆、隸、章草、楷、今草,分別書千字文,達六千余字。此卷小楷書“道德經(jīng)”五千余字,真能在兩天內(nèi)寫完嗎?明陶宗儀《南村輟耕錄·卷十五》中記:“江浙平章子山公(康里巎巎),書法妙一時,自松雪翁之后便及之。嘗問客:‘有人一日能寫得幾字?客曰:‘聞趙學(xué)士言,一日可寫萬字。公曰:‘余一日寫三萬字,未嘗以力倦而輟筆。”類似這種文人筆記中記載的傳聞若果有其事,那也要看寫何種書體,如是大篆、小篆、小楷書,也能日書萬字嗎?北京故宮藏趙孟《臨黃庭經(jīng)》一卷,卷后有元楊載跋,跋稱:“松雪翁年老不復(fù)為人作小楷書。”該跋書在延祐七年(1320年),即書在趙氏生前,距書《道德經(jīng)》的延祐三年(1316年)僅在四年之后,而延祐三年趙氏已六十三歲,應(yīng)為晚年所書。楊載所說趙氏晚年“不復(fù)為人作小楷書”當有所據(jù),因為他曾“受業(yè)于公(趙孟)之門幾廿年。嘗次第公語為《松雪齋談錄》四卷;復(fù)采其平生行事以為“行狀”?!彼^“行狀”即趙氏一生的生平大事及各項成就匯總成文,且其所撰“行狀”“且移國史院請立傳,移太常請謚”(引自中國書店1991年6月出版的《松雪齋集》一書所附元楊載《大元故翰林院學(xué)士承旨榮祿大夫制誥兼修國史趙公行狀》一文,以下簡稱《趙公行狀》,是被官方認可的文獻。因為楊載是趙氏的受業(yè)弟子,對其生平之事及一言一行相當熟知,故楊載說趙氏晚年不給人寫小楷,雖不能絕對認定,但有一定的根據(jù)。
我們再看趙孟書法創(chuàng)作的態(tài)度?!端裳S集·卷五》有“即事三絕”三詩。第二首為:“古墨輕磨滿幾香,研池新浴粲生光。北窗時有涼風(fēng)至,閑寫《黃庭》一兩章?!贝怂^書以為樂。又,趙孟書《致中峰和上十一札》中的第七札《千江入城帖》,內(nèi)云“頃時時有人持法語見過,每以人不識好惡,與孟求書者無異。是與不是,必要滿幅盈卷,問其所以,莫知好處安在,徒使人終日應(yīng)酬,體疲眼暗,無策可免?!保▍⒁娮辖浅霭嫔绯霭娴摹缎彀钸_集·五》)此所謂書以為苦。因此,至晚年放出話,從此不寫小楷,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倘如此,如抄書般的兩日內(nèi)寫完《道德經(jīng)》已屬可疑。而在延祐七年,已經(jīng)六十七歲的趙孟為人兩日書完《六體千字文》則更屬可疑之事了。
| 延祐三年趙氏在哪里 |
上述對此卷的質(zhì)疑,還屬于推論、分析,此卷考據(jù)硬傷仍在卷末的款識中,即“延祐三年歲在丙辰三月廿四、五日”及“書于松雪齋”的時間、地點之中。按楊載所撰《趙公行狀》記趙孟:“延祐甲寅元年(1314)十二月升集賢學(xué)士、資德大夫,丙辰(延祐三年,1316)七月進拜翰林學(xué)士承旨、榮祿大夫、知制誥兼修國史?!睙o論集賢學(xué)士、翰林學(xué)士,都是皇帝身邊的詞臣。所謂“承旨”、“知制誥”,即承皇帝旨意,撰寫圣旨一類的文書,是皇帝親信的大臣,也是不能隨意外出的人。因此,那段時間趙孟應(yīng)當在大都(今北京),而松雪齋則是趙孟在湖州德清縣東衡村的一處別業(yè)。趙氏蓄古琴二,一曰“大雅”、一曰“松雪”,故以“大雅堂”、“松雪齋”名其室。又,元袁桷《清容居士集·卷三》有“劉朔齋侍郎孫希孟能琴,欲訪子昂觀松雪琴,以詩寄之。”詩中有言:“永懷松雪翁,買田成隱趣。齋中六尺琴,清徹仙掌露?!庇帧囤w公行狀》中記:“扁燕處曰‘松雪齋,自號‘松雪道人,所著詞章曰《松雪齋文集》?;榧藜犬?,方將伏游齋中,贗滫瀡之養(yǎng),以逸其老,而汔不遂其志,嗚呼痛哉?!惫仕裳S幾乎成了趙氏之家的代名詞,并是其養(yǎng)老、終老之所。那么延祐三年趙孟是在家鄉(xiāng)嗎?北京故宮博物院藏趙孟《楷書續(xù)千字文》一卷,款署:“延祐二年夏四月十一日為□□□□書于咸宜寓舍?!庇?,《松雪齋續(xù)集·定武蘭亭跋》記,其友吳靜心之子景良持《定武蘭亭帖》“馳驛來京師,復(fù)出見示”,為之書跋,款署:“延祐三年丙午七月廿二日書于咸宜坊寓舍?!庇謸?jù)元王士點等修《秘書監(jiān)志·卷五·秘書庫》記:“延祐三年三月二十一日……叔固大學(xué)士對本監(jiān)官闊闊出少監(jiān)傳奉圣旨:‘秘書監(jiān)里有的書畫,無簽貼的,教趙子昂都寫了者么道?!边@都說明那段時間他在大都,他在大都的寓舍為“咸宜坊”。而且《秘書監(jiān)志》為官書文獻。奉旨書“簽貼”的時間僅在書《道德經(jīng)》的前三天。也就是說,身在大都為官的趙孟,怎可能在松雪齋為人書寫《道德經(jīng)》,此為考據(jù)上的“硬傷”,《道德經(jīng)》必非真跡。
按此卷款識,是為“進之高士”所書,徐邦達先生考訂此人為崔晉,字汝晉,又字進之,杭州人,居湖州。在徐先生《古書畫過眼要錄·元明清書法·壹》的同書中,又收錄趙氏《去家帖》一頁,該帖正是書予崔進之的一封信函。帖中言:“孟去家八年,得致暫還,何圖酷禍。夫人奄棄,觸熱長途,護柩南歸”云云。徐先生考證此帖:“應(yīng)是延祐六年(1319)七月到家后寫的,詳見《管氏墓志銘》。又考趙氏曾在皇慶元年壬子(1312)還家上冢一次,從壬子到已未(1319年),恰好符合八年之數(shù)?!薄豆苁夏怪俱憽肥勤w孟為其夫人管道升撰的墓志銘,記管夫人從皇慶二年(1313年)隨趙氏入朝,至延祐六年病劇,趙氏請假護送其歸家,結(jié)果于同年五月十日卒于舟中。因此,無論是從文獻記載還是趙氏書與崔進之的信札實物來看,都表明趙孟及管夫人在此期間內(nèi)同在大都。徐先生的上述考訂,其實已經(jīng)揭示《道德經(jīng)》為偽書了,可能對兩作的考訂時間有較長差距,故而被疏忽了,但徐先生的研究成果,將永遠成為我們再研究的基礎(chǔ)。
| 筆法比鑒明真相 |
徐先生記:“趙氏所書《道德經(jīng)》,所見不止一本?!保▍⒁娮辖浅霭嫔绯霭娴摹缎彀钸_集·五》)但趙氏晚年又“不復(fù)為人作小楷書”,其間的矛盾我們應(yīng)當怎樣看。我們僅以上述明末清初的著錄書所收趙氏小楷書作看,延祐三年三月為進之書此卷《道德經(jīng)》、同年五月小楷書《高上大洞玉經(jīng)》、延祐六年夏五日書又一卷《道德經(jīng)》、延祐七年孟秋七日為崔汝晉書《道德經(jīng)》、同年九月書《六體千字文》等。也許因人情關(guān)系,不得不如此,但所謂為“進之”、為“崔汝晉”所書《道德經(jīng)》,他們卻是同一人,是趙孟的親戚。趙孟書《東衡帖》,即托崔汝晉代購趙家墳塋周邊地事。徐先生考訂:“此札應(yīng)在延祐六年季夏前居官北京時所發(fā),年未過六十六歲?!保▍⒁娊K古籍出版社出版徐邦達《古書畫偽訛考辨·下卷》)看來是因為管夫人病重,預(yù)先準備后事,同年九月四日管夫人病卒下葬。如此,在延祐七年孟秋七日為崔氏所書《道德經(jīng)》就有答謝之意了,而在此前趙氏應(yīng)當沒有為其寫過此卷《道德經(jīng)》。清顧復(fù)《平生壯觀·書翰》中比較兩卷,以為書于延祐七年的一卷“比前更佳”。那么,延祐三年這卷《道德經(jīng)》的書法差在哪里呢?
前面曾提到此卷與趙氏《六體千字文》,按各自款識都說是“二十四、五日”兩天書完的蹊蹺之處,如果我們將此二作的小楷書款識加以比鑒,不難看出其書法形體、筆法特點極為相似。又,徐邦達先生曾見趙孟的《九歌圖》書畫合冊,辨《九歌圖》應(yīng)為張渥畫,趙書《九歌》為偽書。并以趙書的款識:“大德九年八月廿五日,吳興趙孟畫并書”,與《六體千字文》卷后的小楷書款識加以比鑒,得出“出于一人之手”的結(jié)論。如此,我們將此三作的款識加以比鑒,當可得出同樣是“出于一人之手”的印象。如此,我們回顧一下徐邦達先生對趙氏《六體千文》書法的評鑒:“篆書尚平正少疵,草、楷諸體,結(jié)體既不穩(wěn),用筆更見輕弱光嫩?!庇衷u鑒《九歌書畫冊》中趙書:“此書用筆太嫌薄弱,結(jié)體過于松懈。”而趙書應(yīng)有的藝術(shù)特點、水平應(yīng)是:“結(jié)體精嚴,筆法渾厚?!保ㄍ希┨葘ⅰ缎】赖陆?jīng)》的書法,置于這判別真?zhèn)蔚脑u鑒之中體察,恐屬于筆法“薄弱”的一類,也就是偽書統(tǒng)一的“藝術(shù)特點、水平”說明應(yīng)是同一人所偽。至于卷前姚綬大行書引首,張大千跋稱:“云東(姚綬)大字不經(jīng)見,獨見于此。”所謂皮之不存,毛將焉附,即使姚書為真,也應(yīng)是拆配而來的,毋庸贅述了。
(注:作者系國家文物鑒定委員會委員、著名書畫鑒定專家、故宮博物院原副院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