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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

2017-03-20 02:54楊煉
上海文學(xué)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二姨虎子

楊煉

北京——我的家,再自然不過,為什么要給“家”加上個引號?

在“家”這個字下面,我可以安上一連串地址:

最早,是我父母剛從瑞士回到中國時住過的我奶奶家,地點在現(xiàn)今最熱鬧繁華(昂貴!)的王府井,西堂子胡同15號。據(jù)老爸講,那是我曾祖父從滿清皇家后裔、畫家溥雪齋手里買下來的,而溥雪齋之前,這個深宅大院,曾屬于一個什么“英中堂”,無從考證哪朝哪代,反正從那左中右三路、前后五進的氣派,能猜到當(dāng)年官老爺?shù)娘@赫。我父母1956年結(jié)束瑞士外交官生涯回國后,等待分配新住房期間,就在這座滿布回廊、假山、金絲楠木雕花隔扇的“資產(chǎn)階級”宅院里,借居過兩年。

接著,1957、1958年吧,我父母搬到了他們工作的北京西苑機關(guān),地點在北京西郊中醫(yī)研究院附近。那是第一個進入我記憶的家。那座南二院東三樓,在“文革”前那些年,它曾讓我體會了多少溫馨??!父親每年冬天養(yǎng)的水仙,至今在我夢中幽香繚繞。母親坐在藤椅里織毛衣,已經(jīng)在我的老照片相冊中定格。噩夢般可怕的機關(guān)托兒所,每到鬧流行病,就把孩子們“隔離”在那里。哦,所以,“隔離”這個“文革”專用詞,我毫不陌生。它能直接喚起一種生理反應(yīng)。像那次“被隔離”期間,和小朋友們排隊上街,突然遇上去買菜的老保姆二姨,我抱住她嚎啕大哭,死也不肯再回托兒所。雖然我哭得二姨和那位美麗的吳阿姨也陪著掉淚,但無奈命令高于一切,最后還得松手,眼巴巴看二姨漸漸遠(yuǎn)去。

我九歲那年,我們家從住過七年的西苑機關(guān),搬到新建的國際關(guān)系學(xué)院。搬家大人的活兒,沒我什么事,但印象最深的,卻是老爸交給我的一樁古怪任務(wù):把我從小養(yǎng)大的那只貓“虎子”,從舊家搬到新家。虎子是一只大黃貓,長毛,因為長得虎里虎氣而得名。他的來歷頗為神奇:那是我四歲時,和院子里的小孩玩捉迷藏,我鉆進一個墻角煤堆旁卷著的一捆草席,正得意不會被發(fā)現(xiàn),忽然嚇了一跳,衣服邊有什么在動!趕快爬出來,打開草席一看,是四只毛茸茸、還沒睜開眼睛的小貓!其中一只,一身黃毛最可愛。我記得好清楚,我四歲的小手,也能把他捧起來,回到家里,老保姆二姨要用牛奶喂他,才發(fā)現(xiàn)他小得還不會舔奶。于是,我們一小勺一小勺灌,幾天后,他會自己舔了,再過幾天,會吃飯了。那時沒有“寵物”的概念,但我好寵他呦,和他一起玩,一起吃,一起睡?;⒆右惶焯扉L大,那身黃毛越來越威風(fēng),像件皇袍。他也確實不讓我失望,沒過兩年,就成了院子里的“貓王”,真正妻妾成群,繁衍了一大堆龍子龍孫。雖然虎子在我家“皇宮”里住得很舒服,但不改他的荒野本性。白天,他在家里打盹,夜里就精神抖擻地出去巡視。那時我家住在一樓,很方便他晚出早歸。每天天不亮,我聽見窗臺上輕輕一響,就知道他回來了。他跳上來,二姨起床開窗,他一進屋,直接跳上我的床,我微微撩開被窩,他就冷颼颼地鉆進來,一直鉆到底再回頭,找到我胳膊,閉上眼開始打呼嚕。要是我故意不撩開被窩,他就伸出滿是小麻刺兒的舌頭,舔我的臉,直到舔得我笑起來,撩開被窩。搬家,我就要把這虎子,搬到我們的新居。

在這趟“出差”之前,我已經(jīng)夠熟悉這條路。出西苑機關(guān)大門,穿過兩邊都是稻田的小馬路,到西苑商場,從澡堂邊過去,斜插過一片滿是墳頭的黃土路,貼著南黨校墻外走,過小石橋進國關(guān)院門,走到學(xué)院最后那棟八號樓,就到了。二姨幫我把虎子裝進一個布口袋,系緊。我雙手摟著他,出門時還輕輕拍拍他:“很快就到啦”。嗨,我哪兒知道,這口袋可不是被窩,虎子從來沒被關(guān)過這搖來晃去的禁閉,不一會兒,他就忍不住開始掙扎了。我加快腳步,好不容易到了西苑商場,再往前那條黃土路,恐怕成了我有生以來最漫長的一條路。虎子的掙扎,已變成搏斗,他不再認(rèn)我這個主人,而是牙、爪并用,渾身使勁,把薄薄的布口袋和我的手,抓出一道道裂口。這條混蛋土路,怎么到不了頭???!我一邊哭求,一邊拚命抓住虎子,生怕一松手他就會無影無蹤,這荒郊野地到哪兒去找他?。靠晌业暮眯?,令虎子更害怕。快到“國關(guān)”院門時,他整個身子已掙出口袋,我鮮血淋淋的小手,只抓著他兩條后腿,遠(yuǎn)處看,肯定更像是我在垂死掙扎。幸好,國關(guān)門口有工人,看見這場人貓搏斗,趕過來幫我抓住了虎子,重新把他關(guān)入牢籠。我還記得那工人說的一句話:“怎么讓這么小的孩子干這活兒?”虎子當(dāng)然還在折騰,好在工人把口袋系得很緊,離新家也不遠(yuǎn)了。后來才發(fā)現(xiàn),虎子是真急了,我手上一道道被他深深抓掉的肉,讓我媽媽心疼了好多天。

但,這也讓我記住了這個地點:西苑商場后面,那條死也走不完的黃土路上,我和圓明園廢墟第一次相遇。

我們1965年搬到國際關(guān)系學(xué)院,住進學(xué)院最北面的七號樓三層一單元七號。這從西苑機關(guān)住的底樓到三樓的變化,對我不算什么,可對荒野中出生的“虎子”,卻成了個巨大的難題:它夠聰明,晝伏夜出后,很快學(xué)會了,現(xiàn)在早上回家沒有窗臺可跳,而應(yīng)該爬上一層樓梯,去撓中間那扇門。可它怎么也分不清二樓和三樓的區(qū)別,所以上得一層,就拚命抓撓樓下那扇門,弄得我家鄰居抱怨不休。所以每到清晨,我得早早豎起耳朵,等著聽樓下大門傳來的聲音,一響就趕緊爬出被窩,把它抱上三樓。唉,或許正是這討厭的數(shù)學(xué)考試,最終讓“虎子”徹底迷失了。某個早上,它沒有回來,我等啊等啊,聽啊聽啊,樓下還是一片死寂。因為這個新家,我的“虎子”丟了。雖然,二姨很快為我抱來了虎子在西苑機關(guān)繁衍的一大群王子中的一只,雖然也是黃毛長尾,威風(fēng)凜凜,但畢竟不是原版?!拔母铩遍_始后,它也厄運難逃,成了一群孩子們練習(xí)殘忍的犧牲品。那雖不是我養(yǎng)過的最后一只貓,可無疑是命運最慘的一只。

但現(xiàn)在,這個加了引號的“家”,對我來說,是另一個,也只可能是這一個:我叫它“鬼府”——國際關(guān)系學(xué)院一號樓117室。

一號樓不是宿舍樓,它原本是教學(xué)樓。它的樣子,也根本是一座教學(xué)樓。兩邊是兩排上課的教室,中間一條走廊。因為走廊沒有窗戶,所以它要么永遠(yuǎn)開著燈,要么只能黑黢黢的,要穿過它只能瞪大眼睛,摸著墻走。這樣的房子,由此獲得了一個恰如其分的雅號:“筒子樓”。

一號樓那條筒子,從早到晚的黑暗不說,更被兩邊密密麻麻堆滿的障礙物弄得險象環(huán)生。那是從一個個房間里蔓延出來的煤爐、灶臺、雜物、碗柜、做飯的炊具、將做的和做好的菜、垃圾桶……到了飯點兒,這條筒子就成了間一眼望不到頭的廚房。家家門口,都忙碌著做飯的身影,菜刀聲、鍋勺聲、招呼孩子們回家的叫聲,孩子們沖進家門急不可待的歡呼聲,混成一團。每家主婦的背景不同,伙食的風(fēng)格也不同,這條筒子,于是也成了一個中國烹調(diào)博覽會,各種香味兒,常常引誘得我口水滿溢,可惜,那只是一股股香味而已。

我的伙食,與這條筒子無關(guān)。每到飯點,我照例提上一只鋁鍋,晃到學(xué)院食堂,打回中飯或晚飯。那只鋁鍋,在我朋友們中頗為著名,原因很簡單,吃完每頓飯后,我差不多從不洗它,永遠(yuǎn)是開水朝里一倒,勺子一攪一涮,美其名曰“高湯”,喝完就放在一邊,等著下次繼續(xù)使用。用朋友的話說,“這鍋里,仔細(xì)點兒能品出半個月前的菜味兒!”嘿,這表揚曾令我頗為得意。

這個“家”,怎樣變成了“鬼府”?它如何與我結(jié)緣?如何難解難分?這,如同許多記憶,要回到“文革”去梳理源頭。

“文革”1966年開始,那年我十一歲,幾件事讓我知道出了大事:

第一件事:學(xué)校不上課了!

這對我可不是壞消息,因為我雖然不笨,但肯定不屬于死記硬背、應(yīng)對考試的高手。每年期中、期末考試,都令我煩得要命,不是怕不及格,而是不愿意看到自己的名字,總排在班上第三、四、五位,看著別人在我前面洋洋得意,心里難免冒出一股醋意。每到那時,我總痛下決心,哼,得意什么?下次我好好準(zhǔn)備,也拿個第一!可惜,時過境遷,下學(xué)期開始,又會有比背書更有意思的其他事,輕而易舉奪去我的注意力,于是考試后只得再次重演飲恨發(fā)誓之舉。

現(xiàn)在可好了,不是我,而是學(xué)校、北京,甚至全國都名正言順不上課,因為我們要“停課鬧革命”!對這不上課的“革命”,我高興死了,擁護死了,當(dāng)然樂意響應(yīng)。我的“革命行動”,就是玩。頤和園離我家近在咫尺,那個夏天的大游泳池,冬天的大滑冰場,讓我“革命”得如火如荼。我每天早出晚歸,兩頭摸黑。夏天住在水里,被太陽曬得黑泥鰍一條;冬天長在冰上,滑翔時身輕如燕,旋轉(zhuǎn)起跳,頗為矯健。老爸從瑞士帶回的一雙英國造紅色花樣溜冰鞋,也給我在冰場上增色不少。我至今記得,當(dāng)我在冰上飄飄然,透過大雪紛飛,那座皇家園林,依稀像忘記了時間,隱隱恢復(fù)的古典之美。頤和園因為革命空空蕩蕩,由著我們這群野孩子盡情玩耍。盡管為工農(nóng)兵服務(wù),門票曾降至一分錢,但我更喜歡爬墻:背靠一根電線桿,手腳并用攀上石塊砌成的園墻,跳進去就是“園中之園”諧趣園。多年后,當(dāng)我從國外回來,游頤和園懷舊,仍能清楚(而驕傲地)向朋友指出哪里是我當(dāng)年越界之處。

第二件事,卻遠(yuǎn)沒有第一件愜意,它撞上了一個陌生的詞:死亡。

首先,是我心愛的小貓之死?!盎⒆印眮G失后,二姨為安慰我,抱回了一只虎子的后代。我珍愛它一如虎子還魂。幾乎每天,我從小學(xué)回家路過西苑商場,都會彎到后面賣魚肉的地方,掏出一毛或五分錢,給我的寶貝買“貓魚兒”。那是一些別人不要的魚頭、魚尾,買回家二姨會把它們燉成腥腥的魚湯,拌在米飯里喂小虎子,這是小虎子最為興奮的時刻,它能早早嗅出我書包里的“貓魚”味兒,尾巴直直豎起,抖抖著,在我褲腿上蹭來蹭去,叫得別提多嗲了,一疊聲乞求我?guī)Щ氐拿啦汀?粗K于一頭扎進二姨拌好飯的小食盆,喵喵嗚嗚狼吞虎咽,是我最開心的時刻!這樣的日子多了,連賣魚老頭也認(rèn)識了我這個買“貓魚”的小孩,他總給我留著魚頭魚尾,包在一張荷葉里,等著我在放學(xué)時候出現(xiàn)。

這樣美好的時光,到1966年戛然而止。那年夏天,我還沉浸在不上學(xué)的歡快中,每天頭頂游泳褲早出晚歸,但到了秋天,突然有一天,我家大門上被貼了一張大字報,歪歪扭扭的毛筆字,一看就是小孩子的筆跡,但內(nèi)容卻大得可怕:原來,“文革”要打倒一切資本主義,包括養(yǎng)貓養(yǎng)狗,用貧下中農(nóng)種出的莊稼喂貓,那貓不是“資產(chǎn)階級”是什么?大字報落款司空見慣:“一群革命小將”,那其實就是“國關(guān)”院里一幫小孩,他們勒令我二十四小時內(nèi)交出小虎子,否則要到我家“采取革命行動”!那時,我盡管逍遙,卻還知道這個詞的分量,因為原來住在我家樓上的小學(xué)女校長,就被“革命行動”剃成了陰陽頭,每天垂著一半長發(fā)、露出一半青光頭皮,在外面掃街。我緊緊抱著小虎子,哭著央求我爸爸不要把它交出去,但老爸有什么辦法?他比我更知道這群小流氓能干出什么事情。他沒轍,只好反過來央求我,為保全一家,只能交出小虎子。大半天過去了,一整夜過去了,第二天早上,眼看二十四小時的大限將到,我實在沒法,只好抱起小虎子下樓,剛到門口,一群早在那兒坐等、滿心幸災(zāi)樂禍的小孩兒,隨著一聲“他來啦”,哇嗚躥起,迎面撲來。我最后一眼看到的小虎子,是嚇壞了的它,猛地掙脫我的懷抱,縱身躥上一堵它平時一定跳不上去的好高的墻頭,后面跟著那群惡魔,如雨的石塊像惡魔的詛咒,砸向小虎子的身影。我被放過了,轉(zhuǎn)身逃回家里,心中充滿傷痛和仇恨,既對小惡魔們,也對自己,因為我對小虎子的背叛。

那天余下的時間,我埋在哭泣和悔恨中,爸媽、二姨也沒辦法,只能坐在旁邊默默陪著我。再一天早上,樓下小惡棍們終于散去,我偷偷出門,逢人便問“你看見我的貓了嗎?”所有人都告訴我“被打死了”,直到有一位,顯然在可憐我:“好像被食堂的老王撿走了?!边@句話,讓我在之后整整一星期,每天食堂關(guān)門后,都扒著鎖緊的門縫,叫“虎子,虎子”,我等著它如往常一樣,鉆出某個角落,迎向我撲來。當(dāng)然,它再也沒有出現(xiàn)。

第三件,比第二件還可怕:一個很親近的熟人之死。

死者是我父母很熟悉的一位朋友,也算位遠(yuǎn)親。因為她丈夫崔先生論起來和我舅老爺、作家徐遲有親戚關(guān)系,她家又和我父母一樣喜愛歐洲古典音樂,所以我們兩家走得挺近,近到我根本不知道她姓甚名誰,總是管她丈夫叫“姑丈”,順帶管她叫“姑媽”。記憶中的姑媽,蒼白、瘦弱、文靜,微笑時帶著大家閨秀的雅致。我從不記得她發(fā)脾氣的樣子。她家和我家住在同一棟樓,但他們在西邊的三單元三樓上?!拔母铩遍_始后,安靜的校園變得嘈雜無比,我家對面的兩棵大松樹上,安上了高音大喇叭,每天早上的《東方紅》震耳欲聾,不由得你不早起。沒過多久,人們也已經(jīng)習(xí)慣了像高音喇叭那樣說話,開口就是一股撲鼻的怒氣,直沖對方耳鼓。但,有一天中午,我下了樓,忽然發(fā)現(xiàn)樓下聚集著一群人,一反往常地在竊竊私語,看他們的眼神,也大不尋常,這下令我好奇心驟起:“怎么回事?”“崔宗偉老婆自殺啦?!弊詺??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沿著人群的縫隙鉆過去,我發(fā)現(xiàn)人群聚集在三單元門洞外,都在仰頭朝上看,我也看,突然,我看見了姑媽的臉,比平時更白,朝下微垂著,顯露在她家洗手間開著的窗口中。姑媽怎么能站那么高?高到我從樓下都能看見她?再細(xì)看,她脖子上勒著條細(xì)而黑的繩子,從后面吊到洗手間的水管上。姑媽在干嘛?我還在傻問,我媽媽趕過來,把我拉出人群。

這平生第一次接觸自殺,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那是一張臉,熟悉的、生動的、活的,突然之間變了,變成陌生的、僵硬的、死的。一抹死亡的灰白,不同于我見過的所有其他白色。它像一層灰泥,輕輕抹過,就把一切涂成它的顏色。那種白里,還滲出一層黃、一層灰,讓你感到它還在變,變得更冷,比無色、比透明還冷。從一位我熟識的人,我第一次接觸到這死亡的顏色。從姑媽突然丟在身后的空,我學(xué)到什么叫做一個人“沒了”。這冷,遠(yuǎn)超其他的冷。

整整十年后,當(dāng)我在火葬場,打開包著我媽媽骨灰的報紙包,看到那堆白里透黃的骨灰,一種不再陌生的凜冽感又撲面而來。我親手捧起媽媽的骨灰,一捧捧裝進骨灰甕,那寒意,從手心扎進心底,令我終生難忘。

姑媽是我一生中第一次看到的死人。那之后,我認(rèn)識的死者,已經(jīng)排成了一個長長的隊列。那一張張煞白空曠的臉,不管是不是上吊死的,都像從某個高度向下垂著,在俯瞰。他們能看見什么?又過了許久,我爸爸告訴我姑媽之死的原因,那其實再普通不過了:“文革”開始,“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的姑丈,被“紅衛(wèi)兵”隔離審查。他的離開,令已被1949年革命之變嚇壞了的姑媽恐懼萬分,以為這一關(guān)怎么也過不去了。上吊自殺,是這位脆弱女性逃脫更大厄運的捷徑。當(dāng)然,她不知道,姑丈不久就被放出,“文革”中他最壞的遭遇,也無非和一大幫“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們被趕到鄉(xiāng)下,干過幾年農(nóng)活而已。那日子,用河北冀縣老鄉(xiāng)給我父母們“五七干?!本幍拿裰{就是“穿的破,吃的好,一人一塊大手表”。如果姑媽活著,或許甚至?xí)矚g那遠(yuǎn)離城市喧囂的日子。是啊,如果——可惜現(xiàn)實中從來沒有“如果”。

第四件,離我更近:二姨被趕“回家”去了!

“二姨”不是我真正的親戚,她是我家老保姆。而她能來我家,又因為她的姨媽是看護我爸爸長大的保姆,經(jīng)她介紹而來,當(dāng)然有雙倍的安全和保證。我父母作為紅色中國第一批外交官,1950年就派駐到中國駐西歐第一個使館瑞士,那時中國追隨蘇聯(lián)制度,外交官可以帶家眷甚至保姆。于是,當(dāng)我在瑞士一出生,二姨的面孔,就母親一樣地日夜俯身在我的小床上。只有到后來,從我姐姐出版的回憶錄《吃蜘蛛的人》中,我才讀到若干以前不清楚的細(xì)節(jié)。二姨曾有一女一子,1949年前,僅憑二姨給別人做針線洗衣服,竟然不僅把孩子們拉扯大,而且讓他們受了很不錯的教育。女兒后來的情況我略知一二,1949年,她跟著在銀行工作的新婚丈夫逃離北平,下落不明。當(dāng)我稍大,二姨曾偷偷對我說“他們可能去了臺灣”。她和我都知道,這絕對不能泄密,因為“臺灣”一詞,在那時百分之百大逆不道!二姨留在大陸的兒子,在北京動物園工作,本來還算穩(wěn)定,誰知卻在我們家住瑞士期間染上怪病去世了。對這消息,“組織上”以不能影響我父母工作為理由,拒絕透露。幾年間,二姨一直讀著別人虛構(gòu)的兒子的書信,直到1955年她跟我們回國后,才晴天霹靂般獲悉了那噩耗。自此之后,二姨在自己家守著兒子養(yǎng)老的夢幻滅了,她也從此徹底把我們當(dāng)作了自己的子女?;貒笾钡健拔母铩鼻暗氖嗄觊g,無論我父母出門多久,我們的生活不會崩潰,因為有個核心,那就是二姨!餓了,叫二姨。冷了,找二姨。缺點小零花錢,向二姨討。有她矮矮的身影在,我們的日子就是踏實的。二姨也有假期,每兩三個星期,她會回自己在城里板橋二條的家里,休息一個周末。對我那可是大災(zāi)難。每次我總是哭著鬧著要和她一起去,在她身邊,比留在自己家更愜意。我記得,那時我有個保證成功的游戲,只要依偎在二姨身邊,故意大舌頭:“我是你蛾子?!边@拐了彎的“兒子”,準(zhǔn)保能把她逗笑。傻男孩雖不懂這個詞對二姨的苦味,但我是她“蛾子”,她是我的“姨”,這親屬關(guān)系清楚無比!

可誰知,突然間,“文革”來了。保姆還原成了仆人。她們都得回家,這也是革命。我姐姐的書里寫了這一段。二姨好不容易用對我們的愛,彌補上了喪子之痛,現(xiàn)在又要活生生把我們從她身邊撕開。她的痛苦,可想而知。但紅海洋在周圍泛濫,誰敢抗拒那個潮流?成千上萬的保姆,不得不離開她們照護長大的孩子。就在這時,我爸爸第一次當(dāng)眾表現(xiàn)出了他的特立獨行。他召開了一個家庭會,當(dāng)著我們的面說:“二姨現(xiàn)在不得不走,但無論何時,她永遠(yuǎn)是我們家里人,我們會一直給她錢,直到養(yǎng)老送終?!庇梦医憬愕脑捳f,“二姨被深深感動了,從此以后,她成了我家真正的頂梁柱”。爸爸說這話時,還完全不知道,幾年后他們將被趕下鄉(xiāng),那時,不是我們家保護二姨,而是她保護了我們家——她接受了我和我弟弟,和她擠住在她那間小屋里,而不是跟著父母到完全沒有教育的鄉(xiāng)下,文盲一樣長大。二姨的離開,成了我們這個“家”瓦解的第一步。她的頭發(fā),1966年離開我們家時還黑油油的,沒過一年,就突然變白,很快成了滿頭銀發(fā)。1970年,“國關(guān)”奉命解散,父母和其他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統(tǒng)統(tǒng)被趕去河北“五七干?!?,我對“家”的記憶,也在1970年戛然而止。可以說,二姨身后,拉開一道裂縫,在這道越來越寬的裂縫中,我們家“由慢而快、最終急速地滑進了深淵”。

“文革”就這樣來了。我沉湎其中的逍遙日子,除了懵懂少年對外界的好奇,并沒留下什么深刻印象。我自己的生活,倒是頗為有趣,除了夏天游泳、冬天滑冰這些保留節(jié)目,再以后,是學(xué)會了騎自行車,追隨想像中的英雄氣概,每天橫穿圓明園廢墟,直驅(qū)北京體育學(xué)院,到那兒學(xué)習(xí)“文革”獨門武功——“毛主席語錄拳”。為了應(yīng)景,體育學(xué)院的武術(shù)老師把些花拳繡腿,配上流行的毛語錄,邊念邊打,與其說是武術(shù),不如說演戲。但那對我,已經(jīng)有了足夠的吸引力。而且,這點三腳貓功夫,在我后來跟著學(xué)院里大孩子們打群架的戰(zhàn)場上,還真發(fā)揮過作用,至少,讓我手疾眼快地避開過幾次彈弓襲擊。至今,這套拳最初那節(jié)“你們要關(guān)心國家大事,要把無產(chǎn)階級文化大革命進行到底”,仍嵌在我記憶里,時不時拿出來比畫一下,逗大家一場哄堂。武術(shù)愛好之后,我還曾被招攬進“毛澤東思想宣傳隊”,跳過一段“拿起筆,做刀槍”的革命舞蹈。和武術(shù)功夫一樣,那些姿勢、動作、表情,夸張到了極點,它們與舞蹈無關(guān),倒是啟蒙了小男孩對自己身體的感覺,以及朦朦朧朧的性意識。

當(dāng)時中學(xué)里男女生之間不說話,只有在宣傳隊里,當(dāng)女孩子們(宣傳隊的當(dāng)然領(lǐng)導(dǎo)?。┙o我們化妝,她們的手指,每次輕輕觸碰,都會麻麻酥酥在我臉上“過電”,感覺真好啊。那時,我并不懂,這里隱隱蘊含著無所不在的“美”的意識,甚至“文革”那樣的災(zāi)難時代也不能阻止它。一件綠軍服,一雙挽起的白襯衣袖,一條冬天刻意塞進前胸的白口罩帶子,以及心儀女孩在身邊貌似無關(guān)實則多情的一顰一笑,好美啊。記得很清楚,我有一次“美”的壯舉:受命打破男女界限,在“紅衛(wèi)兵”發(fā)展會上,給一位女孩戴上紅袖章。偏巧又恐怖的是,那女孩正是我很心儀的對象,這讓發(fā)展會成了我的災(zāi)難,拿著紅袖章,我眼前一片模糊,抓住一條胳膊就往上套,而女孩使勁掙扎,打架似的僵持良久,她終于開口了:“不是這只,是那只?!编?,原來我拚命想套上去的是右臂,而紅衛(wèi)兵袖章一律得戴在左臂。還美呢,錯啦!

很久以后,我才懂得,“文革”初我能如此逍遙自在,全拜我父母的先見之明。父母回國后,很快遇到“反右”,我叔叔、舅舅雙雙落網(wǎng)。這令我父親感到政治漩渦與他個性格格不入。1960年代,西苑機關(guān)組建國際關(guān)系學(xué)院,他和我母親一同主動申請,從駐外人員轉(zhuǎn)去學(xué)院教書,投入了“資產(chǎn)階級知識分子”成堆之處,也由此斷掉了沿權(quán)力梯子向上爬的仕途。在“國關(guān)”,外面是一天緊似一天的政治風(fēng)聲,家里卻由我父母和二姨保留了人性的溫馨,由此給了我們一個心理上健全成長的環(huán)境。有朋友戲稱,我是個快樂少年。真沒錯,環(huán)顧四周,沒被災(zāi)難的大時代碾碎,而能存留自我的完整,該何其慶幸!

但,好景不長,1970年,“國關(guān)”被江青明令取消。原來準(zhǔn)備把所有教授們遣送新疆,后來周恩來指示,留在近處,將來可能有用。那些惶惑不安的日子,老爸以他慣有的精細(xì),把所有藏書一一打包。一包包精美的古典文學(xué)、西洋詞典和他自己的業(yè)余愛好——研究古典詩詞的眾多筆記——被仔細(xì)編號、記錄,運往干校,仿佛到那兒還有機會打開它們,供他閱讀。國外帶回的名牌留聲機、唱片,被連夜偷渡到二姨家寄存,一同寄存的還有我和弟弟。讀書出身的父母,只能寄希望于最低要求:無論時代怎么變,知識最終還是需要的,至少或許可以糊口。我們被留下上學(xué),卻不知道,這也是我們“家”的終結(jié)。1970年之后,漂泊動蕩之中,我們有的再不是“家”,而只是“鬼府”。人和家,都成了鬼魂,互相寄居之處,只是一個無處。這也算是一種啟蒙吧:對人生真實處境的啟蒙,帶來一種自覺。多年后,當(dāng)我漂泊澳大利亞、新西蘭,以更深的滄桑之感寫成組詩《大海停止之處》,其實是在延續(xù)和深化(或甚至可稱“回溯”?)那條少年發(fā)端的人生線索:

所有不在的再消失一點

就是一首詩領(lǐng)我們返回下臨無地的家

和到處被徹底拆毀的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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兒子的聲音
苦斕花
一個罐子
我的二姨
虎子
二姨來了
二姨
二姨二姨你好嗎
羊吃草,馬吃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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