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璐+李靜怡+葉凡

“生產(chǎn)美遠比生產(chǎn)工業(yè)品慢得多，學習美也比學習編程慢得多。美學基本上是社會發(fā)展程度的最高標尺?！?/p>

中國總有些事情帶給關上武司先生“堆成山的疑問”。他將這些疑問和自己的思考記錄在他2017年初出版的《中國游園地大圖鑒（北部篇）》中。這本書里匯集了他近5年來，對中國游樂園的游覽和記錄。

日本人關上武司記錄中國游樂園的想法最早還是源于中國北方一家老牌游樂園。

2007年，這家游樂園門口掛出了巨大的橫幅“去迪士尼太遠，來×××游樂園”。日本媒體進入其中，發(fā)現(xiàn)大量未經(jīng)授權的迪士尼和日本動漫的卡通形象出現(xiàn)在公園內，包括白雪公主、哆啦A夢、hello kitty等。當日本記者問起游樂園負責人為什么會有米老鼠人偶在游樂園內時，負責人回答：“這不是米老鼠，這是大耳貓?！庇浾咄瑫r采訪了游樂園負責清潔的工作人員，對方回答：“憑什么國外可以用卡通形象，我們就不能啊？”而躲在卡通服裝背后扮演人偶的年輕演員卻篤定地對記者說：“這就是盜版?！?/p>

這家游樂園被日本媒體稱為“偽迪士尼”。這引起了關上武司的好奇，2011年時，他正在中國，便決定一探究竟。

在不長的游覽時間里，他看見了一個穿著運動鞋的白雪公主、一個透過嘴巴就看見里面人臉的兔八哥人偶、一家叫“麥肯基”的餐廳、一個出現(xiàn)在灰姑娘城里的E.T.外星人、一種6D影像體驗、只有兩個木乃伊的木乃伊城、游樂設施旁邊種植了南瓜和蔥的一小片地，以及一個寫著“要做就做最好。嘿！咱這游樂園絕對是一流的！”的標牌。

游樂園里寫著宗旨是“happy、healthy & high”，“healthy”這個詞的出現(xiàn)，讓關上武司覺得：“中國人對健康很重視。”經(jīng)歷過娛樂被壓抑的時代，當代中國人需要給娛樂賦予意義才能實現(xiàn)它的正當性，比如，游樂園里名為“神舟號飛船”的云霄飛車簡介最后一句寫著：“從精神上感受到自己的渺小和宇宙的偉大，從而凈化自己的心靈，達到寓教于樂的游樂目的?！?/p>

“偽迪士尼”樂園是關上武司的一個開始。那之后他時常利用節(jié)假日奔赴中國各地旅游，出發(fā)之前會在網(wǎng)絡上查找當?shù)赜螛穲@的資料，游樂園成了關上武司旅游的行程之一，當然，也是目的之一。從沿海大城市到中西部小縣城，到處都有這個日本人的足跡。

1989年，深圳作為“改革開放”的前沿陣地率先開發(fā)了中國的第一個主題樂園—錦繡中華，這是一個微縮式中國景觀主題公園，突破了原有的游樂園建園理念。主持興建者馬志民說：“要讓海外游客先到深圳，看到微縮的中國，從而激發(fā)他們到中國旅游的欲望?！敝袊螛穲@正是在這種旅游帶動經(jīng)濟發(fā)展的動力下發(fā)展起來的。據(jù)關上武司的統(tǒng)計，僅2015年，中國就有21個主題樂園在修建。

關上武司的《中國游園地大圖鑒（北部篇）》里，涉及的游樂園有30所，所拍攝下來的，均是中國游樂園里讓他“震驚”的景象。

河南一家游樂園里，有一尊高約30米、形似彌勒的“佛像”，右手持佛珠端坐在蓮花座上，但“佛像”五官和發(fā)型卻像是現(xiàn)代人，這在中國互聯(lián)網(wǎng)上引來一番質疑，后該“佛像”所在的游樂園官網(wǎng)發(fā)布聲明稱該“佛像”實際上是公園創(chuàng)始人的肖像，當?shù)卣舶l(fā)表回應稱該塑像經(jīng)宗教局認定非宗教造像，但建議其參考網(wǎng)民意見進行修改。

當關上武司來到這家游樂園時，“佛像”的頭部早已被取下，脖子以上的部分被一個稱為“九龍寶瓶”的雕塑取代。“創(chuàng)始人的頭部”則被放置在公園別處，用圍欄包圍住，供游客觀賞。這是一個投資將近3億的游樂園，關上武司卻在這里看到了大量山寨和劣質的游樂設施。旋轉飛椅上全部是盜版的迪士尼壁畫，頂上佇立著一個五官不協(xié)調的“功夫熊貓”，更遠一點的墻上則畫著一只看起來有點像《貓和老鼠》里湯姆貓的貓。

另一個讓他瞠目結舌的建筑群來自河北一家藝術學院，國外媒體評價其酷似《哈利·波特》里的霍格沃茨魔法學校（關上武司在書里的記錄偶爾也跳出了游樂園的范疇），校長否認校園在設計上進行了抄襲，說學校只是以西方多種建筑風格為基礎去設計，集合了哥特、古羅馬、巴洛克風格，并在其中加入設計團隊自己的創(chuàng)意，在名為“美術帝國”的廣場上，擺放著自由女神等西方風格雕像。這組歐洲園林建筑投資24億，矗立在中國北部的黃土中。同樣是在這座北方城市，此前出現(xiàn)過山寨版獅身人面像，遭到埃及文化部門投訴侵權。

在關上武司看來，這些值得記錄的部分，卻被大多數(shù)的游客忽略了。

清華大學建筑學博士袁牧告訴《人物》記者，“現(xiàn)代樂園很顯然來自于大規(guī)模的城市化和工業(yè)化。因為城市人口的密集和工業(yè)化機械的基礎，才有現(xiàn)代樂園的存在需求和條件。工業(yè)化以后，物質需求非常容易被滿足，生產(chǎn)力轉向精神方面的需求是必然的……消費社會必定會找到一切可能的娛樂市場。游樂園基本上還是文化和消費現(xiàn)象?！?/p>

建筑學學者薛求理在探求中國的城市化進程時說過：“中國城市的出現(xiàn)也正因為長久壓抑的工業(yè)及商業(yè)力量，獲得戲劇性解放而得以建造?！毖η罄硐壬疽庵赶蛑袊慕ㄖ坝螛穲@不能算是建筑現(xiàn)象，建筑只是被淺層次地利用而已。”袁牧說。但他認為中國的游樂園“奇觀”與此同源，不過表現(xiàn)不同。

山寨和劣質設施在游樂園里的頻繁出現(xiàn)，論及國人的審美，一種常見的論調是因為“文革”毀掉了文化的根基。但袁牧認為這種摧毀不是從“文革”開始，而是從晚清就開始了，“整個國家的舊體系隨著和平一起被摧毀，從頭再來，完全再造，談何容易?！?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3/20/rewu201703rewu20170326-3-l.jpg" style="">

“過去的社會上層只是很少數(shù)，因而能達到極高的審美水平。但這一次的重生是要帶上所有人，前所未有的十幾億人，因而無比困難。”袁牧說，“審美是頂層建筑，遠比經(jīng)濟基礎發(fā)展要滯后和困難。大眾審美要看人均值和歷史存量，生產(chǎn)美遠比生產(chǎn)工業(yè)品慢得多，學習美也比學習編程慢得多，美學基本上是社會發(fā)展程度的最高標尺?？茖W的啟蒙已經(jīng)在路上，美學的啟蒙還沒開始呢。另外，審美不叫訓練，叫熏陶，小火慢燉三代人以上?！?/p>

除此之外，關上武司還有一些其他令他感覺“詫異”的發(fā)現(xiàn)。他經(jīng)常能看見男人赤裸著上身走在公園里，旁邊是他的妻子和小孩，而大家都并不對這種現(xiàn)象感到奇怪，表現(xiàn)平靜，“這和（公園）口號里喊的‘文明不太符合吧？”

他還注意到，游樂園里有很多禁止事項，“比如說不讓停放自行車，不讓踩花草，不讓跨越欄桿，車輛不許進入，不許扔垃圾，不許有噪音，不許游泳，不許玩球，不許帶尖利的東西，不許帶寵物，不許燃放煙花爆竹，不許縱火等等”，這種似乎“什么都不讓你做”的禁止卻讓關上武司覺得，“大媽放著很大聲的背景音樂跳廣場舞是不是應該被禁止呢？但我還是希望能帶狗去散步吧。”

讓他費解的還有，一些為兒童服務的游樂設施上甚至出現(xiàn)色情和暴力內容，幾個外國成年女性的暴露寫真成了游樂設施的裝飾物。以及，出現(xiàn)了鼓勵游客坐在大象鼻子上拍照留念，這種安全系數(shù)較低卻無益于動物保護的游樂項目。在游覽了東北一家森林動物園后，關上武司為這篇游記取名為“瀕臨滅絕物種東北虎被餓死——動物園的真相始末”，并介紹了動物園運營不規(guī)范之處，這源于他早前看到的關于該動物園東北虎被餓死的新聞。

關上武司試圖盡量在他拍攝的素材面前表現(xiàn)出誠實和真誠。他不只一次向《人物》記者表達自己對中國的欣賞，并指出日本也有很多奇怪的東西，比如日本也有以創(chuàng)始人頭像為原型設計的佛像、也有“偽迪士尼”樂園。他除了用上“奇怪”這個形容詞以外，還用了“充滿力量”，他告訴《人物》記者，他專門拍攝這些山寨的作品，拍攝這些讓人意想不到的笑點，“有的時候正是因為它的不完美，才飽含了制作者的感情?！?/p>

對于關上武司來說，中國充滿了吸引力。1990年代末，關上武司就來到中國，千禧年的跨年夜，他在貴州的一個城市和當?shù)匾粋€家庭一起度過；在烏魯木齊旅游時，正版的日本漫畫讓他印象深刻；他喜歡金庸的作品，也喜歡《三毛流浪記》；他欣賞橫店影視城，感嘆如今的日本已經(jīng)不會再出現(xiàn)這樣的事物了。

他向《人物》記者回憶起他在烏魯木齊經(jīng)歷的一件讓他感到遺憾的事，一個來自遼寧的小男孩告訴他：“日本的方形西瓜真厲害?！标P上武司知道那個所謂的“日本的方形西瓜”是個假新聞，但這是一種常態(tài)，他不得不經(jīng)常面對充斥在中日兩國之間的假信息，“信息不對稱會讓人忽略一些重要的東西?！彼岬搅恕秾O子兵法》最后一章《用間篇》，“不管是什么時代，正確的認識事物始終都是很重要的。”

也有越來越多的中國人對游樂園中的荒謬一面發(fā)表自己的見解，自嘲之外還有自省。這或許就是袁牧談論國人審美時說的：“人類具有一種必然進化的力量，自己都擋不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