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薇+蔣宇謀
肉體的疼痛,精神的煎熬,還有來自家庭的輪回式桎梏,受傷5年后,21歲的周巖將它們一一掙脫。
21歲生日過完2個月后,周巖小姐迎來了期待已久的第18次手術(shù)。北京的一家整容醫(yī)院,醫(yī)生在她的身體里埋了4個擴張器,左胳膊肘兩個,左肩膀兩個,定期注入生理鹽水,利用擴張后的皮膚修復(fù)疤痕。擴張器在她皮膚里鼓成四四方方的小磚頭,不能壓,睡覺只能睡右邊—這些她不陌生,最多時她曾埋過6個。有一次,一個在后背,一個在腿上,那就擰著睡。不過,這次技術(shù)升級了—切口都在疤痕上,不留下新疤??商弁粗笖?shù)也升級了,手術(shù)后好幾天都下不來床。
“我的媽呀,疼懵逼了?!痹谒×?年的病房里,周巖笑著對《人物》記者說。她不能大笑,只能微微的。環(huán)繞著嘴,隆起的疤痕在她下巴上形成一個礙眼的U,動作一大,牽扯到嘴邊的肌肉就疼。
“這下完蛋了,房子估計要給周巖拆了。”醫(yī)生曾這么估計她這次的耐疼度,半開玩笑半認真的。2013年的一次手術(shù),盡管是全麻,但手術(shù)臺上的她瘋了似的罵起來,一腳把醫(yī)生踹老遠。她根本不記得發(fā)生了什么,這是醫(yī)生后來告訴她的。
“毀容少女”,媒體大多這么稱呼她。2011年9月17日,剛剛過完16歲生日的安徽女孩周巖,被追求她的初中同學(xué)陶汝坤潑油、點火?;鹈缫涣嵌?,噼里啪啦的,失去意識前,她看了眼鏡子里的自己,焦黑一片?;鹈缣蝮铝怂?8%的身體面積。近6年過去,經(jīng)過大大小小的修復(fù)手術(shù),她的行動能力仍極度受限—臉上、胸口、脖頸及身體更多地方盤踞著荊棘般的暗紅疤痕,脖子最多只能扭轉(zhuǎn)四十來度,下巴像是被千斤的墜子墜著抬不起頭,手的食指和中指黏連著,肌腱無法發(fā)力擰開一只礦泉水瓶。
她心里明白,那次在手術(shù)臺上無法自控,并不僅僅是因為疼?!扒皟赡?,他們家又不賠錢,我肯定心里不快活啊,平時壓抑著,做了麻醉之后,不痛快就發(fā)泄出來了,而且據(jù)說還罵得很難聽的?!?012年周家提出了民事訴訟,直到2016年經(jīng)過合肥市中級人民法院的終審判決,才拿到了陶家180萬元左右的賠償。那會兒,公正未達,身受煎熬,一片晦暗。
畫家齊星第一次見到周巖是在2014年春天。那時,周巖打算去齊星所授課的畫室學(xué)畫畫。此前三年,她抑郁、自閉,見到鏡子里的自己會嚇得大聲尖叫,而醫(yī)院的大門更是一步都沒邁出去過,去探望她的多是醫(yī)生、記者或愛心人士,某種程度上的與世隔絕。但那次見面讓齊星印象最深刻的,卻是周巖的活潑,“她說,你看我這身上補得跟布袋熊似的,這一塊那一塊。”這種超乎常人的樂觀讓齊星覺得,“非常值得尊敬……一個是安慰自己,也會有意識地不讓周圍人難過?!?/p>
深夜才是周巖卸掉一切面具的時刻。一天晚上,她發(fā)了一條長微博抒發(fā)感觸,語氣深沉。其中一句是,“我不想再看見你們因為我哭……所以我拼命逗你們笑?!?img alt="" src="https://cimg.fx361.com/images/2017/03/20/rewu201703rewu20170323-1-l.jpg" style="">
母親李聰47歲了,近知天命的年紀。但她一直沒明白,“我就從來沒干過一件壞事情,為什么得到這樣的一個報應(yīng)?!迸畠撼鍪潞?,她信了佛,“孩子不外乎就是兩種,要不就是來感恩,要不就是來找你討債的?!边@樣想,能讓自己好受一些。
還債似的,李聰忘我地照顧女兒。北京一家整容醫(yī)院提出免費為周巖進行恢復(fù)和整容的治療,李聰辦了停薪留職,只剩周巖父親一人留在合肥老家掙一份微薄的工資。周巖將母親的付出記在心里。一次訪談節(jié)目里,她這樣描述母親,“她當時就一直幫我按摩臉,眼睛那個地方,只能用那種巧勁去輕輕地揉。不能這樣滑來滑去的那種。一天24小時,除了戴上疤痕貼和頭套的時間,全部都是在按摩。現(xiàn)在我媽媽的大拇指很疼,每天都很疼?!?/p>
有段時間,李聰也會無力地沉溺在深淵里。周巖的朋友王嫣蕓見到過李聰那種“被壓迫到變形的一個弱者的狀態(tài)”。那時,官司還沒打完,醫(yī)院的手術(shù)也停滯著,曾經(jīng)一窩蜂追著的媒體也消失不見了,不公平感和憤怒,徹底裹挾了母女倆?!八龝煌5卣f,就是你沒有辦法解決那個問題,也不知道誰能幫你,然后你就不斷地去抱怨,去訴說,就在那個輪回里邊?!?/p>
王嫣蕓,曾經(jīng)的裸模蘇紫紫,一度用尖銳的方式挑釁世俗。起初,年長周巖4歲的她以實習(xí)記者的身份去采訪,后來,稿子沒寫成,她卻常常到醫(yī)院去探望。先是在病房里教周巖畫畫,然后又誘導(dǎo)著周巖走出醫(yī)院。“想讓她自己先過好,我一直會跟她說就是,在你過好的時候,本身就是一件新聞了……你得站在有光的地方去。”王嫣蕓說。
周巖選擇了讓自己站到光底下而不是桎梏于“他怎么那么殘忍”。她開始邁出醫(yī)院的界限,直面那些像防瘟疫般避諱著她的眼神,做微商賺錢養(yǎng)活自己,以及應(yīng)對網(wǎng)絡(luò)世界里無邊無際的謾罵。陶汝坤的父親陶文曾公開發(fā)帖,稱倆人是早戀,“案發(fā)前一周左右,因周巖另有男友,陶汝坤不能正確妥善對待。”這種說法,讓起先一片同情的輿論逆轉(zhuǎn)了。
她從未承認有過什么“戀愛關(guān)系”。一次,一檔電視節(jié)目邀請她做嘉賓,循循善誘她承認自己是早戀,好教導(dǎo)年輕人莫步后塵,她拒絕了,“不能為了你的收視率,糟蹋我吧?!彼€發(fā)過這樣一條朋友圈,“一些女孩子穿露臍裝,有男生看見后侵犯了她。大眾指責(zé)的永遠是那個女孩,你為什么要穿那么少?!?/p>
從小到大,母親教她的可一直是成為一個順從而得體的姑娘。不能目不轉(zhuǎn)睛地盯著人看,那就有點在勾搭人;女性要自重,假如人家來找上你了,你就要想方設(shè)法去拒絕;以及,他為什么不去追別的女孩,是不是你表現(xiàn)得太開放了—灌輸?shù)亩际沁@類價值觀。
“怎么什么事都是自己家閨女吃虧呢,這是什么想法啊?!蓖蹑淌|對此極為不忿。她聽周巖講過,陶汝坤的“追求”附帶著暴力和威脅,而周家的應(yīng)對僅是躲著他。初中畢業(yè)后,周巖本可以就在合肥市里讀高中,但還是順應(yīng)了家里的安排到周邊鎮(zhèn)上讀書。2016年王嫣蕓去了趟合肥,看到了那所高中,學(xué)校周邊“城中村的感覺,一個大荒地,滿街都是灰,除了工地就是工地?!毕氲街軒r當時的處境,王嫣蕓難受極了,“本來是可以離自己家人更近,尋求更多的幫助的時候,反而被送到了一個更遠的地方,一個更讓她沒有太多的支持的地方?!?
“為什么要這么弱???”王嫣蕓不理解。和李聰一次深談后,她了解到李聰“本身一直被壓迫和歧視到大的那種感覺”。李聰恪守著最傳統(tǒng)的家庭觀,無論在家庭關(guān)系里受多大委屈她都會忍耐;對于兩性關(guān)系她憂心忡忡,買避孕套會擔(dān)心在別人眼里是不正經(jīng)。越聊越深,越聊越心疼,“聊到她自己的成長過程,包括她在婚姻中的一些感受,你就會覺得這其實是一個很普遍的問題,不能去苛責(zé)一個人?!薄熬桶ㄋ齻兡莾嚎赡?,有的習(xí)俗是說嫁出去的女生是不準進屋睡的,你只能住牛棚、豬棚?!蓖蹑淌|在接受《人物》采訪時說。
對于周巖的戀愛和婚姻,李聰?shù)膽B(tài)度仍是,“一談戀愛就結(jié)婚,一結(jié)婚就不能離婚”。一提起這個,母女倆就爭執(zhí)不下。
“你不結(jié)婚,談戀愛干嗎呢,處一個知心朋友不就行了嗎?”
“你千萬不能看到我光著腿,看到我光著腿你就必須得娶我。”周巖戲謔著。
“……那也差不多吧。在沒確定戀愛關(guān)系之前,這個貞操一定要守,我覺得挺重要的,特別是女孩子。”
母親還停留在所慣守的價值觀中,而周巖已不再是當初的那個小鎮(zhèn)姑娘。
2016年11月進行的第18次手術(shù),周巖全程沒哭也沒鬧?!扒耙淮巫鍪中g(shù)還是小孩,這次是大人了?!弊罱@次手術(shù)后醫(yī)生這么評價她,母親李聰把這話復(fù)述給《人物》記者,來回說了兩遍。
久坐不動,會令周巖身體酸痛的級別遠勝于常人。她的解決方法是去健身房里虐虐筋骨。術(shù)后兩個月的一天晚上8點,采訪結(jié)束,周巖愉悅地將自己包裹在松垮滌綸運動褲、男朋友式的羽絨外套中,一彈一跳地走出病房,分明是個意氣風(fēng)發(fā)的少女。偶爾,她的生機勃勃會讓人產(chǎn)生幻覺,也許厄運并不曾攪動過她的人生。
2016年盛夏,攝影師羅洋將鏡頭對準了周巖。盡管羅洋熱衷且擅長將女孩的身體拍出更美好的一面,她還是擔(dān)心,萬一拍得不夠好,會不會對周巖造成傷害??芍軒r放松極了。陽光灑下來,穿著簡單吊帶裙的周巖將身體支在桌子上,舒舒服服地閉上了眼。羅洋摁下了快門,記錄下這個“動人到不太真實的時刻”:“她很安靜很安靜,但又是一個布滿傷疤的身體,很像天使的感覺?!痹诹_洋看來,“她經(jīng)歷了世事,又保留著少女的那種單純。”
那是一種沉下去又升起來的輕盈。
周巖=口述
窩囊
我不是合肥本地的,是周邊農(nóng)村出來的。我們家那邊非常非常小的地方,家里比較傳統(tǒng),就覺得女孩子嘛,二十來歲被人追,會說,他為什么不去追別的女孩,是不是你表現(xiàn)得太開放了。
一開始,我還不認識他(陶汝坤)的時候,他跟同學(xué)說什么我是他老婆。把我嚇壞了,當時真把我嚇壞了。以前我會對媒體說,他不是在追求我。但是在現(xiàn)在吧,可能每個人表達感情的方式不太一樣。他就有點像是炫耀的那種感覺,特別幼稚的炫耀。在班級門口啊,他拿著一瓶水,就直接砸到你身上來了。我是坐在第一排嘛,根本什么都不知道,就被砸中。也許對他來說,這就算追求。但對于像我這種性格的女孩來說,不覺得那是追求。
他砸完之后,我告訴老師了,老師就直接找他了。我第一次知道,有學(xué)生真的敢打老師。其他同學(xué)跟我說,你快去看陶汝坤在辦公室里,跟老師起爭執(zhí)了。我跑到辦公室里,我去的時候還看見他準備去拿旁邊的拖把打老師,我當時就制止他了。當時老師說了一句話,我才記得時間的,說,離中考就快10天了,你就不要去騷擾周巖。老師說,周巖她要考省重點,你配嗎?你算什么?
他可能一開始就是他跟男生之間打個賭什么的,到后來就會覺得耐性磨沒了吧,可能對于他來說,要得到的東西很快就要得到。從那之后就開始,我就被打,可能就是老師說那個話激怒了他。好像沒有一次見面不打,就是這樣。一拳打在頭上,倒了之后,用腳踹。好像覺得虐待人是一種快樂。他給你拿那個帶子捆著在地上踹你。有一次給他弄急了嘛,我說你趕緊把我殺了算了,他說殺了有什么好玩兒的,貓抓到老鼠從來不會一下就去掐死,先要玩一會兒。
老師當時只告訴我媽,周巖沒有答應(yīng)跟他在一塊兒,但是他有點死不要臉,就那種意思。當時他(老師)打電話,我也在旁邊。(老師)就說,你們千萬不要拒絕他,寧可讓周巖假裝跟他在一塊兒,他說只要不發(fā)生實際關(guān)系。
(網(wǎng)上流傳了兩張周巖和陶汝坤的搭肩合影)所以當時他要拍照要干嘛的話,我就沒有特別明確地去反抗。表現(xiàn)得不開心,他就會掐你。(那會兒)他已經(jīng)有打我,我學(xué)乖了。我爸媽的意思,就覺得不就一小孩嘛,能怎么樣啊。你不知道有多搞笑,我媽把他叫我們家里來,教育他一番。我媽跟他說,周巖她要學(xué)習(xí),你不要老是打擾她。你讓她好好把學(xué)考完,考個大學(xué)什么的,等到她高中畢業(yè)了,你還喜歡她,她如果也不反對的話,我肯定不會反對你們在一塊兒。他當時就覺得,我媽把我許給他了,我就是他的,他說什么我得聽什么。他跟我媽說,我以后要把周巖腿打斷放在家里。當著我媽面前這么說呀。我媽當時想把他叫到家里嚇嚇他,讓他不要來騷擾我,結(jié)果我媽被嚇著了。(編者注:事件發(fā)生幾個月后,在某媒體的報道中,陶汝坤朋友—自稱是陶汝坤與周巖戀愛近三年的見證人,敘述了陶汝坤和周巖的一些“交往”的細節(jié),比如兩人經(jīng)常一同逛街,都去過對方家中,對此周巖的回應(yīng)是:除了我名字是真的,基本上就沒什么是真的。采訪過我,但是我們說的東西,全都給扭曲了。)
他追那么多女孩子,還有一個是我們當?shù)啬畴娨暸_臺長的女兒。但是人家為什么那么瀟灑,直接給了他一巴掌。陶汝坤被她打了以后沒有還手。
之后,那個女孩在學(xué)校里就被罵得很慘,大家都在說什么,說她出去坐臺啊,在什么什么地方看到她怎么怎么樣的那種。另外一個女孩是被兩個男孩追,女孩被罵慘了,她稍微胖一點,就說她看起來像是帶著孩子來上學(xué)。全是這種謠言,說什么這女孩勾著他又搭了他,這種話。再加上我,我估計那個年級被罵得最慘的就是我們?nèi)齻€。
我最窩囊。擱我現(xiàn)在,我絕對不會那么窩囊了,我也能酷一把。
當時是擠破頭擠進去的一個尖子生學(xué)校(合肥一所全日制民辦初級中學(xué)),我媽聽她同事說升學(xué)率更高,(學(xué)費)一萬三吧三年。擠進去之后才發(fā)現(xiàn)后悔啊,悔死了。硬撐著。當時那一萬塊錢對我們家來說,那簡直就是天文數(shù)字啊。
初中一開始的時候還會想說去交朋友什么的,后來就發(fā)現(xiàn)其實在那個地方,你很難去交到一些什么朋友。她們之前嘲笑我衣服起球,嘲笑我各種買不起其他東西,怎么可能會因為我后來跟她們示好,就把我當朋友,可能嗎?
2010年,我上高一。我是跋山涉水,背景離鄉(xiāng)。(高中)在肥東縣的一個小鎮(zhèn)上。當時覺得我去了一個好遠的地方,我一定能躲開來著。開心了沒兩天,被(陶汝坤)找到了。我騙過他,我說我上的那個學(xué)校他可能找我沒找著,所以他非常非常生氣,可想而知,就被狠打了一頓。從那之后心理壓力更大了。(我)就有點精神不太正常,又加上后來我們學(xué)校里有個男孩跳樓,好像是說跟女朋友分手了吧,我不太清楚,當天晚上聽到“嘭”一聲,我整個人就從床上坐起來了。
后來回去,每次走那條路,都必須從他跳的那個地方走,特嚇人。我神經(jīng)本來就已經(jīng)很衰弱了,然后又被那個事兒給嚇著了。而且我又水土不服,越來越嚴重,拉肚子什么的。老師覺得我不太對勁了,立刻打電話給我媽。我媽接我回家,把我領(lǐng)到安徽省的省立醫(yī)院,帶到精神科去了。抑郁癥,中度抑郁癥,會有一點被害妄想癥。后來(醫(yī)生)跟我媽就直接說了,給我休學(xué)。開了一堆藥。然后(跟姥姥回老家)待了幾個月。
我比較平靜,我爸媽不平靜。(陶汝坤)每次到我家來都是踹門,要不就是把我家奶箱子拽下來,放在地板磚上,把磚都給跺碎了。我爸在家里面,他在外面踹門,他都不出去。當時我媽也生氣,說,你好歹作為一家之主,一個男人,你讓他欺負到門上來了,搞成這樣子了,你還不出去,連出去應(yīng)個聲兒你都不敢。就說那難怪人家這么欺負你女兒。
2011年的五一,我爸我媽帶我去南京轉(zhuǎn)一圈,之后確實心情就好多了。就這么說吧,我從來沒有見過玄武湖那么大的湖。你忽然一下眼界就開闊了一點。忽然就有點明白過來了。所以我回去上學(xué)的時候,就不太一樣了。我知道我要什么,我要出去看更大的世界,我不想窩在這個地方。我不想再忍了。
所以那個時候就不會再像一開始那樣的,乖乖忍著,他給我打電話,就直接不接。就是冷漠,就不理這樣子,可能一下就激怒他了,也就導(dǎo)致后來上學(xué)沒幾天,我是9月1號開學(xué)嘛,17號就發(fā)生這個事兒了,就兩周的時間。我當時其實也剛剛過完16周歲的生日第6天。
變了
我是從一個密封的狀態(tài),真空包裝里直接給我掏出來扔地上的那種感覺。在我受到那些磨難的時候,我選擇封閉自己。就這個房門都不怎么出。
2014年8月15號(事發(fā)近三年后),我出去學(xué)畫畫了。當時想著,學(xué)個幾年,畫一點圖,能掙錢這樣子。第一謀生,第二就是鍛煉手。王嫣蕓介紹我過去,那個畫室是她的朋友開的。嫣蕓就帶著老師(齊星)來醫(yī)院看了我一次,就頭一次碰到這種蠻有趣的人。我跟他說,我對畫畫不是特別喜歡,我悟性不是很高。他跟我說,沒事兒,反正我們那塊不缺個傻逼,一群呢(笑)。
其實,我肯定是特殊的我知道,但你如果刻意地把我當做一個正常人,我會覺得你太過刻意了,如果你把我當成一個病人,我會覺得很難過。有一些人說,你必須得像一個正常人,但其實我們并不正常,好多事情我們就是做不到對吧。就好比水里的魚你非得讓它飛,就是一種壓迫。
然后我就開始對他說的他們那個環(huán)境開始好奇,過了差不多有一個月左右吧,我才出去。
一開始,我站在醫(yī)院門口,每次想要往外去的時候,覺得整個世界就像一個哈哈鏡似的,膨脹起來了。然后我頭就開始很暈,很暈,等我一直往后退就好了。對于外界的恐懼感,特別強烈。
8月15號那天,北方開始熱了,但是我戴著口罩,特別大的一個帽子,整個臉都能遮住的那種,包得嚴嚴實實,畏畏縮縮的。(在地鐵里)我一坐下來,旁邊兩個女孩就跟彈簧似的彈開了。我就像個瘟疫,他們在躲一個怪物。
老師帶我去畫室,說,你跟大家做一個自我介紹,我當時一臉懵逼啊。我希望我是一個隱形人,沒想到他一下子就把我撂到中間去了。然后我就愣了半天看著他,看來真是走不掉了,我就支支吾吾的,往前一站,特別特別小聲地在那兒說,大家好,我叫周巖。后來下課了,我在那兒畫畫,拿不住筆,啪啦啪啦在那兒掉。有一個女孩子,蹦蹦跳跳過來了,說給你糖吃。我當時被嚇到了,不敢伸手去接,不敢吱聲,就低著頭。
那個時候,我特別怕熱、癢(編者注:因為疤痕的覆蓋,不易出汗),老師說空調(diào)(冷氣)開足了,其他同學(xué)自己帶衣服。我說這怎么好意思?老師說,哎呀,人有的時候自私一點知道嗎?你難受,你是避免不了的,他們可以穿點衣服就行。你很難受的時候,為什么要捂著呢?你自己都難受得要死了,為什么還非得管別人?別人看你就看你。他在無形當中一直灌輸這種思想。搞得我現(xiàn)在,比如說坐公交車,有些人趕緊就走了,不坐你旁邊。多好呀,包擱旁邊,哎喲,在那兒聽音樂,真爽(笑)。
(畫室里)有一個男孩,有一次跟我聊天,(他說)其實我們每個人都有不同啊,你有你的不同,我也有我的不同,我看的任何東西都是紅色的。他說但我就是喜歡畫畫啊。他說你看那邊那個女孩,新來的,手就好像是那種天生的,類似于小兒麻痹那種,蜷在一起,特別特別小。
這個圈子對我影響非常大。我的性格,在畫室,待了差不多有半年吧,跟他們接觸,然后變了。我是一個很悶的人。可能學(xué)畫畫之后還變得稍微有趣了一點。他們會說藝術(shù),會說音樂……當時一來就是接觸到他們,又覺得很新奇,又覺得我自己太像個廢物,整整白活了18年的感覺。
我在畫室里哭過幾次。無法控制,不想哭,莫名其妙就開始哭。身體難受,比現(xiàn)在更難受,又加上那時候我這個顏色、那個顏色都認不清。當時案子也沒什么進展,有一段時間想找媒體幫助。所有媒體都告訴我說,沒有什么新聞價值了。當時追在你后面報道你的媒體,風(fēng)頭一過,熱點沒有了,立刻就不認你了,非常殘酷的現(xiàn)實。醫(yī)院也開始不給你做手術(shù)了(編者注:有長達兩年多的時間,邀請她來京并承諾提供免費治療的整形醫(yī)院,擱置了對周巖的手術(shù))。被整個社會拋棄了。忽然一下給你希望之后,再把你摔下來那種感覺。很多事情都是在那兩年半之內(nèi)發(fā)生的,就這兩年,忽然一下眼神就變了。
(2015年開始出門找工作)當時就專門找,比如說圖書館的修補員,修補圖書然后歸位。一進去的時候,一屋子女孩全抬頭看我,特別驚訝的那種眼神。前臺問我,請問你是干嗎的?特別嫌棄的那種眼神,一點不隱藏。(還應(yīng)聘過)打字員、電話客服。我媽陪我去的,出來之后,我在門口站了一下,把眼淚憋回去了。
(之前)有一些網(wǎng)紅經(jīng)紀公司要簽約。我啊,志不在此。我跟他們說,你們培養(yǎng)出來的網(wǎng)紅,再火能火多少年,一年、兩年?她們火完之后呢?我想要掙錢,但是我沒有必要靠這一時的消費自己。
當天晚上回來的時候,我就聯(lián)系了這家(化妝品微商)公司,做代理。我是用了他家的(產(chǎn)品)有一年多,才代理的。想掙到一點錢,然后能去學(xué)英語,能去說把我學(xué)畫畫什么的這些給掙到。甚至是說做微商,能夠結(jié)交更多的人,能為你將來的事情,擴展一下人脈,打一下地基。
大家會覺得,你是不是專門過來博同情?其實很多中國人都是這個心理。包括一個新聞報道出去,別人就說,你看,又開始博同情了。
網(wǎng)友會直接跟你私信,不停地說你要不要臉,怎么還炒作。一開始我覺得很委屈,我現(xiàn)在對他們的態(tài)度就是,你不是說我炒作嗎?你咬我呀。你如果跑到我的微信里了,就好像你翻墻進我家了,你不能不讓我放狗咬你吧?我說反正我現(xiàn)在就這樣,就是個小潑婦,誰要是到我的地盤上撒野,我尥開蹶子就咬人。我發(fā)現(xiàn)這樣了,才能夠避免被欺負。
現(xiàn)在還有人加我微信,專門為了罵我,寫著我要買護膚品,通過了之后說“你是周巖嗎?”我傻乎乎地說“是呀”,她就開始說你這個臭婊子,一大堆一大堆在那兒罵,女的。我覺得這幾年我聽到的最好聽的幾個字就是“臭婊子”(笑)。
男性是過來侮辱、調(diào)戲。離婚的,跟我爸媽差不多大的,帶了幾個孩子的,沒結(jié)過婚的,四五十歲沒找到老婆的。有一次真是被一個男的惹火了,他一直給我發(fā)照片,這個那個的,他那意思是說你都這樣了,還有什么好嫌棄我的?我能要你,就已經(jīng)謝天謝地了。我最后跟他說:“不好意思,真看不上你。”
我現(xiàn)在不是16歲了,給你們練得臉皮已經(jīng)厚了。你不要再對我說什么調(diào)戲的話,你要真逼急了我呀,沒準我真找人把你給廢了。
我之前參加一個節(jié)目,主持人說我應(yīng)該溫柔一點,他說男人看到你的時候,才想要保護你。我當時心里想,沒等到人家保護我,我就先被虐死了好嗎。
跟我一樣被毀過的(發(fā)私信給我),被潑硫酸,被汽油燒,有的是拿刀劃。有一個女孩加了我微信。她說,我跟我同學(xué)一塊逛街,結(jié)果被路上一個男的給盯上了,從那兒以后,他一直提著刀到我家樓下,必須跟我談,不談,就把你全家給你砍死。她說我就比你幸運一點,找了一堆人,把這個人給挖出來了,警告他說,不許再來騷擾,他就沒再敢來了。
確實是這樣,但凡有一個人,能保護我一下都行。我覺得女孩子如果說家里面沒錢沒勢,長得稍微好看那么一丁點,就是個禍害,禍害的不是別人,是自己,因為家里根本就沒有任何人有能力去保護。
責(zé)任
嫣蕓后來教我一些東西之后,我覺得看問題不會再去想,他怎么那么殘忍,他怎么能做出這種事兒。嫣蕓知道我喜歡看書,醫(yī)生一直說你得出去啊,嫣蕓說你不出去就不出去唄,坐在這里正好安靜,看看書唄。她說別人在外面跑來跑去有什么意思啊,你正好利用這幾年提升一下自己。那個時候我精神也稍微有那么一丁點好轉(zhuǎn)了,開始看得進一些東西。
之后看到一些有關(guān)校園暴力的書。嫣蕓最喜歡的一本(編者注:小說《19分鐘》,描寫長年在學(xué)校飽受同學(xué)欺凌的美國高中生彼得,在持續(xù)19分鐘的校園槍擊案中射殺他遇見的所有老師、同學(xué)),這個男孩子是個什么樣的人,他身邊的父母是什么樣的人,他的同學(xué)是什么樣的人,他在什么樣子的環(huán)境下成長著,是什么導(dǎo)致他最后拿起槍對著自己的同學(xué)和老師掃射呢?怎么說呢,我會一邊看,一邊(覺得)很嚇人。因為我覺得,他父母的性格,其實跟我爸媽也很像,如果說我一時沒按耐住,會不會是那個兇手。
(在看完這本書后)我真正地能夠客觀地去聊這個事兒了,主動跟她聊的。其實我一直覺得我們家是有責(zé)任,但是我一直找不到真正的責(zé)任點到底在哪兒。通過那些書我發(fā)現(xiàn),其實我們自己也有責(zé)任點。你說一個人善良是對的嗎?我們善良起來沒底線,那就是不對啊。而且我們當時沒有自我保護的意識,只知道躲。他們就覺得這個事兒說出去丟人啊,你這個女孩子,才這么大點兒,你就有這些事情啊。他們不會說按照正常的思維去考慮,而是以這么一個方向去考慮,導(dǎo)致我當時也是這么考慮,就覺得哎呀我好丟人啊。
我們(住的)是一些化工廠的員工宿舍樓,如果當時跟他們說了,有一些大伯伯可能脾氣比較爆,保護我一下,嚇嚇他,他就不敢來欺負我了,對不對。我媽就覺得中國人特別是老年人,就喜歡傳這些話,所以就覺得那就更丟人,根本不愿意跟他們說。
所以我媽后來就是非常后悔這一點,導(dǎo)致我媽現(xiàn)在就覺得,以后不能這個樣子。有的時候就必須得經(jīng)歷一個很大的事情之后,你這一個家族,不是我們這一個家庭,是一個家族,觀念才能去改變。所以我現(xiàn)在我姨夫他們教育我妹妹完全就不一樣,以前都是我爸媽這樣子,但是我姨夫他現(xiàn)在是怎么說的呀,我們不去欺負別人,但是如果有人來欺負你,先警告他,如果人家不聽,往死里打他。
這個社會上的壞人永遠都有,但是被欺負的往往就是好欺負的人,被捏的一定是軟柿子。嫣蕓跟我說,唯有你自強自立了,有了自己的能力之后,你能夠去跟他們公平、公正地站在一個平臺上的時候,你才能夠去要求,法律對我公正,社會對我公平。
所以我們沒有再去局限于,說他家怎么怎么壞,或者說他家要負多少多少責(zé)任。當時是先覺得說我要自強,用自己的能力去養(yǎng)活自己,養(yǎng)活自己是第一步。首先走出醫(yī)院,你不能說一直讓你爸媽養(yǎng)著吧,你得養(yǎng)你爸媽吧。那時候就覺得我一定要做成這個事兒,不光是養(yǎng)父母這個事兒了,我之后有沒有能耐去把自己想說的話說出來,靠自己,不是靠任何人。不是媒體給我一個平臺,得我自己有那個能力。
我有一次在重癥監(jiān)護室里尋死(編者注:當時周巖是趴在燒傷重癥床上),頭破了,植皮破了,流血不是一滴一滴的,是“啪嗒、啪嗒”一大灘掉地上??粗嵌蜒絹碓蕉?,我好開心啊。錯過了最佳死亡時間。遺憾,確實是挺遺憾的。但是既然已經(jīng)錯過了,那就只能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