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磊
當我們談論“愛國”時,我們到底在談論什么?這背后是一個關于“認同”的哲學命題,即“一個人或一群人如何理解和認識自己”。學者許紀霖在他的新書《家國天下:現(xiàn)代中國的個人、國家與世界認同》中系統(tǒng)研究了現(xiàn)代中國人特別是知識分子的“認同”。
人物PORTRAIT = P
許紀霖 = X
P:何謂“認同”?它對個體的意義是什么?
X:所謂認同,指的是一個人或一群人如何理解和認識自己。通俗地說,認同就是門衛(wèi)大爺問你的三個問題:你是誰?從哪里來?到哪兒去?不要以為晚清以后的中國現(xiàn)代化轉型只有一個科學和民主的問題,其實認同的轉型同樣重要,這涉及現(xiàn)代中國人的心靈秩序。
P:你在書中講,當近代中國從歐洲引入民族主義之后,中國人的胸懷從此狹隘了許多,文明也因此而萎縮,從“人同此心、心同此理”的天下氣魄,矮化為一種小家子氣—“那是西方的、這是中國的。”以前中國人的認同方式是怎樣的?
X:現(xiàn)代中國人的認同,雖然經(jīng)歷了轉型,但依然繼承了傳統(tǒng)中國人獨有的形態(tài),那就是家國天下。東林書院門口的對聯(lián):“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很能反映這一點。在自我—家國—天下系列中,最重要的是兩頭:自我與天下。到了近代之后,“國家”異軍突起,大家不再相信天命了,家族也消解了,個人最重要面對的,乃是國家,“沖破網(wǎng)羅”的個人,陷入了另一個新的網(wǎng)羅,那就是國家賦予其新的認同身份的國民?,F(xiàn)在許多人,特別是小粉紅,在回答“你是誰”的時候,只有一個答案:我是中國人。
P:這樣的“認同”有怎樣的問題?
X:問題在于,難道“我是中國人”的身份真的能窮盡我們的所有認同嗎?我在書中其實想告訴大家,傳統(tǒng)中國人的認同,除了“國”之外,還有“家”與“天下”。所謂的“家”,還指的是與你的血緣相關的“家族”、決定你氣質(zhì)的“地方”以及特定的宗教或文化風俗。更重要的,乃是有“天下”,一套普遍主義的價值,天下價值高于國家的價值。
“五四”是中國的啟蒙時刻,但“五四”時期的知識分子,與今天的中國人不一樣,在認同方式上恰恰是很“傳統(tǒng)”的,他們對“家”與“國”都不以為然?!拔逅摹边\動的總指揮傅斯年講過一段很有名的話:“我只承認大的方面有人類,小的方面有‘我是真實的?!液腿祟愔虚g的一切階級,若家族、地方、國家等等,都是偶像。我們要為人類的緣故,培成一個‘真我?!痹凇拔逅摹敝R分子看來,家族與國家竟然都是虛幻之物,只有個人和世界才是真實的。因為他們有這樣的觀念,所以“五四”愛國運動,是一場具有世界主義背景的愛國運動。比如,“五四”青年上街抗議巴黎和會,提出的理由不僅因為巴黎和會侵犯了中國的國家利益,更重要的是其違背了世界普遍的公理?!拔逅摹敝R分子懂得如何用世界聽得懂的普遍語言爭取自己的國家權益。
P:你怎么看傅斯年們的這種將“家”、“國”都視作虛幻之物的思想?
X:我在書中通過歷史的敘述,乃是要告訴大家,在中國知識分子精神傳統(tǒng)當中,有一種健康的家國天下情懷。固然,有些人內(nèi)心中無祖國,是世界公民,但在我看來,最好的世界公民,乃是有家國的。赫爾德說:“鄉(xiāng)愁,是一種最高貴的痛苦情感。”世界精神不是抽象的,其普遍性存在于特殊的民族形態(tài)當中,因而也顯現(xiàn)出人類精神的豐富多彩。愛自己、愛家、愛國與愛世界并不矛盾,它們構成了我們情感世界中認同的不同層次,而且相互耦合、關聯(lián)。愛國首先要從愛家人、愛鄰居、愛家鄉(xiāng)開始,而對國家的認同又不是沒有條件的,要符合人類普遍的精神價值。我最欣賞的是具有世界主義情懷的愛國主義,或者是具有家國情懷的世界主義。在中國知識分子的精神傳統(tǒng)當中,家國天下情懷無法了斷,它們是一體的,不能撕裂了各取所需。從這個意義上說,我是一個相信個人本位的自由主義者,同時又是一個有著家國天下情懷的社群主義者。
P:我們應該如何理解和看待“小粉紅”這樣的公眾意識?
X:有兩種不同的愛國主義,一種是國家至上的愛國主義,另一種是具有人類意識的愛國主義。爭取最大的國家利益,要學會用全球普適的文明話語作為自我辯護的理由。如今在中國的年輕人之中,有兩個看起來似乎是相反的精神現(xiàn)象:一個是前述的小粉紅,國家就是一切,國家,代表著無條件的好,沒有了國家,你什么都不是。另一個現(xiàn)象,是極端的個人主義,不相信任何價值,不認同任何權威,個人就是一切,個人至高無上,拔一毛利天下而不為也。
這兩種極端,看起來相互沖突,但在現(xiàn)代生活當中,卻有一種吊詭的互補,甚至是精神的共存:不少“精致的利己主義者”是價值上的虛無主義,但認同的問題最終總是要得到答案,特別是到了國外之后,需要一種情感的皈依,到了最后,都倒向了國家,將國家作為自己唯一的認同歸屬。但這種愛國又是未經(jīng)反思的,有時候又往往是以對抗“他者”為唯一的真實內(nèi)容,是一種魯迅批評過的盲目的、狂妄的“群體的自大”。極端的利己主義,最容易滑向粗鄙的、空洞的愛國主義。
P:你提出了“新天下主義”,它對當下中國的意義是什么?
X:我的新天下主義有特定的問題意識,針對的是特定的問題。
其一是東亞世界日趨高漲的民族國家至上意識。民族主義本身是合理的,但它是特殊主義的,一旦缺乏與世界文明的平衡,各種民族主義會發(fā)生沖突。新天下主義要指出的是,中國古代的主流傳統(tǒng)不是特殊主義,正是一種普適的文明。為什么說“新”天下主義呢?因為傳統(tǒng)天下主義有華夏中心主義和等級化的朝貢體系,中心化和等級化已經(jīng)不適合民族平等和國家獨立的當今世界,所以需要同時“超克”傳統(tǒng)天下主義和民族主義。
中國太大了,不同民族、區(qū)域之間的地理、歷史和文化傳統(tǒng)千差萬別,很難用同一個模式去治理。新天下主義不僅是一套普遍的價值,而且有其制度肉身,這就是帝國。這里說的帝國,其特征是內(nèi)部的多樣性、豐富性:多元民族、多元宗教、多元治理。秦漢之后雖然中國是普遍的郡縣制,但對邊疆地區(qū)和少數(shù)民族,又通過分封、羈縻、土司等多種靈活的地方制度實行治理。最成功的治理典范是清朝,將過去經(jīng)常發(fā)生對抗的農(nóng)耕民族與游牧民族統(tǒng)一在比今日更大的帝國版圖之中。這也是新天下主義的歷史實踐為我們今天的地方治理留下的傳統(tǒng)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