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金國
——《錢塘湖春行》尾聯(lián)解讀
《錢塘湖春行》作為一篇游湖賞春的寫景抒情小詩,大詩人白居易采用點面結合和寫意畫的筆法,為我們描繪了一幅西湖早春圖,讀來讓人感覺早春的西湖處處欣欣向榮,生機勃發(fā),美不勝收。所以在詩的尾聯(lián),詩人干脆用了“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 直抒胸臆,表達詩人內心強烈的喜愛和贊美之情。
詩人白居易心中“最愛”的,除了湖東白沙堤上綠柳成蔭,繁花似錦的燦爛春光之外,是否還另有豐富的內涵呢?在眾多的教學參考資料和許多教師的課堂上,都沒有對這個問題進行深入探究。而筆者在進行這一課的備課時,還是覺得詩人用“最愛”這樣一個最高級的詞法結構來表達自己內心強烈的感受,這樣的情感,在這一課的教學中顯然還是頗值得玩味的。
知人方可論詩,這是中國傳統(tǒng)詩論中解讀文本的一條基本路徑。那么,解讀《錢塘湖春行》這首詩,我們也不妨順著這樣的路徑去尋勝探幽,從詩人的生平經歷、創(chuàng)作背景出發(fā),嘗試走進詩人的內心世界,進而讀出詩人隱藏在文字背后的一些東西。
研究白居易生平,人們大多以元和十年江州之貶為界,把他的一生分為前后兩個時期:前期是兼濟天下時期,后期是獨善其身時期。前后兩個時期,因為其政治理想和人生抱負的改變,白居易在詩歌創(chuàng)作的傾向上也隨之發(fā)生了改變。前期的創(chuàng)作主要以諷喻詩、感傷詩為主,后期創(chuàng)作則主要以閑適自娛詩為主。正如其在《與元九書》中所說:“仆志在兼濟,行在獨善。奉而始終之則為道,言而發(fā)明之則為詩。謂之諷諭詩,兼濟之志也;謂之閑適詩,獨善之義也。”所以,一般研究者都認為諷諭詩是白詩中的精華,它們廣泛深刻地反映了中唐社會生活各方面的重大問題,著重描寫了現(xiàn)實的黑暗和人民的痛苦,體現(xiàn)了詩人“唯歌生民病”“句句必盡規(guī)”的詩史風格。
江州之貶確實給了白居易以沉重的打擊,他說自己是 “面上滅除憂喜色,胸中消盡是非心。”經此之貶,詩人早年儒家的意志變得消沉,佛道思想開始滋長,反映到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中,開始轉向追求閑適自娛為主?!跺X塘湖春行》創(chuàng)作于長慶三年(公元823年)春,顯然屬于詩人后期的作品,故大多數(shù)研究者都把其歸為表現(xiàn)詩人閑適自娛的一類詩歌之中,對其儒家的“兼濟”思想不做太多關注。但筆者以為,這首小詩游玩賞春只是其表,抒發(fā)“兼濟”之志才是其本。詩人在詩中流露出來的“兼濟”之志,依然是那么堅定和強烈。
元和十五年,憲宗暴死,穆宗繼位,白居易被召回長安,先后擔任司門員外郎、主客郎中知制誥、中書舍人等職。但穆宗皇帝卻不是一個雄才大略,發(fā)憤圖強的君主,當時朝中政治混亂,大臣間常常為了爭權奪利而明爭暗斗,穆宗皇帝卻荒怠治國理政,政治上毫無作為。白居易看不慣朝堂上的勾心斗角,更不愿意與丑惡腐朽的勢力同流合污,自覺在朝庭中只是荒廢時日,無所事事,于是極力請求外放。長慶二年(公元822年),終于獲得朝廷任命,令其為杭州刺史,主政一方。顯然,白居易的這次自求外放,與其在元和十年“江州之貶”時的思想境界和政治抱負是完全不一樣的。這次的自請外放,是他不愿沉淪的表現(xiàn),是他奉行的“兼濟”思想的抗爭。他需要在政治上有所作為,有所建樹,以不辜負自己世敦儒教的人生理想和抱負。
據史書記載,白居易當年(即公元822年)七月獲得任命,十月到任。一到任,他便全身心投入到杭州城的治理中,著力解決杭州百姓的民生問題。他見杭州雖處江南水鄉(xiāng),水資源豐沛,但杭州一帶的農田卻經常遭受旱災威脅,每到旱季來臨,因為要保證杭州百姓的飲水,官吏們都不允許引西湖水灌溉農田,導致數(shù)十萬畝農田常常因干旱而減收或絕收。面對現(xiàn)實,他排除重重阻力和非議,發(fā)動民工加高西湖湖堤,修筑堤壩和水閘,增加西湖枯水期的蓄水量,從源頭上解決錢塘、鹽官之間數(shù)十萬畝農田的旱季灌溉問題。緊接著,他又著手疏浚錢塘門、涌金門一帶開鑿的六口古井,以解決杭州百姓的飲水問題。這些重要的民生工程極大地改善了杭州百姓的生活。所以,白居易盡管在杭州刺史任上時間非常短暫,但深得杭州百姓的崇敬與愛戴。這也是詩人晚年離開江南回到京城,還經?!皯浗稀钡囊粋€重要原因。
追溯白居易的仕途經歷,也是歷經坎坷,幾經沉浮,特別是元和十年的“江州之貶”,對于他的人生打擊更是非同尋常。但對于他這樣一個出生于世敦儒業(yè)家庭的封建士大夫來說,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在他的內心深處,有一條是始終無法改變的,那就是“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的儒家思想,士的精神。他一旦得到朝廷任用,就要努力為國家和百姓做出有益的貢獻,實現(xiàn)他“治國平天下”的人生理想。
基于上面的解讀,把文本放在詩人這樣一個特定的背景下解讀,我們就會發(fā)現(xiàn),白居易在這首詩中直抒胸臆——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盡管表面上只是說非常喜愛初春西湖的美好春光,而詩人內心真正“最愛”的,顯然不僅僅是湖東白沙堤上綠柳成蔭繁花似錦的大自然美景,而是一直縈繞于他心中的夢想和志業(yè),是其理想終于得以實現(xiàn)的難以抑制的喜悅。正因為如此,詩人才要放聲高歌“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p>
《論語·侍坐章》中曾經這樣描述孔子心中理想的烏托邦:“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風乎舞雩,詠而歸?!逼鋵?,這何止是孔子的理想烏托邦,更是無數(shù)儒家思想繼承者的烏托邦?杜甫如此,白居易如此,范仲淹、歐陽修、蘇軾等無數(shù)的儒生士大夫莫不如此。他們都不止一次地在他們的詩文中表達過這樣的人生理想。孟子曾經和梁惠王討論“獨樂樂,與民樂樂,孰樂”的問題,得出了“與民同樂,則王矣”的結論。由此可見,“與民同樂”是每一個治國理政者的夢想,也是他們最大的人生快樂。
綜上所述,詩人白居易心中“最愛”的絕不僅僅是西湖的美景,更有來西湖踏青賞春的杭州百姓,還有隱秘在詩人心靈最深處的,遠離污濁的朝廷,身心無比輕松,與他治下的百姓一道踏青游湖,感受春天生機與活力的“與民同樂”。這種愛與樂,是詩人一生理想的追求,是詩人人生價值的實現(xiàn)。只有如此理解,我們才能更真切地感受詩人壓抑不住內心激動的放聲高歌。
“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是白居易一貫的創(chuàng)作思想,面對這樣的人生幸事,詩人一掃在朝廷上無所作為的壓抑,自然要大聲說出“最愛湖東行不足,綠楊陰里白沙堤?!?/p>
“人知從太守游而樂,而不知太守之樂其樂也?!蔽覀冊谡n堂教學中當追問一下,詩人之樂,詩人最愛究竟從何而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