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考
“走,回老家走!”
這曾是我童年最喜歡聽到的一句話。
我的老家名叫佟記圈村,顧名思義,都姓佟。村名不算文雅,但在兒時的我心里卻是天堂的代名詞。那時候周末還是單雙輪休,每逢雙休,爸媽就蹬著自行車,捎著我和妹妹回老家。
只要是回老家,我總會早早把作業(yè)寫完,可這還不算狂熱,我的妹妹們曾為了回老家還背著大人來了場“說走就走的旅行”。三個七八歲的丫頭從街上居然一直走到了南門林場,還湊零花錢給奶奶買了一把韭菜,一袋西紅柿。不過,等大人找到她們時,韭菜還在,西紅柿已經(jīng)邊走邊吃完了。
關于回老家,有三件事是我最難忘的。
第一件事,就是在老家的團聚。
從公路邊向東拐不遠就是爺爺家。土院墻里,爺爺把一切打理得妥妥當當。院門右面是一個小糧倉,門前掛著鋤頭、耙子、鐵鍬,立著掃帚,左面是羊圈,花尾巴公雞帶領著后宮在院子里悠閑踱步。每次我們都等不及進院子,就扯著嗓子大喊“爺爺奶奶我們回來啦!”,嚇得雞群四散逃開。
播種、上房泥、收秋、宰豬、過年,每年總有幾次大的團聚,城里的幾家子一回來,車子、摩托停了半院。早上一睜眼,大人已經(jīng)下地回來了,憋了一夜,我正歪著辮子向廁所小跑,滿灘都是露水落在青草上的味道。一回頭,爺爺正揮舞著掃帚掃院,像舞蹈一樣輕盈,“唰,唰,唰”,一縷炊煙伴著這節(jié)奏裊裊升起,奶奶正在灶房撈干飯。嬸娘們打掃廳堂,催促小孩快起,叔父們搭幫著喂羊劈柴,一家人協(xié)作和樂,溫馨從容,很有一種農耕時代的感覺。小爸家在銀川,不常回來,小妹卉卉每次回老家,都會引起不小的騷動,粉雕玉琢的小臉蛋,奶聲奶氣說的是普通話,大人娃娃都稀罕得不行,爺爺把高低柜里的好吃的通通都拿出來,奶奶樂得合不攏嘴。
那時的爺爺奶奶年輕健壯,種地、看羊、喂豬,都不在話下。我們雖小,可拔灰條、拾柴、收雞蛋、挖苦苦菜這些家里的小活都還記掛著。我最愛干的,就是割韭菜。西面子人關于空間距離有個著名的表達模式,就是用夸張的語調說“鬧——塔塔”,而我們的表達則干脆得多,東邊就是東邦,西邊就是西邦。韭菜就種在東邦。每次去東邦,總覺得像探險一樣,走過一片莊稼地,翻過澇壩,穿過樹林,渠擺下面那一畦韭菜正默默等待收割。割了韭菜往回走,又想象自己漫步在秘境之中。等我漫不經(jīng)心地甩著韭鐮子回到家,飯常常已經(jīng)好了。老家的飯,我都不忍回憶,奶奶的蒸茄子和韭菜拌湯是我最愛,還有酸菜攪團、羊奶皮子,那滋味,簡直是美國的美。
放下飯碗,我們還有更重要的事做,那就是串門子。沿著爺爺家墻后的蕎麥地,一趟子就跑到三爺家。三爺是鄉(xiāng)村醫(yī)生,他給人打針的鐵盒子總是讓我們興趣極大,亂翻一通。繞過小爺家門前的大狗,跑去看看三老太爺和胖老太太,老太爺瘦瘦干干,一口假牙,話也說不真,胖呵呵的老太太每年端午都會給我們一人做兩個小娃娃縫在衣服上辟邪。再跑去四爺家,四爺?shù)男∨畠盒∶ɑǎ蠡ㄑ劬Z蛋臉,可心疼了,總帶著我們耍。耍累了,我們幾個就偷著把四爺?shù)亩孟駳⒇i。等太陽西沉,莊子上空回蕩著奶奶的呼喚聲:“文羔哎,靜娃子哎,回來吃飯哎……”我們又風風火火地跑回家去。在莊子上無論誰家,都能放心吵鬧、隨便吃喝,那種熱絡,那種自在,感覺真好。
第二件事,就是到處撒野學壞。
農閑時,莊子上的老太爺們愛聚到爺爺家摸紙牌,老漢們圍坐在炕上抽老旱煙,熏得人難受,小孩子看著無聊,更想出去野。我們先跑到羊圈里追羊,滿圈的羊被嚇得凄聲哀嚎,爺爺聞聲出來大罵:“幾個碎慫,都停停著!”稍微消停一會兒,我們又用羊圈的料槽蕩秋千,一通胡整就把料槽給壓變形了,爺爺追出來要收拾,我們一溜煙奔出院子。跑到八老太太家的杏樹園子,八太太一見到我們就驚恐地喊起來:“媽喲,這幫土匪孫子咋又都回來了!”可這也不能阻擋我們,總能瞅個空就把樹上還沒長大的杏子掃蕩了。我們還在三爺家的地里偷玉米,從放哨、掰棒子,再到掩護,分工明確,得手后把玉米藏在衣服袖子里,運回奶奶家的東墻根,再派一個人回家偷火柴,然后鼓搗成烤玉米。一個個吃了烤焦的玉米,都不敢輕易張嘴,怕滿嘴的黑牙又暴露罪行。
趁大人睡午覺,我們還糟蹋過鄰居家種的西瓜。那西瓜皮就跟刷了綠漆一樣,我們偷了個最大的,可一切開,奇怪得很,瓜瓤子竟是黃的,于是又去偷。不一陣,幾個大瓜都被我們“開了刀”。兄弟姐妹都很失望,啥爛慫瓜,這么大還是生的,全部扔到豬圈里。我怕豬也不吃,特意去看,老母豬看到加餐的水果,高興得哼喚起來,哼哧哼哧吃得挺香。長大后聽奶奶說才知道,原來人家的瓜是外國品種,本來就是黃瓤子,就種了那么幾撥,還讓我們喂了豬,哈哈哈!
別看我們壞,可相當團結。有一次,三弟走在路上,隔壁家的狗突然躥出來狂吠,把三弟美美嚇了一跳。任誰也想不到,我這幾個弟弟呀,報仇的辦法簡直讓人哭笑不得。幾人再次跑到狗窩前挑釁,那狗一看,手下敗將,連眼皮也不抬,直接懶得搭理。誰知,二弟趁狗不備,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向狗窩扔出一樣東西,幾乎是同時,幾人拔腿就跑。霎時間,只聽狗窩里噼里啪啦,煙灰亂飛,狗叫凄慘,原來他扔的竟是一串鞭炮!
鬧過了,笑過了,第三件事卻是非常嚴肅的,那就是上墳燒紙。
每年年三十的燒紙最為隆重。女人們在家洗涮,男人和孩子換上過年的新衣服回到老家。祖墳離莊子不遠,等幾個堂爺、堂叔到齊,大人提著飯食漿水,小孩一路追打跑跳,片刻就走到了。爺爺作為同輩老大,自然要主持儀式。他莊重地把燒紙、香表、供品按照佟姓的支脈分成若干份,有條不紊地指揮著大家劃好地方點紙、磕頭、潑散。我最喜歡跑到墓碑前研究“先考、先妣”那些拗口的詞。那時候的人沒錢,紙都是自己提前打孔、分疊,每一張都非常神圣。燒的時候再摻一疊鬼票子,也奇怪,即便跪在大人身后,也能感覺到那股奇異的香味和熱乎乎的氣流。說實話,墳塋里埋的先人我們都沒見過,一邊心不在焉地呼喚著老祖爺、老太爺,都來使喚錢,一邊又偷偷戳攆彼此,戚戚促促地說笑,直到大人回過頭狠狠瞪一眼才安分。燒完紙,磕完頭,卻不忘偷偷許個愿,比如假期長一點、壓歲錢多收一點,希望祖先真的顯靈。
后來,上墳燒紙的規(guī)格隨著生活條件的提高而逐漸變得隆重。祖墳周圍種起一大圈松樹,新立了墓碑,莊嚴肅穆。每次燒紙,只需十幾分鐘,車就從縣城直接開到祖墳跟前?;ㄈ埢?、各色供品更豐富,清水改成飲料,香煙換成中華,滿滿一后備箱的紙,燒起來真的有些像放火,烤得人渾身發(fā)燙。再次呼喚祖先時,多了份虔誠和親切,沒謀過面,但血脈相承。冥冥中,老先人們可能正在頭頂領受我們的供奉吧。爺爺老了,頭發(fā)全白,他背著手,滿意地看著兒子們穩(wěn)妥地操辦這一儀式,掩不住嘴角的笑。
故事寫到這,我多想就此結束。其實,爺爺奶奶早已不種地搬到了城里。闊別幾年后,我們也曾再回老家,家里的院墻倒了,羊圈塌了,院子長滿野草,房門掛著鎖,積了厚厚一層灰塵。鄰里至親,搬走了好多,曾帶我們耍的花花早已遠嫁,是兩個孩子的母親。莊子里只留下些老人,遇見也不太認識,更不敢放肆說笑。土地撂荒,野草長了半人高,蟲鳴疲懶,刮過的風都讓人心瘋。我本想去童年向往的東邦再看看,又怕浮土臟鞋,默默作罷。
工作后,我多次下鄉(xiāng)路過佟記圈,坐在車上老遠就看見一塊“全國文明村”的大牌子樹在村頭。爺爺家坍塌的院墻在村貌整治中被無情推平,那座曾經(jīng)承載我們無數(shù)歡笑和溫情的老房子,孤零零地立著。四周都是新蓋的房子,占著地方,卻不再住人。小路上再沒有散落的羊糞蛋和閑逛的雞群,整個村莊呈現(xiàn)出一種刻意又冰冷的整潔。滿耳寂靜,滿目荒蕪,我的老家,一切再不似當年那么生機勃勃、井井有條。村莊被掏空,童年記憶被掏空,再回到老家,竟然感到?jīng)]處可去了。
我記憶中的老家,就定格在了那個秋日清晨匆匆回頭的一霎。爺爺掃著院子,奶奶拉著風箱,炊煙裊裊,霜氣氤氳,一切籠罩在淡青色的煙霧中,像一幅油畫,又像一場夢,漸漸模糊。
奶奶現(xiàn)在腿不好,不再像以前總執(zhí)拗著要回老家捋高菊花了。爺爺走了,今后燒紙的時候,他應該會在天上看著我們。
(李昭瑾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