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新良
登大庾嶺,走梅關古道,有兩次,一次是夏天,一次是冬天。我想春天和秋天,也應該要去的。
2008年的夏天,停留在家中,百無聊賴,有兄長建議前往韶關南雄的梅關古道走一走,他說這是韶關最應該去的一個地方。此前,我對梅關古道無甚印象,多是由陳毅《梅嶺三章》才得知這個地方。此來梅關,對歷史才有了更真切的體會。
人事紛亂,歷史變遷,最能表現(xiàn)印跡的或是地名的變化。大庾嶺也稱梅嶺,古稱橫浦關或秦關。大庾嶺的稱謂,是源自在梅嶺戍邊的漢代守將庾勝,為紀念他在南越安撫鞏固邊疆有功,按他在家中排行老大,故稱大庾。橫浦關秦關,始自更早的秦朝。秦時開發(fā)百越之地,由秦地入南越過五嶺,直需開辟道路,開到此處,在山頂筑橫浦關。至于說,為什么會取名為“橫浦關”,史志中就沒有說了。從字面的含義來推敲,我想應是能找到根據的?!捌帧笔撬叺囊馑?,這個關口所在的位置連接贛江與武江,即是“橫在水邊的關口”,古時往來走水路,乘船沿贛江過大余縣等岸,陸路經橫浦關,往韶關南雄再登船溯武江而下,進入百越之地。不過,橫浦關早已在戰(zhàn)亂中被毀壞?,F(xiàn)在,在山頂見到的是一座亭臺——兩江亭。另一稱謂是梅嶺,相傳是根據南遷越人首領梅娟的姓氏命名的,也有說是這里梅樹眾多,故稱“梅嶺”?,F(xiàn)在遺留的古驛道,便是在唐時所辟。嶺南車馬不通,人煙稀少,南北交通不便,開元年間張九齡過梅嶺,見山路險峻不易通行,向玄宗諫言開鑿梅嶺,此后百里梅嶺古道便一片繁榮,據史料記載,在這條古道上曾是“長亭短亭任駐足,十里五里供停驂。蟻施魚貫百貨集,肩摩踵接行人擔”。歷代官府也極為重視,不斷對古道進行修建,補植松梅。只是到了近代,人們的交通方式變化,南北交通的工具改由鐵路公路,古道也退出了歷史的舞臺。
夏天的燥熱,因蟬鳴而更甚。位于粵贛交界的大庾嶺,吸引著少數游客。游客們來到南雄市珠璣古巷尋宗訪祖,卻少有人會再往北三十余里到梅關古道看看的。珠璣古巷保存著從中原到嶺南的先祖祠廟,但他們從北到南必定要橫貫的是梅關古道。因此,作為后人重走先祖?zhèn)冏哌^的路徑,也是親近他們的一種特殊方式。
漫步古道,路面鋪著整齊的鵝卵石,亦有修葺的石灰板石,年久了,被人走過、車輪碾過、雨水沖過……依然光滑而平坦,這里也保存了最完整的古驛道,驛道上長滿一簇又一簇的青草,不高,步于其間,也需要些小心翼翼。驛道兩側漸次栽種梅樹,此時的梅樹,綠意油油,梅子熟后已摘,偶爾會瞄見一兩顆猶在樹上,游人饒有興致地打梅子。古道寬處有五米余、窄處有二米余,在南邊,路旁有小溪,水流淙淙,涼快清爽,在低處尚能見到小魚兒嬉游。漸走漸遠,所見都是石土摻雜的山嶺坡地。近坡遠嶺,梅樹各處環(huán)植,各有大小高矮,人說梅以瘦為美,但此時不見花盛只見葉茂,行于此間,不覺就會去想念,花開之時當是何盛況。再往北走,一路斜坡向上,或有石階,然階面縱深窄長各一,平整異常,所砌之石無高低錯落之感,雖有坡,行走得久了,也全然未有乏累之意。近粵贛交界處,古道兩旁便有山石,或在古時,就只能通一輛馬車,大多山石都已被青苔覆蓋,或陰濕得厲害,有水下注,即便是在山的南邊,有太陽照射,也絕然不會太干爽,這時的梅樹較之前的長得更豐茂,古道兩旁的枝椏伸展交錯,陽光透過枝葉,落下參差斑駁的影。
到了交界處,古道被兩峰夾峙,一道城門踞于其中,將廣東、江西隔開,是前人劈山鑿石而建。這關樓建于宋代嘉佑年間,磚石建構,古樸雄偉。北門額署“南粵雄關”四字,“南雄”縣名即出于此,南面門額寫著“嶺南第一關”都是明朝萬歷年間南雄知府蔣杰所題。在北門,側豎有清朝康熙年間南雄知州張鳳翔所題的石碑,勒“梅嶺”二字,楷體書寫,筆體雄渾,遒勁有力。梅關北坡,古道雖寬,但坡遽然變陡,一路亦由階石砌成,每一臺階階面長寬都較古道以南更大,各級石階層層相因,不失整飭,坡度也一層一層緩和,兩旁梅樹錯落而植,樹干都比南邊的粗壯,軀干裁剪得多,枝椏橫在古道,儼然覆蓋其上,其下人流往來無礙,若得陽光欲開未開之時,漫步其間定是別樣情味。北坡勢陡,在道旁不遠的山腰有筑亭,在亭上向北極目騁視,遠處山野鄉(xiāng)村,近處櫛比坡梅,盡收眼底。試比古道南北梅景,南邊若小家碧玉之所,庭院幽靜,不肆渲染;北邊如大宅花苑,團團錦簇,好不熱鬧。冬盡春歸,嶺上南北梅花次第開放,又漸次落下,既有傲霜負雪之骨,又有落英繽紛之凄,隨流水漂去,浮于溪流深處。此時,總覺得林和靖寫小園梅“疏影橫斜水清淺,暗香浮動月黃昏”之句稍隔一層,而對宋恭帝《在燕京作》:“寄語林和靖,梅花幾度開?黃金臺下客,應是不歸來。”有更多的體感。
古道已成過往,梅花錦簇之時,來賞梅的人絡繹不絕,而曾經的滄桑遺跡,仍可尋一二。夫人廟是紀念唐時張九齡的夫人戚宜芬支持丈夫開鑿古道而建。在中國歷史上,女人能留下全名者不多矣,應是特有功績者才能被后世記住。衣缽亭,相傳六祖慧能避難過梅嶺時停留之所。狀元樹,是清朝乾隆年間一高中狀元的原籍嶺南的寒士栽植的,以表其“根在嶺南”。來往于古道,也有被貶謫嶺南的官員,其中最具文名的應是蘇東坡。他一來一回,都是途經梅關。來時,公元1094年,留下《贈嶺上老人》詩:“鶴骨霜髯心已灰,青松合抱手親栽。問翁大庾嶺頭住,曾見南遷幾個回?”身世之感,燦然于紙。七年后,公元1100年,東坡先生獲赦,賦有《贈嶺上梅》詩:“梅花開盡百花開,過盡行人君不來。不趁青梅嘗煮酒,要看細雨熟黃梅?!贝藭r心境,便已不同。我想,這嶺上梅幾度開放又如何,然賞梅之情,應是會與古人相契。
那個夏天,我與兄長同登梅嶺最高處的兩江亭,于亭頂游目,夕陽如血,染盡莽莽南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