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4月18日晚上7點,給山丹縣志辦楊爭山主任打電話,楊主任說我所修改訂補的方言章已經(jīng)收到,但最近因植樹,暫時未來得及審讀。電話掛斷沒一分鐘,他又打電話過來說郭興圣先生已于本月11日晚8時去世,16日凌晨安葬于老家奇蘆堡郭家洼。聞聽此訊,我痛悔自己近兩年多來沒能抽空去看望老人家,更慚愧的是,我竟完全不知道他得病的消息。今年春節(jié)給他打電話拜年,聽他聲音依舊洪亮,笑聲依舊爽朗,完全沒有想到他在病中。
回想與郭興圣先生相識,已是20多年前的事了。大約在1990年春天,當時我在甘肅山丹馬場教書,因場志辦約我寫馬場志方言章,從他們口中得知山丹縣政府正在編寫縣志,我便冒昧地給山丹縣志辦寫了一封信,介紹自己大學畢業(yè)時的論文《中古入聲字在山丹方言中的分化》,說縣志辦如果愿意的話我可以提供作為參考。很快,就收到了語氣懇切的回信,感謝我關注家鄉(xiāng)的修志事業(yè),并請我盡快將論文寄去一份。當時的復印條件十分不便,加之內(nèi)心激動,心想何不親自將論文原件送去,以示鄭重。于是坐班車去縣城,在山丹縣政府大院后面的平房里找到了山丹縣志辦,見到了縣志主編郭興圣先生。這是我跟郭先生的第一次見面。見到論文后,先生很快表態(tài)說:“一事不煩二主,縣志方言章干脆就交給你去寫?!弊鳛橐粋€二十六七歲的年輕人,面對這一艱巨的任務,當然感到榮幸,但也不免產(chǎn)生壓力。經(jīng)郭老師和在場的常正等老先生鼓勵,我便愉快地接受了這一任務。
剛開始撰寫方言章時,本打算用方言描寫所通用的方法,即用國際音標來描寫方言的語音系統(tǒng),但一方面因為自己只是一個本科畢業(yè)生,并沒有經(jīng)過方言調(diào)查的專門訓練,對音系描寫及國際音標的使用并無十分的把握;另一方面,郭先生認為,縣志的讀者并不都是專家,更多的是普通群眾,尤其是當?shù)厝罕姡褂脟H音標,無疑會給讀者閱讀造成障礙,因此最終決定以漢語拼音為主,一些特殊的音素以國際音標予以標注,并對其發(fā)音部位及方法予以說明。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努力,方言章完稿,以手寫稿的形式交到了縣志辦,其后又幾次就其修改問題與先生進行商討。先生學歷不高,以他個人的自述,應當是中師沒有畢業(yè)就輟學回家了,后來雖做了教師,但又遭遇政治運動,被迫回鄉(xiāng)務農(nóng),直到粉碎“四人幫”以后才恢復工作。上世紀80年代后期,先生在縣教師進修學校擔任高級講師,到縣志辦工作時已經(jīng)年近花甲,1993年縣志出版時已六十有三。先生雖學歷不高,但功底深厚,善于學習,知識及思想并不陳舊,他的嚴謹、博學、樂觀和健談使我肅然起敬。記得交稿后有一次去他家里,一老一少,把盞敘談直至深夜,而后抵足而眠。當晚所談,除治學為人之外,先生還談了許多個人遭際、歲月艱辛,可惜隨著時光的流逝,具體內(nèi)容已記不清了。印象十分深刻的是,在他簡陋的書房里,有精裝本《二十四史》,還有正在陸續(xù)出版的十二卷本《漢語大詞典》,其中《二十四史》已經(jīng)被他翻檢得有些破舊了。
《山丹縣志》方言章經(jīng)我撰稿,郭先生親自修改,終于告竣以后,1990年12月21日,山丹縣志辦召集部分撰稿人舉行了一個小型會議,會后聚餐完畢,先生交給我50元稿費。我當然十分興奮,轉身就去了當時縣城唯一的書店——新華書店買了一套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的精裝兩卷本《資治通鑒》。1993年縣志正式出版,我的名字有幸忝列于初稿撰寫者之中,書后的“編纂始末”中也作了相關說明。這次與山丹縣志辦的合作就這樣愉快地結束了。
《山丹縣志》方言章的撰寫對我后來的學術科研乃至人生道路都產(chǎn)生了重大的影響。1991年秋天,我向當時的張掖師專中文系寫信自薦,希望能到該校工作。經(jīng)過試講考核,該校同意調(diào)入,于次年1月發(fā)了商調(diào)函,可是原所在單位執(zhí)意挽留,將我調(diào)到了總場政治部從事宣傳工作。在1993~1995年約兩年半的時間里,我受命纂修《山丹軍馬場志》。纂修過程中,常常與郭老師聯(lián)系,許多疑難問題都向他請教。他曾說方志編修“不怕領導怕群眾,不怕今人怕后人”,這樣的修志理念使我受益頗深。
2001年2月,我終于如愿以償調(diào)到了張掖師專(是年4月升本改建為河西學院)。在此前后,曾登門拜望先生,見他正在校注《甘州府志》,其嚴謹細致的態(tài)度令我敬服和感動。《甘州府志》刊印于清乾隆四十五年(1780),1995年曾出校點本。郭先生在此校點本基礎上又作了重新校點,糾正了大量的文字及標點錯謬,并作了詳細的注解。整部書稿大概有十幾本稿紙,摞在一起達半尺多高。全稿書寫工麗,行款清晰,一絲不茍。當時我曾冒昧進言是否注釋得過于繁細,他說注解原則是讓初中以上文化程度的人都能看懂,以現(xiàn)在的技術及經(jīng)濟條件,書印厚點不大要緊。先生當時尚未接觸電腦,不太了解電腦排版的方便靈活之處,他竟將將來出版時每頁的原文與注釋都作了計算和安排,并以直尺作線,予以分割。我說這個工作不必去做,做了將來也會打亂。他說他算得很清楚,沒有問題。大概因為經(jīng)費等方面的原因,這本書直到2008年才得以出版。2012年,我寫了《古志校注 危乎難哉——〈甘州府志校注〉得失谫論》一文,發(fā)表于《新疆地方志》雜志,算是對先生的禮敬。文章發(fā)表后我專門復印一份,托學生帶給了先生。在此之前,還曾寫作《從河西方志看方言入志的科學性和規(guī)范性問題》一文,發(fā)表于《中國地方志》2007年第10期。
2003~2007年間,我撰寫了《山丹方言志》一書,這一方言專志不能不說是縣志方言章的后繼之作。初稿完成后,我專門拜訪先生,請他審閱把關?,F(xiàn)在想來,請一位古稀老人審讀30多萬字的書稿,實在有些唐突失禮,先生欣然應允。一個多月之后,先生將書稿親自送到了張掖。早上電話約好說他要來,等我去張掖東站接他時,他已自己打車到了學校。中午請先生吃飯,幾位同事和老鄉(xiāng)作陪,先生精神矍鑠,談笑風生,開懷暢飲,令滿座青壯折服。當然,最讓我感動的是他對書稿提出了詳細的修改增補意見,從文字表述到音標使用,從正字考求到詞語釋義,共128條,300字稿紙46頁。其中為詞匯章增補方言詞語及其釋義近300條,如:冠笄(指舊時貧寒人家以非常簡單的形式出嫁女兒)、挨喇叭頭子(指看戲到得太晚,只聽到散場前吹奏的喇叭曲)、大加工(一種棉鞋)、牛吃水(一種簡易皮鞋)、虎張口窗子、水煙瓶、火炮、羅漢床,等等。這些在現(xiàn)代社會中漸已消失的詞語,能夠在方言志中適時記錄,從而使瀕臨失傳的民俗文化現(xiàn)象及名物詞語得以保存,其意義和價值是不言而喻的。先生這份題為《讀〈山丹方言志〉筆記》的審讀意見,此刻在我的案頭是那樣的寧靜而安詳。捧讀遺墨,不覺潸然。
2007年12月,《山丹方言志》出版之后,我專門到先生府上呈送了這本同樣凝聚了先生心血,也見證了我們深厚友誼的小書。次年8月,我順利晉升了正高職稱。向先生匯報后,先生自然十分高興,頻頻祝賀。而我知道,在我的奮斗和進步里,滲透著先生的期望和襄助。在《山丹方言志》的后記中我曾寫了這樣一段話:
我要特別感謝的是山丹縣教壇耆宿、《山丹縣志》主編、資深高級講師郭興圣先生——2006年9、10月間,他以耄耋之軀,花費一個多月的時間,將拙稿仔細校閱一過,提出了許多卓有見地的意見和建議,并親手增補方言詞語近300條?;厥着c先生交往的近20年時間,他淡泊名利和一絲不茍的精神一直是我為人和治學的榜樣。作為本地德高望重的學界前輩,先生的悉心審校使這本書接受了一次難得的檢驗,也使我更加堅定了將其付梓面世的信心和勇氣。
此后數(shù)年,先生致力于道光本《山丹縣志》的校注工作,而我也忙于自己的教學和科研。逢年過節(jié),電話問候,先生總是聲音爽朗,態(tài)度謙和,要言不煩,從不絮聒。大約在2011年下半年,當我得知先生校注舊志缺乏參校版本的情況后,便從圖書館借得《西北稀見方志文獻》所錄之《山丹縣志》道光本刻本,復印一份專程送至府上,先生自是喜不自勝,和往常一樣,命子媳設饌溫酒,我倆則縱情暢談。敘談中得知先生竟然學會了使用電腦,并能熟練打字,在當中學教師的孫子的幫助下,已將縣志校注本錄入電腦。試想,一位年逾八旬的老人是以一種怎樣的熱情和心性來學習接受這樣一種全新的事物,同時也可以想象他對地方古舊方志的整理和利用工作有著多么無私無畏、無怨無悔的奉獻精神。正是在這種精神的鼓舞和政府部門的支持下,道光本《山丹縣志》校注本于2012年8月正式出版了,在該書后記中先生說:“何修身老師借給我臺灣本道光《山丹縣志》,引發(fā)了我校注的興趣;河西學院何茂活教授專為我復印了《西北稀見方志文獻》第48卷收錄的道光《山丹縣志》,供我參照校對。扶掖之情,銘記在心?!苯褡x此言,不禁凄然泫然。近些年來,因個人教學任務繁重,加之承擔幾個科研課題,時間匆迫,了無閑暇。倘非如此,設若有幸為先生分擔一些工作,那將是一件多么快樂和值得紀念的事情!
敬讀墨香馥郁的縣志校注本,書的封三位置端端正正地貼著一張勘誤表,其中勘正了書中25處文字標點疏誤。這不禁讓我想起20年前拿到1993年版《山丹縣志》的時候,書中也夾了一張勘誤表。這樣的勘誤表,在現(xiàn)在所出圖書中已很難見到,原因是大多數(shù)的編著者只要將書付梓問世,便無心回頭再去校閱,即使發(fā)現(xiàn)些許錯誤,也不愿意自揭瘡疤,自找麻煩。而真正嚴謹負責的作者是不怕露丑的。比如王力先生主編的《古代漢語》,在以前的多個版本中,因挖補困難、未及重排,也都附有這樣的勘誤表。這對學習者而言,是一種很大的幫助。從這些勘誤中,可以看出編著者精益求精的嚴肅態(tài)度。2015年8月,蘭州大學一位年逾古稀的老教授給我寄來他的新著《中亞東干話調(diào)查研究》,書中用鉛筆標注了出版后新發(fā)現(xiàn)的主要是文字排校方面的問題數(shù)十處,有的一處批注就達二三十字。我收到贈書時,以為他將自己保留的校閱本誤寄給了我。趕忙給老先生打電話,結果他說他給同行贈出的書中都作了這樣的標注。這就是老一代學人的治學精神和態(tài)度。人說電影是遺憾的藝術,其實圖書的出版,何嘗不是遺憾多多。書中的瑕疵,就像人臉上的痣和斑點,勇于示人,坦然指認,其實正是內(nèi)心正直強大和具有學術自信的表現(xiàn)。
近年來,各縣都在進行二輪修志,山丹縣志辦楊爭山主任多次來電話和我商談方言章修訂事宜,意欲由我忝承此事,而我對此久未應諾,一因手頭忙亂,實感無力承擔;二是對其寫法頗多糾結,以今天的眼光來看,原來該章標音以漢語拼音為主,從專業(yè)角度來看多有未妥,但若改弦更張,純用國際音標,則有可能導致廣大的普通讀者無法閱讀。后經(jīng)多方考慮,最終決定沿用上一版的作法,仍用漢語拼音,力求簡明易懂。原則確定以后,我用了近20天時間將該章修改增寫完畢,于4月6日晚寄交山丹縣志辦。
4月18日下午,電話詢問志稿審處情況,不料楊爭山主任告知了郭興圣先生溘然長逝的消息。他說先生罹病已一年有余,手術后仍意志頑強,樂觀開朗,不想近來病情惡化,不幸撒手而去。
回想先生一生,少年時代因社會動蕩,不能順利完成學業(yè);青年時代遭遇政治運動,被剝奪了工作的權利;不惑之年重獲新生,以加倍的努力奉獻社會,告慰平生;退休之后,仍然筆耕不輟,惠益后學。其勤勉態(tài)度和慈惠情懷,實可謂淳化鄉(xiāng)風,澤被桑梓。先生在中年時期和垂暮之年兩次遭遇失子之痛,但他從來都是把這種哀痛深藏心底,不以悲戚的情緒感染他人。也許正是這種內(nèi)心的強大使他歷越滄桑,踏平坎坷,走過了漫長而又短暫的87輪春秋歲月。
作為郭興圣先生的忘年之交,作為有幸沾溉先生厚德良訓的同鄉(xiāng)后學,因《山丹縣志》與先生相識,又因《山丹縣志》續(xù)修之事而獲知先生的辭世。匆匆20余年,竟是如此匆促,也是如此無情。好在我與先生多年前共同完成的縣志方言章,經(jīng)我之手已經(jīng)修改完畢,且基本保持了原有的寫法,這也許可以算作對先生的一種致敬和告慰吧!只是假若蒼天眷顧,能讓先生再次審改此稿,惠留手澤,那無疑是不才如我的幸事,更是先生所鐘情屬意的山丹文史的幸事。
日月遞嬗,逝者如斯,先生的道德文章我將永遠銘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