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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有白鹿

2017-03-15 17:51北風三百里
花火A 2017年3期
關鍵詞:白鹿山神大興安嶺

北風三百里

他來時,黃泉碧落都是蒼茫的白。他走時,漫山遍野都是蔥翠的綠。

【楔子】

2013年冬天,我開車回大興安嶺幫父母處理定居點的搬遷。

作為最后一批退出傳統(tǒng)狩獵生活的鄂倫春家族之一,我的父母仍對山林抱有常人難以理解的感情。這是自20世紀70年代后鄂倫春族的第二次群體性安置工作,與他們的離去同時進行的,是對古老山林的大面積砍伐。三個月前,我從電話里母親支離破碎的話語中漸漸明白這次的砍伐是為了建一座度假村,古老的樹木倒下后,木材也能賣個好價錢。

族人是高興的。第一次的遷徙已經(jīng)把大部分人與山林的血脈斬斷,唯有母親在電話里哭著說:

“山神會發(fā)怒的,我們會失去他的庇護。”

“不要怕,媽媽,”我安慰道,聲音隨著無線信號,穿越了故鄉(xiāng)茫茫的雪原,“我會回去幫你們?!?/p>

離鄉(xiāng)十年,誰想到我再一次回來,卻是與他告別。

看得出他不高興。舊路崎嶇,積雪及膝。發(fā)動機茍延殘喘了半個多小時,終于沒了聲息。打了救援電話后,我把自己縮進厚厚的軍大衣里,渾身的肌肉松懈了下來。

窗外是白茫茫的林海雪原,零下40℃的嚴寒與我不過隔了一層玻璃?;蛟S是從小看慣了這幅景色,我一點也不害怕,反而有一種回到母親身邊的心安。

這樣想著,我昏昏沉沉地陷入了睡眠中。

彈指二十八年,一場大夢。

【一】白鹿初現(xiàn)

我生于1985年大興安嶺的一場大雪中。

母親臨產(chǎn)那天,姥爺去山林中打狍子——他想給身體虛弱的女兒獵些肉吃。山林里靜得能聽見雪壓斷樹枝的聲音,他抬起獵槍,遠處突然出現(xiàn)兩根怪異的彎曲著的樹枝。

他愣了一下,忽然發(fā)現(xiàn),那是兩只鹿角。而他作為一個獵人之所以忽略了鹿本身的存在,是因為那頭鹿通體雪白,白到與身后的積雪融為一體。

鹿皮白得耀眼。他在電光石火之間想起了自己臨產(chǎn)的女兒。

白鹿,是瑞兆。

如今想起,也不知是白鹿給他帶來了幸運,還是他給白鹿留了一條性命。等他趕回家的時候,母親已經(jīng)順利生下了我。

那時已不時興起鄂倫春名了。姥爺抽了一支煙,然后告訴父親:

“小姑娘,叫白鹿吧,江白鹿。”

我十二歲前的人生與山林為伴。

父親下山后和族中大部分成年男性一樣選擇了在工廠上班。獵槍放在墻角,生了銹,積了灰,再沒拿起來過。姥爺卻不同。他像傳說里那些先知一般,可以憑借鳥鳴判斷野獸的位置,云朵的形狀預料近日的天氣。數(shù)九寒天,他給我穿上厚厚的狍皮大襖,把我抱上高高的大馬,耀武揚威地走過寂靜的山林。進山之前,他會削掉山林最外面一棵樺樹的樹皮,用炭在上面畫一張面色凝重的臉。

“山神啊,請賜福于我們,賜福于山林?!?/p>

鄂倫春語言仿佛能與山林草木交談,幼小的我也不自覺地跪倒在山神面前。

我成績不好,這讓父母格外頭疼。他們都是小學沒畢業(yè)的粗人,自是不愿自己的孩子也一生被關在大山里。父親早年去過哈爾濱,回來就把我抱在膝頭,格外認真地對我說:

“你要出去,走出大興安嶺?!?/p>

那時我自是不情愿的。

【二】你教會我死亡即是分離

樹干長了一圈新的年輪,人也就會長大一歲,這道理是姥爺教給我的。雨水滋潤得好,這一輪便會成長得堅硬緊實。若是遇到了什么意外,這一輪便會出些岔子。

葉哲生便是我十三歲那年的一個大岔子。

他是跟著地質(zhì)隊來的。白白凈凈,文文弱弱。大冷的天,穿一件薄薄的小衣服,臉被凍得通紅。他父親和他輪廓相似,卻能從臉上看出經(jīng)歷過風霜。

“這是葉老師,和地質(zhì)隊一起來做勘探的?!睅麄儊淼母刹亢臀野职终f,“房子不夠,這里又離林子近,就安排到你家住了?!?/p>

大人們寒暄了一陣。葉家父子放了行李就回到隊里開會,留下那個干部和父親竊竊私語。

“地質(zhì)勘探,還帶著兒子?”

“也是沒辦法,”那人低聲說,“葉老師妻子早早死了,家里又沒有老人。難為他個大男人,帶著孩子走南闖北。”

我耳朵尖,卻聽不懂他們話里的含義。姥爺在隔壁屋子給他們拾掇床鋪,我跑過去抱住了他。

“姥爺,什么叫死?”

我不知道這是一道這么難的題目,會讓一個對山林無所不知的老人短暫無言。

“死了……”他斟酌著詞匯,“就是讓風把你的靈魂送回山林里去。然后你就變成了大興安嶺的山,草,樹木,野花,白鹿,再也不會痛苦?!?/p>

“那……姥爺也會死嗎?”

“會的,每個鄂倫春人都會死?!?/p>

“那你還會回來見我嗎?”

“會啊,姥爺會和大興安嶺的風一起來見你?!?/p>

“那你還能抱抱我嗎?”

“那就不行啦,”他笑笑,皺紋里都是慈祥,“不過你會聞到樺樹葉子的香氣,還會聽到麋鹿的叫聲。那個時候,我就回來了?!?/p>

我突然很害怕,害怕得哭了起來。

葉哲生啊葉哲生,我十三歲識你,話還沒說一句,你便教會我,死是一場即便相見也無法擁抱的分離。

【三】他像只張皇的小動物

葉哲生父子住的房子本是我家用來做倉庫的。房頂漏水,窗戶漏風。土垛的炕硬得硌人脊背,葉哲生爬上去的時候,眉頭明顯皺了一下。

他不招人討厭,卻也絕不像是好相處的樣子。一雙眼睛亮晶晶的,睫毛垂下來,像兩把小扇子遮住兩灣清潭。我順著他目光望過去,是個淺藍色的書包。

地質(zhì)隊這一路過來想必是吃了些苦頭,連他在內(nèi)十余人都是衣服臟兮兮的。葉哲生從鞋到褲膝都是剛化的雪水,唯有那淺藍色的書包,干凈得和他格格不入。

他冷,我看出來了。在床上縮成一小團,身子貼著書包取暖。父親帶孩子的時候到底是缺心少眼,偏偏他還是個冷死餓死也不說一句的主兒。

爐子還沒架好,室內(nèi)沒比外面暖和多少。我倆像在斗氣,看誰先開口。等窗外的雪停了又下,我終是耐不住性子。

“你冷不冷???”

他舔了一下凍得發(fā)白的嘴唇,搖了搖頭。

我氣得差點笑出來。

“我有我姥爺?shù)尼笃ご笠\,你——穿吧?”

他這回反應過來了。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明明什么都沒說,我卻從他眼里讀出謝意。

大興安嶺的動物是這樣的。姥爺說,山林里的動物通靈,你對它們好,它們就不會怕你。葉哲生這雙眼,好像我見過的野鹿,也像被夾子夾了腿的小狐貍。

于是我去拿了那件狍皮外套。他真是夠小的,被狍皮一罩,就剩一顆腦袋露在外面。我還給他拿過來一大杯熱水。搪瓷缸口快趕上他臉那么大,他吞了一大口熱水,睫毛上凝了層霧。

怪可憐的。

這就是我對葉哲生的第一印象。

【四】你的筆記,我有辦法

他真是個慢熱的人。

從天寒地凍到春暖花開,葉哲生和我說的話屈指可數(shù)。他爸爸倒是很健談。勘探隊沒事的時候,他在我家坐到深夜,和我父親聊工作,聊兒子,聊去過的地北天南。他說在新疆的時候遇上了沙塵暴,他不聽司機的勸,偏要下車感受一下西北的風沙。

“然后呢?”我聽得入迷。

他捏住自己的喉嚨,做了個吐舌頭的鬼臉:“差點窒息?!?/p>

我和姥爺大笑起來。爸爸看我感興趣,順水推舟一般說:

“白鹿,外面多有意思,你啊,還是得出去念書。”

我一下沒了話。葉叔叔看我蔫頭耷腦的,趕忙接起話頭。

“念書好啊。我家哲生就喜歡念書,你看他那包里,都是他媽媽做學生的時候的書跟筆記?!?/p>

我沒想到葉叔叔會主動提起哲生的媽媽。剛想多問幾句,忽的聽到門外傳來一陣狗吠。

我自家的狗叫我是認識的,這狗的叫聲卻陌生得很。我心里莫名一慌,趕忙跑了出去。

院子里塵土飛揚。葉哲生倒在土里,手里攥著一根布帶。我順著布帶看過去,便看到他的寶貝書包被只野狗緊緊咬在嘴里。

“葉哲生,放手!”

我怕極了,沖他尖著嗓子喊。他才不管我說了什么,一雙眼睛瞪得血紅,滾了一身的泥和土。布包被狗拽得跌落在剛化的雪水里,滾過翻倒的牲口糧食里,里面的書本稀稀拉拉散落一地。

大人出來得比我晚些,看到這一幕也嚇得夠嗆。狗機靈,看見這邊來了大人急忙撒嘴,堪堪躲過了父親扔去的石頭。它不甘心地朝葉哲生吠了幾聲,矮身鉆出了我家的柵欄。

院子里一時陷入難堪的沉默。

風把書包的口吹開得大了些,露出了里面裝著的熟肉。葉叔叔走過去輕聲道歉:“爸爸是怕你餓,給你包里放的吃的。有沒有咬著,咬著要去打針的……”

葉哲生慢慢爬起來,手和臉都蹭破了皮。他一本一本地撿起那些書和筆記本,抖干凈土,卻抖不干凈上面的泥水和飼料。

我看見他小小的身子像是一下垮了。他在略帶寒意的春風里,慢慢彎下了腰。

葉哲生身上傷了不少地方。爸爸說,哪怕被狗牙蹭破了皮,也是打狂犬疫苗保險。我和葉叔叔帶他去了不遠處的醫(yī)療站,護士配藥的時候,葉叔叔愁苦地掏了根煙出來。

“出去抽!”護士年齡不大,氣勢倒足。

葉叔叔一走,葉哲生就繃不住淚了。護士還以為自己下手重了,一個勁地問他疼不疼。

他使勁搖頭,光流眼淚,硬是把喉嚨里的哽咽全都咽了回去。

“葉哲生,”我抓了抓頭發(fā),有點猶豫地開了口,“我有個辦法,能讓你的書,再也不怕壞了。”

他猛然抬頭,滿臉的不可思議。

“就是有點費事,”我補充了一句,“你別嫌麻煩。”

護士看他注意力轉(zhuǎn)移了,趕忙把針頭全扎了進去。藥液慢慢注入他的血管,我伸出手輕輕碰了一下他額頭的傷口。

“疼嗎?”

他慢慢垂下眼。

“嗯,疼?!?/p>

【五】以后的以后

我的辦法確實笨得很,卻意外地得到了葉哲生的同意。

他這次書包的災難,遭殃的多是筆記本。年久的紙張發(fā)黃發(fā)脆,被雪水泡得不成樣子。我撫摸著上面模糊的鋼筆字,猶豫地問他:

“這些東西,你都記得是什么?”

“記得啊,”他肯定地點頭,“我媽媽寫的東西,我都背下來了?!?/p>

“好!”我意氣風發(fā)地把六個筆記本摞到了一起,“開工!”

大興安嶺的春天是一年里最好的季節(jié)。空氣回暖,草長鶯飛。冬眠的動物紛紛醒過來,山林蠢蠢欲動。以往的這個時候,我會和姥爺去山林里摘一籃子野花,然后編到爸爸的竹筐上??山衲?,我卻把整個春天耗費在了隔壁的屋子里。

一塊巨大的樺樹皮,用剪刀剪成薄薄的一片又一片,摞在一起就成了小冊子。樺樹皮不怕水,不怕曬,更不可能被輕易破壞。我們把字寫得小小的,再用繩子把樺樹片縫成本子。

“好像古代的竹簡啊。”葉哲生和我說。

“竹簡是啥?”我一臉茫然地抬起頭。

“就是……就是……”他想了很久,也不知道怎么形容,只好抬起頭沖我笑起來,“是和樺樹皮一樣厲害的東西?!?/p>

這段日子,我和他的分工格外明確。葉哲生負責抄寫當初筆記上的漢字,我則臨摹他媽媽筆記上的畫。我這下才知道,葉哲生的媽媽是學植物學的。筆記上畫滿了彎彎曲曲的植株和枝干,還有顏色亮麗的花朵。畫不是用的鋼筆,毀壞也就沒那么嚴重。我用葉哲生帶來的彩筆一點點描摹,竟也能模仿出七分相似。

“你畫得真好?!彼f,“你以后要學美術嗎?”

他問得突然,我一下愣住了。

以后?我從沒想過。

他卻打開了話匣子。

“我最開始看我媽的筆記就是想她,后來卻被她記得東西迷住了。植物多有意思啊,一顆小種子,有水有太陽,就能長出那么多模樣來。她是在南京大學學的植物,我也想去。這段日子因為我爸我休了一年學,不過我自己能補回來,我覺得我不用留級——”

“南京,”我有點艱澀地吐出這個從沒念過的字眼,“南京好嗎?”

葉哲生低下頭想了想。

“好呀,”他輕聲說,“我媽媽就是南京人。南京女孩可漂亮了?!?/p>

“哦,”我略顯沮喪,“那我去了不就顯得丑了?!?/p>

“你漂亮呀?!比~哲生脫口而出。

筆尖抖了抖,花瓣的邊緣就出現(xiàn)了些微的扭曲。我用銼刀把畫壞的地方慢慢銼掉,只聽到葉哲生小小的聲音:

“漂亮呀。你和畫,都漂亮?!?/p>

那天爸爸下班早。他在堂屋點了顆煙,一口一口地吞吐著煙霧。我風風火火地回了家,往他面前板正地一站。

“爸,我要讀書。”

他愣怔著看我,還沒從我對離開故鄉(xiāng)的極度抵觸中回過神。

“我要去南京,”我字正腔圓地說道,“去南京,學美術?!?/p>

【六】山神

筆記抄完的時候,大興安嶺已經(jīng)入了夏。

姥爺收拾好東西要進山了,夏季是打獵的好季節(jié)。我沒了筆記的后顧之憂,也給自己打了個小包袱,緊緊跟在姥爺身后。

葉哲生貓在門口,露了個腦袋出來。

我覺得好笑。他這個人,想要什么都不直說,光睜著雙眼睛無辜地看你。抄筆記的時候,我給他講過大興安嶺的山神,白鹿,河流和獵人。神秘的山林把他迷得神魂顛倒,再三和我暗示下次打獵的時候把他一并帶去。

“姥爺,”我說,“我們帶小葉去吧。”

姥爺笑起來,伸手把葉哲生拉進懷里。他唱起了一首很老的歌:

“空中飄浮的諸神,請光臨我們的生身之地。燃起篝火指引你,敲起神鼓呼喚你……”

日落西山黑了天。

因為葉哲生,我們出發(fā)得晚了一些。沉沉暮色里,姥爺照舊在樹林邊的一棵樺樹上雕刻了山神的面容。他點燃了一支新煙,塞進雕刻出的山神的嘴唇里。

“要感謝山神的饋贈,”他閉著眼睛伏在山神前低聲說道,“不要貪得無厭,不要不分老幼地屠戮……”

他的家族世代從獵,在山林中有無數(shù)落腳點。饒是沒進到山林深處,我們?nèi)栽谏搅诌吘壵业揭惶幜魝涞南扇酥_@算得上鄂倫春族的傳統(tǒng)民居,易搭易攜,十幾塊狍皮把樹枝搭建的骨架緊緊包裹住,完美地隔絕了外界的潮濕與嚴寒。我和葉哲生年齡還小,這一路走來都有些累了。姥爺在外面生火,我倆就先鉆進去找了塊平坦的地方躺下。

仙人柱里擠擠挨挨的,平坦處更是巴掌大的地方。葉哲生靠我太近,五官被火光清晰地勾勒出來。他的睫毛還是很長,在臉頰上投出細密的影子。

“大興安嶺,”他說,“我好喜歡這?!?/p>

我卻反問:“那你還會回來嗎?”

他臉上的表情略顯僵硬。

“你什么時候走?”

“過了這個夏天,”他輕聲說,把臉轉(zhuǎn)過去不看我,“地質(zhì)隊會走。我爸爸告訴我的。”

場面一下陷入了尷尬的沉默。我覺得這氣氛似曾相識,想了很久才想起來,葉哲生第一次和我見面,就是這樣的沉默不語。

“沒關系,”我像是料到他的沉默,爬起來,在他耳邊說道,“我會去找你的。”

他轉(zhuǎn)過頭看我。

“我會去南京,學美術,”我伸出小指,定定看著他,“你也要去?!?/p>

他嘴角慢慢浮現(xiàn)出一絲很淺的笑。

姥爺以前說,大興安嶺有妖精。他們會變成獵人最喜歡的模樣,迷惑他們,引誘他們,讓他們陷進自己的溫柔鄉(xiāng),永生永世,執(zhí)迷不悟。

葉哲生那晚的笑,美得仿佛被妖精附了身。我在那笑里迅速地困倦起來,把頭深深埋進身旁他疊起的衣服里。他衣服上的味道清清冷冷,好像下過雨的山林。

葉哲生握住我的手和我一起睡著了。

我被山林中的鳥鳴吵醒。

沒帶表,只知道外面剛起了天光。姥爺不在,葉哲生也不在。我胡亂地裹緊衣服走出去,腳下踩踏著松軟的樹葉。

土地上他的腳印清晰可見。我順著腳印的方向走過去,便看到一個小人兒抱著自己蹲在一條河旁。他手邊有個本子,幾束花草沒壓全,倔強地從頁間探出頭來。

“這是干嗎?”

“標本,”他轉(zhuǎn)頭朝我笑,一點也不驚訝我會出現(xiàn)在這,“我都沒見過這些東西,要是我媽媽在就好了,她肯定認得?!?/p>

我伸展身子,坐到了他身邊。面前是額爾古納河一條小小的分流,清澈得能看見河岸底部搖曳的水草。

有只離群的小野鴨跌跌撞撞地游過來。動物很小的時候都不懂怕人,看見岸上坐著的我倆,張皇失措地爬上了岸。

葉哲生還挺感興趣。

我和爺爺待久了,好像也和這些動物通了靈。兜里有出門時候揣的米餅,我掰了一小塊,讓葉哲生去喂喂它。

“它餓了,游不動了?!?/p>

葉哲生半信半疑地伸出手,小鴨子還真的跳進他掌心里。他把米餅掰得極碎,一點一點塞進小鴨子的嘴里。

鴨子小,吃了幾口就撐得咽不下去。它張開翅膀在岸上東跑西顛,一點也沒有要找回鴨群的意識。

“回家吧,”我說,用手指把它輕輕頂?shù)桨哆?,“你媽媽會著急的?!?/p>

它不下水,屁股一扭一扭地又折了回來。

“你走啊,”葉哲生也和它說,“等你變成一只大野鴨,會飛得高高的,我就回來看你?!?/p>

小野鴨和我均是半信半疑的樣子。

他紅了紅臉,抓起它柔軟的小身子,把它放到了離河岸很遠的水里。

那次因為葉哲生身體不舒服,我們提前下了山。下山的時候,姥爺要去和山神道別。

可山神樹被人砍了。

他的面色一下變得很凝重。山神樹身邊幾棵細細的小樹也斷了,以為我們?yōu)閳A心的十米之內(nèi)只剩下光禿禿的樹墩子。他坐在樹墩上抽了支煙,好像自己也被折斷了生命。

【七】分別

葉哲生走得比我想得還早。

葉叔叔身體不舒服,有時候走著走著就眼前發(fā)黑。研究所派車來送東西,正好把葉家父子帶走。

他們的行李比來時還多。父親給他們帶了禁獵前打的獸皮,帶了特產(chǎn)的吃食。葉哲生則多了三個大布袋,滿滿當當裝著樺皮寫就的筆記。

他來時,黃泉碧落都是蒼茫的白。他走時,漫山遍野都是蔥翠的綠。

車子開走了,我在后面聲嘶力竭地喊:“葉哲生,你等我啊!我要去南京學美術!”

越野車絕塵而去,好似全然不留戀此地。

【八】十年

有人敲我的車窗,格外急促。

我一下驚醒,伸手揉眼睛,揉了一手的眼淚。半夢半醒地把車窗打開,搜救隊的老師傅看著我直樂。

“這傻閨女,”一開口就是一嘴苞米茬子味,我一下就被逗笑了,“這不是一接電話就過來了嗎,哭啥呢這是。”

他們做了登記,就指揮拖車把我的越野車拖去了維修點。敲我車窗的大叔看我一個人站在冰天雪地里,干脆開車把我送到了家門口。

十年前,我從這里走出去,千辛萬苦考到了南京的一所藝術大學。金陵水土軟,把我一身的風雪化得一干二凈,我自此沒有回來。

卻也再也沒有見過葉哲生。

沒電話,沒地址,也沒有共友。寢室里的女孩子都談了戀愛,每一個都帶著善意也帶著好笑地勸我: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倆未成年的小孩,你還當了真?!?/p>

不是的。不是的。

我面上一聲不吭,心里卻不服氣。那個篝火熊熊的深夜,那個天光微涼的清晨,大興安嶺的山神為我們做證。

我運氣好,畫的畫被人賞識,早早有了名氣,評論說我筆下的山川草木皆有靈魂。二十六歲的時候,我畫了幅白鹿圖,在國際上拿了大獎。

皚皚白雪,枯枝交錯,一頭白鹿隱身于風雪之中。

雪盡之時,白鹿終將現(xiàn)身。

你呢,葉哲生。

【九】重逢

母親叫我來,是想讓我護著這片林子的。她覺得自己的女兒有些出息,便以為自己做不到的事女兒便能做到??伤恢?,我也不過是個凡人,對這世上大部分的事,都無能為力。

舊屋的東西多,母親又什么都不愿扔。行李收拾的累人,新屋的裝修也得我時時監(jiān)督,以至于山林那邊響起巨大的伐木聲時,我才恍然驚醒。

姥爺?shù)墓腔摇?/p>

鄂倫春人的傳統(tǒng),是風葬。他是鄂倫春最后一個死去的老獵人,以至于再也沒有一個知曉風葬流程的同輩為他送行。父母為他的葬禮爭論許久,最后母親說:“爸爸一定是想回到大興安嶺里?!?/p>

于是他們用了折中的方式。他們找到一棵被姥爺?shù)窨踢^山神面孔的樺樹,把他的骨灰撒在樹根之下。

我們在刻意減淡姥爺逝去所帶來的悲痛。因為他曾說,他的靈魂會被大興安嶺的風吹向四面八方,只要我們站在山林之中,他就能找到我們的方向。于是我們不曾祭祀,也不曾掃墓。可是這一刻,這一刻,那片樹林要被砍掉了,他的山神也將倒下,那我的老人該去往哪里?

我甚至比許多久居當?shù)氐淖迦诉€熟悉這片山林。山路條條,烙在我的童年的記憶里。身旁盡是倒塌的大樹,我跺干凈鞋底的白雪,一步一步朝著山神的方向奔去。

伐木的是工人。穿著厚厚的工裝,毛領把臉蓋得嚴實。指揮的是負責人,戴著棉手套,長靴提到膝蓋。

那個人呢?

我呼吸一滯。

數(shù)九寒天,外套里面只穿了件淺灰色的毛衣,男人在冰天雪地里細長得像一棵樹。

“葉經(jīng)理,你穿得太少了,”負責人說,“這大興安嶺的冬天,比你想的冷。”

“我知道的,”他的笑容被氣溫凍得有些僵硬,“我只是,不喜歡穿太多?!?/p>

往事,一年,兩年,十年,十六年。

他回過頭鎮(zhèn)定地看著我,我卻虛脫一般地看著他。

“葉哲生,”冷氣鉆進我肺里,毛細血管撐破了一樣地疼,“原來是你?!?/p>

【十】天真或妖冶的一張臉

“醫(yī)生說你太累了?!?/p>

鄉(xiāng)鎮(zhèn)醫(yī)院,條件過于簡陋。我和護士要了杯熱水,慢慢地喝。

如果不做些什么,我會控制不住地看向葉哲生。

我該說什么?說“好久不見,你怎么沒去學植物”,抑或“葉哲生,你怎么到這種地產(chǎn)公司上班?”

如今這個時代,暴利行業(yè)無非那幾個。葉哲生也是凡人,我們十余年未見,他愿意做什么,我又有什么資格評判?

只是我不能想。一想到那個抱著母親留下的筆記彎下腰的男孩,那個眼睛亮晶晶的男孩,那個把小鴨子送回河里的男孩,我就會對面前這個看似面色冷淡,眼里卻寫滿算計的男人止不住地厭惡。

“我就一件事?!蔽艺f。

我不想問了。為什么沒有履行承諾去南京,為什么沒學植物,為什么我們再次相遇,是他帶著一群人把我的故鄉(xiāng)砍得傷痕累累。

“別砍山神樹,好嗎?”

他眉毛跳了跳,然后長長嘆了口氣。

“那是一片度假區(qū),白鹿?!?/p>

“山地會被鏟平,土下會鋪陳水管和電線。這個世上沒有山神——”

“你住口?!蔽业男慕K于冷了下來。

我抬起頭,仔細地看著他的臉。

這就是我愛了十幾年的人。從情竇初開,愛過風華正茂,直到如今的心如死水。

他眉目間依稀能看出幼時的輪廓。睫毛細密又纖長,眼睛總是垂著,嘴角微微勾起來,天真又魅惑。

我就是被這樣一張臉騙了十幾年。

“你去死吧。葉哲生!”

醫(yī)生給我打了點滴,我很快恢復了精神。家里還有太多事要辦,母親年齡大了,更沒有足夠的精力。上下打點許久,我終于在大興安嶺最冷的月份到來之前把母親送進了新家。

我不去聽山林那邊傳來的噪音,也不去看來往的卡車上的鋼筋水泥。我冷起臉,鐵下心,我和母親說:

“世上沒有山神?!?/p>

她不可思議地看著我,然后背過了身。

樺樹葉子的香氣,麋鹿的聲音,都將不復存在。鄂倫春族最后的老人離開了,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年前,工程隊出了意外。

大興安嶺風雪最大的時候,野獸也不敢輕易出沒。工程隊的負責人對天氣判斷失誤,十幾個人被困在了山里。通信中斷,環(huán)境惡劣,搜救隊的工作進行得十分困難。

新聞播完的時候,我換了件厚衣服。

“去干嗎?”母親問我。

“去逛逛?!蔽逸p聲安慰道,然后迅速踏出了家門。

搜救隊的辦公廳里,我一字一頓地對負責人說:

“我比你們每個人都熟悉大興安嶺?!?/p>

他的目光略有質(zhì)疑,我深吸了一口氣。

“我是鄂倫春人。最后一個退出山林的,鄂倫春?!?/p>

【十一】白鹿重現(xiàn)

看到那匹白鹿的時候,我以為自己眼花了。

它好像不屬于這個世界一樣,在雪地上輕盈地跳躍著。鹿角仿佛縱橫的樹干,生長的方式圣潔又扭曲。隔著風雪肆虐的山林,它睜大它的眼睛,靜靜地望著我。

“你在看什么?!”救援隊有個男人吼我,他對把我安排進這里不滿了許久。

我沒理他。那白鹿朝我點了點頭,輕輕越過斷裂的樹墩,朝著與搜救隊方向相反的地方奔跑了起來。

“這邊?!?/p>

我聲音很低,但所有人都聽見了。我朝著白鹿的方向不管不顧地跑起來。身后有人抗議,也有人跟上了我。隆冬的空氣打在我的臉上,鉆進我的肺里??諝庵嗅j釀著樺樹葉子的清香,遠處傳來麋鹿的叫聲。

那白鹿偶爾會回頭看我一眼。如果我顯得吃力,它就會放慢自己的速度。有時候搜救隊的人跟我跟得緊了,它就會跑得快一些。

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瘋了,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有這樣一只白鹿。山是白的,樹是白的,它忽隱忽現(xiàn),把我?guī)нM了大興安嶺深處。它帶著我跑過被開墾的山地,被砍伐的樹林,跑過我一片狼藉的故鄉(xiāng)。

然后,它就好像水汽蒸發(fā)一樣, “噗”的一下消失了。

我一愣,腳下便遲疑了半步。就這半步,讓我瞬間跌入一個被掩埋的陷阱。

這種陷阱以前太多了。獵人在山林中挖一個足夠深又不會摔死人的深坑,蓋上草木和雪,不小心的動物便會一腳踩進去。我摔得有些厲害,肩膀疼得要命,抬起眼,卻看到一張蒼白的臉。

葉哲生。

他穿的本就不多,又在這荒山野嶺待了一天一夜,臉上已然一點血色都沒有??永镉袀€避風的角落,他把自己縮成一團,緊緊抵住坑壁。

“葉哲生?!蔽翌澏吨呐乃募绨颍豢吹剿廾⑽恿艘幌?。

有陣冷風灌進來,他下意識地靠進我懷里。我脫了外套把他緊緊裹起來,右手抓著他胸口的衣服,拼命發(fā)出聲音吸引搜救隊。

他把冰一樣的嘴唇靠在我脖頸上,一遍又一遍地說:

“對不起。”

“對不起?!?/p>

“對不起?!?/p>

遠處傳來一聲鹿的悲鳴。

【十二】在我不知道的你的人生里

醫(yī)院要做手術的時候,葉哲生沒有親人簽字。

我也終于了解了他之后的人生。

葉叔叔是做地質(zhì)的。做地質(zhì)的,最怕遇到放射性的礦物,而這偏偏是葉叔叔的研究領域。

葉哲生媽媽去世的時候,他身體其實就有些不好了。他本以為自己能撐到兒子上大學,卻沒想到自己的身子骨如此不堪一擊。

葉叔叔去世后,葉哲生過繼給了遠方的表叔。表叔一家對他說不上好,也說不上差,只是他心里把每一筆開銷都記得,把每一筆能省的錢都省下來。

他一分錢都不想多花別人的。

于是他就在本地讀了書,讀了最能掙錢的專業(yè),也放棄了自己最愛的植物學。

“搞學術是掙不著錢的,”他在筆記本上一字一頓地寫下這行字,“我要快一點,快一點,快一點長大?!?/p>

“我今天在電視上看到了白鹿,”筆記本的后幾頁,他還這樣寫,“她真漂亮,畫的畫也漂亮。我沒實現(xiàn)的未來,她如今實現(xiàn)了,也好。”

【尾聲】

度假村的工程被緊急叫停了,有專家說極端天氣和樹林砍伐有關系。

葉哲生救出來后,搜救隊在附近也很快找出了余下的工人。所幸大家只是被凍壞了,沒什么人員傷亡。那個質(zhì)疑我的男人來找到我,特意向我道歉。

“你們鄂倫春,果真是生于山嶺的人?!?/p>

“不過……”他猶豫了一下,“你當時,是怎么知道傷員在那個方向的?”

我一愣。

“你們,都沒看到那只鹿?”

“什么鹿?”他一臉茫然。

我一下反應過來。

“沒事?!蔽倚πΓ拔艺f,那有一條路啊,鄂倫春人知道山上的所有路?!?/p>

葉哲生比其他人傷得嚴重些,我照顧了他半個多月。

“你未婚夫長得可真俊。”辦出院手續(xù)的時候,有個護士和我說。

他站在醫(yī)院大廳里等我。醫(yī)院里暖氣足,他便把我給他買的厚衣服挎在手臂上。我過去看著他,有點不高興。

“穿上啊,”我說,“外面多冷?!?/p>

他挺可憐地按照我的話做了。羽絨服鼓鼓的,穿上一下就沒了剛才風流倜儻的仙氣兒。

“我公司把我炒了?!彼f,一臉委屈。

“這幫萬惡的剝削主,”我皺了皺眉,“你差點把命搭上,他們倒把你炒了?!?/p>

“不過我也不想干了,”葉哲生摸了摸鼻子,“你現(xiàn)在在哪?”

“南京?!蔽艺f,然后兩個人都陷入了沉默。

都不是小孩了,當年的誓言也都不作數(shù)了。成年人要考慮的東西太多,人脈背景,工作家庭。極北的小醫(yī)院人來人往,他忽地垂下眼簾。

這個樣子,像極了當初那個小男孩。

“我跟你走?!?/p>

門外刮進來一陣風。不冷,反倒把人吹得清醒。他離我那么近,衣服上是清清冷冷的香氣。

“好?!?/p>

我生于1985年大興安嶺的一場大雪中。山中有雪,有鹿,有神靈。

編輯/愛麗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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