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華
過年三韻
金華
從前的人,過年之前有一項重要的準(zhǔn)備工作,全民洗頭洗澡迎接新年的到來。那時因為家里沒有條件,這洗頭洗澡都是要到專門的店里解決的,女人們管洗頭叫“做頭發(fā)”。那時候的女人,小姑娘扎辮子,時髦姑娘或者太太們燙頭發(fā),只是這燙過的頭發(fā)每次洗過之后都要“做”,不然就蓬亂得像雞窩,這是很麻煩的事情,所以那時候的女人不常洗頭,也不在家里洗頭。
我記事時已經(jīng)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中后期了,街上有好幾家理發(fā)店,各自開門做生意,各家有各家的老主顧。鎮(zhèn)上中心街附近有一家規(guī)模很大的理發(fā)店,店名叫“蘇州理發(fā)店”,其實老板是的的刮刮的八坼鄉(xiāng)下人。為啥要取這店名,看過老電影《三毛學(xué)生意》的人都知道是怎么回事。電影里,師父用一口蘇北話交代三毛,招待客人的時候要對客人說:我們是南京路上的白玫瑰出來的……在八坼小鎮(zhèn)上開一家“蘇州”理發(fā)店,老板還算謙虛,沒有掛個“上?!钡念^銜,不過他和三毛師父的用意是一樣的:自己也是大人家出來的。
蘇州理發(fā)店兩開間的店堂,擺著兩排理發(fā)椅,地面是大青磚石鋪就的。理發(fā)店一面臨街,一面臨河。沿河的窗子打開來,客人坐在高高的理發(fā)椅上,可以看到河里來來往往的舟船,有時候看到船上有熟人,還能打個招呼。老板是個小個子的男人,話語不多,老實本分。老板娘高高大大的,開出口來刮辣松脆,教訓(xùn)起徒弟來眉毛豎眼睛彈,毫不留情。夫妻倆都是三十來歲年紀(jì),有一對兒女。
雖然老板只有一個,伙計卻不少,清一色都是十六七歲的男孩子,鎮(zhèn)上的人還是有些老思想的,覺得女孩子學(xué)這手藝不體面。這些孩子伶牙俐齒,善于鑒貌辨色,客人剛在門口一露面,就熱情地迎過來招呼你進(jìn)去坐,明明客人很多,卻總是說:“人不多,先洗個頭,很快就到你了?!边@也是做生意人的一點噱頭,要是坐著干等,說不定等等厭煩了站起來走人,可是頭都洗了,包著毛巾頂著濕漉漉的頭發(fā),你還能走到哪里去?只能死心塌地等著不是?只是女客人等久了就會抱怨,為了不讓女人們抱怨,小徒弟們就要想盡辦法和顧客插科打諢說笑逗趣,就像三毛的師父說的一樣,要想辦法把顧客“掂住”。時間一長,理發(fā)店里的這些小徒弟都學(xué)成了油嘴滑舌,這也算是一項職業(yè)技能。
快到年下了,理發(fā)店里一排一排的都是女客人,都是來燙頭發(fā)的。長波浪,短波浪,只要不是老到六七十,窮得家里揭不開鍋,女人們總是要趁著年前把頭發(fā)做一做的。老話說得好,叫作“頭要緊”,任何事情都是從頭開始的,頭發(fā)挺括了,整個人看起來都精神。
頭發(fā)洗過了,圍上散發(fā)著肥皂頭油味的圍布,老板娘拖過一只散放著各色牛皮筋、玻璃紙、小棍子的盒子,再拿出一個鹽水瓶,在一只小碗里倒入半碗沖鼻的藥水,這就是燙頭發(fā)的藥水了。
老板娘手腳飛快,把客人的頭發(fā)分成前后左右的幾縷,分別用夾子夾起,然后再挑起一小撮頭發(fā),用軟毛刷均勻地刷上藥水,再用小棍子包上玻璃紙卷起來,用牛皮筋固定住。老板娘手不停,嘴也不停,東說洋話西說海,小鎮(zhèn)新聞、國家大事、家長里短,沒有她不知道的。顧客聽得出神,不知不覺,一頭長發(fā)全部被老板娘卷成卷頂在了頭頂上,只見涇渭分明,紋絲不亂。老板娘真是好手藝!我們家,從外婆到母親、姨媽、舅媽,一家人都是蘇州理發(fā)店的老主顧,我從小跟著這些女眷們?nèi)C頭發(fā),順理成章地成了第三代老主顧。
大家都說,老板娘卷頭發(fā)不痛,上藥水特別到位,所以寧愿排隊等也不要小徒弟來做??墒抢习迥镏挥幸浑p手啊,大家都要等她怎么來得及?老板娘使個眼色叫某徒弟過來說:我年紀(jì)大了,眼神不行了,讓他來做,他做了兩年多了,馬上要出師了,做得比我好。這徒弟一臉嬉笑地過來說:阿姐,我來給你做,包你滿意!阿姐看看這聰明伶俐的小徒弟,平時來做頭也是嬉笑慣了的熟人,倒也真是不好意思板下面孔拒絕。
最不好的,是老板娘調(diào)教新上手的徒弟,讓他和自己一人一邊分工合作。這種做法一般的客人是不同意的,因為兩個人手勢不一樣,卷出來的頭發(fā)松緊不同,藥水的分量也上得不同,這樣燙出來的頭發(fā),兩邊會有細(xì)微的差別。當(dāng)然,老板娘是最會看人下菜碟的,這種都是欺負(fù)好講話的顧客,疙瘩的老主顧,她是不敢的。
相比燙頭發(fā),做頭發(fā)就簡單了,只要小徒弟把頭發(fā)洗好了,吹干了,卷上塑料發(fā)卷,不需要上藥水,然后坐到那個像個倒扣的電飯鍋的凳子下面,把頭套到這個“鍋”里烘烤二三十分鐘,拆下發(fā)卷,再排隊坐等老板用吹風(fēng)機(jī)吹出發(fā)型來就好了。老板不多說話,他熟悉每個老主顧的喜好,不用你開口,就知道你的要求,吹出來的發(fā)型總歸是你心里想著的那個樣子。這也是店主和顧客之間的一點默契,有些人一輩子只找一個人做頭,靠的就是這份默契。
理發(fā)店有個不好的規(guī)矩,一過臘月二十就要漲價,要過了正月半價格才恢復(fù)正常。會過日子的女人總是剛到臘月就先把頭發(fā)燙了,然后到大年夜之前一兩天,再去把頭發(fā)洗一洗,做一做,這樣整個新年里出去走親訪友都可以確保頂上風(fēng)光。過年前一兩天,理發(fā)店里從早到晚坐滿了女客,老板和老板娘帶著一幫小徒弟睜著熬紅了的眼睛,呵欠連天地機(jī)械做著手上的活計。老板娘年年都抱怨說:明年要早點歇年不做了。一眾熟客都說:你舍得?老板娘笑笑說:銅鈿銀子賺不完的,這樣子做法,鐵打的人也吃不消了!熟客們又說:你不做了,我們?nèi)フ艺l做頭?于是賓主雙方相視一笑,像是有了約定一樣,一年年就這樣過去了。
北方童謠唱道:新年到,穿新衣,戴新帽,丫頭愛花,小子愛炮……可見無論南北,這過新年穿新衣戴新帽是一大民俗。只是那個年代的人家節(jié)儉,孩子又多,都是大的穿小了的衣服給下面的孩子穿,所謂“阿大穿新,阿二穿舊,阿三穿筋”,這下面的孩子實在很倒霉。不過無論如何,過年總歸是要給每個孩子都做一身新衣裳的。于是有些人家的孩子,一年里唯一能穿到一套新衣裳的時候,就是大年初一。他們既期盼又愛惜,過了年就要把新衣裳脫下來洗干凈放好,等做客人的時候再穿,稱為“出客衣裳”。我是那個年代難得的獨生子女,沒有兄姐的舊衣服穿,穿的都是新衣裳。孩子少的人家,自然家境也比孩子多的人家要寬裕些,從小到大,我都是馮家灣穿得最齊整的孩子。
在六年級之前,我每年的過年新衣服都是一套毛線衣褲。從那個年代過來的人都知道,當(dāng)年毛線是很高檔的貨色,小青年訂婚,兩斤毛線是聘禮中的標(biāo)配,不是大紅就是大綠。這兩斤毛線要伴隨這姑娘一生,一件毛衣拆了打,打了拆,有了孩子,給孩子打衣服,打褲子,要翻出無限的花頭。那時候,女人要是不會打毛衣,那是很致命的缺陷,一家人的毛衣褲都去求別人完成,那是不可想象的。
母親手很巧,會打各色花樣的毛衣,花樣的、配色的,從上往下織,從下往上織,外套、裙子、褲子,無不精美。新年里的新衣服,常常是粗毛線的開衫包在棉襖上面,下面是同色的鑲了花邊的毛線褲,那毛線褲還順應(yīng)潮流織成喇叭褲的形狀。我上小學(xué)時,常有老師看中了我身上的毛衣,拉著我前前后后仔仔細(xì)細(xì)地看,這是童年時我很得意的事情。
賈寶玉這才猛然發(fā)現(xiàn)自己一直低看了這位衣著樸素的窮親戚,也難怪《紅樓夢》著名評論家陳其泰會把邢岫煙稱為“書中第一流人物”了。
上了初中以后,我覺得再穿一條褲腳邊圍了一圈配色花邊的毛線喇叭褲實在太幼稚,堅決抗議,母親不得不放棄了給我打毛衣褲作為新年衣服的打算。
那一年突然流行“滌蓋棉”套裝,一種摸上去比棉布更軟、比運(yùn)動服更厚的料子,上裝是立領(lǐng)的拉鏈開衫,下裝的褲子就如加厚版的運(yùn)動褲,不過不收褲腳。那布料其實并不算好,褲子穿久了膝蓋上會鼓出一個包,后來改進(jìn)為在褲線上踩出一條線縫。無論男女,衣服的式樣完全一樣,但是顏色有深藍(lán)、褐紅、淺灰三種。很好選擇,男孩子深藍(lán),女孩子褐紅,成年男女淺灰。因為衣服料子并不算太厚,除了夏季,春秋冬三季都可以穿著,很是實用。于是一時間,滿大街清一色都是這衣服,就如制服一樣。
多年以后,我看到女兒發(fā)的校服不由失笑,說:這不就是我們那時候流行的“滌蓋棉”么!還是老規(guī)矩,男孩子深藍(lán),女孩子褐紅。也難怪學(xué)生們都不愛穿,套上這種沒有身材、不分性別的衣服,哪里還有一點青春少年的風(fēng)姿啊!
“滌蓋棉”之后,“滑雪衫”又開始流行了。其實這“滑雪衫”并不暖和,里外滑溜溜的面料,只夾著一層薄薄的腈綸棉花,遠(yuǎn)不如老棉襖來得暖和。但是它勝在輕薄時尚,要漂亮的小姑娘大嫂子都寧愿舍棄老棉襖而穿它。此衫還產(chǎn)生了一句著名的俗語:生兒子是滑雪衫,生女兒是棉毛衫。這是說兒子像“滑雪衫”滑溜不貼身,而女兒像棉毛衫貼身溫暖,的確是很形象的比喻。
小時候的年夜飯,似乎一直是在外婆家吃的。但吃過年夜飯,大年初一,我們一家人必定是要去馮家灣走親戚的,我們叫作“做客人”。
做客人之前,有很多準(zhǔn)備工作父母是在年前就要準(zhǔn)備好的。一包一包的草紙包,方方正正,細(xì)草繩四方捆扎起來,上面貼著一張紅紙頭,這是做客人的必備禮物。以一家人家送兩包為例,如果要走三家,就要準(zhǔn)備六包,五家就是十包。但是要走十家,倒也不需準(zhǔn)備二十包,因為按慣例,送人家兩包,人家總是要回送你一包,甚至兩包,絕對不會照單全收,因此兜了一大圈,草紙包并不需多少,下一輪還可以再用。
草紙包里裝的啥呢?酥糖、翻酥、雪餃、柿餅……經(jīng)驗豐富的孩子把草紙包摸一摸,拎起來搖一搖,聽聽聲音就知道里面裝的是什么。酥糖是齊齊整整的十小包,捆扎在一起摸起來齊嶄嶄,搖起來沒有聲音。翻酥和雪餃搖起來稀里嘩啦,聞起來有股油耗氣。柿餅分量比較沉,搖起來聲音也沉悶。我們把這些草紙包統(tǒng)稱為“包扎”,又戲稱為“詐人包”。一個新年里頭,這兩個草紙包東家進(jìn)西家出,轉(zhuǎn)來轉(zhuǎn)去,轉(zhuǎn)到后來,硬邦邦的草紙包變得軟塌塌,里面的點心早已走油發(fā)硬。這種東西怎么能吃呢,真的就是騙騙人的。
有客人來,孩子們私心總是希望能把送來的“包扎”留下來自己吃,但是節(jié)儉的父母怎么舍得,還有好多親戚要走,這幾個“包扎”還有一圈要走。于是“聰明”的孩子就會悄悄打開草紙包,偷拿掉一兩塊點心,然后按原樣包好,以為父母不會察覺。比較起來,酥糖包是最高檔的禮物。老底子的蘇式酥糖,那真是甜、酥、香、美,餡心還有芝麻和玫瑰。只是美則美矣,卻不能偷吃,因為里面是油紙頭包好的十包或者二十包,吃掉一包就會明顯缺一個角。收到酥糖包,孩子們最歡喜,也最沮喪。如果父母肯留下來自己吃了,那是天大的美事,如果最后還是轉(zhuǎn)送出去了,孩子只能空歡喜一場!相比而言,還是柿餅、翻酥、雪餃之類的實惠,可以偷吃一二。翻酥、雪餃偷吃起來最容易,反正這草紙包拎來拎去,原本齊整的點心早已碎裂,吃掉一兩個角是看不出來的。
記得父親也給祖母買過奶油蛋糕,是年前特意到蘇州觀前街的廣州食品商店買的,買來后一直放在碗櫥里。那蛋糕盒子上有一塊圓形的透明紙,透過它,可以看到里面奶油做的紅花綠葉,還有紅色果醬寫的龍飛鳳舞的“新年快樂”四個字。我每天都要去看好幾次,最后忍不住用手在蛋糕的邊上刮一圈,想沾點兒奶油嘗嘗??墒歉静幌瘳F(xiàn)在的鮮奶蛋糕稍微一沾就能下來,那時候的奶油特別堅硬,得摳,但一摳就是一個洞啊!看來看去,后來實在忍不住誘惑,我一橫心,干脆在蛋糕面上掐了一朵奶油花吃了。我想這蛋糕上有十來朵花,缺一朵是看不出來的。后來母親一眼就看出來了??闯鰜頃r已是大年初一,蛋糕已經(jīng)擺在祖母的桌上,新年里是不作興罵人的,再說,別說我掐掉了一朵花,哪怕我吃掉了一半祖母也不會說我。
大年初一,我們一家人穿上新衣服,帶上一大串包扎點心,向馮家灣出發(fā)了。馮家灣離鎮(zhèn)上六里路。我現(xiàn)在一直覺得很奇怪,如今我每天吃過晚飯出去散步,哪天不走個三公里,幾乎一眨眼就走完了,那時候的六里路為什么那么漫長?鄉(xiāng)下的田埂小路,最怕雨雪天,路上遍地泥濘,這六里路要走一兩個小時。
到馮家灣要經(jīng)過一座小橋,祖母早已在橋頭翹首期盼。祖母頭上包著嶄新的藍(lán)邊白底新毛巾,身上是簇新的藏青或者深藍(lán)斜襟上衣,我一頭撲到她懷里,聞得到她身上清爽的肥皂香。祖母那時不過六十來歲,是個極為爽利的婦人,一點也不見老,皮膚白皙,腰桿挺拔,一張臉依然俊秀。母親一見到我祖母,總是當(dāng)著馮家灣許許多多村民的面,爽快地喊她一聲“姆媽”,這讓祖母像面上飛了金一樣榮耀無比。
祖母從身上的圍裙兜里摸出兩個紅雞蛋給我,拉著我的手往家走。新年里給孩子發(fā)紅雞蛋是馮家灣的習(xí)俗,一個新年里,無論我去哪家都會得到兩個紅雞蛋,我的兩只手和衣服口袋一直都是紅紅的。一路上,不停地有人向我們打著招呼,問我們:回來了?祖母聲音爽朗地回答著:是啊,回家了!這是祖母一年里最賞心悅目的一天。
回到家里,祖母端出一盤芝麻糕餅,一盤風(fēng)干荸薺,還有自己炒的葵花籽,然后就沖飯粢干甜茶,白糖放得足足的,她一年里攢下的這點糖,就為這新年里印糕餅,泡糖茶,招待我們。這第一頓飯必定是在祖母這里吃的。祖母一個人過年,自己也燒幾樣年菜,卻舍不得吃,留著年初一等我們回去一起吃,雞鴨魚肉一樣都不少。
那一天晚上,我們是睡在祖母的床上的,祖母自己到要好的老姐妹家里去“蹭鋪”。祖母早已把被褥洗曬一新,被褥下鋪了新的稻草,有一股好聞的青草香。祖母的床真軟、真香啊,我一會兒就進(jìn)入了夢鄉(xiāng)。
從年初二開始,我們就進(jìn)入了真正做客人的程序。父親有兩個娘舅,母親插隊的時候在村里結(jié)下了不少要好的人家,都要一一走到。第一站肯定是湯華村,父親的小娘舅家。那是一個以做皮蛋聞名的村子,家家門口都放滿了皮蛋缸,空氣中飄蕩著一股皮蛋味兒,村民生活比別的村子都要富裕。
在湯華村的舅公家吃飯,菜是極豐盛的,除了蹄子、囫圇蛋、塞肉油豆腐、糯米肉圓這些傳統(tǒng)的年菜,一定還會有現(xiàn)殺活雞燉成的一鍋雞湯,這是最美味可口的菜肴,我總會吃很多雞肉。而那些所謂的年菜,都是熱了又熱端出來擺擺樣子的,看看一桌子,其實并不可口。蹄子上桌時賓主間必定會爭執(zhí)一番,父母執(zhí)意不許把蹄子切開,老舅媽一定要切,后來折個中,用筷子從蹄子底下拉出幾條肉來吃了,這樣也算是請我們一家人吃過蹄子了。而從表面上看,這個蹄子還是完好的,下次有客人來,還可以拿出來撐場面。新年里招待客人必定要上蹄子,這是規(guī)矩,不然就是失禮。
父親的大娘舅在中南村,離我們馮家灣很近,從祖母的屋后走去,只要走過一片田野就到了,大概只有一公里不到的路程。父親的大娘舅家境不好,三間黑乎乎的土屋掩隱在一片竹林下。父母都是不吃飯,放下禮物,喝一碗甜茶說會兒話就告辭了。
記憶最深的,是有一年我們到橫扇姑媽家做客人,那時候沒有電話手機(jī),做客人都是突然襲擊,姑媽顯然對我們一家的到來毫無準(zhǔn)備,顯得手足無措。泡上甜茶、招待我們坐下之后,姑媽馬上轉(zhuǎn)身出門了。父親隨口問外甥女,年夜飯吃點啥?阿有八寶鴨?表妹搖搖頭說沒有。阿有囫圇雞?表妹還是搖搖頭說沒有。蹄子總歸有的吧?也沒有!父親嘆口氣,悄悄起身到廚房里打開碗櫥查看,發(fā)現(xiàn)姑媽家的碗櫥里毫無過年氣息,果然雞、鴨、蹄髈都沒有。
一會兒工夫,姑媽進(jìn)門了,手里端著一碗蹄子。照規(guī)矩,新年里招待客人一定要上蹄子的。為了不在娘家人面前坍臺,要面子的姑媽到別人家里去“借”了一只蹄子。父親看著姑媽,姑媽滿臉通紅地看著父親,兄妹相對無言。這時父親看到廚房里的一只水桶里養(yǎng)著幾條鯽魚,就說,這幾天大魚大肉吃多了,蹄子就不要熱了,你殺條鯽魚燒只湯來吃吧!姑媽手忙腳亂,殺了兩條大鯽魚,燉了一鍋鯽魚湯。
這是我最難忘的一次做客經(jīng)歷。幾年后,姑媽因白血病早逝,終年只得四十八歲,兩年后姑父因肺癌去世。他們苦了一輩子,最終沒有等到苦盡甘來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