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 華
(大連大學 英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622)
筆下論語譯不孤
——汪榕培《詩經(jīng)》英譯“非常論”集萃
蔡 華
(大連大學 英語學院,遼寧 大連 116622)
譯介人士譯作等身者,常因翻譯有道而付諸筆端。作為《詩經(jīng)》最新全譯本譯者,汪榕培教授數(shù)次撰寫專題文章,縱橫捭闔地類分、比讀中外《詩經(jīng)》英譯道法,其定量定性的非常論,遂成為典籍翻譯研究與批評領域借鑒性常識。
《詩經(jīng)》英譯;譯例并置;比較性譯論;復譯思維
汪榕培是中外《詩經(jīng)》英譯當下最新譯者。他寫的《詩經(jīng)》譯介專題文章計有7篇,基本上是在他的《詩經(jīng)》英譯本出版之后。其時,1994、1995年見證了他4篇文章依次發(fā)表在主流學術刊物《現(xiàn)代外語》、《外語與外語教學》與《外國語》,代表著翻譯領域與“詩經(jīng)學”體系之間的交叉與互鑒態(tài)勢,在多個層面產(chǎn)生了影響。及至他為其《詩經(jīng)》譯本收錄到《大中華文庫》再度述懷為序,先于圖書于2007年發(fā)表在《中國翻譯》。上述文章書寫著汪榕培十余年間翻譯思考,體現(xiàn)了他的翻譯實踐在定位上的篤定與嫻熟,在境界上的思辨與開放。
縱觀此等撰文,幾乎篇篇都不乏中外《詩經(jīng)》薈萃比讀的內(nèi)容。特別是“漫談”“殊途同歸”與“說東道西”等篇目中就有整合與比鑒的方法論導向。在分頭梳理前,有必要先交代汪榕培關于《詩經(jīng)》英譯的總體視域:自十九世紀中期,西方出現(xiàn)《詩經(jīng)》英譯本以來,其譯介形式不斷演變,多元共存,而理雅各(James Legge)的散文式直譯,詹寧斯(William Jennings)的韻譯,韋利(ArthurWaley)無韻體翻譯以及龐德(Ezra Pound)的自由譯,都是主要代表。汪榕培的《詩經(jīng)》視域中,中外英譯譯況一貫比對而出。他在“漫談《詩經(jīng)》英譯本”一文中,嚴格區(qū)分《詩經(jīng)》英譯類型時,舉隅許淵沖、楊憲益教授為本土佼佼者代表,與西方譯者相提并論。
作為前有古人,后有來者的“大中華文庫”《詩經(jīng)》版譯者,汪榕培本人在研讀中外《詩經(jīng)》譯本的過程中,體驗經(jīng)歷了諸多觀感、判斷與反思。它們初散落于汪榕培各處文章中,后集萃于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出版的《汪榕培學術研究文集》中,進一步引起相關學界的深度關注。
國外英譯中國典籍人士,學者出身者為數(shù)眾多,這一類譯者長于實地調(diào)研、匯總創(chuàng)見,其譯作往往結(jié)晶為“厚”翻譯類型的譯本。在中國譯界,譯而言的傳統(tǒng)傳承中,實踐的譯者常常譯往而言出,形式上從點到為止,到長篇大論,參差不齊。顯而易見,這種言論具有描寫翻譯學的性質(zhì),無論是凝練的論述,還是密集的描述,要么是由譯而發(fā),要么是舉一反三,它們集合一處,與“厚翻譯”譯介現(xiàn)象分而治之。顯然,與附著于譯文本、與譯文互文關系的“厚翻譯”不同,處于譯文本之外的譯學言論與譯文之間則是對象與研究之間派生性質(zhì)的研究關系。如果說“厚翻譯”譯者往來無白丁,那么“功夫在詩外”譯者則“談笑有鴻儒”。典籍英譯領域的汪榕培教授就是一位厚積譯本,薄發(fā)譯文的譯介鴻儒。觀其典籍英譯眾文本,“潔譯”體例是常態(tài)的形式。所謂“潔譯”,即譯者專注于譯文正文本身,鮮有注解、旁白、補記、附錄等任何譯文以外的譯者表現(xiàn),與讀者謀面的唯有與原文匹配而出的譯文呈現(xiàn)。換言之,譯者將閱讀完全放開,讓讀者自行其是,這豈不是傳播文化、豐富閱讀的非常道。
汪榕培始終以“潔譯”自治,無意苦爭譯,然而他撰寫與其翻譯及翻譯對象相關的文章時,羅致中外互鑒,舉一反三時毫不吝惜筆墨,屬意形影神。在汪榕培著述中,《詩經(jīng)》是汪榕培翻譯撰文中的高頻詞,多達127例,畢竟《詩經(jīng)》英譯復譯的繁密現(xiàn)象是汪榕培英譯中古詩歌其它幾則對象不能企及的。涉及到英國譯者理雅各的說法累積幾十例,其中一半的措辭語境基于理雅各《詩經(jīng)》譯本而發(fā),這種跨時空的觀察與思考所云,理應為《詩經(jīng)》譯本讀者所知所議。先從汪榕培最近的《大中華文庫》版序言文章倒敘說起。
汪榕培的這篇文章首次刊登在《中國翻譯》(2007(6):33-35)。因《大中華文庫》具有對外推廣的屬性,汪榕培文中多次以理雅各經(jīng)典翻譯為譯介背景進行對比,這樣的“談譯錄”弘揚了理雅各《詩經(jīng)》譯本在中國的經(jīng)典性影響,同時,也是一種中國同行存異立譯,積極介入中國文化對外傳播的態(tài)度。
“西方出版的《詩經(jīng)》譯本對于使西方讀者了解中國詩歌的悠久傳統(tǒng)起了積極的作用,但是由于這些譯本出版年代較遠,未能體現(xiàn)《詩經(jīng)》研究的最新成果,加上譯者對于中國文化理解的局限、當時詩風的影響,未能完整地體現(xiàn)詩篇的真正內(nèi)涵。我國譯者有責任擔當起重新翻譯的任務,使英譯的《詩經(jīng)》能反映古代中國人民的生活內(nèi)容、思想面貌和詩歌特色?!盵1]90
汪榕培堅持發(fā)揮本土譯者的優(yōu)越性,在“本位觀照”(王宏印用語)的局域中,對比論述在“原汁原味”與“洋腔洋調(diào)”之間進行維新的或然性,“傳神地達意”適時成為變或然為存在的翻譯指南與操作策略。以此為綱的翻譯原則與汪榕培的目的讀者定位密不可分。與西方學者、漢學家的翻譯動機不同,汪榕培自覺轉(zhuǎn)向英語世界大眾讀者群體,因此,譯介不采用考證性質(zhì)的注釋方法,吸引目標讀者直接閱讀譯文本。為此,汪榕培始終運用其提倡的基本翻譯原則“傳神地達意”。“傳神地達意”可以一分為二地展開理解:
在汪榕培看來,“達意”是其典籍詩歌英譯的出發(fā)點,詩篇的理解和闡釋是譯出的前提和基礎。特別是中國古詩素以“詩無達詁”著稱于世,本土譯者在譯文中擔當著民族詩篇的解析與傳播使命。于此,汪榕培舉例“國風”首篇“關雎”首聯(lián)的典型英譯譯例,進行比鑒,體現(xiàn)本土譯者的翻譯認知特色:
Hark! From the islet in the stream the voice
Of the fi sh-hawks that o’er their nests rejoice!
From them our thoughts to that young lady go,
Modest and virtuous,loth herself to show.
Where could be found to share our prince’s stare,
So fair,so virtuous,and so fi ta mate?”[1]91
汪榕培認為,西方譯者,如理雅各,以經(jīng)書釋義“歌頌后妃之德”為會意基點,對比給出本人最新英譯,其中原典旨意的堅持,對英詩體制的運用觸類旁通。“在他們的譯文中,描寫的對象都是‘lady’‘prince’或者‘lord’。我們認為,‘國風’為經(jīng)文人整理的民間歌謠。這里是一首情詩,用水鳥之間的相互唱和,比喻男子對倩女的愛慕之情,所以,我們的描寫對象是,中國古代的結(jié)婚年齡—般在十六歲左右,其它的理解區(qū)別就不一一列舉了,在譯詩中都有體現(xiàn)”:
The Waterfowl would coo
Upon an islet in the brook.
A lad would like to woo
A lass with nice and pretty look.”[1]91
對比看到,中西方兩譯的會意截然不同,僅僅詩眼的譯詞lady與Lord,lad與lass,就集中反映了中外譯者“達意”反應方面,天然地存在著文化時空差異,理雅各的韻體翻譯之差是西方英譯出現(xiàn)整體內(nèi)容偏差的冰山一角。因此,中外“達意”互鑒始終是必要的,以利于《詩經(jīng)》復譯的長譯久治。
按照汪榕培個人的理念,“達意”宜是“傳神地達意”,沒有“傳神地”“達意”,也不是理想的翻譯。在汪榕培看來,理想化的“傳神”是傳遞外在的形式與內(nèi)在的意蘊的統(tǒng)一體。從這個規(guī)范形態(tài)觀察汪榕培、理雅各英譯《詩經(jīng)》“鄭風”篇“將仲子”,區(qū)別一目了然。汪榕培之所以舉此譯例,是因為作為復譯者的他看到了前譯者的翻譯基調(diào)與原詩不相符。理雅各起句“I pray you,Mr.Zhong”中Mr.Zhong書面語的腔調(diào)和詩中部的重言,使得原來詩文中營造的世風民情特色瞬間遭遇屏蔽。汪榕培在復譯中,順其自然地規(guī)避了這一再現(xiàn)誤區(qū),直截了當?shù)鼗鉃榈氐赖挠⒄Z表達“Prithee,my dear sweet heart”,借助下文中代詞you的呼應,原文自在的少男少女青梅竹馬的小調(diào),形式與意蘊,瞬間兼而得之。
由此可見,從“傳神地達意”的翻譯認識與反應角度來看,理雅各與汪榕培個譯中反映的中外譯者差異,不單單是個別譯者的個別現(xiàn)象,其普遍性在歷時的典籍英譯中是一種客觀存在,本土譯者在予以修訂翻譯之際,要注意入鄉(xiāng)隨俗的分寸感。汪榕培所譯就的中古詩歌,預示著一種中學西用的趨勢與剛需。鑒于詩歌本身,是集語言藝術、審美情趣于一體的表情表意文學體,那么其外在主要形式,如詩節(jié)、律動、氣韻、隱喻方面,總會因共情而有所共鳴,此時,因再現(xiàn)詩性而置換甚至補償,都是值得嘗試的翻譯述求。為此,汪榕培精選文人作為的“小雅”中的“采薇”最膾炙人口的聯(lián)句進行對比分析,前者為理雅各所譯,后者為汪榕培本人英譯:
At fi rst,when we set out,
The willows were fresh and green;
Now,when we shall be returning,
The snow will be falling.[1]93
When fi rst we took the fi eld,and northward went,
The millet was in fl ower; — a prospect sweet.
Now when our weary steps are homeward bent,
The snow falls fast,the mire impedes our feet.
Many the hardships we were called to meet.[1]93-4
能夠?qū)€人英譯與經(jīng)典《詩經(jīng)》英譯并舉的譯者,絕非意氣譯事。作為復譯者,汪榕培不僅研讀理雅各譯本,而且通讀了幾乎所有的《詩經(jīng)》英譯本,因此,他的見解表達可以說是既譯出有因,又高屋建瓴。他認為,雖然理雅各譯句中顯示著斯賓塞詩體ababbcbcc韻式,仍與原詩每聯(lián)一唱三嘆的婉約風格相去甚遠。不僅理雅各譯句的聲韻傳神差強人意,而且其毫不留白的填補性翻譯,使原詩句不確定詩意的想象空間局促起來,意蘊傳神幾乎消失殆盡。
也是在這篇專文中,汪榕培在書寫與理雅各《詩經(jīng)》譯文互鑒的行文中,筆鋒時常接軌“傳神地達意”。處于“潔譯”主導的譯介模式下,汪榕培“傳神地達意”的譯介原則始終如一。在舉凡《詩經(jīng)》風、雅譯例的同時,汪榕培也選取《詩經(jīng)》“頌”篇“清廟”進行例說。原詩主題“清廟”在理雅各與汪榕培對應譯詩中都移就到位,但詩歌語境既視感明顯不同。理雅各的the ancestral temple in its pure stillness,與汪榕培的the sacred temple,一個清雅,一個凝重,前者理譯因其be動詞的搭配關系,愈發(fā)靜穆;后者汪譯因不及物動詞stand的組合,愈加肅穆。“傳神”與“達意”對比感更突出的是對句“濟濟多士,秉文之德”。理雅各譯句Great was the number of the of fi cers/All assiduous followers of the virtue of king Wan.[1]96“達意”過度超載(如of fi cers,followers)居高不下,“傳神”在其母語的統(tǒng)攝下也不遜色。汪榕培譯句A crowd of ministers gather round/For Lord Wen’s virtues are profound.[1]96傳遞了原文簡潔的詩品,但“傳神達意”宗旨有得有失?!拔耐酢弊g詞Lord比較理雅各King更貼合原詩歷史原貌,此為偏得;失的是疊詞“濟濟”譯語a crowd of在語意張力上不及理雅各great was the number of的變數(shù)。不過,殊途同歸的是,中外譯者統(tǒng)一譯就出“清廟”自帶的靜謐與神秘特色。總之,與西方《詩經(jīng)》翻譯的代表譯,即理雅各的散體譯本相比,本土譯者汪榕培以《詩經(jīng)》本義為本,以英詩為媒的演繹方式在保留民俗性優(yōu)勢的同時,也顯出了獨特的英譯媒介態(tài)勢,惠及雙語讀者。
顯而易見,在這篇文章中,汪榕培時時處處以并置理雅各與其《詩經(jīng)》譯例,據(jù)此不斷地比附比較譯論,質(zhì)疑國外經(jīng)典翻譯有禮有節(jié),譯論翻譯推陳出新有理有據(jù),預示著“一帶一路”中國文化走出去進程中,本土學者應有的姿態(tài)與風范。汪榕培的這種比較與發(fā)現(xiàn)的譯介思維不是朝花夕拾的奇思妙想,而是厚積薄發(fā)的譯介宣言。他在漢譯外方面體現(xiàn)的文化自信、譯介商榷由來已久,從時間順序來看,他最先的闡釋見諸于——說東道西話《詩經(jīng)》—從“關雎”談起。(現(xiàn)代外語.1994(4):58-61.)
在汪榕培翻譯研究其他的撰文中,理雅各其人其詩屢屢躍然紙上。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近出《汪榕培學術研究文集》全書中,“理雅各”中文名累計19例,英文名字達25例(包括中英雙語名字并置)。當理雅各《詩經(jīng)》譯例出現(xiàn)時,多以其“散體譯本”面貌舉凡比鑒。顯然,在汪榕培看來,理雅各《詩經(jīng)》首譯散譯本比后來韻譯本的影響更經(jīng)典而深遠。汪榕培向來認為譯者譯本的第一首譯詩是最經(jīng)得起翻譯推敲的,故在“說東道西話《詩經(jīng)》”文中,他便以“關雎”為例,和盤托出理雅各散體譯本的全詩。于此,汪榕培針對全詩五個詩節(jié),一一細致入微地描述與論述,給出的“忠實至致”、“逐字的翻譯”說法,不僅與理雅各自擬“一分不增譯,一分不損減”的翻譯標準不違和,而且貼合《中國評論》(The China Review,1872-1901)主持編輯歐德理所說的理雅各對自己《詩經(jīng)》英譯工作“幾乎到了挑剔的地步”[2]的蓋棺定論。汪榕培這樣的翻譯判斷也確實是理雅各《詩經(jīng)》譯文與其他后來英譯文本的一個經(jīng)典的常規(guī)性比較視點,甚至也是以理雅各譯本為底本的國外《詩經(jīng)》英譯本,如詹寧斯、艾倫、龐徳重譯本中“譯差”考辨的權(quán)威性參考底本。
無論汪榕培如何擺渡東、西《詩經(jīng)》譯介實況與個中譯理,顯而易見,在他的《詩經(jīng)》英譯整合與歸納的視閾中,理雅各始終是一位可進行多視角比較的經(jīng)典譯者對象。中國文化以譯介為媒介走出去的進程,是依托譯語中植入文化闡釋的流變過程。這方面,理雅各《詩經(jīng)》1871年譯本的文化闡釋、1876年譯本的語言移就,既吸引到國外譯者頻繁復譯,也影響到理雅各《詩經(jīng)》英譯期待的專業(yè)讀者,還拓展到普通英語讀者中間。一句話,東譯西譯,譯者有為,道術未裂,這是《詩經(jīng)》自身經(jīng)典性超語言認知的開發(fā)結(jié)果,也是跨時空不同讀者的閱讀需求實況。
汪榕培的這篇文章由上海外國語大學學報《外國語》(1995(2):52-55)發(fā)表。雖然汪榕培認為東西英譯《詩經(jīng)》有別,但他始終認定,彼此之間的翻譯并非南轅北轍,背道而馳。當汪榕培再一次與理雅各具體譯詩進行對比研究時,“桃夭”成為他選取的譯例,成為其梳理立論的論據(jù)。他總結(jié)道,英詩四行詩(quatrains)與原詩詩體可以對等,因此,理雅各的《桃夭》譯詩呈現(xiàn)為三節(jié)四行詩:
The peach tree is young and elegant;
Brilliant are its fl owers.
This young lady is going to her future home,
And will order well her chamber and house.
The peach tree is young and elegant;
Abundant will be its fruit.
This young lady is going to her future home,
And will order well her house and chamber.
The peach tree is young and elegant;
Luxuriant are its leaves.
This young lady is going to her future home,
And will order well her family.[1]109
理雅各譯引起復譯者汪榕培的注意,主要是因為“譯詩基本上是分行的散文,既沒有使用節(jié)奏,又沒有使用韻腳,但是讀來十分流暢自然?!盵1]109此言在界定理雅各極致“忠實”翻譯的同時,似乎也在致敬此譯別具“傳神地達意”氣質(zhì),如貫穿譯詩全部三個詩節(jié)的四行譯句中,原詩句“桃之夭夭”與“之子于歸”的復沓完全再現(xiàn)之余,原詩句“灼灼其華,有蕡其實,其葉蓁蓁”在英譯中有所破相,原來的表述句法結(jié)構(gòu)破格地升格為整齊劃一的英語倒裝句,期間,修飾語與中心詞匹配毫不錯位凌亂,譯入語的文辭特點喧賓卻不奪主。此譯詩有破有立,為“殊途同歸”立論的非典型佐證,值得關注與推敲。所謂“殊途”,理所當然地意指理雅各等不同時空中的外國譯者的英譯形式各異,而“同歸”則指各個譯者形式不等,并沒有影響到英譯內(nèi)容盡量切向《詩經(jīng)》原文,當然,切合的重心與程度存在著一定的視差。
從發(fā)表時間上看,該文是汪榕培“說東道西”之后跨年的翻譯再認識篇。文中,字譯的翻譯形式在翻譯視閾中的閱讀維度在擴大,如“讀來十分流暢自然”的說法,此外,汪榕培也在重申首個全譯本、重譯本依據(jù)等閱讀之外的翻譯地位與影響因素。的確,汪榕培視理雅各譯本為標準譯本的意識正是他時常參照的譯介前見。此外,汪榕培教授細讀其他英譯者《詩經(jīng)》譯本的目的主要為“推陳出新”進行重譯服務,畢竟,汪榕培的英譯總體目標在于“反映當代我國學者《詩經(jīng)》研究的新成果……在中西前輩的基礎上有所前進。”[1]116
上文中,筆者將汪榕培“說東道西”與“殊途同歸”隔年的兩篇文章首尾相接,予以論述,主要基于它們內(nèi)在的翻譯闡釋邏輯?;氐綍r間緯度的就是這一篇大連外國語大學學報《外語與外語教學》(1994(4):11-15)上刊登的撰文,這是汪榕培第一次書面化、正式地將其典籍英譯的翻譯原則與其詩歌正典英譯結(jié)合起來的專文。文中涉及詩歌英譯“傳神達意”的討論。就“以詩譯詩”“傳神地達意”的表征而言,要創(chuàng)造原詩生動逼真的原生態(tài)形象,還要最大限度地保持原詩的風格。理想的形式要求詩節(jié)的行數(shù)、詩行的長短、節(jié)奏和韻律都盡可能相同或相似;盡管從具體操作實踐來看,形似遠不是一蹴而就的事情。例如《詩經(jīng)》“螽斯”的中外英譯:
螽斯羽,詵詵兮;宜爾子孫,振振兮!
螽斯羽,薨薨兮;宜爾子孫,繩繩兮!
螽斯羽,揖揖兮;宜爾子孫,蟄蟄兮!
這首詩由三個詩節(jié)組成,每個詩節(jié)的一、二、四行是三字句,第三行是四字句,每個詩節(jié)的韻式為“xaxa”。
下面是James Legge的譯文:
Ye locusts,winged tribes.
How harmoniously you collect together!
Right is it that your descendants
Should be multitudinous!
Ye locusts,winged tribes.
How sound your wings in fl ight!
Right is it that your descendants
Should be as in unbroken strings!
Ye locusts,winged tribes.
How you cluster together!
Right is it that your descendants
Should be in swarms![1]118
“這個譯文是分行的散文,每個詩節(jié)的行數(shù)跟原詩相同,但既未考慮音步,又未考慮韻律,連自由體詩都算不上,離形似是有很大距離的?!盵1]118顯然,汪榕培不斷地從音律兩個角度來視察理雅各的散體《詩經(jīng)》譯本,即使理雅各的韻譯本在詩體譯詩的音律方面有相宜的表現(xiàn),但不同體式譯介的譯文,對比相對比較,在幾率和程度上都更直觀,也更易于總結(jié)出真知灼見。于是,相比之下,汪榕培“傳神地達意”原則演繹的譯文有的放矢地進化著:“汪榕培的譯文中每行末尾音節(jié)都有韻腳,其韻律安排是abab,整個詩節(jié)結(jié)構(gòu)嚴謹,音節(jié)鏗鏘,韻味無窮,再現(xiàn)了原詩的美感。如此絕妙的規(guī)律說明譯者對原詩的深刻理解和透徹的研究及譯者深厚的英文功底。”[3]《詩經(jīng)》依舊在,英譯各不同,當下創(chuàng)新譯,有待后人說。
對比而言,汪榕培在典籍詩歌英譯方面,孜孜以求地以“詩體譯詩”為媒介,落實“傳神地達意”的翻譯主張,而這正是散體譯詩體制與踐行都無法企及的。
順應時間序列,汪榕培此文在例文4后發(fā)表,隔年同見于大連外國語大學學報《外語與外語教學》(1995(3):40-43)。該文中,汪榕培最大的貢獻是他對于《詩經(jīng)》前譯的梳理與界定,如James Legge是“學者型”譯介;William Jennings是“半形似型(韻體)”代表;Ezra Pound是“神似型(自由體)”類型;Arthur Waley可為“半形似型(無韻體)”方面的垂范;許淵沖則是“神形皆似型”的佼佼者。汪榕培此等分類已經(jīng)在典籍詩歌英譯領域先聲奪人,引起廣泛共鳴與相關討論,同時,該范疇認定對于典籍是復譯實踐,也成為一種切實可行的翻譯指南。
名為“漫談”透視著學者的儒雅與謙和,行文中,汪榕培絲毫不怠慢《詩經(jīng)》英譯本的專題譯論。正是在這篇學術論文中,他嚴格地區(qū)分《詩經(jīng)》英譯者的類型,理雅各名副其實地成為“學者型”代表,而汪榕培此前論述理雅各“忠實”的觀點此時更有了有的放矢的立足點。作為主張并實施“潔譯”的類型譯者,汪榕培感喟于理雅各的“功夫在詩外”的學術態(tài)度與作為,其“逐字翻譯”的譯法不再是理雅各“學者型”譯介的唯一昭示所在,更常為人知的是,理雅各《詩經(jīng)》初譯版林立的“副文本項目”彰顯著學者大家的譯而研翻譯慣性鐵律。此文中,汪榕培以被東晉謝玄譽為《詩經(jīng)》中最佳詩句,即《小雅·采薇》第6章中的八句為契機,評議理雅各的散體譯文為忠實再現(xiàn)原文字面意義的譯介典型,這樣的看法在汪榕培書寫《大中華文庫》版《詩經(jīng)》序中舊話重提,應該是作者有心在將其英譯走向英語世界之際,與英語讀者溝通最好的方式就是與其譯介前人典范對話,認定并有所創(chuàng)見的譯介態(tài)度與表現(xiàn),譯有創(chuàng)譯無定譯,復譯者了然于胸。
汪榕培筆談《詩經(jīng)》英譯的數(shù)篇文章,發(fā)表時間分前后兩個時段?!洞笾腥A文庫》序文除外,余者數(shù)文時段集中。表面上,前段各文文脈呈現(xiàn)著從“說東道西”到“漫談”的散論路線;實際上,“說東道西”并非無稽之談,“漫談”亦非閑言碎語;中間時段的“殊途同歸”與“傳神達意”兩篇文章之間關乎譯道的“互文”現(xiàn)象絕非空穴來風。前文中“從七種譯本的表現(xiàn)形式談起,進而論及其它藝術手法和文本理解上的差異?!盵1]108篇首語與后文中“譯詩的標準可以多種多樣,但是,從根本上說,‘傳神達意’四個字就足以概括。”[1]126此翻譯總則在后期撰文,即十余年后的大中華“序言”文中仍余音不斷:“我們的基本翻譯原則是‘傳神達意’,更準確地說是‘傳神地達意’?!盵1]90時段不等、各有題中之義的數(shù)文集中起來,不失為汪榕培發(fā)散《詩經(jīng)》英譯脈絡,指向古典傳統(tǒng)到現(xiàn)代研發(fā)的譯介思維學術共同體。其中,瞬息萬變的譯介時空因素,隨主沉浮的中外譯者爭鳴等,種種翻譯經(jīng)典問題于無聲處聽驚雷,而樂在其中的汪榕培,在其翻譯主張、翻譯對象、翻譯標準之間游刃有余,譯例舉凡頻“傳神”,說理敘譯皆“達意”。綜上,各文共享的鮮明特點正是以下“三觀”:
其一,中外譯文客體比對細讀。汪榕培每每提到理雅各《詩經(jīng)》譯本時,主要援引其1871年散體譯例進行必讀。面對專門運用韻體譯方法英譯過《詩經(jīng)》的理雅各,汪榕培此舉特別耐人尋味。一貫主張以詩譯詩的汪榕培大部分論述中,往往選用理雅各散體譯例為比較闡釋的媒介,其中原因無外乎凸顯彼此翻譯立法的大不同。各英譯《詩經(jīng)》為復議者如此重用,這絕對是理雅各譯介為本土譯界接受層面的專業(yè)性體現(xiàn)。作為后來譯者,其敘理中明顯以“后視性”視閾行使著前瞻性判斷主體性:“我一直對漢詩和英詩都很感興趣,涉及漢詩英譯卻是近年來的事情。翻譯理論中的‘信、達、雅’到了具體譯詩的時候好像顯得比任何時候都抽象,Tytler的翻譯三原則白了。倒是Theodore Savory的話給了比較明確的方向:‘只有以詩譯詩,才能更忠實于原作的形式,更好地保留原作的格調(diào)、韻律以及各種不同的形式等?!斎?,Savory在這里更多地是在強調(diào)形式,形與意的結(jié)合是譯詩難于其它翻譯的關鍵所在?!盵1]105如此說來,“傳神地達意”此時具有了“以詩譯詩”的譯介新思維內(nèi)涵。因著這樣的譯介導向,汪榕培嚴格以“轉(zhuǎn)益多師”自律,但顯然不似“厚翻譯”類型譯者那般,耿耿于懷于譯文內(nèi)的考據(jù)與解析,建構(gòu)了中國典籍英譯的潔譯“普通讀本”,其形成的譯文直擊原文與譯文之間的平衡與轉(zhuǎn)換。也因為如此,汪榕培隨即筆談其譯其評的做法屬于“功夫在詩外”的外副文本(熱奈特術語)寫作,而譯本譯者親筆所作的外副文本內(nèi)容不失為非譯者外副文本作文的第一手考據(jù)語料,也自然是業(yè)內(nèi)專業(yè)讀者不會錯過的元文本援用對象。
其二,譯者主體譯介言說以中外譯例為本的比較論述。上文若干例文大體上隨汪榕培《詩經(jīng)》初版譯本發(fā)行后發(fā)表,集中反映著譯者對其中古典籍詩歌英譯“首譯本”采取的翻譯與研究并重的譯介方式。無論汪榕培如何編選國內(nèi)外英譯對比,理雅各譯例是永遠在場的國外代表譯者。汪榕培始終以理雅各文化譯介來定義其譯本形態(tài)與功能,身為當下《詩經(jīng)》的復譯者,他占有“后出轉(zhuǎn)精”翻譯資源的同時,堅持自我定位與譯為的路線,如其《詩經(jīng)》“關雎”前四句“詩體譯句”The waterfowls would coo/ Upon an islet in the brooks./A lad would 1ike to woo/A lass with pretty looks.濃墨重彩之余,汪榕培拓進敘理,以強化其譯介之道可道。即使全力譯之,汪榕培對其《詩經(jīng)》英譯仍秉持開放的態(tài)度,他表示:“有待傾聽專家的意見,以便進一步修改完善?!盵1]118縱觀汪榕培5文中,汪榕培時時處處以比較的方式架構(gòu)譯論素材。首先從《詩經(jīng)》譯例比讀的角度看,“關雎”、“桃夭”與“螽斯”居高不下,而“關雎”分別從形式“傳神”(見“說東道西話《詩經(jīng)》”文)與內(nèi)容“達意”(見大中華文庫“詩經(jīng)序言文)在兩篇不同文章中復現(xiàn),足見其譯介闡釋功能的多樣性。其次從譯者的層面看,國外的理雅各、韋利與龐德遙遙領先;國內(nèi)的楊憲益、許淵沖首當其沖,于是,中外“雙關”譯介對比不是單一片面的一言堂,群體癥候與規(guī)律性一言九鼎。
其三,上述專文本質(zhì)上圍繞《詩經(jīng)》復譯主題展開,是汪榕培針對《詩經(jīng)》復譯現(xiàn)象的反思與總結(jié)表征。據(jù)此,復譯的意義不再僅僅是理想的、吐故納新的進化范式,而常常是倫理的、兼聽則明的比鑒模式。“中國詩學是一個涵蓋極廣、蘊含極豐的研究領域?!盵4]因此,英譯此中的中古詩歌自然是一門蘊含深廣的顯學?!白g而優(yōu)則論”的汪榕培在其《詩經(jīng)》英譯專題文章中,一直運行比鑒的詩話方式來推演、解析其譯介觀察與思考,譯例與譯理翔實服人。既能夠?qū)嵉乇茸x有物,又能夠歸納總結(jié)得法的言說者非資深復譯者莫屬。汪榕培以《詩經(jīng)》當下全譯復譯者的身份,常年書寫著中古典籍詩歌翻譯的詩話新知,無疑是后來譯者閱讀“翻譯前見”,引以為鑒的復譯箴言。
汪榕培英譯之際堅持自律,復譯之余堅持自省:“國內(nèi)外探討詩歌翻譯已經(jīng)有了悠久的歷史,但是到目前為止還沒有形成一個公認的完整體系,多數(shù)有關詩歌翻譯的經(jīng)典名言都是屬于詩話的性質(zhì),東方和西方都是如此?!盵1]325這樣的譯介思維與表達方式,與本土思維傳承的代表,如寫作《中詩英譯比錄》的現(xiàn)代語言學者呂叔湘,提倡“點染法”的翻譯家甕顯良一脈相承,各抒己見。汪榕培感悟呂叔湘“詩體譯詩”之“流弊三端”之說,理解呂叔湘所說的“平實與工巧之別”[5]13。汪榕培也感遇翁顯良“欣賞才能再現(xiàn)的譯介心語”[6]同理,汪榕培依托于譯例相互之間的種種生發(fā),其譯介之道“非常論”(1992年提出)乃因同樣的因緣契機,勢必對中古詩歌英譯譯論剝繭抽絲,鞭辟入理產(chǎn)生應有的影響。存心的專業(yè)讀者,自會發(fā)現(xiàn)呂叔湘“比錄”中選取的7首《詩經(jīng)》詩篇英譯比對譯例中,每一首詩英譯譯者群體中,都有理雅各其名其譯,其曝光次數(shù)與頻率不亞于汪榕培專題研究撰文中所列的理雅各譯例之密度(汪、呂譯例交集篇唯有“關雎”),學者談譯略同的復樂園,吾等閑之輩,得入內(nèi),幸哉!
[1]汪榕培.汪榕培學術研究文集[C].上海: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7.
[2]吉瑞德(Norman J.Girardot).朝覲東方:理雅各評傳[M].段懷清,周俐玲,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1.
[3]岳峰.略論《詩經(jīng)》英譯的韻腳處理——《小雅·采薇》譯文的啟示[J].集美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2(2):54.
[4]王小舒.神韻詩學論稿[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1:1.
[5]呂叔湘.中詩英譯比錄[M].北京:中華書局,2002:13.
[6]翁顯良.意態(tài)由來畫不成[M].北京:中國對外翻譯出版公司,1983:69.
Surviving the Paratextual Comments:Wang Rongpei’s Collection of Contextual Integrity Regarding English Translations of Shijing
CAI Hua
(School of English,Dalian University,Dalian 116622,China)
It has been a universal practice of actual translators of Shijing to compose experimental findings and analytical arguments.Being the translator of the latest English translation of Shijng,Wang Rongpei’s exceptional narrative accounts arenormative references for translation studiesand criticimssimply because of his quantitative comparisons and qualitative interpretations.
English retranslations of Shijing; parallel exemplifications; comparative analysis; retranslational implications
H059
A
1008-2395(2017)05-0079-07
2017-01-08
蔡華(1965-),女,博士,教授,主要從事翻譯理論與實踐、典籍英譯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