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心怡
我們到厄林根那幾天,正趕上當?shù)刈顭岬臅r候。不過,這里街道寬闊、安寧,又到處都是不同歲數(shù)的橡樹、梧桐樹,枝大葉闊的,濾去了幾分夏蟬的聒噪。我剛遇見颯颯的時候,她就這么站在明晃晃的太陽底下,瞇著眼張望。那時我倆還不相識,隔著厚厚的人群,一眼掃到她,心想,這個姑娘長得真像我收到的那些文字。你知道,書信往往裝著一個人的語氣和神氣,也就是裝著那個人的影子。這三個月里,我常常一邊嚼咂著她的文字,一邊將腦海里那個影子涂涂改改——高而微胖,姿態(tài)挺拔,眉目模糊,不過大概不會太漂亮,但神情有趣,態(tài)度天真。
就這樣,在德國小鎮(zhèn)七月的太陽底下,我遇見了她。我倆都流著汗,也有些緊張,那畫面一點兒都不漂亮,只是氣氛有趣。我就這么被白頭發(fā)老師笑著牽到她面前,又被她笑著牽回了家。我的眼中盡是人們彎彎的嘴角,手心里起著薄薄的一層汗。
云中誰寄錦書來
颯颯的大名叫薩斯基亞。身邊親近的人將這四個音節(jié)發(fā)得快了,就成了颯颯有聲的“颯颯”。
颯颯是個充滿好奇心的女孩子,一肚子天真。到她家第一件事,便是打開電腦,從這幾月的郵件往來中挖出一堆問題。我寫東西,往往率性而就,想著年輕女孩子之間,更不必過分斟酌。于是,什么三里屯、四合院、五道口,甚至從德云社聊到好萊塢,常常瞎扯一通。有一回,我說起高中課本里的一篇《大雁歸來》,問她喜不喜歡利奧波德,跟著翻譯了一句李清照的“云中誰寄錦書來,雁字回時,月滿西樓”。正自我感覺不錯時,颯颯突然問:“大雁也會寄信嗎?”在中國人眼里,鴻雁這使者要比信鴿當?shù)糜星?。大雁是忠貞之鳥,成雙成對。這些話,教我如何用三腳貓英文對一個德國姑娘說去?
鎮(zhèn)小日月長
厄林根大概可作德國小鎮(zhèn)的代名詞,這地兒最大的特點就是小。小鎮(zhèn)以輪輻狀展開,中心便是一座鐘樓。就像小說里寫的,頂上住著個守塔老人,花白的大胡子,整個兒一圣誕老人。老人一輩子都在守塔,不為信仰,也沒什么使命之說,好像生來就是這樣,活在那個極像“袋底洞”的頂樓小屋里。偶爾有重大慶典時,就從陽臺上鉆出來吹一兩聲號角。然后,東邊茶葉店的漂亮老板娘、西頭快餐店里那個滿頭大汗的胖子、剛從學校奔逃出來的一串串小孩子和學校旁邊冰激凌店里的年輕姐妹——這小鎮(zhèn)上的所有人就都聽見了。他們像聽到了熟人的招呼似的,把頭偏向鐘樓的方向,微笑片刻,然后再回去,過他們余下的生活。都是些小而寬闊、靜而熱鬧的生活。
不到半天,我就把颯颯生活了十六年的整個地方給走遍了。工作日的下午,露天餐館里抽著煙消閑的男女隨處可見。“工作”的概念是模糊的,端茶送水的女服務(wù)生,得了空兒就會和客人嬉笑怒罵。再往前走兩步,拐個彎兒,進了鎮(zhèn)上唯一一家茶葉鋪子。老板娘坐在柜臺上玩弄配方,聽到門口風鈴聲響,就轉(zhuǎn)過那張溫柔的臉,那樣子,仿佛迎來了一場不期而至的約會。
我突然想,是價值觀念影響了生活節(jié)奏,還是生活節(jié)奏改變了價值觀念?
我問颯颯:“長大以后你會去哪里?”
她回答說不會去哪里。
“不會離開這兒嗎?”
她皺著眉頭笑了,嘴里吐出一個“Never”,聽起來溫柔又倔強。
這小鎮(zhèn)上大約都是些平和、散漫、溫柔又倔強的人。
德意志的意志
德國中產(chǎn)階層,一般都在城鄉(xiāng)接合部蓋房子住。颯颯的家是粉藍色的三層小樓,除了父母,家里還有一妹二弟及三頭“小狼”。我剛進她家花園的時候,牧羊犬的獠牙晃得我?guī)缀鯐炟?。花園的布置并不精心,東西兩個花壇分別種著芍藥牡丹和番茄黃瓜,花卉蔬果,不一而足。南面,一條小溪潺潺而過,三個小孩子牽了三頭比自己還高的狼犬,咚的一聲跳進溪里,直玩到筋疲力盡。家里老小又搬出沙灘椅,在草坪上曬日光浴。陽光底下,我看見颯颯赤腳在草地里吹口哨。
我們也會偶生感慨,也會裝模作樣地談愛情、聊人生。往往是坐在鄉(xiāng)下的草場上,一人一大桶汽水,把對每件事物的想法簡化成幾個形容詞,看到遠處金黃涌動,聽見了風吹麥浪。和我在祖國南方山腳下的學校里,一個人坐在林間溪水邊的思考很不同,沒有那么多婉轉(zhuǎn)而潮濕的東西。
休息的日子,這個家庭的慣例是跑馬。我剛到馬場的時候,馬廄里那股子腥臊味兒熏得我氣噎喉堵。幾個小孩子都是從小和馬一起長大的,一上去就是又親又抱。兩個細心的女孩子在一旁低頭攪著馬料,將草屑、谷粒什么的拌在一塊兒,就成了一大鍋熱氣騰騰的糊糊。那樣古怪的氣味,幾個孩子湊在一旁卻是習以為常。颯颯見我遠遠地縮著,挑起一勺子糊糊對我笑:“你要不也來嘗嘗?”
那天我并沒有看到颯颯騎馬時的颯爽英姿。他們一家人只是沿著馬場旁的田野漫步,身旁不時有一人高的駿馬呼嘯而過,馬上的小孩子興奮得呼喝出聲。這是颯颯童年的模樣,也是很多德國孩子童年的模樣。當他們?yōu)檫@個世界的美好事物大呼小叫的時候,沒有人會去阻止。
我笑一笑,問颯颯:“你就像他們這樣騎馬吧?”
女孩子笑得比我歡快:“我比他們更快?!?/p>
短短一周的日子里,我跟著他們一家人上山下河,每天汗涔涔臟兮兮地回到家里,才想到腳上這一雙破靴的好處。頭天去野餐的時候,旅行箱里的板鞋跑鞋都被德國媽媽一一否決了——“因為它們太干凈”。她邊說,邊在地下室的柜子里抽出一雙陳年老靴,靴尖上的泥土都干了,簌簌地落。
“沒有這樣的鞋子,你什么事都做不好?!蔽衣犓脑?,抬腳去試鞋子。牛皮做的,又硬又韌,幫口磨得很厲害。于是,我就穿著它,爬山、拔菜、陪狗瘋跑甚至是給馬洗澡,然后在一個個派對開始前,換上更干凈漂亮的款式。
回到中國后,反而很惦記那雙靴子。突然覺得,我的鞋柜里什么都不缺,就缺一雙又老又臟的牛皮靴。
臭豆腐與臭起司
身為江南人,烹調(diào)考究、食饌精細,縱然生于舌尖上的中國一隅,心尖上也只信家鄉(xiāng)一味。不過,如果因此就對德國飲食付之一哂,未免自視過高。我從小是被汪曾祺的文章喂大的,從云南烤蚱蜢吃到黑龍江牛眼,不過最愛的還是各類生食。紅肉白魚,最好本味入口,自夸是個“小饕”,也對得起這貴妃式的身材。這一點上,倒是德國人家略顯保守。頭兩日晚餐,都是中規(guī)中矩的烤肉比薩,直到第三天晚上煎牛排,才問起我偏好的成熟度。在德國吃肉,生熟好像不似國內(nèi)以數(shù)字細細劃分,家常煎炸,就用“生(in raw)”、“不熟(rare)”、“半熟(medium)”等簡單詞匯表達。當我漫不經(jīng)心地說出“in raw”時,媽媽仍是將信將疑,到底給我端上來一塊微熱的牛排。待到見我陶醉于舌尖血汁飛濺的口感時,一家子都樂了。自此,餐桌上每晚必翻新奇花樣兒。
德式硬面包,在國人口中可謂“臭名昭著”。干硬如新疆馕,在它面前都甘心服軟。如何將一塊堅如磐石的黑面包吃出味兒來,是我的好奇所在。家里的弟弟妹妹,都是剛換牙的小朋友,老老實實地將面包剖開,用黃油把芯子涂軟,胡亂塞上些肉片蔬果,吃得連面包皮都不剩。
大人們的吃法顯然更講究。越是硬實的面包,越要配上濕漉漉的各式小菜,堆在專用的碟子里,有點像咱們這兒喝粥的習慣。最喜歡的一味,是德國特產(chǎn)酸椰菜??诟写嗄?、菜汁酸甜,因是用奶汁兌的,氣味有些獨特。我曾親眼見過家里媽媽拿奶油、檸檬汁、香草葉等佐料調(diào)出一碗鮮甜酸爽的奶汁,然后將切好的小番茄、生蘿卜絲和苦苣菜葉子浸入其中,仿佛一切蔬果都能蘸上奶汁佐餐。
歐洲人家對奶制品的偏好,不亞于國人對豆制品的講究。再普通的市場里,有兩樣東西一定是自立門戶的——肉食和奶制品。顏色不一的奶酪和形狀各異的香腸最搶風頭,矜持地排在玻璃窗后面,被特制燈光照出誘人的色澤。我們兩個姑娘手里拿了家里批下的菜單,東張西望、隨意穿行,明亮齊整的超市和國內(nèi)無甚不同,不過喧嚷熱鬧的菜市場是肯定沒有了,也不知道哪里找這份煙火氣。偶爾在試吃臺前駐足,也不是上了年紀的大媽才會做的事。隨便用牙簽拈起一塊奶酪,學著身旁穿花裙子的女人一樣放在鼻尖下一嗅,再入口時便是滿嘴的綿密乳香。
于是想起汪曾祺在美國大啖臭起司的故事。奶酪滋味濃郁,常有奇異香氣,國人大多敬而遠之。不過,中餐里“以臭為味”的名堂自然更多,汪老爺子拿京人視若珍饈的“王致和”臭豆腐與臭起司作比,是最恰當不過。想來,拿一碟“王致和”臭豆腐招待颯颯,人家下箸之前大概也要躊躇一番。可幾十年前汪老在國外吃那一盤臭起司時,可是擺出“待老夫吃個樣兒叫你們見識見識”這副架勢的。思及此,不免生出小饕的豪情,隨手再插一塊生了黃斑的老奶酪,丟入嘴中大嚼一通,仿佛能嘗出一朵花兒來。
回到未來
在厄林根只住了七日。最后一個傍晚,我和颯颯隨處找了片田地,散散步、敘敘別。
我們走上玉米坡,聊起特別尋常的話,傷感的氣氛很淡,幾乎沒有。我知道,這里就是這樣一處地方——陽光充裕、時間富足。人們大概很少讀詩,因為離傷感特別遙遠。用無憂無慮來形容這片土地,一點也不過分。從前去過英格蘭中部,以為歐洲小鎮(zhèn)用“浪漫唯美”四字可以言盡,現(xiàn)在才知道自己是以偏概全了。如果要用四個字來形容德國小鎮(zhèn),大概是“平靜悠揚”。
我的家鄉(xiāng)是中國南方一個三四線的小城市,三伏天最討厭,而雨季很美;“霧霾”沒流行開來的時候,還榮膺過全國最幸福城市。被這樣的小山小水養(yǎng)大的姑娘,不能說長得多好看,心里卻有很多美麗潮濕的東西。一個人走夜路,就喜歡看看對過公寓樓格子間里疏疏的燈火,仿佛“星漢燦爛,若出其里”;幾個人吃晚飯,從食堂油乎乎的玻璃窗戶望出去,看余暉把天空染上顏色,就知道什么叫“煙光凝而暮山紫”。這些話,即便在今后的很長一段時間里都沒法和眼前這個深目闊眉、肌膚微豐的德國女孩子細說,也沒什么遺憾。年紀輕輕總希望把別人的心田潤濕,卻沒想過怎么把自己腦子里那點多余的水分曬干。
也只有德國小鎮(zhèn)七月的太陽,慢慢兒地烘著我,讓我即便回到了自家那個陽光神出鬼沒、時間撒足狂奔的南方角落之后,也能溫柔而又倔強地對待生活。
高曉松說:“有一個家,不僅僅是睡覺的地方……住處真正的意義,是讓你透氣?!蔽腋械?,這句話的重點應(yīng)該是家、土地和空氣。還好,這樣的生活,我在十七歲那年的暑假也曾浮光掠影地過了一段。陽光充裕、時間富足,這樣的日子真真切切地使我對自家這個窄小南方角落的未來,也生出一點信心。
最后一天晚上,狂歡之后,我和他們一家人坐在面包車里向遠方的黑夜駛?cè)?。天空灰白,暮光陰沉,看得見更深的樹影。那一刻,好像是走在阿巴斯的電影里,起起伏伏的群山和人潮不知道要將我推向何處去。車上的德國爸爸突然啞著嗓子問我:“需要點兒音樂嗎?”不過,他好像沒等我回答——
行駛在昏黑的沙漠公路上
涼風吹過我的頭發(fā)
抬頭遙望遠方
我看到微弱的燈光
公路兩旁真的點起了橘黃色的燈,順著這光線望去,好像就能看到未來生活的影子,看到身邊人溫暖純真的笑,看到頭頂?shù)奶炜毡P旋著一兩聲號角。那個時候,我七老八十,像法國電影里滿臉皺紋的老太婆一樣被人們搬出去曬太陽。枝長葉闊的梧桐濾去年輕的躁動,一條小溪從我面前溜走,陽光充裕、時間富足。干凈明亮的東西其實似曾相識,不就是回到了十七歲的那個七月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