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文良, 楊基瑜
(重慶大學(xué) 人文社會科學(xué)高等研究院,重慶 400044)
蘇詞編年百年回顧與反思
彭文良, 楊基瑜
(重慶大學(xué) 人文社會科學(xué)高等研究院,重慶 400044)
蘇詞為詞家重鎮(zhèn),近百年來為之編年者代不乏人,著述頗豐,先后誕生了六部專著,二十余篇論文。然現(xiàn)有成果并不理想,只有一半的蘇詞編年取得共識,另有一半的編年還有待繼續(xù)研究。過去的研究中存在迷信前人、罔顧今人,重內(nèi)證、輕旁證等問題,今后應(yīng)當(dāng)綜參所有著述,不迷信已有結(jié)論,也不回避現(xiàn)有成果,內(nèi)證與旁證兼重,繼續(xù)為蘇詞編年努力。
蘇詞;編年;回顧;反思
蘇詞向為詞家重鎮(zhèn),自宋以來從事編年等基礎(chǔ)性研究者代不乏人,著述甚多,宋人的幾部年譜,如何掄《眉陽三蘇先生年譜》,施宿、王宗稷《東坡先生年譜》,傅藻《東坡紀(jì)年錄》[1],清人王文誥《蘇詩總案》[2]等著作中,皆涉及蘇詞編年。而全面、專門性的蘇詞編年則始于上世紀(jì)初,至今系統(tǒng)的編年工作已經(jīng)開展了近百年時間,所取得的成就為歷代之最。面對前賢的豐碩成果,有必要全面總結(jié)和反思,以期促進蘇詞研究向更深入方向推進。
百年來蘇詞編年成果的表現(xiàn)形式主要有兩種,一是專著,此類著述除了編年外,幾乎無一例外都進行箋釋工作;二是單篇論文,此類著述則相反,只進行編年,無一進行箋釋工作。下面按時間順序,分別述之。
(一)專著方面的情況
1.朱本。最早全面為蘇詞編年的著作是朱祖謀校輯的《東坡樂府》[3]。馮煦為該書作序所署時間為“宣統(tǒng)二年庚戌夏五月”,即1910年,而曹元忠為朱祖謀的大型詞學(xué)總集《彊村叢書》作序,所署時間為“宣統(tǒng)丁巳”,乃1917年,可知編年本《東坡樂府》先于1910年前后完成,后于1917年刻入《彊村叢書》?!稏|坡樂府》共分三卷,收詞340首。前二卷為編年部分,收詞204首;第三卷不編年,收詞136首。編年部分主要吸收了施宿《年譜》、王宗稷《年譜》、傅藻《紀(jì)年錄》、查慎行《東坡先生年表》[4]、王文誥《總案》中的成果,少數(shù)為自己考證而得。其意義在于,第一次全面、系統(tǒng)、專門為蘇詞編年。草創(chuàng)之功自不可沒,然問題亦不必諱言,正如薛瑞生所言,朱氏編年“僅依宋人傅藻《東坡紀(jì)年錄》、王宗稷《東坡先生年譜》與清人王文誥《蘇文忠公詩編注集成·總案》,間及方志與宋人筆記。且對三家著錄信而不疑,至三家歧異者始有取舍?!盵5]
2.龍本。龍榆生1936年出版的《東坡樂府箋》[6],收詞數(shù)量、編年情況基本襲用朱祖謀的《東坡樂府》,另外參考傅幹的《注坡詞》[7],于編年部分增加二首,未編年部分增補二首,故收詞凡344首。編年方面新成果不多,故薛瑞生對龍本的評價很不高:“類于鈔手,前人錯者龍氏悉錯,即其糾誤之筆亦復(fù)間有錯處。所謂‘宋詞三大箋’者,實乃虛譽。”[5]
龍本分“?!薄白ⅰ薄肮{”三部分,前兩部分采用朱本成果較多,“箋”為龍氏自己所得,亦是全書精華所在??傮w而論,該書在上世紀(jì)三十年代可算是東坡詞“編年與箋注之集成”、“編年與注疏之合流”(曹樹銘),引證賅洽,比較翔實,誠如夏承燾序中所言:“繁征博稽,十倍舊編,東坡功臣,無俟乎揚贊?!盵6]
3.曹本。1968年出版的曹樹銘《東坡詞編年校注及其研究》[8],斬獲頗豐。曹本實際包含兩部分內(nèi)容:第一部分為蘇軾詞研究,即該著前三章。第一章“東坡詞之特征”,側(cè)重分析東坡詞的內(nèi)容,一共分為十個方面,劃分精細;第二章“東坡詞之風(fēng)格”,相當(dāng)于東坡詞藝術(shù)淵源論,主要分析東坡詞與柳永詞之關(guān)系,結(jié)論雖可商量,但其論證過程能給人以啟發(fā);第三章“東坡詞之寫作藝術(shù)”,實為一部東坡詞藝術(shù)史,共分三十節(jié),條分縷析,極為詳細。從創(chuàng)作、藝術(shù)的角度分析東坡詞,當(dāng)以此著為最。后出的《東坡詞研究》[9]從內(nèi)容到體例都有仿效和學(xué)習(xí)曹本此部分之痕跡,實際亦未超越此書。曹著第二部分乃蘇詞之編年、校注。此一部分,體例上與朱本、龍本同,共分三卷,前兩卷為編年詞(第一卷116首,第二卷134首),共250首,較龍本多44首,其中改動龍本編年詞6首。第三卷為不編年詞,凡60首,這部分比龍本少78首。曹本考校細致,去取尤其精嚴(yán),認為可以確定為蘇軾所作者僅上述310首,另外40首(互見4首,誤入29首,可疑7首)只作附錄,所以曹本實際收錄詞比朱本少30首,比龍本少34首。曹本編年,除考據(jù)等傳統(tǒng)方法外,尤重意境、藝術(shù)把握,為此著一大特色。此著中“東坡詞籍著錄”一節(jié),詳述從宋代至民國時期的二十九種東坡詞著錄情況,是一部詳細的東坡詞版本演變史,為后來學(xué)者研究東坡詞提供很大的方便。
朱本、龍本分別在蘇詞編年、箋釋方面有開創(chuàng)之功,但總體看,還是在傳統(tǒng)的年譜、校勘學(xué)范圍內(nèi);曹本除了在編年、箋注方面取得新的成就外,實際促成蘇詞走向具有現(xiàn)代意義的研究之路,可以說曹著在蘇詞研究史上是具有里程碑意義的。
4.石唐本。1990大陸出版了石聲淮、唐玲玲于1988年完成的《東坡樂府編年箋注》[10],作者在前言說,此書“是在朱祖謀《東坡樂府》及龍榆生《東坡樂府箋》的基礎(chǔ)上進行編寫的”,“仿效了朱本和龍本的編年、注釋、校對和附錄的作法”,仍分三卷,前兩卷編年。另外,所做的工作有:“在可編年的詞后,都說明每首的寫作時間及為什么編于某年的根據(jù)”,“龍本《箋》引書不標(biāo)明卷數(shù)、篇名,本書則加上卷數(shù)、篇名,使讀者查驗方便”,“糾正龍本中的一些錯誤”,“于罕見字作出解釋之前,加注讀音”。石、唐本共收詞348首,其中編年詞241首(卷一122首,卷二119首),編年絕對數(shù)量比龍本多35首,其中包括石、唐二人“認為龍本編年不確定而加以調(diào)整的有十多首”,所以石、唐本在朱本、龍本基礎(chǔ)上作出新的編年,實際不過20首。
石、唐本成書前,似乎沒有看到曹本,對曹本所取得的成果不曾吸收。比較而論,無論是編年數(shù)量,還是考校成就,皆不及曹本。與朱本、龍本相比,新內(nèi)容有三:第一,標(biāo)明龍本箋釋部分所引著作之卷數(shù)、篇名,融入現(xiàn)代學(xué)術(shù)規(guī)范。第二,編年部分,“說明每首的寫作時間及為什么編于某年的根據(jù)”,此部分,限于體例和篇幅,為朱本、龍本所無。但這一部分之推斷、考證,與曹本比較,過于簡單,與后來薛瑞生、鄒同慶、王宗堂的注本比較,還是相形見絀。第三,部分詞作后之“附錄”,或援引與該詞相關(guān)之本事,或輯錄相關(guān)評論,此舉為后來的薛本、鄒、王本繼承,并發(fā)展為“集評”(薛本)、“參考資料”(鄒、王本)。簡言之,石、唐本的主要功夫及價值體現(xiàn)在“箋注”部分,有助于蘇詞之理解和普及。石、唐本比朱本、龍本豐富,但創(chuàng)新不多,與曹本相比,則略遜一籌。
5.薛本。1998年出版的薛瑞生《東坡詞編年箋證》一書,收詞、編年數(shù)量皆為各本之最。他在該書凡例中說:“從各種蘇詞版本、蘇集以及宋人筆記、元明清人雜編、今人孔凡禮《全宋詞補輯》等籍中共收東坡詞三百六十首,確證為前人誤收者則剔而不取,又從《全宋詞》中收東坡殘句十二則,為目前收東坡詞最多者。”“計正原編年誤者數(shù)十首,原不編年今予以編年者百十三首,共編年三百十七首(按:第一卷121首,第二卷111首,第三卷85首;第四卷為不編年部分,收詞 43首),幾為蘇詞十之九?!?/p>
薛本對朱本、龍本駁正較多,對曹本尊從不少,唯對石、唐本只字未提,或許成書之前未見此本。薛本在體例上兼采朱本、龍本和曹本,每首詞后主要分“校記”“箋注”“考證”三部分,其中“考證”,即編年根據(jù);少數(shù)詞后還有“集評”和“附錄”兩部分。薛本的重點及其精華在“箋注”“考證”兩部分。箋注部分,比朱、龍本更加豐富、具體,比他未提到的石、唐本更有深度,更見功力??甲C即編年部分是薛本最為自鳴得意的,薛氏自稱“余撰是書,于編年用力最多,搜羅最廣,費時最長”。比如頁9,為了坐實“亂山深處過清明”一句,考查蘇軾一生九次二三月間的客中行程,其爬疏之深細、考證之縝密為他本所不及。薛氏編年,完全按照傳統(tǒng)的以史證文方法,重材料,力求言之有據(jù),自言“本厘絲治獄之旨,紊者順之,冤者辯之,務(wù)以有資料可據(jù)而后止。故于先哲今賢之結(jié)論亦不棄不泥,察其可信者而從之,其不可信者而正之。從之、正之均秉筆直書,不沒其功,不飾其過,唯以信對讀者”。足見,其功夫之深,態(tài)度之誠。
薛本的價值,主要在梳理了大量豐富的材料,為后來學(xué)者提供了足資借鑒的資料、線索。該著問題有二:第一,收詞最多,但片面求全,在諸本中也是收錄最濫的,比如頁 305-307“霜葉蕭蕭鳴屋角”“垂柳陰陰日初永”“新愁舊恨眉生綠”“春云陰陰雪欲落”四首,見于詩集中,明顯屬于詩作,薛氏卻以《玉樓春》為調(diào),收錄為詞,似乏顯證。又如頁498、503《導(dǎo)引歌辭》,龍本、曹本、石、唐本都不收,后出的鄒王本列為誤入詞,能否算詞實在值得推敲。第二,求新立異之心過于急切,有的編年部分明顯比較牽強,有的地方,因為他自己理解上的偏頗,求證雖然謹慎,甚至過于繁瑣,然結(jié)論卻不能令人信服。薛本編年數(shù)量為諸本之最,其中單獨編年數(shù)量最多,達22首,然與諸本出入亦最大,后出的鄒王本,對其多有補正。
6.鄒王本。鄒同慶、王宗堂合作的《蘇軾詞編年校注》[11]最為晚出,兼采朱、龍、曹、石、唐、薛本,以及同時代的最新成果,相比較而言,最為完備。鄒、王本分正副兩編,而不分卷,上編為編年詞,292首;下編為不編年詞39首,附錄部分雖收互見詞8首,存疑詞11首,誤入詞53首,凡附錄部分詞作皆不被鄒、王本認為是蘇軾所作。所以鄒、王本實際收錄詞只有331首,只比曹本(310)多;而編年部分只比薛本(317)少,單獨編年達8首,亦僅次于薛本(單獨編年:薛本22首,曹本1首,石、唐本0首,朱本、龍本為諸本編年基礎(chǔ),無所謂單獨編年)足見該本去取之嚴(yán),考辨之深。
鄒、王本體例上與薛本最近,每首詞后主要分為“??薄薄熬幠辍薄肮{注”三部分,少部分詞后另附“考辨”“參考資料”,其中“參考資料”相當(dāng)于薛本“集評”“附錄”。鄒、王本價值主要在“編年”和“參考資料”兩部分?!熬幠辍辈糠蛛m不如薛本詳細,但因為能博采眾長,視野開闊,取舍公允,求證縝密,往往有新的收獲。問題在,對薛本的取舍上,依從太多。通過比對,我們知道朱本、龍本、曹本、石唐本不編年,而薛本為之編年,或者諸本編年,而薛本為之改編者,數(shù)量較大。薛本的單獨編年或者改編部分,如前文所言,由于過于求異,很多地方是值得商榷的,而鄒、王本對薛本此一部分取多于舍。薛本與他本皆異,而鄒王本獨與之同者,達29首。這29首中,很多首有繼續(xù)推敲的余地?!皡⒖假Y料”部分,對各首詞的評論及相關(guān)本事之搜羅比較全面,與石、唐本、薛本相比,有踵事增華之處。總體上說,鄒、王本后出轉(zhuǎn)精,在目前的蘇詞編年專著中最具說服力[12]。
除了上述六部專著外,孔凡禮的《蘇軾年譜》[13]、《三蘇年譜》[14],雖并沒有專門針對蘇詞進行全面編年,但其中的作品系年,也極富參考價值。
(二)論文方面的情況
針對蘇詞進行編年的單篇專論從上個世紀(jì)八十年代才開始出現(xiàn),在鄒同慶、王宗堂的專著完成以前,主要論文有:張志烈的《蘇軾三首詞系年辨》[15],劉崇德的《蘇詞編年考》[16]和《蘇軾〈江城子·獵詞〉編年考辨》[17],吳雪濤《蘇詞四首系年商兌》[18]、《蘇詞五首雜考》[19]、《蘇詞三首考證》[20]、《蘇詞編年考辨兩則》[21],劉孔伏的《蘇軾〈八聲甘州·寄參寥子〉詞系年考辨》[22],王文龍的《蘇詞五首作年考》[23],王宗堂、鄒同慶的《蘇詞編年考辨》[24],以及孫民的《關(guān)于十三首東坡樂府的編年》[25]和臺灣劉昭明教授的《蘇軾〈虞美人〉詞考索》[26],日本學(xué)者保苅佳昭的《幾首蘇東坡詞編年考》[27],這些論文中的大部分成果被鄒同慶、王宗堂的《蘇軾詞編年校注》,或吸收,或參考。鄒、王的專著出版以后,相關(guān)的論文則明顯減少,至目前只有張志烈的《蘇詞二首系年略考》[28],李小龍的《東坡詞補考》[29],李世忠的《蘇軾〈蝶戀花·春景〉作時考》[30],胡建升的《蘇軾〈浪淘沙·探春〉編年補正》[31],以及筆者的三篇論文[32]。上述論文先后對61首蘇詞進行編年,其廣度不及前述六部專著,但由于是專論,有的文章通篇只考論一首詞的情況,所以在深細程度上則過之。
近百年來,經(jīng)過幾代學(xué)者前赴后繼的努力,蘇詞編年已經(jīng)取得了較豐碩的成就,先后誕生了六部專著,二十余篇論文,無論系年數(shù)量,還是具體的論證,都有突破,有必要對現(xiàn)有成果進行總結(jié),歸納出蘇詞的編年概況,并對存在問題進行反思,以期為將來更深入的研究提供借鑒。
至目前尚無人對蘇詞編年概況進行總結(jié)。我們綜參所有著述,初步發(fā)現(xiàn)不可編年者尚有幾十首,編年部分,由于理解上的差異,同一首詞存在不同編年者亦不少。關(guān)于上述兩部分的準(zhǔn)確數(shù)據(jù),由于各編年本和論文收詞標(biāo)準(zhǔn)和數(shù)量上的差異,頗難統(tǒng)計,出于方便,我們以唐圭璋的《全宋詞》[33]為底本,并按其順序,綜參所有著述重新統(tǒng)計,結(jié)果是:
《全宋詞》收錄蘇軾完整的詞作348首,諸論者編年皆同者(所謂皆同,不是指同一首詞在年、月、日及地點上絕對相同;只要認為該詞作于蘇軾活動的同一時期,時地吻合,即認為相同。比如《滿江紅》(憂喜相尋)一首,龍本、曹本、石、唐本、鄒、王本、李小龍論文編于元豐五年三月,而薛本編于元豐四年八月,諸本在具體時間點上有差異,但都認為該詞作于黃州時期,在較大的時空范圍內(nèi)能取得一致結(jié)論,即視為相同)187首(如果精確到具體年份,則只有153首);皆不編年者,33首;單獨編年者(即只有一部專著或單篇論文為之編年,其他的著述皆認為不可編年者。如《南鄉(xiāng)子》(冰雪透香肌)一首,龍、曹、石唐、鄒王本及其他論文皆不編年,唯薛本編于元祐六年一月五日)31首(其中,曹本 1首,薛本 22首,鄒、王本 8首);諸本各異(即同一首詞存在幾種完全不同的編年者,如《如夢令》(城上層樓疊巘)一首,龍本不編年,曹本編于元豐二年(1079),認為是該年三月間“奉命移知湖州,四月間過泗州,渡淮”所作;石、唐本則認為,是熙寧七年(1074)“九月接到調(diào)令,知密州事,離杭赴密”,“十月到(泗州)淮山樓”所作,具體時間為“熙寧七年甲寅10月13日暮時”;薛本在認為是“熙寧四年(1071)辛亥倅杭,九月出京,約十月中旬首次過泗”所作;鄒、王本則認為是元豐七年(1084)甲子離開黃州,赴汝州,十二月經(jīng)泗州所作。四家雖都認為是路過泗州時所作,但時間上相差較遠)97首。我們可以看到,到目前為止蘇詞一共編年達315首,其中取得共識者187首,編年而互有出入者97首,只有一家為之編年者31首,尚無法編年者33首,也就說只有一半的編年是確定無疑的,還有接近一半的蘇詞,在編年方面值得繼續(xù)研究。
現(xiàn)有的蘇詞編年著述存在問題有:
第一,疏于尋繹,迷信前人編年。宋人傅藻的《東坡紀(jì)年錄》,清代查慎行的《東坡先生年表》中偶爾涉及到蘇詞的編年,至少其中的一些判斷為蘇詞編年提供了線索,成為后來編年的重要依據(jù);清人王文誥的《蘇詩總案》,是一部關(guān)于蘇軾的,堪稱詳贍的年譜,其中對蘇軾的很多作品都進行了系年,很多學(xué)者對上述材料依賴太深,尤其是對《總案》深信不疑,但凡王文誥提出的編年,悉皆采用。雖然《總案》凝聚了王文誥的畢生心血,考索精細,但由于資料限制,更兼智者千慮,難免一失,錯誤也是常有的。比如《少年游·黃之僑人郭氏,每歲正月迎紫姑神,以箕為腹,箸為口,畫灰盤中,為詩敏捷,立成。余往觀之。神請余作〈少年游〉,乃以此戲之》(玉肌鉛粉傲秋霜)一詞就是如此,由于《總案》將此詞賴以編年的散文《子姑神記》錯編于元豐四年[34],后來學(xué)者不加考辨,沿用王氏結(jié)論,以至此詞編年一錯再錯,如龍本(頁124)、曹本(頁60)、石唐本(頁168)、鄒、王本(頁310)、孔凡禮《三蘇年譜》(頁1246)等仍編年于元豐四年正月,而此詞實際作于次年正月[35]。類似的情況普遍存在于編年著述中,只要是王文誥提出的明確編年,幾乎都被朱本、龍本采信,而后出的曹本、石、唐本、薛本、鄒、王本等也基本不會質(zhì)疑,于是層層相因,一旦首次編年者出錯,后來者鮮有不錯的。
第二,閉門造車,不參考已有成果,重復(fù)編年。前述問題,主要指對古人的已有成果信而不疑,盲目遵從,雖缺乏判斷,但至少參考了前人的研究成果;眾多編年著述存在的另一問題是,完全不參考他人的成果,自說自話,雖則埋頭苦干,精神可嘉,實則造成同一首作品重復(fù)編年,勞而無功,甚至完全誤編。此類問題在專著和論文中都存在,如前述比曹本晚出二十余年的石唐本對曹本只字未提,比石、唐本晚出近十年的薛本,則不參考石、唐本。論文方面,比如前引《東坡詞補考》中關(guān)于《滿江紅》(憂喜相尋)一詞,之前王文誥《總案》、龍本、曹本、石、唐本、薛本、鄒、王本皆有考論,且結(jié)論已趨一致,再進行重復(fù)考證,意義不大。如此師心自用、閉門造車就導(dǎo)致同一首詞的編年歧論紛出,如《漁家傲》(臨水縱橫回晚鞚)一詞,最早為之系年的孫民編于元豐六年,之后薛瑞生編于元祐六年,鄒同慶編于元豐四年,張志烈編于元祐八年;《減字木蘭花》(春光亭下)的編年竟多達到五種,劉崇德編于熙寧八年臘月,吳雪濤、鄒王本編于熙寧八年十月,曹本編于元祐七年三月,石、唐本編于元豐八年十月,薛本編于元祐六年四月,如果能綜參和兼顧前人成果,當(dāng)不至此。正確的做法應(yīng)當(dāng)是:在編年前,先當(dāng)知曉前此都有哪些成果和結(jié)論,然后對已有成果和結(jié)論進行綜合判斷,如已有正確結(jié)論,當(dāng)擇善而從,力避重復(fù)勞作,如已有結(jié)論皆不對,再進行重新編年。
第三,過于倚賴內(nèi)證而忽略旁證。以蘇證蘇,即用蘇詩、蘇文,以及蘇軾的交游、行蹤等內(nèi)證材料來佐證蘇詞,并為之編年,這是目前蘇詞編年的主要方法。相對于蘇詞而言,蘇軾詩文的編年要準(zhǔn)確得多,經(jīng)過施元之[36]、查慎行[4]、馮應(yīng)榴[37]、王文誥[38]等人的努力,蘇詩編年基本全部確定;蘇文,則經(jīng)過吳雪濤[39]、孔凡禮[14]等人的考訂,大部分也確定了。用蘇軾詩文來佐證蘇詞,其方法本身快捷簡便,大多時候也是奏效的,但一個不容回避的問題就是詩文與詞存在文體方面的差異性,詩文表意往往直觀明確,而詞體含蓄模糊,所以有時候以詩證詩,以文證文行之有效,而以詩文證詞則未必可行。其原因就在于詞體表意的模糊性,會導(dǎo)致我們在考論詞作過程中出現(xiàn)闡釋的不確定性。比如關(guān)于蘇軾《浣溪沙·荷花》詞,王文誥、曹樹銘、薛瑞生均是從蘇詩內(nèi)部尋找依據(jù),分別編于熙寧十年正月、元祐六年八月,而筆者則從蘇詩的同題之作中找到證據(jù)編于熙寧五年七月[40]。蘇詩編年確定無誤,以無誤之詩來為詞編年,差異卻如此之大,問題不在詩,而在詞。類似的,以蘇軾出處行藏來考證蘇詞也存在問題。蘇軾一生“身行萬里半天下”,行蹤復(fù)雜,有的地方反復(fù)經(jīng)行,要坐實每次的情形本身已屬不易,以不能坐實之行藏來為表意模糊的詞作編年,無疑難上加難。比如關(guān)于《臨江仙?夜到揚州席上作》(樽酒何人懷李白),根據(jù)詞題可推知為路過揚州所作,薛瑞生編于熙寧四年十一月,劉崇德編于元豐七年十月,曹樹銘、石聲淮編于元豐八年八月,鄒同慶、保苅佳昭編于元祐六年四月。為了確定具體時地情形,劉崇德、薛瑞生、保苅佳昭分別梳理和考察了蘇軾五次、十次、十一次經(jīng)過揚州的情況,不可謂不勤,但其結(jié)論仍非定論。所以,以蘇證蘇,倚賴內(nèi)證仍非萬能,在此情形下,不妨借助旁證和外來證據(jù),吳雪濤在蘇文方面的考證為我們提供了不錯的范例:蘇軾的《端硯銘》“銘共八句”,“銘文本身無任何線索可資系年”,吳雪濤則根據(jù)湖北《書法報》發(fā)表的文物考古消息確定該銘的時間[39](270)。類推,當(dāng)內(nèi)證不足,或者內(nèi)證無以讓人信服的時候,不妨求助于石刻、碑銘等,而不必只就蘇軾其他作品來論蘇詞。
綜上,百年來蘇詞編年代不乏人,著述頗多,研究規(guī)模數(shù)十倍于詞作本身,然成果并不理想,只有一半的蘇詞編年取得共識,另有近一半的編年仍需繼續(xù)研究。過去的著述中存在迷信前人所論、罔顧今人成果,重內(nèi)證、輕旁證等問題,今后的編年工作應(yīng)當(dāng)綜參所有前人著述,不迷信已有結(jié)論,也不回避現(xiàn)有成果,內(nèi)證與旁證兼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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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孔凡禮.蘇軾年譜[M].北京:中華書局,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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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張志烈.蘇軾三首詞系年辨[J].中華文史論叢,198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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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吳雪濤.蘇詞四首系年商兌[J].河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88(1).
[19]吳雪濤.蘇詞五首雜考[J].河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89(3).
[20]吳雪濤.蘇詞三首考證[J].河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92(1).
[21]吳雪濤.蘇詞編年考辨兩則[J].河北師范大學(xué)學(xué)報,1993(1).
[22]劉孔伏.蘇軾《八聲甘州·寄參寥子》詞系年考辨[J].青海社會科學(xué),1988(5).
[23]王文龍.蘇詞五首作年考[J].鹽城師專學(xué)報,1989(3).
[24]王宗堂,鄒同慶.蘇詞編年考辨[J].河南大學(xué)學(xué)報,1993(9).
[25]孫民.關(guān)于十三首東坡樂府的編年[J].遼寧大學(xué)學(xué)報,1994(2).
[26]劉昭明.蘇軾《虞美人》詞考索[J].國立編譯館館刊,1993(1).
[27]保苅佳昭.幾首蘇東坡詞編年考[J].四川大學(xué)學(xué)報,2001(4).
[28]張志烈.蘇詞二首系年略考[J].黃岡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2(1).
[29]李小龍.東坡詞補考[J].南陽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7(5).
[30]李世忠.蘇軾《蝶戀花·春景》作時考[J].咸陽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08(5).
[31]胡建升.蘇軾《浪淘沙·探春》編年補正[J].文學(xué)遺產(chǎn),2008(3).
[32]彭文良.蘇軾《臨江仙》(忘卻成都來十載)編年補證[J].樂山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3(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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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馮應(yīng)榴.蘇軾詩集合注[M].黃任軻,朱懷春,校.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
[38]王文誥.蘇軾詩集[M].孔凡禮,校.北京:中華書局,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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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彭文良.蘇軾《浣溪沙·荷花》詞編年新考[J].樂山師范學(xué)院學(xué)報,2013(7).
Review and Reflection on Chronicle of Su Shi's Ci Poems in the Past one Hundred Years
PENG Wenliɑnɡ,YANG Jiyu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ies in Humanities and Social Sciences,Chongqing University,Chongqing 400044,China)
Su Shi’s Ci Poems are the most important one in the Ci field,and there are many scholars who make chronicle in the past one hundred years.There are plentiful writings,including six books and more than twenty papers.However,only half chronicle of Su Shi’s Ci poems conclude common views,and another half need an intensive study.The problems in the past research are:superstitious predecessors never think about contemporary achievements,paying attentions to the internal evidences,and ignoring the circumstantial evidences.In the future,all the existing research,conclusions and achievements should be taken into consideration,and consideration also should be given to internal evidences and circumstantial evidences.
Su Shi’s Ci Poems;Chronicle;Retrospection;Introspection
I206
A
1009-8666(2017)03-0001-07
10.16069/j.cnki.51-1610/g4.2017.03.001
[責(zé)任編輯、校對:方忠]
2016-06-21
國社科基金青年項目“歷代蘇詩注本研究”(16CZW023);重慶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高等研究院研究生科研項目“宋刊《王狀元集百家注分類東坡先生詩》及海外藏本研究”
彭文良(1981—),男,土家族,重慶市人。重慶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高等研究院副教授,文學(xué)博士,研究方向:宋代文學(xué);楊基瑜(1993—),女,安徽宣城人。重慶大學(xué)人文社會科學(xué)高等研究院古代文學(xué)專業(yè)碩士研究生,研究方向:宋代文學(xu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