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 旭
(中共重慶市委黨校,重慶 400044)
經(jīng)典闡釋的三個維度
——柏拉圖《法義》的真?zhèn)沃疇?、版本源流以及解讀路徑研究
方 旭
(中共重慶市委黨校,重慶 400044)
19世紀以來,柏拉圖著作的真?zhèn)螁栴}成了學界的一個熱門話題,尤其是柏拉圖生平最后一部作品《法義》(舊譯《法律篇》)成了眾矢之的。有一批學者以不同的方式從不同的角度證明《法義》是“偽篇”,與此同時也有不少的學者力證《法義》是“真作”,隨之而來產(chǎn)生了大量不同學派的翻譯版本,不同的解讀版本,為我們呈現(xiàn)出《法義》文本研究的不同面相。本文關(guān)注的是《法義》的真?zhèn)沃疇?、版本源流以及解讀路徑三個主要問題,通過解釋經(jīng)典文本闡釋的三個維度,以期復歸古典思想之“客觀”面貌,反映現(xiàn)代研究者的思想路數(shù),揭示《法義》的解讀門徑。
經(jīng)典闡釋; 《法義》 ;真?zhèn)沃疇帲?版本源流;解讀路徑
西方學界通常認為早期柏拉圖的作品毀于自己之手,按照第歐根尼·拉爾修的記載,柏拉圖在20歲以前曾經(jīng)追隨過赫拉克利特,并作為一個追趕潮流的“文學青年”寫下很多肅劇,并試圖通過肅劇來為自己爭取榮譽,某一天他在狄奧尼索斯劇院前聽了蘇格拉底的談話之后,將自己的詩丟進了火堆(第歐根尼·拉爾修,2003:193)。不管這個傳說是否為真,起碼我們清楚蘇格拉底對柏拉圖寫作的重要性——是蘇格拉底促使他成為一個戲劇哲人,并且依靠獨樹一幟的對話性的寫作表達“蘇格拉底”思想。
在對話中,柏拉圖始終將自己隱藏在對話之后,按照其個人意志調(diào)整對話情節(jié),這樣的寫作方式也給柏拉圖的閱讀者造成極大困惑,也是柏拉圖文本真?zhèn)螁栴}困惑之所在。但在筆者看來,這恐怕僅僅是柏拉圖的一個“書寫維度”,另外兩個“書寫維度”——既包括了那些學養(yǎng)深厚的古典作品編輯者,還包括古往今來無數(shù)政治哲人對柏拉圖作品的解讀方法,這三個“書寫維度”共同參與創(chuàng)制柏拉圖的作品,編織出色彩斑斕的柏拉圖戲劇作品世界。
正如列奧·施特勞斯所說:“《法義》是柏拉圖最具政治性的著作。甚至可以說那是他唯一的政治著作?!?Strauss,1975:1)在這部恢宏大著中,幾乎涉及城邦建立的所有基本要素,柏拉圖的這部書致力于用立法以照管著人類事務(wù)的方方面面,比如,美德、教育、藝術(shù)、神學諸多問題,除此之外,他試圖給出詳盡的、有結(jié)構(gòu)的國家審判系統(tǒng)(Morrow,1960:565)。
但這樣一本柏拉圖最為重要的政治著作,卻常常遭到西方學界忽視,與汗牛充棟的《王制》研究相比——簡直云泥之別。恩斯特·巴克就撰寫過一篇文章《柏拉圖政治理論的身后史》,對《王制》對西方政治思想的影響進行詳細梳理,而對于《法義》的思想地位只是寥寥數(shù)筆帶過(巴克,2003:534)。這到底是為什么呢?《柏拉圖〈法義〉導論》作者斯泰雷(R.F.Stalley)認為原因有二:一是《法義》的文學性較之與《王制》要少,不如《王制》耐讀;二是作為柏拉圖的“形而上學”的代表,《王制》的理念論在柏拉圖作品中具有至高無上的地位,然而《法義》則對“理念”只字不提,“那些將《王制》的作者認作是真正的柏拉圖,而貶低《法義》,得出這樣的觀點也就并不令人驚訝了”(Stalley,1983:2)。19—20世紀初德國疑古風興起,許多學者視《法義》為偽作,并不出自于柏拉圖的手筆,《法義》的真?zhèn)螁栴}成為討論《法義》的主要問題之一。
《法義》究竟是不是柏拉圖寫的?實際上這并不是一個新問題。19世紀以來絕大多數(shù)的柏拉圖作品遭到質(zhì)疑,而《法義》也難以避免。比如阿斯特(Fr.Ast)在他的《柏拉圖的生平與著作》中就直言《法義》不是出自柏拉圖之手,策勒(Zeller)也用深入的研究支持阿斯特的觀點,與此同時,穆勒(Muller)以論辯性的研究以證明《法義》表現(xiàn)出一種與《王制》截然不同的哲學——暗示《法義》不是柏拉圖的作品。
到了19世紀末,疑古之風漸漸淡去,19世紀中晚期周伊特(Jowett)的學生坎貝爾(Campbell)發(fā)明的文體風格學(Stylometry)再次將柏拉圖《法義》的真?zhèn)螁栴}推向了新的風口浪尖。
那么何為文體風格學?卡斯代爾·布舒奇給出了解釋:
風格學的方法所做的是科學地研究柏拉圖對話的文學風格,這種方法可追溯至W. Dittenberger,他對詞綴μην 進行了系統(tǒng)的研究(1896):在那個時候,《法義》就已經(jīng)被認為是最后第三組對話中最后的一篇。在最新的研究中,這種方法可以幫助我們確認柏拉圖對話中的兩種風格上的明顯傾向:在他的青年時期的著作中,敘述的節(jié)奏較為緩慢,詞匯富于變化和多義;后來,從公元前370年之后,散文講究“和音”,更具技巧性,節(jié)奏也變得急速和緊湊。(卡斯代爾·布舒奇,2006:2)
這種以數(shù)字統(tǒng)計研究文體風格的學問判斷的結(jié)果可謂林林總總,有的人以作者風格為判斷標準,比如Morton 和Winspear,他們通過風格學的分析,認為《法義》的卷5和卷6非柏拉圖所寫,作品很可能是柏拉圖學園第二代“掌門人”斯彪西波(Speusippus)所作。由此,他們得出了以下判斷:“(a)蘇格拉底或者一個很老的柏拉圖的完全缺席,他們誰都不可能不能承擔過克里特的職業(yè);(b)斯彪西波的年齡;他可能比柏拉圖要小大約50歲,在公元前350年,柏拉圖是一個60歲的‘老人’,這點符合《法義》中的許多規(guī)定;然而雅典人比他的對話者還要年輕,這點在第十卷892.d-e中可以得到證實;(c)斯彪西波比柏拉圖具有更多的宗教傾向;(d)關(guān)于他的流言蜚語表明他有飲酒的習慣。在《柏拉圖的書信》第八封中(尤其是356d ff.)反映出斯彪西波關(guān)于立法的想法。” (Moton,et al.,1971:17)
更多的人直接將《王制》(舊譯《理想國》)的風格作為評判柏拉圖作品真?zhèn)蔚臉藴?,他們稱之為“王制中心論”(Republic-centred),我們通過大名鼎鼎的古典語文學家施萊爾馬赫(F.Schleiermacher)著名的《柏拉圖對話導論》就能看到這種典型的觀點:
施萊爾馬赫這部著作的一個重要特點就是特別看重《王制》(Republic),全書三個部分,前兩個部分討論全部31篇中的30篇對話(而不是35篇,沒有把書信算在里面——作者按),而整個第三部分只討論《王制》。由此可見施萊爾馬赫等疑古派的一個基本思路:以《王制》為坐標來判斷其他作品的真?zhèn)魏拖群蟠涡?,在他們看來,《王制》是柏拉圖最成熟也最可信的作品,因此凡是與之在文風、措辭、結(jié)構(gòu)和主旨方面有所不和的,就是偽作。他們認為柏拉圖自早年起就有了成熟的思想體系和自覺的寫作意圖,畢生都在圍繞一個統(tǒng)一的觀點在思考和創(chuàng)作,凡是與此有悖者即不可信。(程志敏,2007:5)
可見施萊爾馬赫的“《王制》中心論”最大的論點支持在于,他認為柏拉圖從青年時代就開始意識到自己的哲學追求,擁有一以貫之的完整哲學體系。《王制》的產(chǎn)生代表柏拉圖思想體系的正式成立,根本不存在后期的任何所謂的“轉(zhuǎn)向”。與施萊爾馬赫持有相同觀點的是肖利(Shorey),他認為《法義》和《王制》以及《政治家》三部作品雖然表面上有區(qū)別,但是實質(zhì)上柏拉圖的思想?yún)s是一以貫之的(Shorey,1903:44)。阿斯特提出的不同觀點則認為,柏拉圖本身并不存在著什么哲學體系,他的每一篇對話都是一個哲學劇本,并不可能有什么共同目的,因為絕大多數(shù)的對話沒有產(chǎn)生任何哲學結(jié)果。在他看來,柏拉圖融詩人、藝術(shù)家、哲學家于一身,根本不會提出任何肯定的見解。他的寫作目的在于推動學生們?nèi)ニ伎佳芯?,每篇對話都像是一個生命機體,是精巧完成的均衡且獨立的整體(汪子嵩等,1993:629)。但是這樣的論據(jù)并不能證明《法義》是偽造。策勒持有的“轉(zhuǎn)變論”觀點也值得一提,他認為柏拉圖的思想從早期到晚期有一個明顯的轉(zhuǎn)變,所體現(xiàn)的形式便是由《王制》-《政治家》-《法義》以及由最初的人治下降到最后的法治(E.Zeller,1839:117)。
關(guān)于《法義》的真?zhèn)螁栴}的討論,還延伸出另外一派觀點:他們認可《法義》是柏拉圖所作,但是認為這是一部“未竟之作”。
莫洛(G.R.Morrow)代表了這一派的觀點,他就認為存在兩本截然不同的《法義》。他持有的證據(jù)就是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中所描述的《法義》與我們現(xiàn)在看到的《法義》有很多出入。按照莫洛的觀點,亞里士多德在《政治學》第二卷(1264b37)中把雅典的異邦人直接稱之為蘇格拉底(另外一個比較隱晦的表達在1265al1),這是不是一個筆誤呢?還是蘇格拉底本來就存在于第一個版本的《法義》當中?我們不得而知。他們大膽推測存在兩部《法義》:一本是柏拉圖親手所寫(可能沒有寫完),而我們看到的是另外一本,這本《法義》則是之后學生編撰的(Morrow,1960:23)。莫洛的這個觀點得到了古代文本的支持,一個托名奧林匹奧多萊(Olympiodore)的人寫了一部《柏拉圖哲學導論》,他將柏拉圖的《法義》列于此書的第二十四章,這本書具體說了什么目前筆者還沒有掌握到足夠的文獻資料,但我們至少知道他可能是引發(fā)了關(guān)于《法義》的真?zhèn)沃疇幍恼匾颍?/p>
由于柏拉圖的辭世而沒來得及作最終的編訂,《法義》處于一種零亂和未曾修改的狀態(tài)。如果眼下的書看起來還算有條理,那并不是柏拉圖本人,而是某位名為奧普斯的菲利普(Philippe d’Oponde)做了編輯。(卡斯代爾·布舒奇,2006:2)
他的這種說法接著第歐根尼之口變得更加令人信服:
有人說,奧普斯的菲利普(Philip of Opus)從蠟版上把《法義》抄了下來,據(jù)說《厄庇諾米斯》也是他的。(第歐根尼·拉爾修,2003:192)
目前持有這種觀點的人基本上得到一致的意見:《法義》是柏拉圖的一部不完整的作品,造成這樣的結(jié)果的原因便是奧普斯的菲利普參與了《法義》的編輯。但問題是,他是完整復制了柏拉圖《法義》的內(nèi)容?還是他看到蠟版的時候《法義》已經(jīng)殘破不全,以自己的知識模仿,以補充那些殘缺的呢?桑德斯(T.J. Saunders)認為后者可能性較大,他在1970年出版的《〈法義〉導言以及翻譯》中提到:“奧普斯的菲利普大概把自己限定在根據(jù)柏拉圖的意愿把它縫在一起,不管是已知的還是推斷的。他不大可能過多改動過實際的文本,如果真有過改動的話:書中包括了一些細節(jié)上前后不一致和句法的不規(guī)則,而這些對于一個專心致力于重新寫作的編輯是很難會允許出現(xiàn)的。論辯突然從一個話題轉(zhuǎn)向另一個話題……”(Saunders,1970:37)
這種說法確實也在理,因為在柏拉圖學園中,很多學生都開始哲學寫作,這也包括了亞里士多德(我們可以看到亞里士多德有一些作品就是對柏拉圖的模仿),他們忠于老師的教誨。但是對于書中的一些細節(jié)上前后不一致以及句法的不規(guī)則等問題,我們很難把奧普斯的菲利普視為一個不“專心的編輯”,而很有可能他看到面臨的是一大片殘破的資料,這是一個復雜而又艱難的編輯工作,需要他對手中迥然不同的作品和觀點做出挑選和拼合。由此看來,盡管奧普斯的菲利普是多么希望忠實于柏拉圖的思想,但是由于他的能力和客觀條件的局限,他所做的工作仍然超出了對《法義》本身的編排。甚至有德國學者認為,奧普斯的菲利普將兩本不同的作品合并在一起(Bruns,1880:112)。
現(xiàn)代的柏拉圖《法義》研究始于20世紀,這個時期疑古風潮已過,柏拉圖大多數(shù)的作品都得以正名,《法義》也不例外,正如斯泰雷在他的《〈法義〉導讀》中告訴我們的一樣:至少在英語世界(English-speaking)的學者中,柏拉圖傳統(tǒng)的《王制》中心論(Republic-centred )已經(jīng)不復存在(Stalley,1983:2)。1984年庫珀(John M.Cooper)主編的《柏拉圖全集》中,庫珀對全集中文本的真?zhèn)芜M行標記,其中普遍認為是偽作的加星號(六部),存在爭議的加箭頭號(兩部),13封書信加雙箭頭號,認為其中有一些是真作,有一些是偽作。其余的作品都可以“放心閱讀”,而《法義》在全集中已經(jīng)被視為“放心閱讀”之列(John M.Cooper,1984:6)。今日的《法義》研究者再不會將《法義》視為一部柏拉圖年老力衰、文采盡失的作品,大家對于其“真?zhèn)螁栴}”存而不論,對《法義》所涉及的各個知識領(lǐng)域都進行了廣泛且深入的研究。
《法義》的寫作時間我們不能確定,但是我們能夠推測他的出版時間應(yīng)該是在公元前3世紀中期,大概是在公元前350—340年之間與其他的對話一起出版。最早的《法義》文本刻在蠟版上,那時柏拉圖學園里的學生就已經(jīng)讀到過這本著作了。
公元1世紀之時,羅馬時代的學者塞拉西盧(Thrasyllan,又譯忒拉緒洛斯)開始編撰柏拉圖全集,如第歐根尼的記述:
塞拉緒盧說,他以四部劇(tetralogies)形式出版了他的對話,就像悲劇詩人的四部劇一樣。因為他們在酒神節(jié)(Dionysia)、勒那伊節(jié)(Lenaea)、泛雅典節(jié)(Pan-athenaea)和基特里節(jié)(Chytri)上演了四部戲劇。其中最后一部是諷刺劇;而四部合在一起叫作四部劇。
繼而,塞拉緒盧說,如果把《王制》分為十篇,把《法義》分為十二篇的話,那么他的真實對話就有五十六篇……而如果把《王制》視為一部單獨的著作,把《法義》視為另外一部的話,那么這就給出了九部四部劇。(第歐根尼·拉爾修,2003:192)
塞拉西盧在此奠定了后世柏拉圖全集的體例,因為按照悲劇的做法把柏拉圖的對話每四部排成一組,而形成九部四部劇,這樣的體例不僅中世紀的手抄本對他進行了沿襲,甚至當今權(quán)威的《柏拉圖全集》英譯本(Plato,CompleteWorks,1984)都完全按照其體例編排,而《法義》被收入位于第九部二聯(lián)劇中。
在公元9世紀的時候,這個時期的拜占庭作為地中海的文化中心,典藏了不少希臘手抄文獻,《法義》的第一部手抄稿(Parisinus Graecus 1807以及Vaticanus Graecus1)出現(xiàn)在拜占庭帝國,拜占庭的新柏拉圖主義者接受了《法義》中的神學和律法的思想,并且通過密斯特拉學派(school of Mistra)在西方世界復興了柏拉圖的思想。到了15世紀,《法義》成了最有影響力的希臘作品。
《法義》的現(xiàn)代印刷本出版于文藝復興時期:產(chǎn)生了30多種“柏拉圖全集”編本或譯本,而第一個出版印刷版本的是1513年意大利出版家Aldus出版的《柏拉圖全集》兩卷本,這是最早的希臘原文本,對話按忒拉緒洛斯(Θρσυλλο)編定的順序排列(王宏文 等,1991:80)?!斗x》處在第九部二聯(lián)劇位置。大約半個世紀之后,法國出版家、古典學家埃蒂安納(Henri Estienne)(拉丁名:斯提芬納Stephanus)于1578年出版了著名的三卷本原文全集,《法義》亦收于第二卷,后世出版的柏拉圖著作的編碼,都依據(jù)斯提芬納(Stephanus)版的頁碼、各頁分欄和分行為標準制定。這些版本都源于文藝復興時期西方古典學者和拜占庭古典學者的考訂??惫ぷ?。啟蒙運動時期,厚今薄古之風大興,整個歐洲沒有出版過一部完整的柏拉圖全集,就更別說關(guān)于《法義》單行本的翻譯和注疏了。
從19世紀到20世紀中期,古典學界關(guān)于《法義》的考訂開始逐步形成規(guī)模。在這個時期的研究首推古典學者伯納特(J. Burnet)。1899—1907年,伯納特出版了五卷本牛津古典文本版(OCT)柏拉圖希臘文全集,將《法義》收入這個全集的第五卷。伯納特的考訂工作為今后的古典學研究打下了一個堅實的基礎(chǔ)。在伯納特之后,必須提到以下的三個譯本:1880年伯格(Burges)的譯本,1926年的布里(Bury)的洛布叢書版譯本,以及1934年版本和1960年版的泰勒(Taylor)譯本,這三個版本的翻譯都以貼近原文著稱,但是因為過于強求字面含意用語古奧,不易閱讀。與之相對的周伊特的柏拉圖全集(五卷本)譯本清麗可讀,但是過于自由發(fā)揮,有意譯之嫌。法國知名的布德(Budé)譯本(1951)試圖矯正以上譯本的缺陷,據(jù)說這是最好的希臘文原本,是《法義》研究者難得的參考文本。
說起《法義》單卷的注疏本,就不得不說1921年英格蘭(EngLand)的譯本,全篇雄文兩卷,對于《法義》的注釋可謂詳盡因按照古典語言學的路徑進行考訂編撰,對于不懂希臘文的人而言,閱讀甚是困難;但是這兩卷書卻是《法義》研究者必讀的書目,它能夠給予研究者很大的幫助。實際上,曾經(jīng)出版過兩個《法義》的單行譯本,最早的一個單行本是阿斯特在1814年出版的《法義》注疏本,其次是斯塔爾鮑姆(Stallbaum)在1859年和1860年出版的《法義》注疏本(Plato.TheLaws.trans.Fr.Ast.Leipzig.Weidmann,1814)。
20世紀開始,各種單行譯本層出不窮(在這里僅涉及英譯本)其中以桑德斯(T.J. Saunders)的1970年譯本名聲最大,影響也最為廣泛,桑德斯認為希臘文晦澀難解,翻譯者不得不做解釋者,對文本進行再創(chuàng)造,他的譯本著眼于大眾閱讀水平,目的是讓更多的人讀懂柏拉圖的書,采取了種種方式以使文本達到通俗易懂的目的。為使英譯本更具有可讀性, 他采用了典型的“意譯法”,將《法義》 12 卷分成 26 章。此外, 桑德斯還將《法義》中具有規(guī)范性的內(nèi)容譯成法律條文形式, 并加上編號(Saunders,1970:17)。這也是之后被學界將此種翻譯稱為柏拉圖的“企鵝化”(Penguinification),學界對于這個譯本的評價可謂毀譽參半,認為其譯本存在過度詮釋之嫌,翻譯無法傳達希臘式的柏拉圖精神。1980年潘戈(T.Pangle)在其譯本的導言中批判桑德斯譯本,反對桑德斯的“臆解”式翻譯(loose translation),他認為翻譯應(yīng)該盡量字字貼近希臘原文文本(“硬譯”),以便為讀者提供“理解柏拉圖思想的直接和無歪曲的譯本”( Pangle,1980:11)。潘戈的譯本強調(diào)輔以詳盡的箋注,并且強調(diào)“字里行間的細讀”,這樣有助于初學入門的讀者理解。然而,在很多古典學者對潘格爾的“硬譯”主張卻不以為然,比如斯泰雷(R.F.Stalley)就認為,潘戈的譯本僅僅只有希臘文注釋的價值,并且在他看來體現(xiàn)一種錯誤哲學語言,并且誤解了古典學術(shù)的目的(Stalley,1983:12)。庫珀(Cooper)主編的《柏拉圖全集》被視為當今最為權(quán)威的版本,其《法義》被收錄在第五卷,采用的卻是桑德斯的譯本,可見桑德斯的翻譯標準還是受到廣泛認可,從而具有權(quán)威性。
實際上,柏拉圖《法義》的真?zhèn)沃婧桶姹究紦?jù)的紛爭并未影響到后世對其文本的研究,自從文藝復興開始,對柏拉圖作品的解讀直接承接了古羅馬時期新柏拉圖主義,并帶有濃厚的基督教色彩。啟蒙運動時期,康德的批判哲學給西方思想界帶來了新的“啟蒙”,并迅速激起一股回歸古代希臘精神的浪漫主義熱情,這股熱情極大地影響了當時和此后的柏拉圖研究。
對《法義》的研究分為兩個時間段:第一個時間段是19世紀末期至20世紀初期,其背景主要源自于18世紀晚期德國語文學的復興,在這場語文運動中貫徹著一種意識,即只有德語才能揭示古典作品的靈魂。在這個背景之下,19世紀各種關(guān)于柏拉圖的解讀開始蔚為大觀,其間存在著兩個不同的解讀流派:首開現(xiàn)代柏拉圖的解釋學先聲的是持有“統(tǒng)一論”觀點神學家施萊爾馬赫(Friedrich Schleiermacher),與之相對立的是持有“發(fā)展論”觀點的赫爾曼(Karl Friedrich Hermann),這兩派對柏拉圖作品的解讀代表了19世紀柏拉圖的解釋學的主要潮流。
施萊爾馬赫受到德國語文學的復興的激發(fā),著手翻譯柏拉圖全集這場浩大的工程,他試圖擺脫康德派不依靠文本,只是依據(jù)某幾個純粹概念構(gòu)造形而上學體系解讀方式的窠臼,提出重新回到文本本身,并且把柏拉圖的對話當作對話戲劇解讀。他認為,正是因為柏拉圖深知書寫產(chǎn)生的困境,使得其考慮用戲劇對話的形式,他根本不認同古代作家“隱微論”的說法,他認為,所謂的“內(nèi)部學說”和外部學說“都是不可靠的”,對作品的理解取決于讀者的理解能力和認知狀態(tài),如果拘泥于外在的意思,就處于“外部學說”狀態(tài),而通過文字而領(lǐng)會了柏拉圖的真義,便獲得了“內(nèi)外統(tǒng)一”的學說,所以在他看來,柏拉圖的對話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都是統(tǒng)一的(施萊爾馬赫,2011:39)。所謂“統(tǒng)一論”的核心在于,施萊爾馬赫認為柏拉圖的對話中的“真理”只有一種,不存在“秘傳”,更不存在什么“隱微寫作”,對柏拉圖的真理的領(lǐng)會只是因為初級入門者與柏拉圖親傳弟子理解差異而造成,沒有多重真理,只有領(lǐng)悟能力的高低。
施萊爾馬赫的這種說法遭到了赫爾曼一派的反對,他們認為柏拉圖的思想是有變化的,他不同的對話反映的是他思想發(fā)展過程中的不同階段,這一派的觀點承接的是認為柏拉圖的思想本身就有一個“轉(zhuǎn)向”,也就是后人所謂的“第二次起航”。赫爾曼認為:“柏拉圖的早期對話是‘蘇格拉底’時代,而對話的整個序列則是柏拉圖的智力發(fā)展的序列?!?Kahn,1996:18)而這一派的興盛卻與1867年坎貝爾(Lewis Campbell)所創(chuàng)立的文體風格學研究密不可分,他們認為柏拉圖是蘇格拉底的嫡傳弟子,所以在柏拉圖的對話中,或多或少地存在一些蘇格拉底的哲學觀點,并且在柏拉圖早期的對話中,基本上表達的是蘇格拉底的哲學觀點。他們首先確定一些屬于蘇格拉底的基本哲學立場,對文本進行分析,成功地將柏拉圖的對話劃分為三個時段,以此認為柏拉圖對話中的思想有明顯的轉(zhuǎn)變。
第二個時間段是自20世紀50年代中起,德國圖賓根大學哲學系和古典語文系的一批青年學者開始提出一種詮釋柏拉圖哲學的新范式,即“柏拉圖未成文學說”,這個學說無疑是對以上兩個學派批判性的繼承。1959年克雷默(Hans Joachim Kramer)出版的《柏拉圖與亞里士多德論德行》,將施萊爾馬赫置于其對立面,通常也將這本書視為“未成文學說”的發(fā)軔之作,他認為“只是因為施萊爾馬赫的權(quán)威,使得這種有充分根據(jù)的觀點幾乎完全陷于停滯”(Hans Joachim Kramer,1959:226),他考慮到柏拉圖在《斐德若》(274 以下)和《第七封信》(341 以下)中對于書寫文字與口傳學說的嚴肅區(qū)分和不同評價,以及柏拉圖的親炙弟子,如亞里士多德、斯彪西波等人堅持真理的秘傳必要性。他認為作為書寫著作的柏拉圖對話既沒有包含柏拉圖的全部學說,也沒有包含他最重要的學說,要開始將目光投向柏拉圖的“未成文學說”。
圖賓根學派第三代傳人斯勒扎克(Szlezak)就認為柏拉圖的書寫并非包含了柏拉圖學說的全部,并且以柏拉圖的“阿多尼斯花圃之喻”(《斐德若》276b-277a)為例——認為柏拉圖的寫作代表的是“哲學家以游戲的方式”,通過“他嚴肅適用于所掌握的‘辯證法技藝’尋找到一個“適宜的靈魂”,并且在“靈魂的邏格斯中播種”,這說明了需要親身口傳才能起到因材施教的功效。針對口傳與書寫的作用,他提出自己的解釋——在柏拉圖學園中,柏拉圖的口傳乃是幫助其書寫而達到教育的作用,對話錄中的辯證家的對話也是同樣通過對話幫助書寫文字的邏格斯(斯勒扎克,2009:217)。
施萊爾馬赫為西方研究柏拉圖開啟了一個時代,美國的施特勞斯學派對柏拉圖作品的解讀方式開啟的是柏拉圖研究的另一個時代。該學派開創(chuàng)人物列奧·施特勞斯以宣稱發(fā)現(xiàn)中世紀的“隱微寫作”而聞名于世。施特勞斯從阿爾法拉比和邁蒙尼德的智慧中受益良多,施特勞斯認為,正是因為哲人與城邦、哲學與神學之間永恒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哲人在城邦中往往會遭遇到迫害,而這樣的迫害促成了一種特殊的寫作技巧,于是一本外傳的書定然有兩種不同的教誨:一種是大眾化的教誨,一種是哲學的教誨。由于人之天賦和后天訓練的差別,哲學的教誨必然是屬于少數(shù)人的,而大眾化的教誨無非是為了保存自身。
實際上,施特勞斯與施萊爾馬赫都希望回答這樣的問題:柏拉圖作品研習者產(chǎn)生的理解差異究竟是因為智性之差,還是德行之別?施特勞斯(2002)在《寫作與迫害的技藝》中對施萊爾馬赫的“統(tǒng)一論”展開“冷嘲熱諷”:“施萊爾馬赫曾極為雄辯地爭辯說:柏拉圖的教誨只有一種,此后為了所有實踐的自由,就將古代哲學家隱晦教誨的問題修剪得只剩下亞里士多德的‘顯白說詞’所具備的那些含義了?!笔┤R爾馬赫將人與人之間領(lǐng)悟力的高低視為通向柏拉圖理解世界維度的不同路徑,施特勞斯則是將“高貴的謊言”主動傳遞給“俗眾”,真正的真理只有少數(shù)的“哲人”才能夠領(lǐng)悟,“俗眾”與“哲人”之分的根本還是來源于“德行”。
施特勞斯學派和圖賓根學派都認為絕大多數(shù)人因為智性、德行抑或身份等原因誤讀了柏拉圖的作品,甚至將柏拉圖作品中的“戲仿”“反諷”部分當了真,他們認為只有少數(shù)人通過“秘傳”,“德行高超”或者作為“細心的讀者”才能掌握柏拉圖“真理”的本身。需要注意的是,施特勞斯學派解讀柏拉圖的目的不是著眼于文本本身,而是為了與西方文明現(xiàn)代性的困境作斗爭,他始終關(guān)注的是古代人與現(xiàn)代人、雅典與耶路撒冷之間的差異,只有進入文本,返回古典才能看清楚古代哲人的真實面孔,尋找到一條救治現(xiàn)代西方文明危機的線索。
對于古典作品而言,作品是否能夠成為當代熟知的經(jīng)典,這很大程度上來源于作品本身的傳播,按照西方學界的說法,柏拉圖的作品是完整傳播下來了,至今也不斷有學人在修編柏拉圖全集,單行本也在不斷地注疏完善。這往往會產(chǎn)生一個問題,在學者們進行翻譯和注疏中,常常要涉及一種文本的“再創(chuàng)造”,相對無法完整流傳下來的古典作品——類似于《法義》,被“托名”書寫的可能性就很大。筆者認為,如果拘泥于文本是否出自某人手筆的原創(chuàng),那么《法義》文本的研究價值,甚至柏拉圖的思想體系也要值得懷疑,這樣的思想未必過于狹隘,我們寧愿相信,無論是后期的文獻編輯者,還是解讀者,他們都窮盡自己畢生學養(yǎng),抱著對古代智慧的熱愛參與到經(jīng)典文本整理當中。哪怕有些說法與史實存在一些錯誤瑕疵,哪怕柏拉圖的某些文本的確是來自于他們的重新編輯,我們都要肯定他們的功績,因為這些作品不僅保存了柏拉圖和柏拉圖學園內(nèi)部思想,而且對人類智慧的塑造產(chǎn)生了巨大影響,正是因為有了他們對于“神圣典籍”虔誠的保存整理,才使得如今的“柏拉圖著作集”蔚為大觀,他們配得上“柏拉圖著作集”的“隱形作者”的身份。
經(jīng)典文本的書寫——正如本文此前所述,包括本人書寫、編輯者再創(chuàng)造,以及后世哲人的解讀的三個書寫維度,至于究竟作品本身是否為真?哪個編譯版本更好?誰解讀掌握了“真理”?這些問題似乎無法回答,也根本無須回答。我們更愿意秉承對經(jīng)典作品的審慎誠懇的閱讀態(tài)度,將書寫的三個維度的考察視為一種自我學術(shù)檢視,通過閱讀柏拉圖以及對柏拉圖文本的演進修正自己對古典作品理解態(tài)度,以求復歸古典思想之“客觀”面貌,從而反映現(xiàn)代研究者的思想路數(shù),更重要的是通過閱讀經(jīng)典文本認清自己的處境,以便在思想史的時間軸上找到自己所處時代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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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reeDimensionsofClassicWorks:TheResearchofDebateonTruthorFake,SourcesofDifferentEditionsandInterpretationChannelsofTheLawsofPlato
FANGXu
Whether Plato penned all his works himself is a debate among researchers since the 19th century, among whichTheLaws, the philosopher’s last piece, is a major dispute. Some scholars provedTheLawswas ghostwritten by another writer from all kinds of perspectives, while others tried to prove it is written by Plato himself. This led to different transcriptions and interpretations ofTheLaws, which offers various facets of the book. This article focuses on three important topics: the debate, different original versions ofTheLaws, and different interpretations, trying to bring back the objectivity of the classic ideas. It will give a reflect on the present thinking patterns of modern researchers and reveal the channels of interpretingTheLaws.
classic interpretation;TheLaws;debate on authenticity ofTheLaws;sources of different editions;interpretation channels
I545.093
A
1674-6414(2017)05-0012-07
2017-02-06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作為實踐方法論的實踐智慧及其應(yīng)用前景研究”(15BZX013)的階段性研究成果
方旭,男,中共重慶市委黨校哲學教研部講師,博士,主要從事經(jīng)典文本、古典哲學及政治哲學研究。
責任編校:路小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