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運龍
一
這幾天,桃花坡上的那株瀕死幾年的桃花總在他面前掙扎,讓他生出許多的愁緒。
那時岷江鹽化廠剛建成不久,母親讓他回去看看“怕是要出事哩?”母親心存疑慮地告訴他。他依然底氣十足地寬慰母親“出不了事,你就一萬個放心吧!”
“桃花坡上那樹孤桃花都有些撐不住了。”
他爬上桃花坡,那株飽經(jīng)風霜的桃樹滿樹蓓蕾,零星開放在低枝上的幾朵花已皺縮干裂,絲毫看不到半點桃花帶雨的明艷和潤澤。他蹲下來,落英枯澀,色澤寂然。放在手上已完完全全的沒有重量,輕到一種羽化。一股風吹過,那些未開的花蕾也骨碌碌地往下掉,重重地砸在他的頭上、身上。他看見這些未開先殞的花蕾,仿佛看見那從奶頭上猝然亡去的嬰兒,心里好一陣惆悵。他站起來,環(huán)視四野,陡然看見那些崖壁上的草、灌木叢都有些打不起精神了,是綠的時候了,卻見不到依稀的綠。又一陣風吹過,老桃樹滿樹的花蕾幾乎被一掃而光,他沒有聽見花開的聲音,反倒被花落的聲音振聾發(fā)聵。他不得不拖著沉重的身體回家去。
刑滿前的一段時間里,他一直在為自己出獄以后的未來謀劃,他給以前關(guān)系都還不錯,隨叫隨到的老板打過幾個電話,要么不接,要么一聽楊柳的名字就搪塞他有事,連說話的份兒都沒有。他也找了以前生意場上的朋友,想在他們那里打個下手,掙一口飯錢,他們都用鼻腔和他說話:“這兩年生意不好做啊,連自己都朝不保夕了”。他想,這世事都在一夜之間徹底地顛覆了哩,以前他們都說“縣長退休以后到我那里,你當董事長,我當總經(jīng)理”,最不好聽的也是“在我公司當個顧問,拿年薪”。四處碰壁以后,楊柳才真正地重視起自己以后的事。重視歸重視,卻依然找不到一條自己走的路:打工、做生意、回家,哪一個行當都有攔路虎,條條蛇都咬人。每每這個時候,他就想當縣長的風光、縣長的無所不能,縣長的頤指氣使。在監(jiān)獄里喂了幾年豬,時不時地撫摸著它們與它們說幾句話,幾個月下來,還與豬們生發(fā)出感情,每每它們被殺時,心里真正地難過,即使本就是一刀菜,也不無唏噓。
那天,他給豬們上好料、放好水,豬們一字排開,吃得那個香啊,完全是世上少有,他禁不住開懷大笑。笑聲很有感召力,豬們?nèi)纪O逻M食,望著他連尾巴都不甩了,常來圈舍啄食殘物的鳥們不但沒被嚇走,反而立于原地,癡癡地盯著這個熟悉的人。周圍穿著號衣的人看了一會兒,很不理會地說:“楊柳瘋了嗎?”就又去從事手上的活路了。他笑啊笑啊,笑聲不斷地變換聲調(diào),最后伏在豬欄上嗚嗚地哭了起來。豬們側(cè)耳聆聽,仿佛它們是楊柳唯一的知音。
就在那天下午,他接到憨牛的電話:母親過世了。憨牛還告訴他,母親是在為他贖罪,為了給他減刑,在環(huán)保監(jiān)視中被窩棚壓死了。楊柳軟塌塌的身體靠在豬圈上,母親來監(jiān)獄看他的情景歷歷在目,母親為他拭淚的粗糲之手讓他幾夜難眠,母親為他燒的核桃饃饃的味道又從心里彌漫出來。香消玉殞的那些花瓣在他眼前飄飛,那些孩子油污污的臉,那些鄉(xiāng)親憤怒的唾罵都從眼前一幕幕地閃過??焓炅?,他一直以為他是故鄉(xiāng)的救世主,是家鄉(xiāng)父老鄉(xiāng)親的大救星?,F(xiàn)在想來“我不僅殺害了那山上的樹,樹上的花,殺害了桃花寨,而且還殺害了我的媽媽,我不是人,是豺狼虎豹!是魔鬼,是惡煞!”楊柳一個鯉魚飛躍,騰地翻進圈欄,揮舞著雙臂,大吼著,將拳頭重重地雨點般地砸在豬們的頭上、身上。挨打和受驚的豬們慘叫以后集結(jié)在一起,共同面對他,發(fā)出憤怒的抗議聲。
他被這種眾志成城所懼怕,高揚的拳頭停在半空,聲嘶力竭的吼道,“媽呀,是兒子害了你呀!”說后,又一屁股坐在豬圈里。
豬們見狀,又小心翼翼地試探著向前走來,并發(fā)出輕微而友善的安撫聲,當豬們將他圍就時,他的心已碎了。
二
楊柳是徑直回桃花寨的。班車是下午從成都開出的,到縣城以后,他換乘一輛“野的”。野的到桃花寨的場口外,他就下車找了個背靜的地方躲了起來,天已黑盡了,他才靜悄悄陰梭梭地溜回家。
他的父親——楊爺爺正在九峰電冶廠的對面,目不轉(zhuǎn)睛地監(jiān)視那幾根高煙囪,繼承了他的老伴——柳奶奶的工作,像繼承他未盡的事業(yè)一樣。
家里冷鍋冷灶的,甚至連殘湯剩水都找不到一點,他四處轉(zhuǎn),找不到方向一樣。正準備點火煮飯,楊爺爺回來了??匆娢堇餆袅林?,就“依娜,依娜”地叫著。
楊柳有幾分心虛地從灶屋里鉆出來,“爸爸,是我”。
楊爺爺喜出望外。
“你回來,咋不打個電話,我也好把飯煮起等你呀!”
正在這時,依娜的聲音唱歌一般地響起來,“爺爺,爺爺,飯都冷了,過來吃了,我好收拾”。
楊爺爺卻不像以前那樣答應(yīng)得干干脆脆,而是邊說邊走。
“今晚就算了吧。”
“咋算了呀,飯都煮好了,你總不能害得我們明天吃剩飯呀!”說著話,依娜已走到里屋??匆姉盍?,有些驚詫地“喔,原來是縣長回來了”。
“依娜,不要笑話人?!?/p>
依娜馬上莞爾一笑,“表叔,對不起,喊錯了”。然后拉起楊爺爺?shù)氖帧白甙?,一起過去”。楊柳十分為難的僵持在那里,心里沒有深淺,依娜卻不由他想地又拉起他的手。
楊柳猴急狗急地扒下兩碗飯后,急不可耐地要回去,依娜有幾分揶揄地說:“是我家凳子上有釘子還是飯里有毒藥啊?;貋砹?,一家人說幾句話不好嗎?”在位時口若懸河的楊柳,現(xiàn)在卻不知如何應(yīng)對侄女的這句話。
“坐下來,說幾句話再走吧”。楊爺爺說。
楊柳已多多少少感到父親的處境并不像他想像的那樣,他那眉飛色舞的神情,他與依娜家的關(guān)系。
“你媽走了以后,我就讓依娜天天照顧著,隔三差五地讓鄉(xiāng)鄰們請吃,那份禮數(shù)比剛建廠時還重?!?/p>
“他們都說你媽是為他們死的,你也是為他們才去蹲的大牢,‘我們不管你誰管你。那兩年請我們老兩口吃飯的都是沖著你那個縣長的官位,現(xiàn)在請我們吃飯,都念在我們的好,心甘情愿。看了幾十年,想了幾十年,還是這鄉(xiāng)情牢實,靠得住?!?
當楊爺爺還想說什么時,院子里傳來吵鬧聲,依娜說“憨牛他們來了”。楊柳有些慌亂,意欲躲起來,卻和憨牛在門上照面了。
“大哥,回來了,連個電話都不通,啥意思嘛?!?/p>
楊柳不知道怎么回答,有些氣緊,院子里響起了鞭炮聲。楊柳被這些鞭炮聲弄得很緊張,不斷地出著粗氣。他用力推開憨牛,沖向院子,想去滅掉那些燃燒的信子,卻被院子里的人擋住了,電光火炮快把他的心都炸開了。
楊柳急得團團轉(zhuǎn),“這樣做要不得,要不得呀。出獄不是什么光榮的事,不能以此歡迎,這樣會給我罪加一等的”。
人們哪聽得進去他的話,不僅不收手,還點燃了禮花。他緊張得不知所措,只聽見沖天而去的噼啪聲音,禮花在天空中爆米花似的炸響。
鄉(xiāng)親們走后,面對滿屋子的雞蛋、蜂蜜等東西,楊爺爺說:“這就是一顆顆老百姓的心,他們曉得你為他們所做的事,也希望你回來后還是以前的楊柳”。
依娜幫著楊爺爺收拾那些東西,“楊表叔,怕啥呀,你又不是犯的那些見不得人的錯誤”。
三
柳奶奶的墳埋在那棵老桃樹的下方。老桃樹并沒有死,依然活得有鹽有味?,F(xiàn)在,楊柳正坐在母親的墳前,想起幾年前母親的那句話,心里難免悲傷。但當他看見紅上枝頭的老桃樹時,心里便徐徐地把桃花坡、桃花寨的艷美畫卷展開。
那是一個桃林環(huán)繞的老寨,滿山的桃樹自然天成地從山腳一直蔓延到山頂,曲枝盤龍,樹冠絕妙。到了春天,一朵朵火燒的云彩飄在山水間,滿坡的錦繡,次第鋪張開去。到了林中,紅英滿地,香漫一山,讓桃花寨在鳴鳥的聲聲啼唱中水靈靈地艷過其實。大躍進時,那些婀娜的樹都被丟進了土冶爐,成為黃澄澄的鐵水,而一去不復返了。以后又一茬桃樹生長起來,卻又被一把火燒了,在火地里種了一季菜籽,菜籽以后種了一季黃豆,無論是菜籽還是豆子都出奇地好。再以后,那面坡上就再也沒有桃樹生長了。只有那棵成了精的桃樹任何人都不敢去動它。
想起這些,楊柳把目光投向那些廠子。幾個廠都安安靜靜地仿佛沒有生產(chǎn),煙囪里連燃燒的火苗都沒有了,廠子周圍的樹已有了新綠。他把頭舉向天空,天空里沒有了落不盡的塵埃,他用手去抓了一把那倒伏的枯草,看看手掌,手上沒有了油污和灰渣。
“看來,我對自己設(shè)定的路徑是對的?!?/p>
他告別母親,向山下走去。
他來到桃河邊,桃花水已經(jīng)漲了起來,兒時戲水的場景又活現(xiàn)于前;他撩起桃河水,水從手指間串珠而落,他看見了以前桃河里那些隨波逐流的桃花,那些追花吻花的魚。他坐在石頭上,回望桃花坡,好大的一面坡啊,足有幾千畝。他想到了龍泉的桃花,好一幅景致,他也想到了金川的梨花,滿山遍野的那個白呀。當縣長的時候,他心儀過桃花坡,在心里種下過數(shù)以萬計的桃樹,父親說再好的桃也當不得頓,錢才是最最重要的東西,一刻也離不得。母親說,花可以亮眼,卻暖不了身。要不是寨子太窮,人們太寒酸,說不定那時搞一個項目,什么問題都解決了。如今要架這個勢,什么都得去求人,難??!
他把自己關(guān)在家里,寫出了一個詳細的可行性研究報告,開發(fā)所需的資金讓他吃驚,“媽呀,這么大一筆錢到哪里去弄??!”他說。他又翻閱那份報告,越看越害怕。啪的一聲,他把報告狠狠地摔在桌子上。雙眼怒視,恨不得把報告點燃燒掉。好一陣,他又把報告拿起來,像抓住一根救命的稻草,將其貼在心口上。他聽得見自己劇烈的心跳聲,他看見那些投資的數(shù)字,紅色的、綠色的、灰色的鈔票都化成一束束強勁的光,穿透他的心房,燒灼著他的心。
“我必須去找找我那些老部下,讓他們幫幫我。”
四
他坐在鐘副縣長的辦公室里,把那份可研報告送給他。老部下給他沏上茶,讓他坐在沙發(fā)上。一邊漫不經(jīng)心地翻著報告,一邊說“老班長,有啥需要我辦的你盡管吩咐”。然后合上報告看著他。
“我想把桃花坡開發(fā)出來,讓它成為真正的桃花坡。”
鐘副縣長做出很認真的樣子,專注得目不轉(zhuǎn)睛。
“你在分管項目,想通過你立個項,爭取資金。”
“多少錢?”
“兩千多萬”
鐘副縣長倒抽了一口氣,被什么擊中似的往后倒了一下。
“業(yè)主是誰?”
“我!”
“你?”
“是我!”
“老班長,你是知道的,國家不可能給一個刑……”,他意識到話不對頭,很滑頭地呷了一口茶?!皩Σ黄鹄习嚅L,這么大一筆錢,國家不可能無償?shù)亟o一個自然人”。
“鐘縣長……”還未等楊柳說話,鐘副縣長馬上從椅子上彈跳起來,雙手緩緩地擺動。受之有愧。
“老班長,千萬不要折煞我,你就叫我小鐘好了?!?/p>
“不敢不敢,我是求你辦事的人。如果不行,你給出個主意吧?!?/p>
“老班長,你都是智多星,我哪敢班門弄斧呀!”
“不給面子算了!”說后把門重重地拉上走了。
在樓梯上,楊柳有幾分心灰意冷。以前老鐘可是最聽他話的助手了,其他幾個他不去找,就因為多多少少都因工作鬧過一些不愉快。小鐘謙遜活潑,惟命是從,生怕和他走得不近。他蹲監(jiān)獄時,就希望他來看看,畢竟是自己一手栽培且分工上特別照顧的。現(xiàn)在卻變得那么生分和遙不可及。本還想去找找在位的幾個局長,看這情形也只能算了?!安灰o自己過不去”,真是一葉而知秋?。?/p>
在過道上,他看見了農(nóng)行的錢行長,他有幾分喜出望外,本想迎上前去拉拉手,求他幫幫老領(lǐng)導。錢行長卻低著頭,繞道而去。他這心里苦不堪言。人心冷漠,人情冷淡哩。要在以前,錢行長會拉著他的手說一大堆討好的話,有些話都讓他起雞皮疙瘩。如今想想錢行長的那些笑,不得不寒由心生。
這就是權(quán)力的最大魔力,它可以化平庸為神奇。他只要一附身,整個人便會成為一塊磁性無比的吸鐵,磁場可以大到能吸附世間萬物。那個官帽子只要一戴在頭上,光輝嘩然,可以為所有人指引朝自己的方向走來。然而這種光輝卻不具備穿透力,照亮別人時卻不能透視別人,最大的壞處是晃花自己的眼,照暗自己的心。那些為我而用的人卻將這光芒折射回來,穿透自己,讓他們看得見自己的心肝脾肺。如今,他就是失去一切光輝的人,他從獅子的王位上摔下來,以前給他整日歌唱的人為他送來鋒利的大刀,唱著喪歌為他裝飾著花圈。他冷笑兩聲,慶幸自己能夠早早地從王位上摔下來,好在還爬得不高,要不,會摔得粉身碎骨。
出獄那天,他在縣城一刻也沒有停留,像賊似的從自己曾經(jīng)風光無限的地方溜走了。他怕那些熟悉而閃著寒光的目光,他更怕那些不知道怎么稱呼的難堪?,F(xiàn)在,他卻什么都不怕了,他什么都不是,只是一個平凡得如一只螞蟻的人。他成稱稱展展、精神抖擻地走在大街上,從東走到西,從南走到北,心里很平順舒坦。
他覺得他現(xiàn)在才真正找到了自己。
他找到鹽化廠的丁老板。丁老板比他多判了兩年,卻比他提前一年出獄。丁老板被那次環(huán)保事故狠狠地教訓了一次,現(xiàn)在老實多了。嘴上從不離環(huán)保,只要是環(huán)保上的投資他一點不打折扣。生產(chǎn)以后,他不知多少次給他說,只要有用得上他的一定全力支持?,F(xiàn)在他就坐在楊柳的對面。
他明知故作地給楊柳遞過一支煙,他有些苦笑地掃了他一眼。丁老板依然那么油嘴,“還沒學會?”楊柳搖搖頭。
“領(lǐng)導,出來了有什么想法?”
“我還是你的領(lǐng)導?”
“你永遠都是我的領(lǐng)導?!?/p>
這話以前聽得太多太多了,很習慣,今天卻總是有些棍棍棒棒的不入耳,“還是叫楊柳好聽一點”。
“那咋敢呢?沒有你楊縣長,就沒有這個鹽化廠。”
“那就說我的想法吧。”
楊柳把他的計劃一五一十地給丁廠長道來,講得娓娓動聽,完全是在描繪一幅桃林的畫卷。丁廠長起初聽得連聲叫好,漸漸地眼里的光芒淡弱了,臉上的神情也黯然了。
“萬事開頭難啊,丁老板能不能看在以前的面子上,借支五百萬給我,三年后,保證還你?!?/p>
丁廠長這時如霜打的菊花一樣,把頭快夾在自己的大腿間了,好久都不抬頭。
“是不想借,還是不敢借呀?”
楊柳用目光逼視他,可他就是不抬頭,看都不看他一眼。楊柳的氣一下就爆烈了“到底借還是不借,總得放個屁呀!”
丁廠長頭低得更低了,雙手緊緊地抱住下垂的頭,生怕楊柳狠狠地給他一拳。楊柳一巴掌拍在桌上,大吼一聲:“你他媽的不是東西!”轉(zhuǎn)身揚長而去。他的眼前是飄飛凋謝的桃花,那些桃花隨流水而去。像幾十年前砍火地的那把火,把他的桃林燒了個干干凈凈。
項目開發(fā)籌資的幾條路都被嚴酷的現(xiàn)實封死了。以前唯恐巴結(jié)不上他的老板們?nèi)缃駞s是躲之不及,在他們的眼里,他狗屎不如。錢啊,可以把天使變成魔鬼,也能讓魔鬼成為神仙。和權(quán)力一樣,只要將其為我所用,將其異化,它就可以極端的妖魔化,以至于嗜血成性,嗜命成性。在位時,他害怕這些老板,但又不得不親近這些老板,盡管他們貪得無厭,追腥逐利,但他們的社會性也隨之放大,他們無意識地為一方百姓、一方經(jīng)濟創(chuàng)造和貢獻財富。同時,他們有時也不擇手段地腐蝕權(quán)力,異化關(guān)系,妖化人心,毒化社會生態(tài),污染政治文明。錢權(quán)一旦結(jié)合,異化為一已私利時,社會就會遭殃,百姓就會受害了。楊柳很清醒這一點,他也絕不做如此小人,這般惡人。他要讓桃花坡飛花流彩的決心不會因為這一切而改變,他讓桃花寨林旅結(jié)合的信心也不會因此而喪失。無論如何,他都要還原桃花寨幾十年前的青山綠水,復活故鄉(xiāng)的天藍地艷。
五
楊爺爺早早地去給白石神上香換凈水,昨晚老伴給他托夢,他心里不踏實,不得不去和白石神通明幾句。
早飯中,看見楊柳終于在萎靡好長一段時間后有了一些精神,他這心里也清風穿堂。
“昨夜,你媽托夢給我,說你變成了一個討口要飯的了。她說讓我把給她的錢全部都給你,叫你不要去討口。說有錢人的門口都拴有大藏獒,好多有錢人的心里都住著冬天?!?/p>
楊柳不明白,他的行為為什么母親那么清楚,莫非她真的在天堂時刻都注目于他。他看著父親,臉上現(xiàn)出狐疑。
“楊柳,你做啥事,當爸爸的咋會不曉得呢?”他做出幾分自豪的樣子?!懊孀邮强嚥黄鸬?。以前當縣長,不要面子不行,那是全縣的一張臉。現(xiàn)在你還有多大的面子、還有多大的臉?以前是你要多大的面子就會給你多大的面子,如今是你不得不拿自己的面子去給別人面子。人倒霉的時候,水都要卡牙齒?!?/p>
以前,楊爺爺在兒子面前從來沒說過這么現(xiàn)實的話,只有每當楊柳志得意滿時,落寞自棄時,他才偶爾罵一句“不要自己不把自己當人”,敲打一下“人啊,三起三落不到老”?,F(xiàn)在想來,父親始終都在關(guān)注和關(guān)心他,每一句話都珠璣一般通透明亮。
楊柳本不想在這些問題上給父親添煩,想要自己去解決,不想父親以這種方式告訴他一個父親的心思。他不得不把這幾天發(fā)生的事原原本本地告訴他。
“要多少錢?”
“總共估計一千多兩千萬?!?/p>
“打急抓要多少?”
“估計三四百萬。”
楊爺爺?shù)男睦锟┼庖宦?,但他不露聲色,略一沉思,話就很輕松地給兒子了?!叭陌偃f就把一個當過縣長的人嚇到了嗎?連我這把老骨頭都覺得有啥不得了呢?”
楊柳被父親這幾句話給懵住了,張口結(jié)舌得不知道如何說話了,直愣愣地望著父親。
“有些辦法,下面比上面好想,求農(nóng)民比求有權(quán)的有錢的容易。這么大個桃花寨,三四百萬元,十年前我不敢說,說了,你以為我瘋了?,F(xiàn)在值個球”。父親很有幾分得意,有點像他當年當選縣長以后的樣子。話雖這樣說,老人的心里很沒底數(shù)。放在十年以前,他說這樣的話,十拿九穩(wěn),那時人窮心正,什么東西都看得明明白白,現(xiàn)在,錢多了,人富了,心都不那么正了,氣也不那么順了,花花腸子多了。有一個吃一個的日子,你好我好大家好;手頭握著大把現(xiàn)鈔的日子,錢的分量更重了,引力更大了,人都變成錢的龜孫子了,削尖了腦袋往錢眼兒里鉆。
“其它的不說,縣上的房子賣了,加上我們手里的存款,也可以籌個幾十萬塊吧”。楊柳聽出了父親的破綻??嘈陕?,沒有答話。但父親“求農(nóng)民比求當官的有錢的好求”這話卻點亮了他的心。他知道,民間的力量是巨大的,父親和鄉(xiāng)親的力量是很大的。
楊爺爺看見楊柳三下五除二地把一碗飯稀里嘩啦地扒下,他這心里也一下有底了。
“這雜種對了!”他在心里這樣罵兒子。
楊柳走后,依娜過來和楊爺爺拉家常。
“表叔咋不去廠里找個活路做呢?”
楊爺爺就把楊柳的想法給依娜講了。依娜擔心廠里萬一有個不測,氯氣再泄排出去,“桃花坡怕又會變成爛樹坡”。楊爺爺被依娜這句話點醒了一樣。但他相信兒子,縣長都當了這么多年,這些事他不應(yīng)該不考慮到。依娜看見楊爺爺沒有答白,就又說“要花上百萬吧?”
“豈止百萬,一千萬都收不住口?!?/p>
依娜伸出舌頭。“那么多錢上哪里去找?”
這錢一出口,楊爺爺就挨了一悶棒似的低下了頭。兩人找不到合適的話題,空氣一下也凝滯了很多,好一會兒,楊爺爺試探性的問依娜。
“依娜,聽楊柳說,想在寨子里拉些人入伙,你想不想?yún)⒓???/p>
依娜是那種一踩九頭翹的女人,見楊爺爺這樣問,他也不好傷他的臉,只心虛氣凝地說“我回去商量后再回爺爺?shù)脑挕薄?/p>
依娜一離開,楊爺爺就去了憨牛家,先跟小姨子說說閑話,卻鬼使神差地說到了開發(fā)桃花坡合伙的事。
“他姑父,這樣的事,我這不中用的老婆子咋做得了主呀,等憨牛來了跟他說去,就當我們啥話都沒說。”
正在這節(jié)骨眼上,憨?;貋砹?。
“大姨父,莫得事你是不跨我家門坎的?!?/p>
“你娃娃就是喜歡戳人的痛處,把話說得那么滿,一點不留情面?!?/p>
“不喜歡的人我才懶得說這樣的話哩?!?/p>
“這倒也是?!?/p>
“干脆點!”
“你哥回來后搞了一個天大的計劃,想把桃花坡開發(fā)出來?!?/p>
“整啥子呢?”
“種桃樹,發(fā)展林果業(yè),想找?guī)讉€人入伙,我來跟你們商量。這好事總得先自己人占著才對吧?!?/p>
“我的大姨父呀,這算哪門子好事?大哥是不是想忽悠我們。”
“他還在不在桃花寨立腳,敢忽悠低頭不見抬頭見的人?!”楊爺爺?shù)哪抗獗仍掃€堅定。
憨牛知道話有幾分過了,又不愿認錯,一條犁溝走到底。對這件事他心里沒數(shù),但自小他就認大哥,大哥是他崇拜的偶像,心計多,辦法也多,只要他認準的事,沒有做不下來的。
“大哥現(xiàn)在雖然倒霉,但我相信他還有出頭的時候,兄弟在這個時候不給他撐起就不是兄弟了,這個分子我當了?!?/p>
楊爺爺為兒子抓住了一線光明和希望,因此他想繼續(xù)擴大戰(zhàn)果。又連走了幾家,結(jié)果卻讓他的心由晴轉(zhuǎn)陰,盡管都給他給足了面子,但話都說得死氣沉沉,連活蹦亂跳的影子都看不到,如今求農(nóng)民都難了。
楊柳找到老支書。老支書已七十多歲了,但人氣旺,資格老,人品好,桃花寨沒有他做不成的事。楊柳當縣長時,很少給村里開小灶。唯一讓楊柳不滿的是老書記,只守攤子,不求開拓。
老書記一家正在吃飯,老書記拉楊柳坐在他身邊,本沒有喝酒,這下卻又是喝酒又是炒菜。
“老支書,還記不記得在我辦公室我們說的桃花坡的事?”
老書記眼睛一亮。“咋不記得,只是我力不從心,干不動那么大的事”。酒一下肚,頓悟似的“你現(xiàn)在不當縣長了,是不是想干這個事?”
“老書記就是老書記呀!”
“你是干大事的人,這事你能干,我支持你,保證全心全意地支持你?!?/p>
“不是我干,我想和村上一起干?!?/p>
“村上求錢莫得一分,一起咋干呢?”
“土地,林地折價入股。”
“這樣你不是要吃大虧嗎?”
“你總不能讓我的規(guī)劃和設(shè)想掛在空中呀!”
兩委會很快通過了開發(fā)桃花坡的事,還召開戶主大會,楊柳在會上詳細地介紹項目的設(shè)想和規(guī)劃。又像以前一樣坐在主席臺上作報告,口若懸河,左右逢源,用他那善于夸張和比喻的文學語言,把桃花坡說成了人間天堂、世外桃源,人們仿佛看見那些游客絡(luò)繹不絕地來到桃花坡。車水馬龍,讓桃花寨應(yīng)接不暇。他們的投資欲漸漸地被楊柳點燃。桃花寨幾乎所有的人都相信他,他可是寨子里幾百上千年才出的一個人物啊,坐牢不是他的錯。一個縣他都可以玩得風車斗轉(zhuǎn),難道還在乎一個寨子,一面桃花坡嗎?
三天之內(nèi),600萬現(xiàn)金就沉甸甸地壓在了桃花坡。
六
按照分工,楊柳和村長負責桃花坡開發(fā)的具體事宜,老支書和依娜負責向上爭取項目。
“你這不是將我的軍嗎?我七老八十的人,讓我成天去外面跑?!?/p>
“你是老書記,面子比我大,在上面說話比我有分量。再說你代表農(nóng)民、代表‘空殼村的集體經(jīng)濟?!?/p>
他把公司取名為桃花寨林旅開發(fā)有限責任公司。他沒有去冠省州的稱謂,這樣很接地氣,也很有景區(qū)的韻味,也為以后的想象留下足夠的空間。
他起草了一個很詳細的《公司章程》,特別注意股東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很好地界定了股東和員工的關(guān)系。上班時,員工就是員工,絕對不是股東,只能按規(guī)章制度好好勞動,享有員工的權(quán)利。股東只能在股東會上享受權(quán)利,在分配上分得股利。他大膽地提出了三年不分紅、三年不退股。他提出了兩個“絕對”,一是法人股東在董事會中絕對控股,二是董事會在公司絕對控股。股東會未開之前,他真擔心章程過不了,沒想到全體股東還都基本認可。蓋手印時有個別股東有些遲滯,但最后還是都按上了。
他讓村主任依次與每戶簽訂股東協(xié)議書和勞動合同,以便以后規(guī)范管理?!跋劝咽耗驍D干凈,免得以后鬼打架”。
然后,他來啃最難啃的骨頭。
他把鹽化廠的丁總、電冶廠的田總、新型燃料廠的華總、新材料公司的付總請到兩委會議室,很嚴肅、很認真,滴水不漏地給他們講。
“現(xiàn)在,村上要開發(fā)桃花坡為老百姓致富。開發(fā)桃花坡的近期目標是栽樹建成桃花園,遠期是將其搞成一個旅游項目,以林興旅,以旅富民。所有股民最擔心的就是企業(yè)的廢氣、廢渣、廢水排放,無論是一氧化碳還是氯氣都會給項目帶來致命的傷害。雖然這幾年的環(huán)保跟進很好,廢氣的循環(huán)利用也有了跨越似的進展,但威脅并沒有消除。這樣的事一旦發(fā)生,所有股民的錢都血本無歸,后果不堪設(shè)想。因此,公司開發(fā)桃花坡這個項目不僅會成為空氣質(zhì)量的監(jiān)測園,也是我們對你們進行環(huán)保監(jiān)督的監(jiān)測園,同時也是我們共同發(fā)展的共享園。甚至有一天還可以工旅結(jié)合,互為支持,形成合力,包容發(fā)展。所以按照所有股東,也是全村村民的強烈要求必須和你們簽訂一個長期的合同,確保企業(yè)沒有絲毫的廢氣、廢水、廢渣排放,以此保證所有的果樹能到時開花,按時熟果。一旦出了問題,出問題的企業(yè)就必須賠償所有直接和間接的損失,不能讓群眾的投入受到哪怕分文的損失”。說后,他把早就草擬好的合同發(fā)給大家征求修改完善的意見。
幾位廠長面面相覷,沒想到楊柳會給他們來這一招,這招真狠呀!狠到讓你進不得也退不得。明知是他的主意,卻口口聲聲說是股東、是老百姓。盡管這幾年排放幾乎為零,也循環(huán)出了效益,但機械上的事、生產(chǎn)上的事哪個又敢保證永遠不出事呢?只要這名往上一落,手印一按或公章一蓋,隨時都面臨索賠的巨大風險。
好一陣冷場,誰都不知怎么回答楊柳提出的這些問題。問題不大的華總最先同意了合同,其他三位是一個循環(huán)體,誰也離不了誰,既是一種相互依存的關(guān)系,同時又是一種一損俱損的關(guān)系。關(guān)鍵是誰也不敢保證絕對不出一點問題。
還是丁總熬不住了,鹽化廠出問題的隱患最突出,出了問題的殺傷力最大?!白鲎顗牡拇蛩?,如果整個桃花坡的樹都一次性地死光了,會賠多少錢?”
楊柳心里一陣默算答道:“直接和間接的估計應(yīng)該在3000萬左右”。
所有的老總都背脊生涼,老丁和老田甚至開始擦汗。雙方就這樣僵持在哪里,進展不了。
楊柳想,攻不下這個堡壘,項目就沒有安全保證。老丁想倒不如趁早不辦了。不辦,投資還沒有收回,幾千萬就付諸東流了,辦,也等于幫楊柳他們掙錢。轉(zhuǎn)而又想,前幾年樹都還沒長大,長大了以后也還不到盛果期,至少五年還可以把握。
“要那樣,就把每一年的賠償計算清楚,一是我們都心中有數(shù),二是也好每年安排納入生產(chǎn)成本或環(huán)保投入?!?/p>
其他三位都認為丁廠長的主意可行。
楊柳卻另有打算,“這是個辦法,只是間接損失要按當時的市場價來計算,不好把握。
“合同上寫明按當時的市場價計算就可以了”。田總見縫插針地補上一句。
“我們都不愿意出問題,這只是一個手段,目的是不準出問題,不出問題的辦法有很多,你們都清楚?!?/p>
“有些事是防不勝防,辦工業(yè)沒有絕對安全的事?!?/p>
楊柳是想通過這一招讓這些過于靈精的老板們出點血。盡管手里已經(jīng)有600萬,但一期的缺口還高達400萬元。這錢沒有來路,必須從他們那里敲出來。
“我倒是有一個想法??梢曰獯蠹业囊淮涡詨毫?。不知你們愿不愿聽?”
四位伸長了脖子,楊柳想到了他當縣長作報告的場面,又有幾分榮譽感了。
“可以搞一個分年籌集的辦法,分輕重程度,確定你們四個企業(yè)的不同比例,然后每年按比例分上下兩個半年籌夠。前幾年可以多一點,以后每年遞減?!?/p>
丁廠長說“算是一個沒有辦法的辦法”。
四個人有些悻悻地點點頭。
“比例怎么確定是你們內(nèi)部的事,我不干預,但建議你們今年一次籌足500萬。這500萬我們公司可以借用,利息能否按照五年期的存款利率計算,五年以后連本帶息的一次歸還。”
“再是老百姓的事,也不能雞腳桿上刮油啊,我們那錢不是搶來的,是用血汗掙來的呀?!?/p>
“權(quán)當給老百姓做善事了吧。”
“那也低得離了譜子。再說,你又如何保證五年后還款呢?”
“就按貸款利息的一半如何,我再讓一步?!?/p>
“看在以前當縣長時幫過我們的份上,我們等于對你的報答吧?!?/p>
他沒有請他們吃飯,倒不是小氣,而是他認為股東的特殊性和股本的特殊性。他雖是一個獲過刑的人,但他準備活在真實的尊嚴之中。環(huán)境不同了,地位不同了,對象不對了,一種超越和解脫的輕松油然而生,他覺得他正在回到桃花寨以前背豬草背篼,背背架子時的楊柳。
省林科院青所長打來電話讓他盡快去談合作的協(xié)議,否則,院里兩年之內(nèi)都不能接他的活了。他惹不起,只有連夜趕去。
草擬的合同文本給他時,他感受到了盛氣凌人。合同完全不具商量,十分霸道,好像離了他們這面坡還真就開發(fā)不了。他耐不住性子往下看,讓他更氣不過的是必須交100萬元的保證金。項目開發(fā)成功以后,他們還有優(yōu)先入股權(quán)。楊柳將文本狠狠地撂在桌上,氣不打一處來。
“你們太不把我們當人看了吧,公司黃瓜還沒起蒂蒂,哪來的保證金100萬,你們以為我們是搖錢樹。要合作就成心,不合作就算了。沒有吃過豬肉,我還沒有見過豬跑嗎?”
楊柳怒不可遏地一屁股坐下去,目光火辣辣地直視青所長。
“合同是可以談的嘛,要不是看在你當縣長時友好合作的舊情,你這個單我們還真接不了”。所長抽抽滑在鼻尖的眼鏡。
“你這是在給我面子嗎?以前我的面子大,但不值錢,現(xiàn)在我沒有面子了卻又死要錢?!?/p>
“這樣說就不友好了?!?/p>
“是你先不友好!”
青所長走了,把他涼拌在辦公室。他這心里不是滋味啊,要在以前他早就罵娘了??涩F(xiàn)在他只得忍啊忍。他想不明白這些專家為啥會這樣,一給他們一點陽光,他們不是燦爛,而是爛燦。黨和政府重視他們了,什么事都聽從他們的意見。他們結(jié)論性的意見成為官員們決策的重要或者唯一的依據(jù),因此有些專家有的時候就會丟掉專家的良知,糊弄官員,欺騙業(yè)主,殘害社會。官員們亦學會保全,不擔風險,不愿擔當,唯專家是從,唯專家的話是聽,有時甚至把專家視為包打天下的超人,包治百病的神醫(yī)。而那些專家則變本加厲、油頭滑腦,揮舞著繩索,成為捆綁官員手腳的急先鋒,還美其名曰為他們擋子彈。想到這里,他從椅子上陡地站立,意欲速速離去。
就在這時,龍院長迎他而來了。
龍院長很精明,說話卻溫水煮青蛙。
“哈哈哈,合同本就是談出來的嘛。不著急,我們一條一條慢慢談,直到達成共識為止。”
楊柳想,我可等不起哩,按照院長說話的姿勢,三天三夜怕也談不妥吧。
合同談完以后,他有幾分欣慰。
第二天,院里就派出了專家組去實地考察并對土壤、氣候等進行檢測和化驗。
解決水的比較方案出來了。
楊柳坐在樓頂?shù)拈w樓上認真比較,方案做得很細,投資測算也很寬裕。從桃河提水投資在400萬左右,從野桃溝引水投資近500萬,雖然相差100萬元左右,但提水每年產(chǎn)生大量的動力費,引水可以節(jié)約此筆費用。楊柳在碉樓頂上轉(zhuǎn)了幾圈,隨后回到閣樓里拿起方案,邊走邊說“長痛不如短痛”。
股東會上,大家的意見不統(tǒng)一,多數(shù)股東傾向于從桃河取水,他們說“一百萬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至于說以后的電費年年支付也就不打眼了”。就連老書記都說“能省一個就省一個吧!”
爭論不下時,楊柳想到了當縣長時,桃子坪村的何書記找他要錢搞引水工程,一張口就是幾百萬,他這縣長寒酸,手長衣袖短,當著幾個黨代表沒有答應(yīng),并教育他要自力更生為主,在開發(fā)桃花坡的可研報告中,解決水的方案是提,投資不到200萬。突然,楊柳有了新思路。引水方案從投資上要多出100萬,如果我們把他們作為一個投資五六百萬的水利項目爭取政府支持,一旦爭取下來就可以變股東多投資為少或不投資。桃花寨一個村的分量不夠,我們還可以和桃子坪村一起爭取,這樣鄉(xiāng)里也可以重視和支持,桃子坪安全飲水和開發(fā)用水都可以解決。
老支書很是贊賞地點點頭,股東們看見老支書那副喜不自勝的樣子都把手高興地舉過頭頂。
“這當過縣長的人水平就是不一樣”。出會議室時有人這樣說。
“他才是桃花寨真正的財神爺哩?!?/p>
七
三年轉(zhuǎn)瞬即逝,桃花坡已被果樹的新綠覆蓋。下半坡是桃林,上半坡是甜櫻桃和紅脆李?;ㄩ_時節(jié),滿坡美艷,芳香襲人。
老書記走在桃花坡上,很是自豪地說“這又回到了七八十年前了,聽老人講,以前的桃花坡就是這個樣子”。
看見這番景象,楊柳這心里也如花而放了?!笆前。蠒?,如果我們能讓桃花寨的自然生態(tài)往回走幾十年,就是我們對子孫的最大貢獻了,我們既要綠水青山,更要金山銀山。
“還是你想得遠,謀劃得長。”
“我這不是將功補過嗎?”
“你那叫啥過啊,如果是過,也是為桃花寨,為全縣的老百姓背的過呀?!?/p>
“沒有管好,也是失職哩。”
老書記想到了柳奶奶,那么好的母親,話都到舌尖了又咽回去?!斑€是不說這些不高興的話吧。說點公司的事”。
“我觀察兩年了,桃花坡雖然有了花,有了景,有了做旅游的由頭,但還太單調(diào),規(guī)模趕不上龍泉、新津,還得在特色上做些文章。”
“你咋說,我們跟你咋整?!?/p>
“我想在桃林的四周補栽野桃樹,野桃樹枝曼自然,樹高冠大,花期相對較長,可以讓桃花坡色彩多樣。在甜櫻桃的外圍栽上日本櫻花和野櫻桃。日本櫻花簇簇累累,可以彌補甜櫻桃花單色淡的缺陷。野櫻桃樹高干直,形象偉岸,本地櫻桃花期早于桃花。這樣不僅可以延長花期,亦可以豐富花色,多姿花朵,吸引游客?!?/p>
“你這一說,連我這死老頭的心里都全是花朵了,旅游的沖動一下就上來了,想想那些整天想玩、想看的城里人,就曉得咋回事了?!?/p>
實施時卻遭到專家劉工的堅決抵制。
“如果你要那樣一意孤行,請你先給我寫個手諭,此事純屬公司單方面行為,與我劉某沒有絲毫關(guān)系”。他怒目而視,很不友好地牢牢盯住楊柳。
楊柳當著董事會一班人,好言解釋。
“我想了很久,開始,我也怕不同品種間相互飛花,影響品種的純潔性,特別怕影響甜櫻桃的獨特性。后來,我又想,花期不一樣,不應(yīng)該受到大的影響,最后,我想什么東西四平八穩(wěn)的,也弄不出什么好結(jié)果,可以試,可以闖,創(chuàng)新就會有風險。說不定弄出什么好事呢?”
幾位董事聽楊柳這么一說也就不再發(fā)言了。老書記越來越相信這位落馬后回村的縣長了。“楊柳說得有道理,牦牛不和黃牛搞在一起,哪有犏牛呢?”他反問劉工。
“反正我不同意,要這樣做,你們董事會決定,把我的話記錄在案,以后好查?!?/p>
第二年,春節(jié)剛過,櫻桃花開了,在桃花坡上拴了幾條潔白的腰帶。在萬物沉睡的時日,與桃河岸邊的楊柳一同牽引春天的鼻子往桃花坡上走。櫻花還未完全凋謝,桃花開了,先是野桃花,妖艷淡雅,任性自然,落落大方,接著是白花桃、水蜜桃,花色濃烈,殷殷紅去,接下來就是甜櫻桃,白里泛青,仙子凌波,日本櫻花簇簇累累,柔枝低垂,最是野櫻桃開得晚,從高山到半山,有些醉氧的樣子,總睡在春天的冬天里,喊都喊不醒。即使醒來,偉岸的樹上那花也是晨星似的稀稀拉拉。色彩淡粉,水淋淋地潤。
楊柳用相機記錄下這一切,又讓依娜詳細地記下不同品種的開花時間和花期。當最后一棵野櫻桃的花瓣零落而下時,依娜拿著本子氣喘吁吁地跑到楊柳辦公室。
“想不到從櫻桃花開到野櫻桃花謝,整整有三個月的時間?!?/p>
楊柳看著她那份喜悅沒有說一個字,又低下頭去寫什么去了。老書記走進來?!耙滥?,看來這花打擁堂了也會讓人幾個月喘不過來氣呀!”
“是啊,什么東西都講個氣,只要氣聚,就會成勢。只要成勢就會產(chǎn)生力量,這種力量就是我們所要的”。楊柳頭都不抬地說。
“氣勢、氣勢,還真是‘氣弄出來的”。老書記在心里念叨。
在年底董事會上,王會計興奮地給大家報告公司的經(jīng)營狀況,小小年紀的他似乎從沒見過這么大的數(shù)字,這么多的錢,聲音有些高亢且打著抖,抖著抖著就有些結(jié)巴了。
“今年公司的總、總、總收入已經(jīng)超過了700元,喔不,不是700萬元”。楊柳都聽得憋氣,老書記也聽得揪心,其它董事更是一頭霧水。
“700元,700元就早點散伙?!?/p>
“不,不是700萬,也不會是700元吧?!?/p>
“這娃一高興,話都抖不伸展了”。老書記站起來,“這樣聽下去,還不把病聽出來?楊柳,你給大家報告,利索點?!?/p>
“今年的收入達到739萬,扣除各種支出,純利潤為189萬”。
董事們面面相笑,禁不住鼓掌“這還差不多”。
接下來,董事會進入第二項重大議程。董事長老書記若有所思地把話題拋出來。
“本來,今年該給股東們分紅了,考慮到公司明年有幾件大事要做。”
“啥雞巴大事,分點紅把大家的眼睛都望穿了”。憨牛說。
“是啊,再不分點紅,底下卵子都吵翻了”。有的董事附和。
楊柳向大家示意“董事長把話說完再議論”。
“第一,明年要把營銷作為頭等大事來抓,這個錢不花不行?!?/p>
“第二,要搞幾個有影響的活動,這個錢也必須花?!?/p>
“第三,幾個企業(yè)的借款到期了,不還說不過去?!?/p>
大家面面相覷,都不發(fā)表意見。盡管小王把這些事的預算報告了,但大部分股東還是堅持分點紅,以堅定大家的信心。
看見這種場面,楊柳把要做的幾件事的細化方案給大家仔細地講解。為了推銷,我設(shè)計了系列活動,桃花開了時,我們搞一個桃花詩會,請一些國內(nèi)有名的詩人,借他們的詩宣傳,形成影響力,建立美譽度。櫻花開時,我們搞一個攝影大賽,建立一個品牌,櫻桃熟了時我們辦一個采摘節(jié)。如果行的話恢復我們爾瑪人(羌人)的瓦爾俄足(歌仙)節(jié),讓傳統(tǒng)節(jié)日成為我們營銷的平臺。這些活動是要花錢的。因此董事會建議今年的紅利分一半、留一半,留的這一半作了股本記入大家的名下。
“一半是多少?”
“請王會計給大家報告是多少?”
小王說“8300元”。
“我們還以為幾大萬哩?!?/p>
“八千多元頂?shù)昧松队?,還不如全留在公司生小崽崽”。大部分股東吆喝著贊成。還有少數(shù)人堅持分配。
最后形成股東會決議,愿留的留,愿分的分,一切順其自然。
八
野桃花淡笑枝頭,輕淺紅去時,桃林的花苞便成群結(jié)隊的含笑枝頭了,時不時地有幾朵心急的桃花爆笑開來,張揚到世界都可以聽見它們開花的聲音。
老書記和楊柳徜徉在桃林中,蜜蜂已經(jīng)唱響了桃花的甜歌,嗡嗡嗡地讓空氣在它們的飛翔中蕩秋千。他倆看見堆疊在桃枝間的紅蕾,如一塘正燃向旺盛的火塘,在陽光映照下,花蕾之間正閃爍著吸人的紅光,不禁喜從中生。
“桃花詩會的帖子都發(fā)出去了?”
“發(fā)了,都是全國有名的詩人、作家?!?/p>
老書記點點頭。
“再過三五天,這些嬌羞含情的花蕾便會燦爛成一群野性張狂的女子,它們嘻哈打鬧,追逐戲玩在桃花坡,把這面坡都會鬧翻了天。不過在那些詩人、作家們的眼里,它們可能又會變得溫文爾雅,成為一列列撫琴弄弦、彈得高山流水的古裝女子呢?!?/p>
“我不懂這些,但我曉得,啥東西,只要讓文人們一吹,死牛爛馬都會成神變仙?!?/p>
“更何況我們本來就是滿園芬芳,一坡錦繡呀!”
“你這些文縐縐的話把我都說得云里霧里了?!?/p>
他倆對視而笑。
三天以后,公司派了兩輛中巴車去接站。下午時分,天突然無情地變了臉,風從河谷呼嘯而來,寒氣砭骨,呼呼地漫天吼叫。楊柳和老支書被這惡風肆虐地鞭打,所有股東都將目光望向桃花坡,他們?nèi)寄救坏貫樘覉@揪心。那些鬼哭狼嚎的風高揚起伸縮隨意的鋼鞭啪啪啪地斜抽在桃樹上,已經(jīng)完全開放的野桃花落英飄飛,在風中掙扎著身不由己隨風而去,形成一道道粉紅色的花浪。那些花蕾被風的利剪橫著一剪豎著一剪,全部骨碌碌地在空中幾個滾翻便重重地砸在地下,成為紅艷的雨,漸漸地把桃花坡覆蓋和埋藏。所有人都仰面向天,嚎啕大吼。
“天啊,我的天?。 ?/p>
楊柳癱坐在桃樹下,那些紛披而下的花把他變成了一個粉嘟嘟的山巒。老支書用雙拳錘砸著自己的胸口。
楊柳的手機響了,《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的曲子壓過了所有的風頭,淹沒了所有的風聲。他一點反應(yīng)都沒有,不知是誰上前為他掏出了手機遞給他,他卻揮手將手機撂了。蔣大為的歌聲沒有被摔斷,更加高亢地唱響。憨牛又將手機撿起,一看是依娜的電話。馬上一頭花色地來到楊柳面前。
“依娜的電話。”
他才死而復生地睜開灰灰的眼睛,六神無主地望著憨牛,憨牛反倒火冒三丈地說“你接電話呀!”
楊柳打開電話,依娜興奮的聲音讓他十分難受。
“楊總,所有的詩人和作家全部接到,準備馬上出發(fā)?!?/p>
“依娜,不著急,讓我們研究以后再說?!?/p>
“你說啥呢,研究什么,你在說夢話嗎?”
“不,不!這里寒潮來襲,大風、大風把……”楊柳已說不下去了。
“什么風不風的,我才不管哩,我們馬上出發(fā)”話音未落,手機被關(guān)了。
他讓憨牛幫他請來老書記和村主任,幾個碩大的桃花聚在一起。大家都有些打不起精神。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知道該怎么辦。
憨牛在一旁著急,所有向他們走來的人都沒有主見。風已經(jīng)退去了,再也聽不到那種歇斯底里的喧囂,但寒潮如水而至,漸漸地上漲、彌漫,讓所有人的心都不得不再次收緊。
“你們哪還像我們爾瑪人的男人,你們的胯底下夾的不是雞巴,是火煙包(一種不結(jié)籽而長黑灰的玉米包)”。憨牛有些看不起這些男人們了。
老書記擲地有聲地說“你是當過縣長的人,啥大風浪沒見過呀,你得當機立斷,給大家拿主意”。目光堅定,手下有力地在他肩上重擊一掌。
楊柳被憨牛的不屑和老書記的信任所點醒,一個激靈從地上立起,用手拍拍滿身的花瓣,鏗鏘地吼道“災(zāi)難來得早比來得晚好,所有的計劃都不變。爾瑪人不會被天災(zāi)打垮,我們振作起來,該做什么去做什么,這次桃花詩會一定要舉辦好”。
老書記接過楊柳的話“這是天神木比塔在考驗我們,越是這個時候越是需要我們團結(jié),需要我們有信心和勇氣。操持起自己的家伙,各自去做自己的事吧”。
詩人們的心情都有些凄清,他們?nèi)ミ^很多地方參加不同的花會,但從來沒有哪次詩會這么具有情調(diào),不浪漫卻十分的婉約。他們說這才是出好詩的意境和氛圍。有個女詩人坐在水色碧麗的池塘邊,望著那微微漾起的彩漣,幾分凄婉的哀嘆。有位狂野的詩人,卻學黛玉,扛了小鋤、拿了香袋,要去壘一個香墳,那份傷懷的樣子走路都快邁不開步子了。臨走時,《詩刊》的主編把桃花詩社的牌子掛在了桃花坡,幾個大字完全用花瓣拼貼而成,香艷別致,美不勝收?!短一ㄔ姇返募右怀霰阍谖膲疖幦淮蟛?,那些總是蘊含著淡淡凄麗的詩為桃花坡鉤織出一幅更加絕色的別樣風景,讓人們在喟嘆和傷懷中傾倒在風景的狂暴中。
送走詩人和作家們的不是楊柳和依娜,而是臨盆在即的櫻花。
寒潮將時令延緩了十余天,這十余天恰恰為日本櫻花、野桃花以及甜櫻桃在時序上搭建了一個牽手的平臺,幾天之內(nèi),不同類型的櫻花同時怒放,轟轟烈烈地完全蕩滌了寒潮的穢氣。
“從來沒有看見這么隆重的花開場面?!?/p>
一個攝影師完完全全地被這些桃花所陶醉?!叭N櫻花群居一處同時怒放我還是第一次看見”,一位頭發(fā)花白的老攝影師正用廣角進行全景式的捕獲。一位年輕貌美、戴著寬沿白色帆布帽的女攝影師仰躺在地上,調(diào)著焦距,感嘆著這櫻桃的壯碩華麗,“從來不知櫻桃王子竟然這么倜儻瀟灑”。
攝影師們一起各自翻看自己的照片時,楊柳抓住機遇一個個地欣賞,一張張地細看,老書記對此本不感興趣,也被他們的照片吸引。
“幾朵花,幾棵櫻桃樹,在他們手上一弄就弄出那么好看的姿態(tài),那腰身、那胸脯、那大腿讓人眼生饞蟲”。說后,他把自己的手伸向自己的鼻子,深深地聞著,聞著,放下后又送上去,不時地偷笑著搖頭。
就在這時,憨牛氣昂昂地向他報告:“縣上派了工作組,說要審計村上的財務(wù),會計讓我問你審還是不審”。
老支書直直地望著憨?!澳阏f啥審不審的?”憨牛把話又說了一遍。老支書有些不知所措地說:“你去把楊柳和村主任給我請來”。
所有的賬冊都由審計工作組封存著搬走了。
審計結(jié)束以后,先是老書記被傳去了“了解情況”。一位戴小眼鏡的年輕人,嘴上毛都還未長硬,語言卻被凍過一樣,比石頭還硬。
“你知道你犯了什么罪嗎?”
老書記脖子一硬,倒吸一口冷氣,疑惑不解地反問:“我犯了什么罪?”
“什么罪還要我說嗎?”
老書記搖搖頭“不曉得!”
“是真不曉得還是裝糊涂!”
老書記低下頭去。不是知罪以后的低頭,而是的確不知的低頭好好地想想。好一陣子,小眼鏡都有些不耐煩了。老書記又抬起頭,很清楚地告訴小眼鏡:“不曉得!”一點不理虧的斬釘截鐵。
“真要我告訴你!”他從椅子上站起來。
老書記并不動聲色,肯定地點一下頭。
小眼鏡的臉色比先前更陰暗了一些,老書記覺得要刮風,刮風以后就得下雨,他可不能成為村上的那些桃花。
“那我就告訴你”。語音不高,語速很慢,每一個字都是從牙縫里擠出來的,有一些口臭的味道。
老書記如迎接風雨的老桃樹,泰然處之,安穩(wěn)如常。
“你犯的是私分國家財產(chǎn)罪!”每一個字的分量都很重,如射出的子彈沉悶地呼嘯而來,在他眼前炸響。
這些子彈并未把老書記擊倒,他反倒更加坦然和清醒。你這個小雜種是那路神仙,老子過的橋比你走的路多,吃的鹽比你吃的面多,文化大革命那些紅衛(wèi)兵比你兇得多吧,老子是你嚇得倒、轟得退的嗎?想到這里,他反倒把頭昂得更高。
“要判好多年?”
“那不是我的權(quán)力!”
老書記上前,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雙手送到他的面前“有本事你今天就把老子逮捕了!”小眼鏡對老書記的這種舉動不知所措了。有些膽怯地往后退。“不敢吧,沒這個膽量吧。跟老子耍威風,你太嫩了!”說后,轉(zhuǎn)身走了。
九
鐘書記對紀委工作組的匯報有些不了然,他覺得這事處理起來很難,一是項目資金雖然是國家的,但使用性質(zhì)為無償,用途的確是桃花坡開發(fā)的基礎(chǔ)設(shè)施建設(shè),包括公路、水池、引水,甚至還給了部分的種苗補貼。這些項目建成后,機關(guān)部門也組織了驗收,程序和使用上都沒有任何違規(guī)的地方。調(diào)查組的同志認為不應(yīng)該把項目與公司分開,因為這些項目是為桃花坡開發(fā)配套和服務(wù)的,是能夠產(chǎn)生收益的。再說這公司又是楊柳一手干起來的,他去處理這事,別人會怎么看他呢?說他打老班長的翻天印。
小眼鏡看見鐘書記為難地在會議室里轉(zhuǎn)圈子,把握不住的樣子,就進一步說明公司的確占了國家的便利,雖然國家的投資沒有量化到每個股東的名下,但也沒有明確這部分產(chǎn)權(quán)歸村上所有。
“事實很清楚,盡管現(xiàn)在沒有量化到個人名下,但已經(jīng)作為公司的資產(chǎn)入了賬,為下一步化公為私埋下了伏筆,只是早晚的事?!?/p>
“但就現(xiàn)在而言,定性為私分太牽強,證據(jù)不充分?!?/p>
其他的同志也覺得這樣定性過于草率和武斷。
“村上的領(lǐng)導是怎么理解這個事的?”鐘書記反問大家。
“村長說,這些項目的材料我們都是單獨陳放的,我們沒有分過國家的一分一厘,不然你們把項目搬走算了?!?/p>
“老書記說,爭取項目時說得很明白,錢是可以還的。領(lǐng)導們也都說,國家的錢就是為老百姓辦事的,只要老百姓富裕了,這錢就用對了。這才幾天,你們就翻臉了,怕老百姓富裕了。又是審計,又是調(diào)查,把桃花寨都翻了幾遍了?!?/p>
“楊柳的態(tài)度呢?”
“他說,東西全在那里擺著,我們沒有分過一斤水泥、半截磚頭,怎么就犯罪了違法了。這不是成心吹毛求疵嗎?”
會后,鐘書記去給縣委賴書記報告案子的調(diào)查情況,賴書記對此高度重視,他以為這不是公司與國家的關(guān)系,或者說在形式上是這種關(guān)系,但實質(zhì)上是國家和百姓的關(guān)系。
“老鐘啊,為什么我們紀委總是在傳統(tǒng)的思維定式中去看問題,去評判問題呢?以前大家說這是好事啊,既解決了一個‘空殼村的問題,又解決了一村百姓致富的問題。公司才剛剛起步,老百姓才剛剛看到希望,又不對了。我都不知道,國家的錢要怎么用才完全正確?!?/p>
鐘書記面有愧言,正想辯解幾句,賴書記手一揮,繼續(xù)說道“楊柳是犯過錯,甚至犯過罪,但他已被改造了。如今他是將功補過,既帶領(lǐng)村民致富,又為企業(yè)的轉(zhuǎn)型升級摸索路子,多好呀。對這樣服刑出獄的人應(yīng)多給以支持,樹樹典型,讓大家學習才對呀!然而,我們不是,總是還把他歸在罪人的行列里,左看不順眼,右看也不順眼,總找人家的不是。像這樣的公司,這樣的組織形式都不行,我們的農(nóng)村還有路可走嗎?”
“賴書記,關(guān)鍵是他們這樣做的長遠動機是什么,這個問題很重要。”
“關(guān)鍵是你們工作組把這樣的關(guān)鍵問題弄清楚沒有,如果連這個都不清楚,你匯報什么呢?”
鐘書記聽出了賴書記的不高興。
“我親自下去調(diào)查”。
“你去可以,你去是代表縣委,導向十分重要,不要把簡單的問題復雜化。要堅持底線思維,這個底線就是群眾的全面小康,要堅持問題導向,這個問題就是如何實現(xiàn)加快發(fā)展?!?/p>
鐘書記悻悻地出了賴書記的辦公室,一拳頭砸在自己的腦門子上,馬上又松開五指,摸著自己的額頭,咝咝地吸著氣。
公司召開臨時股東大會。
老支書滿臉怒氣,聲音有些低沉“今年時運不好,先是天災(zāi),現(xiàn)在是人禍,審計組走了,調(diào)查組來了,把村上弄得很緊張,有些文化大革命的樣子。愿人窮不愿人富啊。具體情況,請楊柳給大家報告”。
楊柳也臉色蠟黃,一腔怨恨。想著調(diào)查組與他談話的場景和那些狗屁不通、居心叵測的問話,他就想把桌子砸了,一拍屁股走人。他緩緩地站起來,欲言又止地咳了兩聲,還未開腔。依娜行色匆匆地在他耳邊低語。
“縣紀委鐘書記傳你問話?!?/p>
他愣了一下,馬上給股東們通報這一情況。會場立即騷亂起來。楊柳雙手往下輕壓,示意大家安靜。
“大家不要怕,這是調(diào)查,公司沒有做任何違法亂紀的事,我們不怕調(diào)查。事實終歸是事實。大家開會吧,我去一會就來?!?/p>
股東會已開完了,楊柳還不見回來。憨牛、依娜一批年輕人沉不住氣,準備去鄉(xiāng)上看個究竟。剛一出會議室,就讓老書記給叫住了。
“你們?nèi)プ錾?,你們?nèi)ブ粫o他添亂。凡是要沉得住氣,靜得了心。楊柳是啥人還要我給你們說?!”
人們都各自歸家了,還沒有楊柳的影子,老書記望望天,獨自出門向鄉(xiāng)政府走去。
老書記是自找上門的,在鄉(xiāng)政府院子里,鄉(xiāng)黨委白書記對他說“準備明天一早派人去請你,你倒不請自來了?!?/p>
“楊柳呢?”
白書記向他努努嘴,他便看見白書記的辦公室還亮著燈,門窗關(guān)得緊緊的緊張得墻體都在冒汗。
“我去看看楊柳?”
白書記愣他一眼“這不是你看的時候。到客棧先住下來,好好想想,明天還得找你哩,說得脫走得脫”。
“有那么嚴重嗎?村上那點事,你白書記有哪點不清楚。你也不幫忙說幾句?!?/p>
“人家不聽我們的,不僅不聽,還防著我們哩。既然成立了專案組,不弄幾個人擺起,咋收場呢?”
老書記若有所悟,背脊生寒。
就一個“動機”讓老書記和楊柳幾次去專案組。好在還沒打算將那些項目資金量化給每個股東。當初研究時,按常規(guī)本應(yīng)作為村上的股份入進去,這樣便可保全,一點風險都沒有,但這一稀釋,村民的股份就微不足道了,股民們堅決反對,天地良心啊,他楊柳知道國家的錢是帶了高壓電的,無論誰只要一伸手就會被電擊,甚至燒死。他沒有那樣做,他也從來不打算那樣做。老書記更是心細如絲,謹慎從事,經(jīng)常給他敲打,提醒他“不要像上次那樣,自己把自己丟進去”,也告誡他“不要讓我這快入土的人,還把尿拉在床上”。然而,他出獄以后,總想好好地干幾件事,以解決心頭之痛、胸中之愧。時時事事都以公司和村民為重,卻處處都有眼睛戴了變色眼鏡盯住他,好像只要犯了罪,你到死都是戴罪的,即使死去,那份罪都入不了棺,進不了土,還會陰魂不散地在曾經(jīng)生活、工作、學習過的地方游蕩,時不時地哀鳴幾聲,聲震山谷。
回家的路上,他不無感慨地對他說“老書記啊,你的黨齡和我的年齡差不多。雖然我現(xiàn)在不是黨員了,但我這心里還是有黨的。我工作上失職對不起黨,但我們的一切還是黨給的。我的信念沒有變,我的信仰也沒有變。否則,我出來后,混口飯吃是不成問題的。我苦心地追求這一切,說大了是為村民,說高一點也是為黨哩。以前坐在縣長的位置上,高高的,多顯赫、多威風啊,想低調(diào)也低不成,那么多人把你托得高高的,那么多托舉你的人,到如今才知道有多少是真心托你的,有多少人是苦心托你的,有多少人是真心讓你摔下來的。如今,我也成為托人的人,心里倒安適了、坦然了,但我敢向天起誓我是真托、甚至于死托,不愿意看見被托的人在我手上摔下來。想不到的是,以前托過你的人,現(xiàn)在你托他了,他又覺得你托他的手怎么會那么粗糲、那么僵硬,周身的不愉快。哪怕你盡其所能讓手涂上護手霜,手臂也柔軟一些,他又說是手軟了,有壞心眼了,手細了,有壞毛病了。犯過罪的人大公少私會成為罪,埋頭奉獻,忠心耿耿也會成為罪。在那些辦案人員那里,他們可以不顧歷史,不講條件,以己之心度他人之腹,以現(xiàn)在的狀況去追溯十年二十年前歷史。歷史必須是今天的面目,昨天必須服從今天。他們總是可以找出今天的一條理由去顛覆昨天,你卻不能有一條理由把昨天的事客觀公正原原本本放在昨天。我們的子孫不能像我們,反倒是我們出生時就必須像我們的子孫。我真的不知道,我們是在往回走還是在往前走,我們是在順其自然地走,還是在順其一些壞主意走”。楊柳苦不堪言地望著老書記不住地搖頭。
“楊柳啊,你說了一大堆,有些話我懂、有些話我不完全懂??晌业闹庇X是,這書記是越當越不會了、越當越對不到路了。老古董了,什么東西都該入土為安了?!?/p>
在常委會上,是賴書記苦口婆心地教育一些極端思想的常委,一再提醒“我們不能只把群眾掛在嘴上,可以天天把話說得天花亂墜,可以當著他們的面掉眼淚,但一涉及到他們的具體問題就推三阻四,就紅綠燈一起亮。把政策作為鐵板一塊,以此去切割群眾的利益,以此作為自己的安全帽、護身符,只要自己平安,不要群眾致富,只要自己隨心所欲,不要群眾安居樂業(yè)。群教活動結(jié)束了,作風是不是真正轉(zhuǎn)變了,心里是不是真正裝著群眾了,值得我們深思哩。群眾現(xiàn)在怎么評價我們呀,門好進了,臉好看了,事更難辦了”。
最后,常委會議定:將國家的投入作為村上的集體股份,要求財政上加強資金的管理。
村民們堅決不干,楊柳和老書記把口水都說干,大家就是不干。依娜站出來說“縣上有七算,我們還有八算哩,國家的錢都修了路、筑了溝、建了池了,變成水泥砣砣了,要搬他們搬走,我們不要。苗木補償款可以作為村上的投入入股”。沒想到依娜的話卻遭到憨牛的炮轟。
“苗木補貼我們補了幾個錢,縣城周邊的村補得比我們多得多,那些錢他們都不一家一戶入股,憑啥我們就非入不可,手心手背都是肉,我堅決不干!”其它的股東也接話說:“堅決不干,堅決不干?”個別股東還振臂高呼。
會議形不成一致意見,楊柳和老書記只好以休會來緩和。思來想去,楊柳找到了解決的路徑。
股東們舉手表決通過,國家的資產(chǎn)歸國家、村上不沾染,以防不測,公司可以采取租用的辦法解決。至于租金,賴書記說“一塊錢也算租金”。鐘書記說“這本來就是討價還價,租金低了,維護費都不夠”。形不成一致意見,財政局的同志說,全縣那么多條路都沒有這樣,如果真的交給交通局管還成為一大包袱,還不如好事做到底,交給公司。扯過去又拉回來,最后讓交通和財政局與公司協(xié)商資產(chǎn)出租,每年租金一萬元。
楊柳沒有出現(xiàn),而是讓大家選出股東代表去談,面對縣上的人,憨牛和依娜一點不怕。
“一萬元,我們不租,有本事你們把它背走”。依娜有些不講理。
“幾百元以內(nèi)可以,但資產(chǎn)的維護保養(yǎng)必須你們負責”。憨牛出了一個價。
這事顯然談不下去,最后也就只好不了了之。盡管這樣,楊柳心里還是覺得愧對縣上,老書記也覺得理虧。股民們都教育他倆“傷疤還沒好就忘了痛”。楊柳粗略地算了算,他當縣長時這樣的投資,心里一沉。
“真不是個小數(shù)呀,這些資產(chǎn)如果好好地研究研究,分清不同的性質(zhì)和用途,制定一個管理辦法,也許是一筆不得了的收入”??磥恚瑖业臇|西畢竟不是私家的東西,公有的東西就是沒有的東西。都是資產(chǎn),在國有那里就成了虛的,在自己那里方才成為實的,虛作實來實亦虛,實到大處實卻無呀?!?/p>
十
丁、華二廠長急匆匆地找到楊柳,丁廠長心有愧色難以啟齒。楊柳就拿臉色示意華廠長。
“老領(lǐng)導,這幾年,我們這心一直都忐忑不安,惶恐到連一個安穩(wěn)覺都沒睡過。好在還沒有出事。現(xiàn)在不出事,也不敢保證永遠不出事,只要存在這種可能,睡覺就難免做惡夢,真正出了事,桃花坡被毀,我們倒閉,賠是一回事,但要恢復桃花坡又得多少年呀。所以,我們想和老領(lǐng)導一起干,我們?yōu)樘一ㄆ律系漠a(chǎn)業(yè)做下游,搞加工,種養(yǎng)加銷一條龍”。華廠長眉飛色舞,心里似有依稀的無數(shù),他們怕楊柳不接納。
楊柳若有所思,口無只字,默默地將目光望向遠方。這些廠到目前都還是他的心腹大患,看著那些銹跡斑斑的高爐,那赫然入目的大罐,那高聳入云的煙囪,他心里就疼。他和他們一樣,每一天都擔心那煙囪里冒出恐怖的黑寡婦襲擊隊,每一粒塵埃都是一具威力無比的人肉炸彈。一旦公司的桃林被毀,櫻花不再,對他和股東們來講將是一種怎樣的景象啊,心里的花被摧殘,心里的希望被覆滅,股東們揚起的帆被折斷,那是淚水能夠澆醒的嗎?那是呼喊能夠喚回的嗎?那是血液和生命都換不來的呀。
“等老書記和村主任回來以后,我們商量一下吧”。楊柳的目光依然堅定地望向遠方。
“合作以后可以做很多事”。丁廠長生怕他肚子里的話生蛆。
楊柳收回目光。“有什么事可以做,說來聽聽”。
“桃花坡如今已成為一張名牌,旅游的人越來越多。我的一些朋友看了以后,就問有沒有別墅賣。我搖搖頭,他們就很不理解地說,這么好的地方,現(xiàn)實版的世外桃源,為什么不搞旅游地產(chǎn)開發(fā)呢?”
楊柳的眼里放射出找到知音一樣的光芒,看看一同坐牢的人有了一同建別墅的默契了。但他什么也沒說,“還是給股東會寫個入股的申請吧”。
七年了,賴書記還是第一次來到桃花坡。他鉆入林子,碩果盈枝的櫻桃,翻白透紅的水蜜桃讓他目不暇接。鉆出果林,他感到周身都是果味。他又去看了水池、水渠、水網(wǎng),連養(yǎng)雞場、野豬飼養(yǎng)場,一個都不放過。他不無感慨“就連一個圈舍都是一個景點,這桃花坡就是升級版的世外桃源”。
老書記聽著賴書記的這幾句話,老眼都亮成一道縫。還未等他感謝,賴書記倒又說話了“楊柳今天哪去了?有意躲我嗎?”
老書記馬上躬身解釋。
“先前不曉得賴書記要來,到縣上去辦事去了,請書記原諒?!?/p>
“不是我原諒他,是請他原諒我呀。這么多年了,好歹以前還在一個班子共了幾年的事,卻沒有來看看,與他說說話”。老書記不知如何回話,倒也心有靈犀地奉承道:“楊柳也經(jīng)常提起賴書記,說你眼光遠、心胸大”。賴書記也大受寬慰,不相信地詰問:“真的嗎?但不管怎么說,我還是他堅定的支持者”。
“我們都聽說了,股東們都心知肚明,感激你這個好書記??!”
他又神情飛揚地盯著老書記:“真的嗎?”
“真的、真的!”老書記拉住賴書記的手使勁搖,搖得賴書記開心的大笑。
“哈哈哈哈,哈,哈,哈”。
其實,楊柳并沒有走遠,他就在母親的墳前。每年櫻桃紅時,他都要摘一盤紅艷艷的櫻桃供奉在母親的墳前,跪在那里和她說一席話,很久以后才很是不舍的離去。
他知道賴書記要來公司視察,他有意回避了。盡管他聽說了賴書記在他公司的案子中為他說了話,也幫了公司不少忙,以前的那些不愉快的事始終揮之不去。因此,他不想去湊這份熱鬧,讓自己難堪。
氣流當中的那一串很空曠但又很有磁性的哈哈聲讓他感到難受,這種時候、這種場合,不知他笑給誰聽,也不知賴書記在笑誰。楊柳只是輕輕地笑兩聲,意味深長。
今天,他坐在那里,默然已久,要說的話早已說完,就是不忍移步,總以為母親含淚的眼睛死死地牽扯著他。甜櫻桃紅得如淤了血,那血卻被厚厚的皮包著流不出來,不像本地櫻桃紅紅地亮著,輕輕地一吻,滑滑的果肉便滿口如怡了。
“楊總,賴書記在村上開會,讓你回去。老書記讓我來喊你?!?/p>
“依娜,你說去不去呢?”
“人家是大書記面子是傷不起的,這不跟你當縣長時一樣嗎?”
是啊,別在人家給你面子時不要面子,自己不要面子不要緊,千萬不能去傷了領(lǐng)導的面子,以后他不僅再不會給你面子,而且還讓你活不出一點面子。想著想著,旁若無人地大踏步向山下走去。
臨走時,賴書記拉著楊柳的手。
“這下,我這么多年的心病讓你給醫(yī)好了。這就叫轉(zhuǎn)型升級,這就叫綠色發(fā)展,這就叫既要綠水青山,更要金山銀山啊。葉主任,回去讓宣傳部和省電視臺、中央電視臺聯(lián)系聯(lián)系,做好宣傳和報道,典型啊,好典型?!?/p>
楊柳的心里暖暖的,老書記的心里也暖暖的,整個桃花寨都暖暖的。楊柳望著遠去的車隊,賴書記那暢快曠達的笑成為涼爽可人的風讓他滿懷愜意,以前好像并不認識這個人。
十一
在成都的新會展,桃花林旅集團公司正在進行一場聲勢浩大的推介會。丁總正滔滔不絕地向來賓介紹現(xiàn)代版世外桃源項目的設(shè)計和開發(fā)情況,臺上有公司文藝隊的臺柱子——被譽為蔣大為第二的歌手正聲情并茂地演唱《在那桃花盛開的地方》,歌猶未終,便有一群窈窕淑女齊聲朗誦《桃花源》,音韻裊娜,柔美輕蕩。那些一流設(shè)計的別墅,一幢幢掩映在綠樹紅花之中,清流繞居,鳴鳥婉唱。參觀的人流連忘返,邁不開步,說不出話,禁不住嘖嘖贊嘆。輕輕摸一摸,又深深地嗅一嗅,驚嘆地像病了一樣。
連臺的是商品展銷,果酒、果汁、果脯、果蔬,還有野豬肉、土雞蛋、玫瑰餅、牡丹油、牡丹茶,琳瑯滿目,異彩紛呈。華總美食家一樣介紹完美酒,又介紹肉類,忙得團團轉(zhuǎn)。
接著便是旅游項目,依娜請來了近二十家旅行社、十余家自駕游協(xié)會,還有途程、驢媽媽、騰訊等網(wǎng)絡(luò)公司,推出了兩日游、三日游的線路產(chǎn)品,并當場出臺了一些刺激政策。推介會完后,幾乎便與所有的公司簽訂了合同。
村主任正在北京找國家發(fā)改委申報野桃溝高爾夫項目,老書記蹲在賴書記那里,“我這可是最后一次求你,低空旅游桃花寨有資源有優(yōu)勢,你幫幫我,幫一個老黨員、老支書,這可不是我的面子,是全村和公司300多名黨員、近2000人的面子”。賴書記又遇上個更賴的書記,秀才書記碰上個兵書記,一臉苦樣,無可奈何地說了幾個“好好好,好好好。不答應(yīng)你,我一周都上不了班。”
老書記得勢還不饒人,“不是一周,是一年”。
臨出門時,賴書記心有不安地對老書記叮囑“也該考慮你的接班人了吧。有人選了嗎?”
“那不是有現(xiàn)成的嗎?”
“你說楊柳嗎?”
老書記點點頭,“不過,他從沒說過要入黨。我試探了幾次都失敗了”。
“要不然,請大書記做做他的工作?”
“入黨必須是自愿!”
話就說到這個份上,懸在空中落不了地。
回到桃花寨,正是晚霞滿天的時候,老書記望向自己祖祖輩輩生活勞動的寨子,那份遙遠的滄桑被落日的光輝點燃,桃花坡流淌著那么華美的色彩。他這一輩子何曾想到過桃花寨還會桃花依舊、綠水依然。他的心里隱隱地被針刺了一下,收縮的痛一下,又痛一下。
他這副擔子一直未交出去,就是還沒有找到一個合適的人,年輕人他還沒有看重一個,都輕飄飄地著不了地。村主任呢?又總是在關(guān)鍵時候把持不住方向,缺乏內(nèi)斂和定力。楊柳回來以后,他就思來想去地看了很久,由不放心不信任到信任和十萬個的放心,他卻冷水煮青蛙,這么久都熱不起來?,F(xiàn)在公司這么大、利益這么多更不是一般人可以拿捏的。
老書記沒有回家,卻徑直朝公司走去。
楊柳的辦公室的燈已經(jīng)點亮了,燈光從玻璃上射出去,把外面的院子照得透亮,他還從未看見過他辦公室這么輝煌的燈。他知道他正忙著,便不忍心去打擾。
他坐在轉(zhuǎn)椅上,沒有去開燈,想就這樣在朦朦朧朧中靜靜地呆一會兒?!芭尽钡囊宦?,燈亮了,白熾的光有些閃眼。楊柳走上前,雙手遞過一份文件似的東西。
老書記并未伸手去接?!吧稏|西?”
“我的入黨申請書。我想了很久,不管怎樣,我還是黨的人,這輩子姓黨是任何東西都改變不了的!”
老書記迫不及待地伸出顫抖的手,如獲至寶地雙手捧著,眼睛卻專注而鐘情地望著楊柳,什么話都沒說,老淚從深邃的眼窩里滾落下來。
楊柳望著老書記,淚眼迷蒙。
漸漸地,他們兩人都笑了,開始是輕輕的,繼而便朗聲大笑。
責任編校:石曉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