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清麗
走向人內(nèi)心的路,永遠(yuǎn)比走向外部世界要漫長得多。
——維吉尼亞·沃爾芙
一
滅頂之災(zāi)并不是忽然到來的。它從年初就拉起了警報,只是當(dāng)事者忙于考職稱、評獎,無暇顧及。整天在電腦前寫東西的人,眼睛酸一點(diǎn),耳朵鳴一陣,眼藥水滴了,中西藥也吃了,能有什么大事?年紀(jì)輕輕的。再說,即便當(dāng)時引起足夠的重視,也沒用,全世界醫(yī)學(xué)界拿它都毫無辦法。它,叫多發(fā)性神經(jīng)纖維瘤。通俗地講,就是凡有神經(jīng)的地方,都可能長一大堆土豆般的小東西,種一個,收一窩。
多發(fā)性——神經(jīng)——纖維瘤,這一層層讓人絕望的遞進(jìn)關(guān)系讓女記者楊菲先是雙耳聽不見了,再后來,比如今天,做了伽馬刀后,左眼那唯一的光亮也蕩然無存。
三十五歲前,楊菲漂亮、優(yōu)雅,全國知名文學(xué)大刊主編,京都風(fēng)頭正健的十大青年女作家之一,由她的小說改編的電視劇也已開機(jī)。不敢說所到之處,眾星捧月,但也花團(tuán)錦簇,一路春光。三十五歲生日剛過完,楊菲就成了聾子、瞎子,以后等待她的將是被丈夫拋棄,被病變折磨得不成人樣的殘肢疾膚,是更年期,是孤死家中,無人問津。
楊菲進(jìn)手術(shù)室時,她沒讓護(hù)士推,而是自己昂著頭、挺著胸走進(jìn)去的。雖然早有思想準(zhǔn)備,但她沒有想那么具體,她想要么一了百了,要么人生亮麗如初,因?yàn)樗嘈拍莻€剛從美國回來的全醫(yī)院最年輕的神經(jīng)科主任了。從第一次她踏進(jìn)這所全國頂尖的醫(yī)院坐在讓她心跳的年輕主任面前的椅子上時,她就把她的性命完全交付給了他,因?yàn)樗淖孕?,他清亮的眼神,他那堆在書桌上的發(fā)在世界知名醫(yī)學(xué)雜志上的論文,太值得信賴了。他的身上散發(fā)著一般男人沒有的那股淡淡的卻又讓她迷醉的味道。什么味道,楊菲說不清,但是她知道那是最能誘惑女人的,特別是像她這種走遍全國各大醫(yī)院,最終幾乎可以說是死死拽住了他的女病人。他剛看到楊菲時,眼神多情得讓楊菲好似回到了十八歲,春波一浪接著一浪,攪得她面紅耳赤,前言不搭后語。那時,是她一個人來的。那時,她能聽見,右眼雖然有些脹痛,但絲毫不影響她對一個男性的判斷。從事寫作十幾年,什么男人沒見過?她還笑著告訴他,她要給他寫一篇報告文學(xué),發(fā)在《人民日報》上。
那天,她還不知道她得的是神經(jīng)纖維瘤,更不知道全世界拿它都沒辦法,要是知道,她會很珍惜有聲音有光亮的世界的。前不久,她讀了一本《植物知道生命的答案》,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白活了,要先結(jié)實(shí)地活著。那時,也就是三個月前。三個月前,他給她看病,微笑著說,放心吧,不是什么大病,我在國外見過此病。就是聽了這話,她回到單位,參加了高級職稱評審,申報了魯迅文學(xué)獎,她還找到社長歷數(shù)了自己多年來的工作業(yè)績,想為年底當(dāng)副總編沖刺,而且反饋的消息都是樂觀的。她還想著,要結(jié)束自己并不如意的婚姻,找到自己的真愛。
僅僅四十分鐘,世界天翻地覆,風(fēng)云激蕩。人生的風(fēng)月寶鑒懸在她眼前的不是美女,而是骷髏。
如果早知道全世界拿這種病沒辦法,楊菲會讓職稱、評獎還有那個副總編滾到一邊去,三個月時間,整整九十天,她要到全國各地,不,世界各地好好走一遭,傾其所有,買遍京城商場名牌衣服,每天換著穿,要跟心愛的人把一天當(dāng)作一生去過。還有,她不會選擇這個讓她看不見聽不見的伽馬刀,雖然后來年輕的神經(jīng)科主任說了,如果不做伽馬刀,連命都會沒的。聽不見,看不見,要命何為?
母親要是在,她會撲到她懷里大哭一場,可是母親沒了,她躺在家鄉(xiāng)的蘋果園里,已經(jīng)三年了,墓地上開滿了黃色的小花兒。
丈夫就在身邊?對,肯定是他,雖然看不見,聽不見,但是楊菲能聞到,丈夫就坐在她床邊。一個跟自己生活了十年的丈夫身上的氣味,做妻子的,當(dāng)然熟悉了。丈夫一直握著她的手,起初是輕輕的,好像怕握痛她似的?,F(xiàn)在,五個手指頭緊緊地與她相摳著,身子也貼過來了,起初她想推開他,她想病房里一定有別人,雖然她知道這是間單人病房,可是剛手術(shù)完,一定有人,但不是熟人。味道是陌生的。丈夫把她摟得緊緊的,她感覺他哭了,眼淚滴在了她的手背上。應(yīng)當(dāng)是她這個病人哭呀,反倒是丈夫。丈夫的哭,讓她因?yàn)橥蝗缙鋪淼臑?zāi)難還有人幫頂著,絕望削減了不少,她輕輕推開丈夫,說,咱們回家。
年輕的科主任終于來了!自從她看不見聽不見后,她一直盼著他來。她要他給她一個說法,一個交代。細(xì)思量,說法交代給一大堆,又有何用?當(dāng)她確信他來了后,她痛苦地把身子扭成了麻花,把頭埋在了被子里。
沒了眼睛和耳朵,她的嗅覺現(xiàn)在倒格外敏感了,她聞到了那股沒有煙沒有酒只有他獨(dú)有的味道撲進(jìn)了她鼻孔,近到她都能聽到他的呼吸聲。他要干嗎?丈夫還在跟前呢。他拉住她的手,她以為他要握,他在她手心里輕輕畫著,她起初很惱怒,以為他這個時候還跟她調(diào)情。他還敢?后來,他仍在畫,是一筆一畫地畫,她才明白他在她手心里寫的是字,是一個詞:對不起。
年輕的主任沒有治好她的病,僅給她的丈夫示范了跟她溝通的唯一的方式,那就是在她手心寫字。從此,她傾聽和注視世界的方式就只有手心。當(dāng)然,后來又延展為胳膊,甚至腿,這是后話了。
一切黑暗時,她沒哭,丈夫哭時,她沒有哭,卻為一個不相干的人,一個讓她肝腸寸斷的詞,滂沱大哭,這一哭,直哭到出院,直哭到把對那個她曾頂禮膜拜的全國的醫(yī)院踩到腳底,把那個曾擊起她情感漣漪的男人打到十八層地獄。
二
姐姐是第二天到的,一大早。
楊菲生活得意時,無暇讓姐姐到身邊來與她分享;她病了,需要撫慰時,第一個想到的卻是姐姐。雖然是丈夫的主意,但是也契合了她的心境。她真怕姐姐責(zé)怪她。
姐姐身上的味道,是久遠(yuǎn)的陌生,但是她知道那是姐姐。姐姐剛握著她的手,她就知道,那是她一母同胞的姐姐。姐姐是第一次到北京來,鄭重其事地用了化妝品,不用說是那種低廉的,味道刺鼻的劣質(zhì)品。衣服不用眼睛看,也知道來自老家縣城東街那個擠得人都無法呼吸的批發(fā)市場,布料是粗陋的,上面還有沒來得及剪掉的線頭,樣式是煩瑣的,摸在手里有不少褶子,有些還掛住了她的指甲。雖如此,仍親切。
痛苦消解了一夜,見到姐姐時,楊菲已經(jīng)不像起初陷進(jìn)黑暗中那么絕望了。
整夜,除了消弭痛苦,她也把未來的日子細(xì)細(xì)捋了一遍。睡時,丈夫握了一下她的手,說,十點(diǎn)半了,睡吧。她緊緊偎依在丈夫懷里,眼淚一直流個不停。丈夫在她手心寫字,被她擋住了,說,我沒事兒,你睡吧。丈夫睡著后,楊菲背過身,面向窗戶。窗子開著,吹進(jìn)來的風(fēng),涼涼的,已經(jīng)處暑了,一定是有月亮的,她感覺月光照進(jìn)了房間,罩在自己身上,也是冰冰的。她估摸她精心挑選的白紗窗簾,在微風(fēng)中,也一定輕輕擺動著。她的家,她雙手建立起來的家,大到家電,小到手片大的一個相框,都是她跑遍全城,貨比三家,精心挑選買的。一百四十平方米的房子,在她這樣的年齡,已經(jīng)相當(dāng)大了。還有她的事業(yè),從大學(xué)畢業(yè)進(jìn)到這個雜志社,就跟林黛玉一樣不敢多走一步路,不敢多說一句話,整整十三年,從助理編輯、編輯、副主編到主編,不敢說步步驚心,也可以說是事事小心。因?yàn)樗溃约阂粋€農(nóng)村孩子,沒有背景,要在這個人才成堆的大都市,在這個全國作家仰慕的雜志社立穩(wěn)腳跟,是多么的難。終于苦盡甘來,在全社最新一次民主測評中,她排名第一。而這時,她的一個中篇小說,又得了魯迅文學(xué)獎,可以說到年底,順風(fēng)順雨就能當(dāng)上副總編。
現(xiàn)在,疾病,使得所有的光華,都變得毫無意義。毫無意義的生活,對一個心高氣傲的女人,意味著什么,不言而喻。
楊菲起身上衛(wèi)生間,自信自己在黑暗中沒問題。住了兩年的家,怎么會呢?結(jié)果腿還是撞到了門框上。平常不是摸黑上衛(wèi)生間的?對了,那時,有月光,現(xiàn)在,她是瞎子,即便華光齊射,對她都毫無用處。她忍著痛,慢慢地挪著小碎步,好像挪了一個世紀(jì),總算上完廁所,她忽然想了此殘生。她直直地挪向客廳,她知道衛(wèi)生間直對著的是她最喜愛的單只白布藍(lán)花沙發(fā),摸到了沙發(fā)寬大的后背,右拐,直對著就是大門,開門,下電梯,出單元,就是院子。直走到冬青樹籬,拐彎約二百米就是大街,一輛接一輛的車,大車小車,寶馬林肯現(xiàn)代應(yīng)有盡有。她只管迎著這些車流,就像《魂斷藍(lán)橋》中的女主角瑪拉平靜地迎著卡車,任憑車燈在臉上照耀,在人群的驚叫聲中,結(jié)束自己的生命;或像身著一襲黑天鵝絨長裙的安娜,跳下鐵軌,讓呼嘯而過的火車結(jié)束自己無望的愛情。從此,芳魂散去,一了百了。
不能穿著睡衣。要走,也要走得體面些。她摸到大門右邊的飯桌,靠外的椅子上,搭著她去醫(yī)院時穿的衣服。那是件孔雀藍(lán)印花裙子,她摸了半天,里外前后,得分清。平常頭一伸胳膊就上身的衣服,現(xiàn)在穿了半天,卻怎么也穿不上。手感滑滑的,挺舒服。拉鏈不是在右腋下嗎?怎么腰這么緊,胳膊也伸不開。難道不是?正思忖著,一只手搭在她腰間,起初她嚇了一跳。大半夜的,除了丈夫,還有哪個?那手指是熟悉的,溫潤中帶著一些粗糙。他牽著她的手,寫道,干啥,大半夜的?
讓我死吧,別攔我,我不想拖累你。說完,她肩膀緊靠著丈夫的身體,屏著氣觀察著自己手心的細(xì)微變化。
丈夫沒有說話,扶著她進(jìn)了臥室。她多么希望他能表個態(tài),哪怕只是虛假地應(yīng)付,只是讓她心里稍稍安妥些,但是握著她的那只手松松的,不耐煩的,好像在說,你還嫌不煩嗎?進(jìn)屋不久,他很快又睡著了。
這還不到一天,丈夫握著她的手,就從緊變松了。還有身體,已經(jīng)離她遠(yuǎn)了。
楊菲望著窗外,感覺渾身冷颼颼的。長久思索后,她明白任何事都將不同以往。以往,你是眾星捧月,丈夫?qū)δ阆銘z玉,可是你都成廢人了,人家還會對你好嗎?不嫌棄你就不錯了。一雙失去光明的眼睛,會是什么鬼樣子,她看不到,但過去她見過盲人死魚般嚇人的眼神。這么一想,她哆嗦了一下,不禁靠近了丈夫。死都不怕了,還怕活著。別人越不在意你,你越要好好活著。一半是賭氣,一半也是無奈。那怎么活?她想好了,不給丈夫添累贅,既然過去沒有,那么現(xiàn)在和將來也不會。非但不能讓他覺得自己不是他的麻煩,還要做得更好,讓他覺得對她不好,會心有愧疚。這么一想,她所有的痛苦又減少了一些。
她跟姐姐是坐在沙發(fā)上的,丈夫一會兒過來,一會兒過去,那氣味忽東忽西,她讓他上班去。丈夫拉著她的手要寫字,她推開了他,說,快去,上班,我沒事。說完,她又說,有姐姐在呢,你安心去上班。
丈夫終于走了,她如釋重負(fù),抱著姐姐,開始了從醫(yī)院到家的第二次大哭,這一次,她哭得很是放肆,一把鼻涕一把淚,那是只有在親人面前才有的痛快淋漓,她邊哭邊不停地說,姐姐,我怎么辦呢?我還不到四十歲,去年懷了孕,我卻做了,為了職稱。現(xiàn)在想來,名呀利的,與身體比起來,全是浮云。
姐姐是小學(xué)語文老師,一定跟她講了許多,可能講著講著,才記起來妹妹聽不見,所以又開始笨拙地往她手心寫字。因?yàn)榧?,她寫的字,楊菲感覺不出來,姐姐又寫,雖然不能每個字都感覺到,但她大體猜出就是:已經(jīng)發(fā)生了,好好面對吧,你有工資,有房子,怕啥?
是呀,怕啥呢,即便丈夫變心另娶,她有的是錢,可以找保姆,只要有錢,這個世界上,很多事還是可以辦到的,雖然她買的那上萬冊的書讀不了啦,層出不窮的好電影、演出、衣服,也看不到了,但是她衣食是無憂的,還有每月將近萬元的工資,還有她多年積蓄買的房子、車,不可能也一下子消失無蹤。房子和車不像人,會離開,只要精心地照看著它們,它們會為你服好務(wù)的。可是,你還能照顧它們嗎?這一想,她又想死。
姐姐只有十天假,丈夫要帶姐姐到北京玩玩,姐姐說她要讓妹妹熟悉家,自己就不去了。丈夫說平常他們做飯就不多,現(xiàn)在更不用做了。以后中午他都叫外賣,晚飯他下班回來做。楊菲則堅(jiān)決要自己做飯。姐姐一點(diǎn)點(diǎn)地帶著她熟悉家,自己的家,第一次變得這么陌生,四處充滿了恐懼。姐姐告訴她,她把所有的東西都按順序放好了。比如做飯,灶臺左邊按順序放油瓶、生抽、香油,右邊依次是精鹽、雞精、姜粉、大料之類的。柜子下面一層是米,二層是面,三層是……姐,你好像把我當(dāng)白癡似的,我怎么會連米和面都分不清?我是瞎了,聾了,可是我沒有傻呀。
剛說完這話,楊菲就后悔了,她看不見姐姐的表情,但是她聞到姐姐身上的那股味道忽地離她遠(yuǎn)了。她喊姐!姐!說著,急步從廚房往外走,不小心,一下子撞在飲水機(jī)上,人和機(jī)全倒了,渾身濕了。姐姐當(dāng)然跑來了,抱著她,姐妹倆抱頭又是一場大哭。姐姐把她拉在床邊,是臥室。姐姐幫著她換了衣服,坐在她旁邊,床一晃一晃的,顯然是在疊衣服,她摸著衣服,那是她的。姐姐告訴她,掛在柜子外層的是夏天的裙子,里面的是春秋裙。她悲哀地說,姐姐這些我不需要了,你都拿走吧,我這個樣子別說穿裙子,就是一個人出門都難,你都帶走。還有柜子里幾條新裙子,是寶姿的,商標(biāo)都沒撕呢,床頭最底下的柜子里放著的蘋果6手機(jī),是最新款,七千多塊我剛買的,你拿著吧。姐姐抱著她,渾身一抖一抖的,想必又哭了。
姐姐說,我給你把東西全都收拾好了。然后拉著她的手一件件地讓她摸,一件件地交代。
姐姐忽然拉住她的手,讓她摸一張紙,說,把它燒了。
起初她不知道是啥,姐姐說離婚,后面字還沒寫完,她就一把抓住了紙,好像抓住了她的罪證似的。
為啥呀?你不是過得很幸福嗎?
她多么希望姐姐沒說這話,多么希望自己的婚姻一直是姐姐所艷羨的,可是一張離婚協(xié)議書,好像讓自己脫了光鮮的華服,一絲不掛地暴露在親人面前。誰的婚姻不是千瘡百孔,怎經(jīng)得起推敲。她說,那時我心性太高,總覺得自己應(yīng)找到更好的人。她在給自己找補(bǔ),姐姐握了握她的手,說,我撕了。
撕了!
幸虧是我發(fā)現(xiàn)了。姐姐寫道。她在思索該如何接口,姐姐又寫道,幸虧,否則陸剛不定怎么你呢。
謝謝姐!她說著,靠在姐姐的肩膀上。
你姐夫退休金現(xiàn)在很少,你大侄子結(jié)婚,把家都掏空了。
她明白姐姐話里的潛臺詞,姐姐要的可不只是她的態(tài)度。她讓姐姐把自己的手包拿來,手包是去醫(yī)院時拿的。
姐,你看里面還有多少錢?
姐姐顯然是數(shù)了一會兒,說,兩千三百塊。
她記得清清楚楚是三千三百塊。
她說那你就全拿走吧,反正我也用不上了。
姐姐前腳走,同事們后腳就來看她了,是社長帶著大家來的。有很多人,他們每一雙手都握過她,不寫字,她也知道是誰。手長毛的是大王,她的發(fā)行部主任,一個能吃能喝整天玩小姑娘的主,打老婆更是家常便飯,人家卻健健康康地活著。她的副主編李瑩也來了。李瑩夸張地?fù)е募绨颍粫涸谒樕嫌H,一會兒又給她削水果,她知道那是掩飾不住心中的興奮。社長說,她的職稱已經(jīng)批了,得了魯獎社里又獎了十萬。這種錦上添花的事,放在以往,她肯定得請大家撮一頓,現(xiàn)在這一切對她都沒意義了。她微笑著,堅(jiān)強(qiáng)地微笑著,無論同事們怎么在她手心里寫字安慰,她一律都說,謝謝,謝謝,我很好,很好,你們都去忙吧。終于等到他們要走了,她強(qiáng)忍著,一直微笑著送他們出了門。她不知道為什么一直盼望著他們來,他們來了,她為什么卻如此的不耐煩,她拒絕細(xì)想。
起初,她是想好好過日子的,她第一次在黑暗中給丈夫做了飯,雖然把香油當(dāng)成了橄欖油,雖然炒的菜沒熟,雖然她的腿上胳膊上都是傷,但是她還是做了飯,即便是沒做好,但畢竟她沒有吃他做的飯,沒成為他的累贅。
煤氣灶開了,她手指感覺火燃起來了,倒油,放菜,她估摸著菜熟時,要出鍋了,才發(fā)現(xiàn)煤氣火早滅了。她出了一身冷汗,立即摸著關(guān)煤氣,摸著到廚房外把窗子打開。
飯丈夫吃了,她也吃了,吃得干干凈凈的,因?yàn)楸P子是她洗的。她給丈夫疊衣服,收拾家,好像日子跟過去沒有什么不一樣,可是又怎么能一樣呢?這時,她才知道痛苦說來就來了。
因?yàn)榧依飦砹艘粋€人,一個女人,一股熟悉的香水的味道,讓她差點(diǎn)窒息。他們一直在客廳,她在自己書房。丈夫以為她看不見,沒有告訴她來者是誰。但是她知道來客了,而且是她,就是曾跟丈夫有一腿的李副主編,她的部下,她的閨蜜,李瑩。平常她在書房,練字練累了,或者在電腦上用語音寫東西時,丈夫都會過來,給她端杯水,或者拿個水果,可是那天沒有。她口渴了,自己進(jìn)廳到廚房飲水機(jī)去接水時,丈夫擋住了她,把水連同她送回到書房。她離開時,聞到一股香水,那是李瑩常用的香奈兒5號。她坐在哪?她來干什么?竟然到她家,當(dāng)著她的面來跟丈夫行茍且之事?還是讓丈夫幫助她當(dāng)上主編?
她推開丈夫,摸著沙發(fā)的一角,循著香水的味道說,來客了?她知道自己沒有來得及戴墨鏡的眼睛一定非常丑陋。
她感覺布衣長沙發(fā)輕微地晃動了一下,丈夫說,沒有人呀。
這不是有咖啡味嗎?你又不喝咖啡。楊菲說著,感覺那香水味忽地隨著一陣風(fēng)遠(yuǎn)去了,她感覺大門開了,一縷不要臉的風(fēng)不請就闖了進(jìn)來,很快又夾著尾巴逃走了,大門想必關(guān)上了。
楊菲坐到沙發(fā)上,咖啡味直沖鼻孔。她十個指頭最大限度地張開,左右長長地摸了一遍長沙發(fā),沙發(fā)凹凸不平,仍有香奈兒的味道。
時間過去了多長時間,她不清楚,只感覺好久好久,丈夫來時,她已睡下,丈夫剛往床上一坐,她說,你走!
丈夫不動,要拉她的手,她說,走,走,走!丈夫停了一會兒,帶著香奈兒味躺在了她身邊。
這一晚上,她沒有跟丈夫說話,一直是丈夫說,真的沒有啥事,真的,只是來了一個朋友,相信我。他寫這些話時,搞得她手心難受,他又在她胳膊上寫。起初她還質(zhì)問他既然來了人,為什么要瞞她,可見有鬼。后來知道說不清,也制止不了他,就不再說話,任憑他寫。
次日,她就想打個電話。她原來試圖用語音的,可是她無法找到手機(jī)上的微信。手機(jī)現(xiàn)在對她毫無用處。
她開始研究起家里的固定電話來,普通的電話盤,她用了一下午的時間,她是被鄰居老太太家飯菜的香味確定時間的。鄰居老太太在她生病前,她沒跟她說過話,不,確切地說,是說過話的。有次,她把自己不穿的衣服裝在塑料袋里連同垃圾準(zhǔn)備扔進(jìn)院子里的垃圾桶時,老太太正提著一捆小白菜迎面走來,一看到她往垃圾桶里扔衣服,馬上搶過來說,遭罪呢,這么好的大衣,還是羽絨的,能穿。老太太胳膊上的黑斑,身上的酸臭味,讓她恨不得馬上離開她,于是她連同袋子都推給她,扭頭快步上了樓,剛進(jìn)電梯,老太太小跑著也跟了上來。老太太笑著,討好地說,聽說你是作家哩!楊菲笑笑,沒有說話。老太太又說,我聽我家老頭子整天念叨,說你寫的書能讓人哭半天,正拍電視劇呢。至于嘛,不就是幾件舊衣服嗎?到她們家這一層了,兩人一前一后出了電梯,楊菲開鎖時,感覺后面的黑影沒有動,扭頭一看,老太太仍滿臉堆著笑說,我是說,你要是還扔?xùn)|西,給我行不,這衣服,在老家那邊都是出門才穿的哩。
楊菲點(diǎn)點(diǎn)頭,關(guān)上了門。
后來?xiàng)罘七€是扔過衣服的,只是她并沒有給老太太。倒是老太太隔三岔五地一會兒給楊菲幾個玉米棒、三兩袋香椿苗之類的,這些東西她不能確定它的來歷,所以她不吃,全讓丈夫吃了。老太太應(yīng)當(dāng)是湖南人,她沒問,反正每天炒菜都要放辣椒,一股很沖的味道直嗆到鄰居楊菲的鼻孔里,這讓她很不高興,可是又能怎么樣呢,人家又沒犯法?,F(xiàn)在這味道卻成了楊菲確定時間的鐘表。世道呀,誰能料想如此。
楊菲把米洗凈后,要蓋鍋時,才想起電飯煲有熬粥、蒸排骨、米飯等多種功能,昨天做的粥,是丈夫設(shè)置的,今天做米飯她忘記讓他設(shè)置了。她把開關(guān)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最終放在了她估摸的檔位上。然后回到電話機(jī)前,繼續(xù)打電話。
電話撥了三次,兩次都感覺錯了,也不知道是不是挨別人罵了。她渾身都出汗了,才撥出十一個號碼,電話響了半天,她不知道是不是通了,對方是不是接了,只說,我病了,想和你見一面,明天上午十二點(diǎn),在我家跟前的小月河花園里的素菜館。然后掛了電話。
吃飯時,打開鍋,才發(fā)現(xiàn)米是米,水和水。檔位看來設(shè)置錯了。
次日丈夫上班時,楊菲讓他把她送到家門口的街心花園,她說她想坐會兒。丈夫走時,說,你幾點(diǎn)回去?我讓咱們院的小簡來接你。我跟小簡說了,如果你同意,把咱家鑰匙給她,每天讓她幫你做飯,你有什么需要,就告訴她。她是守大門的老簡的女兒。當(dāng)然丈夫是用電報語。她想了想,說,如果我不在公園,就在素菜館。素菜館就在公園里,循著香味她可以安全地走進(jìn)去,她過去是那的???,病后,她再沒去,想必服務(wù)員還認(rèn)識她。
丈夫說,那我讓小簡陪著你去,她說,不用,讓她下午兩點(diǎn)來接我。說著,她臉紅了,丈夫是什么表情,她無從知道,生怕他看出了自己的心思。
你怎么能知道到了呢?
我能聞到。
丈夫遞給她掃盲棍,走了。
這天,她是化了妝,穿了自己心愛的白色連衣裙。她憑著感覺化的,化妝時,她的手哆嗦得非常厲害,病后整整一個月,她沒有出門,也沒化妝,感覺手都生了。
她坐在化妝臺前,先護(hù)膚,水、精華素、眼霜、日霜,這些都是蘭蔻。抹底粉時,她緊張極了,生怕頭發(fā)上沾了粉,她抹得很細(xì)致,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抹。畫眉毛時,她費(fèi)了些勁。她知道自己眉毛后半部有些淡,常常在鏡子前得描半天,可現(xiàn)在描了半天,她還不能確定眉毛是否歪了。
好在,有丈夫。
她拉著丈夫的手從化妝臺挪到衣柜前,打開了柜子。她說,我穿哪件好看?丈夫說連衣裙,你身材好,這件荷綠色的無袖連衣裙我最喜歡你穿。她想了想,說,我想要那件白的,也是無袖。既然是丈夫喜歡的,她就不能穿著丈夫喜歡的衣服跟別的男人去約會,這對丈夫是尊重。
丈夫遞到她手里,她摸了半天,不能確定,最后,她再摸后背上的拉鏈,就微笑了。她一切打扮好,說,你看看,粉沒沾頭發(fā)上吧?眉毛和口紅有沒有破綻?丈夫的手很輕柔,在她臉上抹了一下,在她手心上寫道:你很美。
她怕丈夫起疑心,解釋說,這是她病后第一次單獨(dú)外出,她想讓自己漂亮些。丈夫拍了拍她的手心,沒有說什么。
素菜館今天好奇怪,沒有聞到香味,她估摸時間差不多了,慢慢往素菜館方向走去。她戴著墨鏡,手里的棍子讓她感覺好丟人,她沒用,她要讓人覺得她是買回來給家人用的。
楊菲總感覺身后有人,憑直覺,她認(rèn)定是個女的,而且是個比自己年輕的女性,傳遞過來的是汗味,她本想說,小妹妹,扶我到素菜館,給我要杯水果沙拉??墒撬龥]有開口,一步步地往素菜館挪去。
終于到了,高高的門檻,厚重的大門上鑲嵌著八個大銅釘,她很后悔眼睛能看見時沒仔細(xì)看那銅釘上寫的什么字。門是半開的,她沒防備,差一點(diǎn)摔倒,好在,她抓住了門把。
大廳在進(jìn)門的右手邊,園中有棵海棠樹,現(xiàn)在八月底了,花沒了。千萬不要撞到樹上,她慢慢朝大廳挪著,身邊人來來往往的,帶著風(fēng),不時地碰著她,她微笑了,在人堆里,她是安全的。可馬上就犯了難,她忘了飯店大廳跟院子之間是不是有臺階,有幾個臺階。與其絆倒,還不如用棍子。她正要用棍子試探著走時,一雙手扶住了她,對方舉她的左胳膊,她就抬胳膊,舉她的右胳膊,她就邁右腿。那只柔乎乎的手把她領(lǐng)到了餐桌前,扶著她坐下來,她說,謝謝,我看不見,也聽不見,小妹妹,請你把服務(wù)員叫來,我要吃水果沙拉和一杯咖啡,拿鐵的,共一百元,你給他們,他們都知道。
那個軟乎乎的手把她的手放到杯子跟前,放到水果盤前,走了,她說謝謝,也不知道人家是否聽見。
楊菲一直等到三點(diǎn),她要約的那個男人沒有來,小簡把她接回了家,她才知道那個肉乎乎的小手就是丈夫幫她找的護(hù)工小簡。她沒有讓小簡來照顧自己。她想她能解決生活中一切難題。
她不知道她打的那個電話是那個男人的妻子接的,那是個深愛自己丈夫的女人。當(dāng)時她丈夫在洗澡間。她接電話后,沒有告訴丈夫,恨恨地把電話號碼刪了。她以為那男人知道了她的病情,不再理她了。
三
男人叫秦鐘光,生活在另外一個城市,他跟楊菲是在去年一次筆會上認(rèn)識的。開會期間,兩人單獨(dú)去過一次西湖,但是什么也沒有發(fā)生。短短的一天時間,除了來回坐了兩小時高鐵,加上吃飯,逛街,實(shí)在沒時間,也可能雙方都太矜持,反正針鼻眼大的事兒都沒有。
他們離得并不遠(yuǎn),坐高鐵二十分鐘就能到,開會結(jié)束后,卻沒有聯(lián)系。直到半年前的一天,楊菲忽然打電話說,她就在他所在的城市,他問清了她住的賓館。他們再見面,他以為楊菲會主動,是她主動找他的呀,可是真見面了,楊菲仍是如上次一樣跟他保持著適當(dāng)?shù)木嚯x。好在,他有足夠的耐心。他握著她的手,先在她的手心里輕柔地畫著,看她低著頭,沒有拒絕,他開始坐到她旁邊,摸著她的手臂、肩膀,一邊愛撫,一邊輕聲地說著情話,吻著她的唇。他是情場老手,知道吻要熱、要軟、要長、要深、要活,同時她那美妙的乳房隨著他拉、揉、提、含,吐,果然,在他的十八般武藝下,她乖乖地解除了武裝,先是婉拒,迎合,最后發(fā)起了攻勢,他倆達(dá)到了心靈與肉體的高度默契。
事后,楊菲半天才說,跟丈夫生活一點(diǎn)激情都沒有,他一點(diǎn)都不像在大學(xué)時那么風(fēng)花雪月,知道給自己送花,關(guān)心自己的內(nèi)心感受,在機(jī)關(guān)待久了,就像機(jī)器,沒有一點(diǎn)溫度,整個一個現(xiàn)代版的卡列寧。他說,我在西湖邊,就愛上了你,可是你的冷漠讓我止了步。她笑了,說,你吊高了我的胃口,我已經(jīng)無法回去了。現(xiàn)在更不想跟丈夫過了,我婆婆整天在家里不是隨地吐痰,就是上了廁所不沖馬桶,煩得我要死。等忙過職稱,我就離婚,讓他跟他媽愿去哪就滾哪。雖說人在市委,也就是個處級干部,只要一接領(lǐng)導(dǎo)電話,無論干什么,他馬上坐直,比接到圣旨還緊張。我敢說在做愛時他還想著如何寫材料呢,所以每次搞得我都沒激情,我才三十四歲呀。
他怔了一下,抱著她的手明顯地松了一下,說,離婚還是要慎重。
她笑了,說,你怕什么,我離婚了又不嫁給你。
雖如此,他們還是度過了幸福的十天。那時,他老婆在外地進(jìn)修。兩人神不知鬼不覺,如度蜜月般,玩遍了杭州的大小角落,他們最喜歡的西溪濕地,一待就是一周。反正他那一陣單位也沒啥大事,他請假說胃痛,于是痛痛快快玩了十天,好像神仙夫妻似的。他沒想到他們那么能聊,在床上,在賓館,在公園,在大街,兩人都是爭著不停地說,好像有說不完的話。在那一刻起,他曾生起跟她長久生活在一起的沖動。每每這念頭剛一涌出,兒子可愛的小臉一下子就堵在他面前,讓他立即把產(chǎn)生的不切實(shí)際的欲念擋了回去。他安慰自己說,這個多情善感的女人碰不得,她太敏感了,身體上的每根汗毛都是觸覺,這樣的人注定是最難伺候的,激情可以,千萬不能娶到家里,否則會燒了自己,也毀了別人。分別時,兩人痛痛快快地做愛,那天晚上,做了三次,到清晨她走時,又做了一次,做得痛痛快快。他送她到進(jìn)站口,當(dāng)她拉著他手親時,他緊緊地抱住她,身體緊緊貼在她身上,下體的關(guān)鍵部位對她又產(chǎn)生了深深的欲念。他握住她的手,把手放在那個膨脹的部位,他真想說,留下吧。但是她堅(jiān)決地丟開了他的手,提著包快速地進(jìn)了站。
高鐵只有二十分鐘呀,只要他想她,他立馬就能去。他在心里說。
誰知大半年過去了,他們卻沒有見面,他一直想去見她的,她先說她到外地學(xué)習(xí)去了,又說她回老家了,最后他發(fā)微信,她也不理他了。可能人家只是逢場作戲,那么漂亮,又在那樣的位置,接觸的作家成千上萬,可能把他早忘了。忘就忘了,反正漂亮女人多的是。文化圈,一浪推一浪,再加上他所在的又是一個旅游城市,他又是晚報的副總,有多少女人投懷送抱,不少她一個。
前天聚會,他才知道事實(shí)并非他想的那樣。那天,他跟妻子參加同學(xué)聚會,大家都帶著夫人,于是說話就比較規(guī)矩,表現(xiàn)得也比往日要拘謹(jǐn)。有人忽然提到了她的名字,他心里猛一哆嗦,下體呼地一熱。
怎么可能?她得病了,看不見了也聽不見了?多發(fā)性神經(jīng)纖維瘤?他沒有說話,妻子卻不停地詳細(xì)問楊菲那個病能不能治好。
回到家里,他情緒甚是低落,妻子也沒跟他說話,他們倆坐在各自的書桌前,忙碌著。他一會兒出去喝水,吃水果,不時地看看在飯桌前在電腦前忙個不停的妻子。妻子是個好妻子,把書房讓給他,自己總坐在飯桌前批改學(xué)生的作業(yè),她是初中三年級的數(shù)學(xué)老師。他第四次出去喝水時,妻子忽然說,前天楊菲給你打過電話,但是我把它刪了。
他停住步,望著妻子神態(tài)平靜的臉,等待她接下來的話,妻子卻埋下頭,繼續(xù)批改起作業(yè)來。
他拉出椅子,坐在妻子對面。他發(fā)現(xiàn)幾片西紅柿皮,沾在自己最愛的白碟邊,忙起身拿著倒進(jìn)了垃圾袋。這些平常都是妻子做的。妻子仍沒有想把剛才斷了的話頭接上,他便說,她是好作家。
妻子抬起頭,說,你們文學(xué)上的事我不懂,我只知道她讓你念念不忘。
他望著她,暗自思索她怎么知道的,思前想后,沒有什么破綻呀。
妻子又說,去看看她吧,一個女人,得了這種病,怕連死的心都有了。
他站了起來,洗了妻子愛吃的桃子放到她旁邊,走回書房。一直到晚上睡覺,那只桃子還在飯桌上放著,桃上那抹艷紅因?yàn)榉帕艘惶?,不知怎么生出一塊黑色的疤來。是滾到地上了,還是在哪碰著了?他不知道。他拿起來,恨恨地咬了幾口,把它全部咽到了肚子里。
第二天一大早,他給社長發(fā)了條微信,說到京城去組稿。下了高鐵,他才知道,除了她的手機(jī),他還沒有她的其他聯(lián)系方式。
作為記者,當(dāng)然這難不倒他。他去了雜志社,雖然他也是個作家,但是京都的人并沒有多少人認(rèn)識他。當(dāng)他說他是楊菲的一個作者時,漂亮又熱情的自稱李副主編的女人又是給他倒水,又問了他三遍名字,確定他不是處于一線的作家后,對他冷淡了許多,說,告訴你楊菲的家里地址也沒用,她一個人在家,聽不見,又看不見,你怎么聯(lián)系她?只有一個辦法,找她丈夫。李副主編說著,用漂亮的眼睛翻了他一眼,好像在說,我知道你們關(guān)系,你不敢去找他。
告訴我她丈夫的電話。
李副主編愣了一下,說,我還真不知道,不過我可以幫你問一下,她丈夫在市委組織部當(dāng)處長,我去給你問下。
李副主編出去了一會兒,回來拿一張紙寫了楊菲家里的地址,還寫了楊菲丈夫的電話,她沒有寫楊菲丈夫的名字,而是寫著陸處長的電話。
電話里陸處長的聲音是不帶任何溫度的,他沒有問秦鐘光是誰,也沒有問他找他妻子干什么,只是說,半小時后我到編輯部來接你。
不愧是組織部出身的,果然,半小時,一分都不多,一分也不差,準(zhǔn)點(diǎn)來到李副主編辦公室。李副主編又是端茶,又是遞水果,顯然他們熟悉,而且不是一般的熟悉,因?yàn)樗簧蟻恚瓦f給他一杯礦泉水,說,你看天這么熱,茶又熱著,先喝點(diǎn)水??墒瞧婀值氖撬齽偛啪谷徽f不知道陸處長的手機(jī)號碼。
陸處長對李副主編點(diǎn)點(diǎn)頭,把礦泉水接過來重新放到桌上,說,走吧。
他們出來時,陸處長望著隔壁說,呶,那是楊菲的辦公室。我得空去整理。李副主編馬上接口道,你啥時來,我?guī)湍恪?/p>
陸處長說謝謝。
秦鐘光看了一眼那寫著主編辦公室的玫瑰門,上面落了一層灰,心里酸酸的。
一路上,他們倆都沒有說話。司機(jī)是個機(jī)靈的小伙子,把音樂開得很低,好像是鋼琴曲《梁?!罚牭萌缙缭V。
與她交流,只能在她手心里寫字。陸處長半天才說。
秦鐘光看著他。
如果是陌生人,寫慢些,她憑感覺。
秦鐘光眼淚再次涌了出來,他沒想到他們分別后是以這樣的方式見面。
她病了,一個人在家,會是什么樣子?她曾告訴他家里的布置,可是陸處長說,你在車?yán)?,我先跟她溝通一下,自從病后,除了單位的人,她誰也不見。對了,你叫什么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