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新
分裂的村莊
◎周建新1
大飽死了,二光當(dāng)了和尚,村里又接二連三的死人,許多人都惶惶然了。村長老霍到底見多識廣,很平靜地勸大家,毛主席教導(dǎo)我們說,死人的事是經(jīng)常發(fā)生的,天不會塌下來。說罷,他該干啥還干啥。
這段日子,村長老霍很忙,忙得窗臺上放的礦泉水都忘了喝,渴得受不了,到處找水瓢。直到有人把礦泉水塞進他手里,笑話他是騎驢找驢,他才豁然一笑,稱習(xí)慣了。
老霍忙的不是公事兒。這幾年,什么稅呀費呀的,啥錢都不要了,還能發(fā)幾個地畝子錢。鄉(xiāng)下人也想開了,都想把日子過得滋潤點兒,誰也不想多要孩子,一輩子掙的錢,能供出一個孩子就不錯了,再養(yǎng)一個,你還能盡到父母的責(zé)任嗎?所以,村長老霍再也不需要像從前那樣,天天要錢要糧要命了。除了迎來送往,老霍有了充足的時間干私事兒?,F(xiàn)在,老霍正在為老閨女忙。
老閨女越來越顯懷了,再不辦喜事兒,就露餡了。
雖說是嫁閨女,老霍絲毫不肯馬虎,和娶兒媳婦一樣,辦得熱熱鬧鬧,風(fēng)風(fēng)光光,讓村里村外的人看看,村長老霍是個講究人,啥事都要上層次,有面子。所以,老霍置嫁妝,買家具,裝新房,備酒席,收拾院落,忙個不亦樂乎。
忙到后半夜,老霍已是人困馬乏,手機的鈴聲突然爆豆般響起,老霍打了個激靈,猛醒過來。電話是高速公路交警打來的,處理大飽案子時,交警和老霍成了好朋友,還開玩笑地稱老霍當(dāng)村長屈材料了,當(dāng)個省長綽綽有余。老霍說,我還能當(dāng)皇帝呢,可惜沒這個官兒了。交警說,誰說沒了,你不就是個土皇帝嗎?老霍拍拍腦門說,操,還真是。
現(xiàn)在,交警找老霍,就是想讓老霍耍耍土皇帝的威風(fēng),以解他的燃眉之急。
老霍帶著村里十幾個壯小伙子趕上高速公路時,車已經(jīng)堵成了長龍,只不過夜太深了,村里人不知曉罷了。肇事的地點就是大飽出事兒的地方,一輛大貨車橫著側(cè)翻了,幾乎把高速公路堵死。這是輛拉肥豬的大貨車,車廂里沒剩下幾頭豬,大多數(shù)肥豬被解放出來,在高速公路上閑庭散步,也有的豬受了傷,一扭一拐的走得很艱難,還有三只肥豬,在血泊中胡亂地蹬著腿,奄奄一息地哼哼著。
肇事司機撓著腦袋,滿臉疑惑地向交警解釋,我撞見鬼了?平展展的路,車咋就說翻就翻了呢?交警不聽司機的辯解,沒好顏色地斥責(zé)著,少費話。老霍卻覺得司機說得有一定的道理,大飽死得太屈了,那是真正意義上的粉身碎骨,當(dāng)然是陰魂不散了,誰敢撞他的魂兒,他就和誰過不去。既然他的魂是因為豬給勾走的,他來勾豬的魂兒,也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
事故的現(xiàn)場,老霍這個土皇帝成了交警的“大臣”,交警吩咐什么,老霍帶著大伙兒做什么。交警的指揮棒成了老霍等人的行動指南,交警的手一指,大伙兒就把在高速公路上逛街的肥豬們攏在一起。交警的手又一指,他們便用纜繩拴住車廂,齊心協(xié)力地吆喝,硬是把大卡車扶正了。
大貨車雖然丟盔卸甲,只是簡單的側(cè)翻,沒有激烈的碰撞,車的性能沒多大的損傷,司機上車一試,還好,啟動正常,行動也正常。
車雖然靠在了一邊兒,可肥豬們卻不在乎交通法規(guī),更不聽交警的指揮棒,把高速公路當(dāng)成更加寬松的豬圈,拱著鼻子到處找吃的。到底是土皇帝老霍有辦法,熟知豬的習(xí)性,回村里借來了幾塊跳板,沿著車廂搭出一道斜坡兒,又背來一袋苞米,從路面上一直灑到車廂里,那些肥豬不用趕不用牽,主動爬上車廂,脆生生地嚼著苞米。
高速公路很快就通行了,在交警的手勢中,車輛魚貫而過,最后只剩下肇事的車輛了。司機不肯走的原因不是交警要懲罰他,而是三頭摔得皮開肉綻骨斷筋折快要斷氣兒了的肥豬,神仙來了,也沒辦法把豬趕進車上了,即使是費盡周折,把肥豬抬到車上,不等運到目的地,豬早就死了,死豬肉又不可能獲得檢疫的藍(lán)印,也就不可能進入市場,沒準(zhǔn)會讓動監(jiān)部門深埋處理了,損失可就更大了。
司機想以此折價,既能抵當(dāng)村里這些小伙子們的勞務(wù)費,還能少些損失。老霍當(dāng)然不同意了,他們都不是賣肉的,留下半死不活的豬有啥用?天天吃肉,日日過年?還不得吃出高血脂糖尿病來?再者說了,大熱個天,那豬肉也留不住啊,還不得放臭了。鄉(xiāng)下人見不到的是錢,一人給一百,多實惠。司機拗不過老霍,只得從了。
村長老霍還是很講高風(fēng)亮節(jié)的,他本人沒有要勞務(wù)費,反而交給司機六百塊錢,幫助司機處理掉那三頭半死不活的豬。司機千恩萬謝地開走了大貨車,交警也鉆進警車和老霍拜拜了。高速公路上車燈組成的龍,愉快地游走著。
老霍老辣地一笑,從懷里拿出尖刀,順著豬脖子,捅入豬心,將三頭肥豬的血全部放光。
三頭肥豬能做出全村最豪華的酒宴,豬心豬肝豬腸豬肚豬腰子豬耳朵豬肘子,都能做出不同的花樣,剩下的豬肉還能夠霍家這半邊村子的人吃上二三天的。當(dāng)然,老霍不會為豬身上能分出多少樣兒菜操心,有廚師呢。
老霍翻了黃歷,三天后是最適宜婚嫁的黃道吉日。一大早,老霍就打電話通知老閨女,帶著女婿,后天早晨回家完婚,婚車婚紗婚禮服,新床新被新鋪蓋,新郎官兒的名牌表,新娘子的金戒指,吹拉彈唱的樂隊,聲音嘹亮的主持人,震天動地的鞭炮,等等所有結(jié)婚應(yīng)備的東西,一樣不缺,只要人回來就夠了,家里照樣能辦出城里流行的婚禮。
電話的那頭兒,老閨女用聲音向老爹撒嬌,這么闊氣,招附馬呢?
老霍自豪地說,我閨女就是公主。
老霍背上藥箱,開始挨家請客。這是老霍的習(xí)慣,他喜歡背著藥箱子串門,一旦誰家有個頭痛腦熱,箱子一打開,藥到病除。再重一點的,扎上幾瓶點滴,也會燒退炎消。三十幾年了,老霍讀過的醫(yī)學(xué)書少說也有兩麻袋,常見的小病不在話下,即使是肝病腎病糖尿病,癌癥臆癥心臟病,他也敢伸手醫(yī)治。反正人一患上絕癥,心就絕望了,總想給兒女多留一點兒,害怕把錢塞進醫(yī)院的無底洞,更害怕客死他鄉(xiāng),也就放任老霍死馬當(dāng)成活馬醫(yī)了。老霍也做過幾次起死回生的露臉事兒,但大多數(shù)病人都被他幸福地送進天堂。這是老霍的絕招兒,他會用針灸讓臨終的人逃離疼痛。
東家進西家出,家家戶戶不停留,老霍走了大半天,把霍家這半邊村子走完了。至于林家那半邊村子,雖說老熟人比較多,但都是老而不死的老棺材瓤子了,除了放羊的林小蠻,幾乎沒有年輕人,十年和那半邊村子沒啥禮尚往來了,他沒有必要繞上幾十里,到那邊請客。何況他很討厭林小蠻,這個小癟犢子,常給這邊老霍家人打電話,妖言惑眾。
老霍的村長沒白當(dāng),沒人給他白眼,也沒人相信林小蠻說的鬼話。兩邊的村子幾乎是老死不相往來了,林小蠻對村長的控訴,就是陰風(fēng)鬼火,見不了陽光。每走進一家,他們都向老霍道喜,沒有一戶人家因為他是嫁閨女,找個托詞說去不了的。從每一家出來,老霍都舉出三個手指頭,稱婚宴要大擺三天,不要開火了,都到我家吃。
有三頭肥豬墊底兒呢,老霍不怕吃。
可是,有兩戶家門,老霍必須止步,他再想讓全村姓霍的來個大團圓,一個不少地吃婚宴,那也不成,因為這兩戶人家太特殊了。第一戶是阿扁的家,阿圓成天鬼哭狼嚎地在家唱戲,阿扁總是痛不欲生地拿棍子抽打阿圓,一家子的怪聲不絕于耳地傳過來,扎得老霍心尖兒疼。老霍覺得,喜慶的場景會刺激這對夫婦的,會給他們破碎的心靈雪上加霜,他不能因為幾百塊禮金,做出缺德的事兒,他還要以德治村呢。另一戶是霍老菜的家,兩口子一塊兒得了癌癥,已經(jīng)是晚期的晚期了,活一天將就一天,沒人抬著,都不可能走到老霍的家,更何況他們家的兒子二光,曾經(jīng)和他有個小過節(jié),還有人造謠,說二光是他給逼到五臺山的。
十事九不全,留點遺憾不見得是壞事兒,想追求完美,那是不可能的,辦這么大的事情,缺兩戶人家,不算啥,想當(dāng)年薩達(dá)姆當(dāng)總統(tǒng),完美得全民滿票當(dāng)選,后來怎樣了,腦袋不還得鉆進絞刑架。讓老霍真正感到遺憾的是,沒把張大能請來。張大能回村里,縣里的頭頭們肯定會跟屁蟲似的,跟來一大幫,想不替他捧場都不行。張大能不到場,缺少了一個魂兒, 婚禮立刻遜色了一大截兒。
張大能沒來,不是嫌路途遙遠(yuǎn),也不是交情不夠,他的錢多得能買架飛機,買張機票從三亞飛北京,比買卷衛(wèi)生紙還簡單,何況現(xiàn)在還有了動車,從出發(fā)到落腳霍林村,加在一起也超不過一個白天。地球都成了村了,出趟門有啥難的?難的是老霍根本聯(lián)系不上張大能,張大能的兩個手機全關(guān)機了,三亞家里的電話也沒有人接,他媳婦的電話也是停機狀態(tài),所有的聯(lián)系方式都不好使,老霍便徹底沒咒念了。
這世界就是這樣,有時很小,小得連個螞蟻都藏不住。有時很大,大得連大象都看不到。有時很堅強,堅強得能在污濁不堪的環(huán)境中生活。有時很脆弱,脆弱得沒了手機就沒了世界。
好在老霍飽經(jīng)世事,沒有脆弱到破裂的程度。
找不到張大能,不是老霍的錯,老霍不可能蠢到臨時抱佛腳的程度。早在萌發(fā)了給老閨女辦喜事兒的時候,老霍就沒間斷地和張大能聯(lián)絡(luò),有一段時間,幾乎是天天打電話發(fā)信息??蓮埓竽苣?,就像斷了線的風(fēng)箏,徹底地與遼西走廊里的霍林村失去了聯(lián)絡(luò)。
誰也不知道張大能為啥會從人間蒸發(fā)了。
少了張大能作證婚人,多少丟了些面子,卻抬高了書記鄉(xiāng)長的身價,老霍的牛吹了出去,人沒到,確實難堪,可他只是臉紅,心卻不跳,畢竟主角兒是女兒和女婿,有頭有臉的人不來捧場,只不過是面子不好看,影響不了婚禮。然而,老霍萬萬沒想到,眼看著婚禮要進行了,新郎官兒卻丟了。
老霍去縣城,找老閨女商量婚事時,感覺到有點兒不對勁兒。老霍把婚禮的過程說得頭頭是道,老閨女聽得卻心不在焉。老霍很生氣,恨自己怎么養(yǎng)了個拿啥都不當(dāng)回事兒的閨女?老霍催老閨女把女婿找來,讓他記住婚禮的程序,到時候別鬧出樂子。老閨女滿臉的不耐煩,她說,不就是那點破事兒嗎,傻子都能做。
一輩子的大事兒,老閨女居然說是破事兒,還搬出了傻子,顯然沒拿婚禮當(dāng)回事兒。快要嫁人了,新娘子不是害羞,就是緊張,不是幸福,就是忙亂,這種不管不問不理不睬的態(tài)度,實在太反常了。老霍叭嗒著嘴,越琢磨越不是滋味,快辦婚禮了,老閨女一副無所謂的樣子,女婿死活不見老丈人,他們倆玩的是啥貓膩?
本來,老霍對即將成為他女婿的男孩心有疑慮,現(xiàn)在,疑慮更重了,男孩的心再大,對婚禮的事兒也不能不聞不問,也不能不見蹤影?。?/p>
面對老爹沒完沒了地刨根問底,老閨女扭過頭去,不情愿地道出了實情,男孩家里有老婆,根本沒有娶她的意思。事到臨頭了,男孩連舉辦一次假婚禮都不肯去,害怕事后老霍會找他玩命,更害怕媳婦知道了會鬧翻天。
事已至此,老霍真是叫天天不應(yīng),叫地地不靈,他恨不得把老閨女拍得和大飽一樣扁,把婚禮當(dāng)葬禮辦。
老閨女一翻眼皮,不屑一顧地說,人生不過一場戲,誰不是演員?我要嫁的人,村里人誰認(rèn)識?你不就是顧臉嗎,這有啥難,我在網(wǎng)上找了個帥小伙,給他二千塊錢,頂替一天,啥事兒都瞞過去了,你就別瞎操心了,回家去,該忙啥忙啥,你閨女不缺新郎官兒。
老霍真想扇老閨女幾個嘴巴,讓她知道啥是疼,啥是臉??墒?,明天就是婚禮了,現(xiàn)在發(fā)火也于事無補,只能隨著老閨女的主意,聽之任之了。
回家的路上,老霍的心呀,丟進油鍋里一樣,炸得個五內(nèi)俱焚。可是,進了家門,他又強裝笑顏,把一張碩大的婚照掛在墻上。照片是臨別時老閨女送給他的,說是用了電腦合成技術(shù),比真的還真。
墻上的“女婿”, 帥得超過了影視明星蘇有朋。
婚禮在老霍的憂慮中不可抗拒地來臨了,老霍的腳輕飄飄的,像踩著棉花一樣軟,平日里,處處透著精明的老霍,今天卻丟了魂似的,六神無主,簡直是判若兩人。好在婚禮的程序早就安排妥當(dāng),司儀和主持按部就班,哪怕老霍變成了木偶,也不妨礙往下進行。
早在太陽拱出地平線,披紅掛彩的婚車迎著霞光駛?cè)氪遄訒r,老霍就犯了第一個錯誤,新郎官剛剛鉆出婚車,他居然拍著女婿的肩頭,稱為兄弟。恰好此刻鞭炮齊鳴,覆蓋住了老霍的口誤,加上雇來的新郎官很會表演,大聲地稱爸,不斷地奉承爸如何如何辛苦,才將老霍的尷尬遮掩過去。
老霍犯的第二個錯誤卻不可原諒了,那時,他正對著麥克風(fēng),錯誤便被放大了無數(shù)倍。新郎家的父母沒來,老霍理所當(dāng)然的代表雙方父母講幾句。老霍的伶牙俐齒突然失靈了,說得結(jié)結(jié)巴巴,驢唇不對馬嘴,甚至還說出了感謝大家參加我的婚禮。一時間,大家一片愕然,照老霍的說法,豈不是老爹娶了老閨女?
村里人大多數(shù)人的目標(biāo)是酒足飯飽,亂哄哄地說著話,沒聽清老霍說了些啥,直到有人哄笑,才引起他們的注意,追問過去,知道了老霍出了樂子,便有了第二次哄笑。笑過,也就罷了,照例關(guān)注老霍能把桌上的肉山堆多高,酒是不是真正的糧食小燒。倒是老霍掛不住勁兒了,草草地說了句,吃飽喝好,便面紅耳赤地逃走。
老閨女和那位租來的女婿表演得卻是天衣無縫,結(jié)婚誓言,擲地有聲,交杯酒喝得眉目傳情,相依相靠纏纏綿綿得比真夫妻還要恩愛。下到各桌敬酒,叔嬸姑姨舅,哥嫂姐妹弟,叫得嘴里涂了蜜?;檠缟蠠o人不夸,美男俊女,天設(shè)的一對兒。
老霍女兒的婚宴確實準(zhǔn)備得充足豐沛,村里的好多酒鬼喝得個昏天黑地,似乎不把老霍家的酒喝干絕不罷休。平日里,都是村長對他們吆三喝四,指手畫腳,現(xiàn)在,他們要好好地報復(fù)一次村長,不但把隨禮的錢喝回來,還要拐個彎兒,把別人的隨禮錢也裝進自己的肚子。于是,他們圍著餐桌,爭吵拼酒吹牛耍橫,鬧得個沒完沒了。
酒鬼的媳婦們見丈夫久久不歸,放心不下,踅回老霍家,扯著自家喝得七扭八歪的老爺們,勸他們早點回家。酒鬼們拼得正酣,誰也不服誰,沒弄出高低上下,怎肯離開?媳婦們罵他們不懂事兒,人家辦喜事兒,你們這樣鬧,咋讓人家入洞房。他們卻說,村長家入贅招女婿,是咱霍林村的新鮮事兒,憑啥不讓我們喝個痛快?
一個女人終于忍不住了,揪著自己饞嘴的丈夫,夸張地喊著,知道塞了你肚子的肉是啥肉嗎?酒鬼們互相望著,一臉的茫然。女人的嗓子炸雷一樣,高速公路扔下的死豬肉,渾身是痘。
酒桌上頓時一片愕然,有一個酒鬼不知是喝多了,還是條件反射,用淋漓酣暢的嘔吐打破了寂靜。隨后,酒鬼們得了傳染病一樣,嘔成一片。
真是越怕啥越來啥,盡管那個二驃子女人喊的不是事實,卻也掩蓋不住那是從高速公路上買下的便宜豬。若是在平時,老霍會像老虎一樣,護住自己的短,可今天,老霍早就心亂如麻了,反應(yīng)也就遲鈍了,等到他再想糾正,人已經(jīng)離開。他痛苦地閉上了眼睛。
夜晚來臨的時候,老霍家滿院子杯盤狼藉,到處都是污濁的嘔吐物,到處都是薰鼻子的酒腥味兒,到處橫飛著醉意朦朧的綠豆蠅,嗡嗡的振翅聲吵得人心煩意亂。收拾杯碗盤碟的人戴上了口罩,沖洗鍋碗瓢盆的人捏住了鼻子,打掃地面的人閉上了眼睛。幫廚和打雜的人一直收拾到后半夜,總算把屋子里和院子的異物沖洗和埋葬干凈了。
這一夜,也是老閨女和冒牌女婿戰(zhàn)斗的一夜。
冒牌女婿喜歡上了老霍的老閨女,不管真假,這一夜注定是他們的新婚之夜,新婚之夜哪有老公不睡老婆的?冒牌女婿不想冒牌了,高低要在老閨女的身上大有作為,尤其是發(fā)現(xiàn)她的肚子微微隆起,有了一種竊喜,丟掉了后顧之憂,更加膽大妄為了。
兩個人從入夜就開始撕扯,一直到后半夜才肯消停。
老霍疲憊地坐在沙發(fā)上,對面新房里傳出來的聲音,聽得清清楚楚,即將發(fā)生了什么,他也是明明白白,屋里屋外都是“打掃戰(zhàn)場”的人,他不敢過去。誰都知道,這是一個真正的婚禮,還有好事的人,故意趴在窗臺下聽房。他真的闖進去,拽出假女婿,那就等于不打自招,承認(rèn)了自己做了天底下最蠢的事兒,這個笑柄,就算他死了,也會被村里人牢牢地抓在手里。
別看老霍坐得紋絲不動,其實,他的內(nèi)心已經(jīng)打得鮮血淋淋,心已經(jīng)扯得支離破碎,最終還是臉面占了上風(fēng),他選擇了坐視不管,放任老閨女被人欺凌。
盡管老閨女也是個烈性子,可在強壯男人的身下,也是無能為力。況且,她除了掙扎,又不敢呼救。最終,體力耗盡,她再也拗過饞貓似的男人,無奈地承受了強暴。那一刻,父女二人的心同時疼得直打顫,可他們只能打掉牙往肚里咽,不敢捅破這層窗戶紙。
老閨女新房里的燈關(guān)閉時,老霍也痛苦地關(guān)閉上了自己的眼簾,他不斷地抽著自己的嘴巴,心里罵著自己,不該逼老閨女辦這個婚禮呀。
老霍一夜未眠,天還沒亮,他就開始給女兒和假女婿熬粥。他把兩碗粥盛到自己的面前,一只碗里滴進了十幾滴河豚魚的血,另一只碗里融進了二十幾粒雌性激素。他在反復(fù)權(quán)衡,究竟是要了這個冒牌女婿的命,還是讓他一輩子再也做不成男人?要命很簡單,粥喝下去,想搶救都來不及,恨是解了,可是事情也敗露了,自己活不成了,女兒也丟盡了臉。另一碗粥呢,雖然不會致命,可粥里的怪味兒一口就能嘗出來,人家不喝,反倒偷雞不成蝕把米。
一直掂量到天亮,老霍還沒掐準(zhǔn)怎樣收拾欺負(fù)老閨女這個偽君子。新房的門突然響了,假女婿破門而出,清亮地喊了一嗓子,爸,早上好。
老霍的手一哆嗦,兩碗粥全都掉在了地上。
既然假戲做真,真戲也演完了,假女婿迫不及待地要辭行,老閨女也不肯留在讓她傷心的家,早飯也不吃了,坐進大轎車,急急地返回縣城。
晨光中,老霍看到,一夜之間,老閨女憔悴了,老上了十幾歲,眼泡是紅腫的,眼神中沒有了昨日的清純活潑與無所畏懼,碩大的太陽把她的眼光染上了血跡,讓人感覺出一股來自內(nèi)心的兇氣。
老霍的心掉進了北冰洋,透骨地寒,寒得渾身發(fā)木,這時,他感覺到了胸口無比的憋悶。
老霍站在房頂,睜大虛無縹緲的眼睛,俯視全村,他把脖子抻成了長頸鹿,腦袋轉(zhuǎn)成了小蝸牛,心里“噼哩啪啦”地打著小算盤。
剛才爬上房頂?shù)臅r候,老霍吃力得很,好幾次差點從房梯子上掉下來。老閨女婚禮的第二天,老霍就一病不起了,村里村外到處說有人講究他,說他雁過拔毛,拿嫁閨女聚財,用死豬肉糊弄婚宴,想錢都想瘋了,甚至到派出所告他。
這些,老霍都不在乎,他在乎的是自己的老閨女,老閨女走了之后,杳無音信。顯然對他這個當(dāng)父親的恨之入骨,連面都不肯見了。老霍便更加自責(zé),更加痛苦,更加后悔,更加上火,整個心肝肺天天在油鍋里煮著,肚子里日日承受著五內(nèi)俱焚,自己都不知道到底是哪兒疼了。
病了一個月,老閨女總算回來一趟,父女倆抱在一起,大哭了一場,老霍總算好了些,能夠自由下地行走了。這時節(jié),知了已經(jīng)把夏天叫得火熱,到處都是旺盛的生命,傍晚坐在屋里,都能聽見莊稼的拔節(jié)聲。老霍第一次照著鏡子看自己,他被自己嚇住了,圓臉瘦成了刀條子,臉色是黃的,眼珠也是黃的,他忽然感覺到從前的疼是說不清楚的全身,現(xiàn)在的疼全集中到肝區(qū)了。
老霍到底是學(xué)過醫(yī)的人,他知道了自己患的是啥病,也知道自己的來日已經(jīng)不多了,他可以隨便地把那個字說給別人,但他不會把那個字說給自己,決不。
站在房頂,老霍把眼光移向了高速公路。高速公路上的車流越來越密,密得首尾相連,看不到邊際??墒?,老霍卻看到大飽從車轱轆底下站了起來,又氣吹似的膨脹起來,飄向他的身旁,沖著他的耳朵喊,我死得冤啊。
老霍微笑著看大飽,說,別急,用不了多久,我就去陪你。
這樣說著,老霍的眼光跳過大飽,牢固地拴在高速公路上。臨上房之前,老霍已經(jīng)寫好的遺囑,收進了他視為百寶箱的藥箱子里,他要捐出自己所有的存款,在高速公路上修一座棧橋,讓大家到林家那邊去背水,霍家不能出現(xiàn)第二個大飽了。
他覺得,這是他生命最后一刻最大的手筆,他要用這筆錢,絕了林小蠻那個小癟犢子當(dāng)村長的念頭。
風(fēng)在房頂上清涼地掠過,掀開了老霍的衣角,又愉快地去梳理田野里的莊稼。盛夏的傍晚,有這樣的涼風(fēng),在別人的感覺中,應(yīng)該是很愜意,很舒適,老霍卻感覺出了陣陣寒意。他堅持著,不肯走下房頂,還在一戶接一戶地望下去。
老霍在盤算,誰能參加他的葬禮。
(續(xù)完)
(責(zé)任編輯 冷杉)
●周建新,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遼寧省作家協(xié)會副主席,一級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