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建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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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風》情感基調平議
郝建杰
(太原師范學院 文學院,山西 晉中 030619)
社會的憂患恐慌和個體的幽怨不平作為末世魏國社會情境的基本特征,既緣于魏國社會境況與其農(nóng)業(yè)社會基本性質所決定的基本事態(tài)的背離,又緣于魏國社會普遍存在的濃重的功利性特征,同時還受作為社會意識形態(tài)因素的道德和社會思潮的影響。《魏風》的情感基調可概括為怨、恨、悲、憂、懼幾種負性情緒。接受者心理因受情感基調的擾動而產(chǎn)生種種藝術效應,從而據(jù)此判斷《魏風》的情感基調至少具有情真、貞剛、滯重、晦暗四種藝術特征。
《詩經(jīng)》;《魏風》;情感基調;社會情境;藝術效應
在藝術的園地里,文學與情感共生共榮。文學的生命不僅寄居于物化的文本,更有賴于真切豐富的情感;情感的留存延宕雖然也有賴于文學文本,但它更是文學得以永葆生命的根本和靈魂。依循披文以入情之道,當滿含期待的讀者開啟《詩經(jīng)》中《魏風》的言語門戶并進入其意蘊堂奧時,便可迅速體驗到它的情感基調:沉郁怨思。這種基調是春秋早期魏國社會情境中流唱的末世殤音,它像一個引力場,吸攝著眾多欣賞者的注意力,將無數(shù)的情感粒子注入欣賞主體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中,令其沉潛涵泳,難以自拔。陸機《文賦》曾宣稱“詩緣情而綺靡”,他提出的詩歌具有強大抒情功能的觀點當然不可否認,但我們若詳加思忖則會發(fā)覺,雖然抒情是中國古典詩歌的擅長,但其所抒之情絕非玄冥不實之物,而是緣于濁世人情,正所謂“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漢書·藝文志》)?!段猴L》諸詩亦不外乎此例,而是同處于因事生情、因情生文的匡限。所不同者在于《魏風》所涉諸事絕無訴說兒女情長的瑣屑之事,而多為關乎國家治亂興衰、人民生死存亡的根本大事。其深沉剴切之情、其褊急迫切之事,雖可分別卻不可分裂。情事交媾,促生了詩歌沉郁怨思的情感基調,而它使讀者產(chǎn)生的種種審美效應又確立了它的審美藝術特征,為探究詩歌藝術風格的奧秘提供了基礎。
末世的魏國作為一個包蘊萬有的綜合結構體,與其詩歌的情感基調之間,存在著一個中間介質——社會情境,它勢態(tài)多變,內涵復雜,承擔著貫通二者的關鍵作用。一般而言,中國傳統(tǒng)的文藝觀偏愛探討文學與現(xiàn)實政治之間的互動關系,“感于哀樂,緣事而發(fā)”即是從創(chuàng)作層面揭示文學遵循著肇始于現(xiàn)實事件、穿行于情感活動、終結于創(chuàng)作動機的“三步走”路徑的經(jīng)典認識。由社會之“事”而生人情之“哀樂”,這人情之“哀樂”即為文學創(chuàng)作和作品形態(tài)所由生、所由在的社會情境。(值得注意的是,社會情境之哀樂尚非詩人之哀樂,也非詩歌之哀樂)社會情境包羅萬象,變化多端,內涵豐富,因此微觀的文學創(chuàng)作活動及其作品只會與其部分相關而非全部照收。然而,二者之間的關系也并非整體與部分那么單調,而是以文學之“少”總社會情境之“多”,以文學之“點”見社會情境之“體”的復雜關系。在一定時空條件下,復雜多變的社會情境終究可以分流歸納為群體性的幾種情感類型,而文學作品的情感類型也正是各種社會情境之下各種社會情感類型的反映?!稑酚洝酚性疲骸爸问乐舭惨詷?,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聲音之道與政通矣。”這段經(jīng)典之論正是對上述論述的簡要概述?!段猴L》的情感基調正是亂世之聲、亡國之音。
如同社會情境的一般性質,魏國當時的社會情境存在著難以一言可蔽的復雜性。大體言之,這種復雜性包含兩個方面:一方面是社會性的憂患慌恐,另一方面是見于個體的幽怨不平。
具體言之,遍布社會的憂患恐慌感首先緣于魏國社會境況與其農(nóng)業(yè)社會基本性質所決定的基本事態(tài)的背離。農(nóng)業(yè)性作為魏國社會的基本性質,本質上要求平穩(wěn)的社會境況與之相適應。眾所周知,社會境況具有變動不安的特點,由于內外因的變化和推動,不同時期的社會境況往往存在較大差異。社會常態(tài)下,魏國的社會境況與其社會基本事態(tài)之間大致呈現(xiàn)出相互適應的較為穩(wěn)定的態(tài)勢;但在風云變幻的歷史當口,社會基本事態(tài)的任何一個變局均會引起社會境況的驟變,進而引發(fā)社會群體心理上的憂患慌恐。在西周時期,由于奴隸主封建領主制經(jīng)濟的蒸蒸日上,西周王朝整體處于平穩(wěn)狀態(tài),魏國整個國家的禮樂宗法制度也處于正常運轉狀態(tài)。其時,個體與家庭、宗族、國家之間,無論在物質方面或是精神方面,都存在著極強的依賴關系。這種相互依賴關系使得魏國的社會情境處于良性狀態(tài),其基本表現(xiàn)就是人際關系充滿溫情和諧,重親情、重倫理成為社會的基本特征。然而在春秋初期的末世社會中,基于農(nóng)業(yè)土地私有化趨勢的加劇,王朝大格局發(fā)生巨變,各方力量在應付風云變局中往往顧此而失彼,原本平穩(wěn)的社會境況受到嚴重沖擊。魏國處于秦、晉、周、虞、芮等國之間,成為大國角逐的墊腳。為了在亂局中延續(xù)其國運,弱小的魏國不得不隨大國起舞以委曲求全。這在國內造成嚴重影響:一方面,隨風就勢的立場迫使國君不得不頻繁用兵,大量耗損國家財力、人力、物力,于是國人的賦稅徭役負擔不可避免地隨之加重;另一方面,以國君為首的卿士貴族集團在風雨飄搖中不安全感持續(xù)上升,大肆聚斂財物成為緩解壓力的手段之一,國人的負擔更加不堪忍受。在此情形下社會情境急轉直下:一方面,民怨沸騰,怨聲載道,《伐檀》《碩鼠》正是庶民在繁重稅負下的集體吶喊,《陟岵》則是徭役或兵役違時過度的反映。先前的人際關系此時變得不復美好,公私之爭、忠孝之爭成為社會的突出矛盾。另一方面,有識之士憂心忡忡,擔心國家從此敗亡。不滿恐慌情緒由此充斥整個社會。
個體的幽怨不平根本上則緣于魏國社會普遍存在的濃重的功利性特征。如《史記·魏世家》所云,魏國位處三河之地,此地文明久遠,文化發(fā)達,民智開發(fā)較早,再兼地狹人眾,故機巧趨利之風盛行。上至其君,下至其民,無不從實際利益出發(fā)來思謀生活?!陡饘铡分小巴鹑蛔蟊佟钡摹昂萌恕迸c以纖手縫裳的少女絕非僅指個體,她們應分屬兩個婦女群體,故其所諷刺的“褊心”也斷然不是個別現(xiàn)象。令二者地位懸殊的應是藏在背后的有形、無形的社會制度和機巧趨利的集體人格。重利社會必然人情澆薄,《伐檀》《碩鼠》即是表現(xiàn)因為社會利益分配過分懸殊而導致失利者離鄉(xiāng)去土而遠涉他國的決絕?!斗诰阡病冯m然并未顯示特別激烈的負面情緒,但對于“彼其之子”的贊美居然以貶損本國的卿族為代價,貴遠而賤近無疑也是人情淡薄的反映。
除此之外,造成社會憂患惶恐和幽怨不平情緒的還有一個極為重要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因素,即道德。受大環(huán)境和久遠的地域文化傳統(tǒng)影響,魏國到底仍是一個道德崇尚型社會,無論是自上而下的重斂行為,還是普遍存在的功利行為,在當時均為應受批評的失德之舉。可以推測,魏國歷史上曾經(jīng)擁有過以德治國的輝煌時期,但時移世異,德治最后竟被《小序》所說的“無德以將之”的情況所取代,國君的道德指數(shù)嚴重滑落竟至于引起國人的義憤填膺。整個社會情境既已如此,因而《碩鼠》中“三歲貫汝,莫我肯德”的歌聲絕非一時、一地、一人的聲音,而是遍布全國的怨憤之聲。
與此同時,內憂外患的變局也引發(fā)了魏國社會風起一時的強大思潮,這股思潮對魏國社會負面情緒的加劇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成為魏國社會情境的突出表現(xiàn)。仔細分析可知,當時不同階層的社會人士表達的關切不盡相同?!秷@有桃》中的“士”所憂慮者絕非一己之榮辱得失,而應為關乎國家生死存亡的大事。這位有識之士作為社會少數(shù)清醒者的代表,盤桓于其腦際的固然應是如何應對夾在大國之間的國家危局?!洞T鼠》中痛斥碩鼠的低層庶民所思考的則關乎一個龐大基層人群的生存與穩(wěn)定問題。從表象看,這一階層僅對公私利益分配不均產(chǎn)生不滿,實則是對社會恩顧制度未被遵守的反思,是對本階層前途命運的深層思考。種種跡象表明,魏國社會正醞釀著一種自上而下尋求變革的聲音,雖然各個階層的訴求不同,但已經(jīng)引起了全社會的共鳴。因此《魏風》所反映的不僅僅是對個體情緒波動的特寫,而是一股強烈社會思潮推動的社會化情緒的縮影。
受末世魏國社會情境所包含的各種負面情緒、嚴肅思考的沖擊浸漬,《魏風》的作者們作為被籠罩的個體,不得不關注國家和社會的生活主題。社會上發(fā)生的一切影響著詩人敏感的視聽,擾動著詩人思考的神經(jīng)。詩人們開拓自己的藝術視野,選擇宏大的社會題材,通過藝術的構思和表達,展現(xiàn)出了有別于他國風調的情感基調。
深入討論在社會情境中形成文學作品情感基調這一話題,需要精細而微的理論思辨作為前提。我們首先應該明確,情感基調屬于對作品本身的審美屬性的關注,它是本體論的?!盎{”原本為音樂術語,是指一支樂曲所使用的主調。學科交叉的思維品質啟發(fā)文學作品的本體論移植了這一術語,并改頭換面,冠之以與文學藝術本質相關的“情感”二字,以“情感基調”來表示文學作品在情感內涵上的總體樣貌和基本特征。實際上,音樂本身針對的主要是人的情感,如黑格爾在《美學》中所云:“通過音樂來打動的就是最深刻的主體內心生活;音樂是心情藝術,它直接針對著心情。”[1]黑格爾所做的判斷基于龐大的藝術審美實踐,故而鑿實不誣。文學作品的情感基調概念正因為與音樂基調概念在強調情感特質方面取得一致,所以才產(chǎn)生由音樂領域移植于文學領域的合理性。我們要歸納《魏風》的情感基調,當然要從具體而微的每一首詩歌說起。從分析過程和結果來看,《魏風》的情感基調可概括為怨、恨、悲、憂、懼幾種負性情緒,它們錯綜復雜,呈現(xiàn)為復合情緒樣態(tài)。
怨刺,在《魏風》中居于情感基調之首?!陡饘铡分凶闾じ饘斩乃?、以纖手縫裳者,對給予自己不公平待遇的人,或制度或風氣無疑充滿怨恨,所以詩首章用詰問語氣,“糾糾葛屨,可以履霜?摻摻女手,可以縫裳?”此一詰問是出于認為事實有悖常理而發(fā)出的質問。令人憤憤不平的還有纖手縫裳之女“要之襋之”而“好人服之”,所以詩最后云“維是褊心,是以為刺”。怨、刺相關,因怨而刺,怨是無聲的情緒,刺是有聲的抗議。
由怨恨而生憤怒在《碩鼠》中表現(xiàn)最為突出。該詩將碩鼠這類在田間的禍害之物比做一個食利階層,他們不勞而食,貪求無厭,對供養(yǎng)它們的農(nóng)人不知感恩。生活中的碩鼠雖然可惡,但因其不通人情,農(nóng)人們既未主動給碩鼠以施舍,也不會責求回報。對于人則不同,既有所施,則求有報,所以詩責怨道:“碩鼠碩鼠,無食我粟。三歲貫女,莫我肯顧”“碩鼠碩鼠,無食我麥。三歲貫女,莫我肯德”“碩鼠碩鼠,無食我苗。三歲貫女,莫我肯勞。”詩歌之所以呵斥碩鼠的卑劣行徑,當然是因為求報不得。陳繼揆《讀風臆補》云:“呼鼠而女之,實呼女而鼠之也。怨毒之深有如此者。”[2]疾痛切怨之毒,正是求報不得產(chǎn)生的極端情緒。極端的情緒最終需要一條疏釋的渠道,“逝將去女,適彼樂土”“逝將去女,適彼樂國”“逝將去女,適彼樂郊”,這正就是農(nóng)人們設想的那條渠道。樂土、樂郊、樂國里沒有碩鼠般貪瀆的食利者,這里充滿著自獲其利的快樂。但我們不要忘記,這一方樂土只是想象的結果。如果拿這虛無的快樂與開篇的憤怒相對照,我們發(fā)現(xiàn)那種對碩鼠的憤恨不但沒有疏釋,反而更加強烈。因利益分配不均而導致怨恨,怨恨不足而至于憤怒,是其明顯的情緒變化軌跡。再如《伐檀》,“不稼不穡,何取禾三百廛兮?不狩不獵,何瞻爾庭有縣貆兮?”一方不勞而獲,一方勞而不得,不勞而獲的行為和主體在勞而不得者心目中幾如寇仇,怨怒之情當然難以避免。因此導致“彼君子兮,不素餐兮!”“彼君子兮,不素食兮!”“彼君子兮,不素飧兮!”之類狠毒的譏刺。
由離親索居的孤獨而生憂郁,由憂郁而生恐懼,是另一情感邏輯?!囤灬病窐O寫人世間親人生離死別這種至悲至痛之事。詩云:“陟彼岵兮,瞻望父兮”“陟彼屺兮,瞻望母兮”“陟彼岡兮,瞻望兄兮”,從詩中役徒只身登上岵、屺、岡眺望家鄉(xiāng)的一幕,可以看出他內心的悲苦和孤獨。在外者心如刀割,在家者也痛苦不堪。詩云:“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無已。上慎旃哉,猶來!無止!”“母曰:嗟!予季行役,夙夜無寐。上慎旃哉,猶來!無棄!”“兄曰:嗟!予弟行役,夙夜必偕。上慎旃哉,猶來!無死!”父、母、兄三人對幼子弱弟的徹心叮嚀,既滿含憐子愛弟的無限親情,又摻雜著親人天各一方且身處險境中的巨大憂懼。長愛幼,幼敬長,長幼雙方在日常生活中已習慣遵循各自所擔負的家庭角色來行事,也理所當然地、習慣性地享有各自角色應有的感情照護。當角色與感情照護由于地理隔斷而發(fā)生實質分離時,心理上必然產(chǎn)生嚴重的失落感,于是如《陟岵》中的孤獨、憂懼、傷感等情緒就自然產(chǎn)生。
因缺少知音而深陷孤獨之中,并進而生出憂郁、焦慮,終至于絕望,以《園有桃》為典型。詩云:“心之憂矣,我歌且謠”“心之憂矣,聊以行國”,其人內心憂慮如此,竟至于在國中且歌且行,以這種近乎癲狂的方式加以排遣。讀者此時必然已經(jīng)領略到其內心的無比憂慮和激動難平?!安恢艺?,謂我士也驕”“不知我者,謂我士也罔極”,憂慮之人自然需要來自同伴的理解、同情和慰藉,但他不僅未如愿,反遭到同伴說他驕狂而無極,這無疑會將他逼入焦慮狀態(tài)?!氨巳耸窃?,子曰何其?”面對同伴的誤解,他不得不求助于局外人、旁觀者。“心之憂矣,其誰知之?”“心之憂矣,其誰知之?”顯然,即使是局外人、旁觀者也不能理解其內心之憂。事到如今,他的內心已經(jīng)孤獨至極了。“其誰知之,蓋亦勿思!”既然內心的思慮無人知曉,索性不再糾結,干脆放棄。看似放棄,實為絕望??梢韵胍姡娭腥说男闹谐錆M著失望、無助,在他眼中世界是晦暗的、垂死的。
《魏風》七首詩,除《汾沮洳》《十畝之間》外,其余五首的情感均屬負面情緒,這些情緒緊張而非松弛,低沉而非高揚,激烈而非平靜,沮喪而非愉悅,總括之,可以用怨恨憂思來形容。
在對《魏風》情感基調的藝術特征做出判斷之前,我們先就其一般情形加以討論。文學作品的情感基調始于作家內心對文本的醞釀和趨于物化的寫作技藝。具體到詩歌,劉勰曾論“蓋《風》《雅》之興,志思蓄憤,而吟詠情性,以諷其上,此為情而造文也”(《文心雕龍·情采》)。詩人創(chuàng)作完成后,即將其情思通過文本訴諸接受者(讀者)。接受者一經(jīng)進入文本閱讀,便與作品形成對話,正如劉勰所云:“夫綴文者情動而辭發(fā),觀文者披文以入情,沿波討源,雖幽必顯。世遠莫見其面,見文輒見其心。”(《文心雕龍·知音》)對話過程中蘊含于詩歌文本的情感基調及其衍生成分傳達給接受者,對接受者的心理造成擾動并產(chǎn)生種種藝術效應。此時高超的接受者不僅會結合自己的情感經(jīng)驗形成與詩歌中相類似的體驗,而且還要將其升華并從藝術審美層面對這些情感體驗進行觀照,最后還要通過理性思考對詩歌情感基調的藝術特征做出判斷。具體而言,《魏風》的情感基調至少具有情真、貞剛、滯重、晦暗四種藝術特征。
情真,是《魏風》情感基調的首要藝術特征。離開時代的特殊性來談論此論題無疑是不恰當?shù)摹n櫻孜湓谡撃┦乐臅r云:“《黍離》之大夫,始而搖搖,中而如噎,既而如醉,無可奈何而付之蒼天者,真也。汨羅之宗臣,言之重,辭之復,心煩意亂,而其詞不能次者,真也。栗里之征士,淡然若忘于世,而感憤之懷,有時不能自止,而微見其情者,真也。其汲汲于自表,暴而為言者,偽也?!盵3]《黍離》之大夫、屈原、陶潛身經(jīng)國運艱困之亂世,他們的戒懼憂思在顧炎武看來無非出于用心用情之真。我們認為,此處雖標舉這三個特例,但其情真則可視為一切亂世中具有卓識堅志之士的共性?!段猴L》中與此最近者莫過于《園有桃》?!拔腋枨抑{”“聊以行國”的癲狂失范同樣包含著一位眾人皆醉我獨醒、憂國憂民者的真性情和真感情。其余如《碩鼠》《伐檀》雖然主題與此相異,但相比之下又何嘗不是本真的吐露。如《莊子·漁父》所論:“真者,精誠之至也。不精不誠,不能動人。故強哭者雖悲不哀,強怒者雖嚴不威,強親者雖笑不和?!薄段猴L》中的人物處于末世的特殊境況中,其情絕偽存真,故可以動人心魄。
然而,《魏風》情感基調的情真藝術特征的形成不能不歸功于讀者的閱讀效應。真摯的情感可以突破時空的限制,凡為本真的情感,即使年代久遠,也極易將讀者引入自己的巷道,使讀者在鑒賞過程中產(chǎn)生同化效應。千載之下,我們對《魏風》的生成環(huán)境固已無法全面了解,但并不覺得對其情感的領受存在多少隔膜,這是因為我們對作品的閱讀進入沉潛狀態(tài)以后產(chǎn)生了種種藝術同化效應。同化效應情況不一,步驟繁復,屬于復雜的心理現(xiàn)象。一般而言,不由自主的情境代入、角色代入是藝術同化效應的第一步。情境代入指置身于相應的歷史文化語境,所謂身臨其境。角色代入情況稍顯復雜,讀者通常最易受到第一人稱影響,從而自動將自己設定為第一人稱所指稱的人物。同時,由于同情弱者的普遍心理,讀者最易將自己自動設定為弱者,同時設想自身具備弱者的一切品質?!段猴L》各詩的敘述者多被設定為第一人稱(或潛在第一人稱),即使不是第一人稱,他們也是事件中的弱者,他們的處境與遭遇是感發(fā)讀者意志和情感的因素。如《葛屨》中的葛屨裁衣者、《陟岵》中的孤獨行役者、《園有桃》中的怨告無門者、《碩鼠》中的遭受蠶食者、《伐檀》中備受重斂者等,均屬易被情境代入、角色代入者。一旦被代入,同化效應就必然產(chǎn)生,詩歌中的真情也必然被讀者認同、體驗并信以為真。
貞剛,是繼情真之后的又一重要藝術特征。藝術同化效應不限于情境、角色代入,善惡判斷也是同化效應的重要內涵。大凡不平之事總會引發(fā)讀者的情感波動。不平之事總有善惡之分,而作為有道德期許的讀者必然會遇善欣喜而逢惡厭棄?!陡饘铡分锌p裳者為善,“好人”為惡;《陟岵》中役徒及父母家人為善,征役的統(tǒng)治者為惡;《園有桃》怨告無門者為善,置若罔聞者為惡;《伐檀》《碩鼠》中被重斂者為善,而侵奪他人者為惡。讀者在道德上同情善而厭棄惡,無形之中將自己置于善的一方,同化效應由此產(chǎn)生。同化效應的產(chǎn)生使得讀者不僅使情感基調的情真特點最終得以實現(xiàn),而且也成就了對其貞剛特征的判斷。
滯重,是《魏風》情感基調的藝術特征的又一判斷。藝術作品引起的通感效應同樣是對其情感基調的藝術特征進行判斷的重要依據(jù)。通感,是指人因內外界刺激引發(fā)的不同感覺之間的轉換。一般而言,情緒作為身心體驗與藝術作品引發(fā)的視、聽、觸等感官體驗之間存在著互相激發(fā)、交互作用的情況?!段猴L》經(jīng)過通感效應而發(fā)覺的情感基調的藝術特征之一是時空的凝滯。在初步領受《魏風》的負面情緒之后,原本無限遼遠的時空在接受者體驗上被壓縮,原本變動不安的情思也因此降低其活躍度甚至凝固不動。以《陟岵》為例。作為讀者,我們在體味詩歌情感之后,再分辨感官上的感受,所得的體會與先前存在明顯不同。詩歌各章以登高瞻望的視覺感受起筆?!摆毂酸操狻薄摆毂酸ㄙ狻薄摆毂藢狻?,將詩主人置于山岡之上。讀者的視線也隨之而上,聚焦在這位年輕役徒身上?!罢巴纲狻薄罢巴纲狻薄罢巴仲狻??!罢巴眲幼鞴倘挥梢弁桨l(fā)出,但卻令讀者順著他的目光,投向他思念的父母,投向他遙遠的故鄉(xiāng)。突兀高聳的山崗和役徒的單薄身影與遼遠的天空、茫茫的遠方相組合構成的空間布置,給讀者以巨大的視覺反差。此刻,處于孤獨境地的役徒的身形和目光完全靜止不動了,所有的時間、空間在此時徹底被凝固了,天空不再是騁目游心的所在,而像一個力量巨大的蓋子讓人壓抑窒息,而人物思親不得的情感卻在此時空中被無限強化了。這種由視覺感受遷移到情感體驗的情形正是通感效應。其余如《伐檀》將讀者的目光注定于所謂“君子”的庭院,充斥不公的庭院使得讀者的怨憤情緒得以強化;《碩鼠》雖然將讀者的視線引至了縹緲的遠方,但始終不離碩鼠貪食寡恩的現(xiàn)場,怨怒情緒因此而倍增。它們均可歸功于藝術通感效應??傊?,《魏風》的負面情緒帶來的空間感是逼仄的,凝固的,因而是滯重的。而時空的滯重本身又加強了讀者對《魏風》情感基調的再確認。
晦暗,是《魏風》情感基調藝術特征的又一明顯表現(xiàn)?;薨档纳{同樣是藝術通感效應的結果。與上述情形相仿,負面情緒的體驗與讀者視覺上的暗色同樣存在互相觸發(fā)的作用。晦暗的色調可以抹盡一切,即使有一絲亮色,也會完全被暗色所湮沒。《魏風》中很少直接使用色彩詞,其亮色也僅為“佩其象揥”“美如英”“河水清且漣猗”之類,此類色彩意象固然可以引起讀者心理上的亮色體驗和喜悅心理,但根本上完全無法改變《魏風》的晦暗的基本色調。因為詩歌中出現(xiàn)的心理意象如“褊心”“心之憂”,動作意象如“莫我肯德”“猶來無死”,“不稼不穡”而“取禾”,“予子行役,夙夜無已”,傳達出的信息全部為負面情緒,在讀者心理上引發(fā)的無不為晦暗色調?;薨瞪{反過來加強了負面情緒,使得負面情緒與晦暗色調交合于一體。通感效應發(fā)生于接受者的接受過程中,最終卻被返歸于詩歌本身,成為判斷詩歌情感基調藝術特征的重要內容和依據(jù)。
《魏風》的情感基調以沉郁怨思為指歸,它是魏國末世社會情境的折光,同時也是詩人內心情志和藝術手段融合的結果,與其他風詩相比具有明顯的藝術風貌。通過上述分析,我們可以得出這樣的一般性結論:詩歌的情感基調直接導源于它所產(chǎn)生的時代的社會情境,而社會情境雖然可能并不合乎當時社會人群的期望,但卻在很大程度上決定了詩歌的情感基調類型。促成社會情境的因素是多方面的,這些因素具有世俗化、功利化的特點。對詩歌情感基調的判斷不能離開詩歌本身和詩人的情志,而其直接依據(jù)則是接受者在詩歌接受過程中的種種藝術效應。
[1] 黑格爾.美學:第三卷上冊[M].北京:商務印書館,1979:332.
[2] 《續(xù)修四庫全書》編委會.續(xù)修四庫全書:第58冊[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2:206.
[3] 顧炎武.日知錄[M].全校本.黃汝成,集釋.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4:1095.
(責任編校:耿春紅 英文校對:周志剛)
Research of the Emotional Tone in
HAO Jianjie
(Department of Chinese, Taiyuan Noraml University, Jinzhong, Shanxi 030619, China)
The social anxiety and panic and the individual worry of injustice are the basic characteristics of the social context of the eschatological Wei, and this is because of the basic nature of the situation of the basic agricultural society departing from its social situation, and due to the universal and obvious utilitarian features of Wei, and at the time, this is also affected by the moral and social trend as a social ideological factors. The emotional tone ofcan be summarized as several negative emotions such as resentment, hate, grief, sorrow, fear. Recipients produces a variety of artistic effects due to emotional tone, thereby the judgement is that the emotional tone ing contains at least four kinds of artistic features: sincere emotion, chastity, heaviness and tarnish.
;; emotional tone; social context; artistic effect
10.3969/j.issn.1673-2065.2017.02.012
郝建杰(1973-),男,山西左權人,太原師范學院文學院講師,文學博士。
姚奠中國學教育基金項目(山西省高等學校哲學社會科學研究項目國學專項項目)“《詩經(jīng)》地域性研究——以《唐風》《魏風》為中心”階段性成果(晉教科[2011]9號)
I207.222
A
1673-2065(2017)02-0091-06
2016-11-2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