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小明
(黃山學院 文學院,安徽 黃山245041)
皖南黃山名稱非唐玄宗敕改考辨
張小明
(黃山學院 文學院,安徽 黃山245041)
今皖南之黃山,史上有黟山、北黟山、黃山等名稱,且這些名稱的變更軌跡眾說紛紜,莫衷一是。其中“唐玄宗敕改說”傳播最廣,影響最大。該說濫觴于北宋《黃山圖經(jīng)》提出的“敕改黟山為黃山”,然而于唐代文獻無征,后又歧分出北黟山改黃山、黃山改北黟山等矛盾之說,故可信度不高。黃山名稱雖非唐玄宗敕改,但“唐玄宗敕改說”以及其崇尚道教的態(tài)度客觀上提升了黃山的知名度。
唐玄宗;黃山;黟山;北黟山;黃帝
山名的變遷承載著相應的文化背景,梳理山名的源流,可增進了解山川所寄寓的文化內(nèi)涵。皖南黃山山脈西起江西,東北延伸至皖浙邊界,其主脈橫跨池州、黃山、宣城三市,是錢塘江水系和長江水系在安徽境內(nèi)的分水嶺,地域較為廣袤。關于黃山之得名,眾說紛紜。①其中影響最大的說法乃黃山是黃帝煉丹及凄樣真之地,原名黟山,唐玄宗天寶六年敕改山名。在前人研究基礎上,主要就黃山、北黟山等名稱是否為唐玄宗敕改,唐玄宗敕改說以及其崇尚道教對于黃山的客觀意義等作進一步梳理與辨析。
唐玄宗敕改黟山為黃山,其文獻記載濫觴于約成書于北宋景佑神年間(1034—1037年)的《黃山圖經(jīng)》。該書記載:“黃山舊名黟山,當宣歙二郡界,在歙之西北,高一千一百七十丈,東南屬歙縣、西南屬休寧縣,各一百二十里,即軒轅黃帝凄樣真之地。唐天寶六年六月十七日敕改為黃山?!盵1]序
唐玄宗敕改黟山為黃山的說法影響極大,當代權威的工具書關于“黃山”詞條的解釋基本都采用這一說法。如《中國名勝詞典》記載:“黃山,秦稱黟山,唐天寶六年改今名。因傳說黃帝在此修身煉丹,故名黃山。”《辭源》記載:“黃山,在安徽歙縣西北?!端?jīng)注》作黟山。也稱北黟山。神話傳說黃帝曾與容成子、浮邱公合丹于此。唐天寶六年改名黃山?!?009年版《辭?!酚涊d:“黃山,古稱‘黟山’,唐改黃山?!噙嫌卧吹?。南北長約40千米,東西寬約30千米。是中國最著名的風景區(qū)之一。”《辭?!冯m未明言黃山由黟山改名乃源自黃帝煉丹之傳說,但說法當與《辭源》等一致?!稘h語大詞典》記載:“黃山,在安徽省黃山市,跨歙、黟、休寧等縣。古名黟山,唐改今名。相傳黃帝與容成子、浮丘公嘗合丹于此,故名。諸峰列峙,著者三十六,尤以天都、蓮花二峰為最高?!逼渌缘赜蚍秶浦更S山山脈,而其所言黃山諸峰“著者三十六”,顯然又指今黃山景區(qū)。
唐玄宗敕改黟山為黃山之說成立的重要前提是黃山之名出現(xiàn)在黟山之名后?!读邢蓚鳌吩^早地出現(xiàn)皖南“黃山”之名稱:“陵陽子明者,鐵侄鄉(xiāng)人也。好釣魚于旋溪,釣得白龍,子明懼,解鉤,拜而放之。后得白魚,腹中有書,教子明服食之法,子明遂上黃山,采五石脂,沸水而服之。三年,龍來迎去。止陵陽山上?!盵2]15《8元和郡縣圖志》卷28“涇縣”條云:“陵陽山,在縣西南一百三十里。陵陽子明得仙處?!盵3]683陵陽山在今青陽縣之南,與今黃山景區(qū)隔著太平湖?!读邢蓚鳌放f題西漢劉向所撰,雖屬假托,但其成書至遲在漢末至西晉之前,故黃山之名可能至遲于魏晉時期就已出現(xiàn)。
我國自古以來名為黃山之處不在少數(shù),即使在安徽也是如此。方師《蕉軒隨錄·皖省山名》云:“吾皖據(jù)江之上游,叢山峻嶺,山名同者最夥。今特表出之:安慶府西有黃山,潛山縣北亦有黃山(以黃魯直得名),太平府西北亦有黃山,廬州府東亦有黃山,而池州府西南黃山,其上三十六垣,實與歙之黃山三十六峰相峙。按:歙之黃山本名黟山,唐改今名,高三千七百余丈,盤亙?nèi)倮?。人之譚黃山者,歙之外不知仍有五黃山也?!盵4]23-24因此,《列仙傳》所言之“黃山”是否指今黃山景區(qū),這當然是有疑問的。但是陵陽山與黃山原先中間只隔一條河,該河因建國以后修建陳村水庫而成為太平湖。李白《至陵陽山登天柱石酬韓侍御見招隱黃山》《自梁園至敬亭山見會公談陵陽山水兼期同游因有此贈》等詩就將《列仙傳》出現(xiàn)的“黃山”認定為今之黃山景區(qū)。因此,《列仙傳》所言之“黃山”就是指今黃山景區(qū)可能性更大。
黟山之名至遲在南北朝時也已出現(xiàn),《水經(jīng)注》卷40云:“浙江又北歷黟山,縣居山之陽,故縣氏之?!盵5]93《5水經(jīng)注》把黟山作為黟縣得名之由來,實際上肯定黟山之名在秦置郡縣前就已存在。如此說成立,黟山之名則要遠早于《列仙傳》所記黃山之名的出現(xiàn)時間,唐玄宗敕改黟山為黃山的說法也就有了重要的前提。但實際上,關于黟縣得名的來歷極為復雜?!对涂たh圖志》卷28云:“黝縣,本漢舊縣,理在黝川,因以為名,屬丹陽郡。……按:縣南有墨嶺,出墨石。又昔貢柿心木,縣由此得名?!墩f文》‘黟’字從‘黑’旁‘多’,后傳誤遂寫‘黝’字。”[3]687這些說法先后分別被《舊唐書》《太平寰宇記》《新安志》等引用。這就指出黟縣得名至少有四種來歷:一是因黟山得名;二是因黟川得名;三是因縣南之石墨嶺得名;四是因貢柿心木得名。②
考察安徽因山而來的縣名,如碭山縣、霍山縣、含山縣、青陽縣、祁門縣等,文獻基本上都能清楚介紹縣名的來歷,且都能專列條目介紹以上縣名所分別依據(jù)碭山、霍山、含山、青山、祁山的具體情況。③而對黟山的描述則有些特殊,找不到類似記載,如《太平寰宇記》卷104在介紹黟縣地理時詳列條目記載了墨嶺、牛泉山、魚亭山、嶺山、復山、林歷山、戢兵山、三姑山等,其中墨嶺“縣南十八里”,牛泉山“在縣北五十七里,顧野王《輿地志》云牛泉嶠”,魚亭山“在縣南三十五里”,嶺山“在縣南一十八里”,復山“在縣城南三十六里”,林歷山“在縣南十里”,戢兵山“在縣城北”,三姑山“一名吉陽山,在縣東一十五里”。另外還記“仆城里在縣西十八里”,可以說對黟縣縣城四周記之甚詳,但無“黟山”的記載。[6]2065-2066將黟山單獨列條目的主要有《太平御覽》和《元豐九域志》,但《太平御覽》的“黟山”條只是引用《歙縣圖經(jīng)》的話,介紹的是歙縣北黟山。[7]521《元豐九域志》卷6在歙州“歙縣”條記有黟山:“有黟山、靈山、新安江、揚之水、黃墩湖”。[8]242
黟縣若因黟山而得名,為何文獻中不與其他因山而名的縣的書寫體例一致,為黟山專列條目?以地志為例,其記載黟山主要有兩種形式:一是作為黃山別名一起羅列,先記黃山位置、距離,然后點出黟山作為黃山的別名;二是較多在記歙縣時出現(xiàn)。因此,黟山并不專指黟縣境內(nèi)的具體山峰,秦置黟縣不太可能以黟山而命名。
黟縣是否會因黟川、或因縣南之石墨嶺或貢柿心木而得名,按照秦置郡縣的命名原則,④黟縣因石墨嶺得名并非沒有可能,但是此說卻最受質(zhì)疑。清代黟縣學者俞正燮就批評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錯把“石墨”當成真的石墨,有望文生義、主觀臆造之嫌。⑤石墨嶺在今黟縣漁亭鎮(zhèn)附近,其所產(chǎn)石墨實為燃燒值較低的石煤。的確,以沒有實際利用價值的煤山作為一個縣的得名由來,這似乎沒有可能?!镑鹕健笔欠袷鞘珟X,根據(jù)如今的考古發(fā)現(xiàn),黟縣古城在今縣城城東5里處,即龍江鄉(xiāng)的古城村,而該遺址位于石墨嶺之北。因此,《水經(jīng)注》云“縣居山之陽”中的“山”不可能是石墨嶺?!柏暿列哪尽陛^早見于《元和郡縣圖志》?!斗捷泟儆[》介紹徽州之土產(chǎn)時也提到:“柿心黑木,《圖經(jīng)》:新安貢柿心黑木。黟之名縣,職此之由?!盵9]282南朝顧野王《玉篇》卷21云:“黟,郁咨切。黑木也。丹陽有黟縣。”[10]396秦時以歙浦命名歙縣,其時黟歙山水相連,按以類相推的原則,黟縣也可能因“黟川”得名。且黟川之名后世依然沿用,如宋濂《歙縣孔子廟學記》云:“歙,漢縣也?!鸫ㄈ琮埱靶?,偃蹇不受羈?!盵11]86因此,黟縣因貢柿心黑木或因黟川得名的說法不能輕易否定。
黟山并不指黟縣境內(nèi)的某座具體山峰,后世主要將其指今黃山主脈,這沒有疑義。若唐玄宗敕改黟山為黃山為真,那黟山之名在先唐時期應有一定的影響力。但先唐文獻除《水經(jīng)注》外,黟山之名極少出現(xiàn)。先唐時期,黃山之名同樣也只是在《列仙傳》中出現(xiàn)。若就《列仙傳》和《水經(jīng)注》而言,前者略早于后者。因此,若從現(xiàn)存文獻中認定黟山之名出現(xiàn)一定早于黃山之名,這缺乏根據(jù),唐玄宗敕改黟山為黃山也就失去可靠前提。
再如洪亮吉等纂修《嘉慶寧國府志》“太平縣”中有《神仙傳》云:“黃帝昔日問道于浮邱公?!∏窆唬航削鹕剑裣伤印?。[12]371據(jù)此似乎可以斷定,“黟山”之名在東晉葛洪的時代就已出現(xiàn)。但實際上,《嘉慶寧國府志》這段話并非出自葛洪《神仙傳》。根據(jù)羅愿《新安志》卷3中的自注和明代章潢的《圖書編》卷60的介紹,可知《嘉慶寧國府志》所引的《神仙傳》是《吳地神仙傳》或《周書異記·神仙傳》,而非葛洪的《神仙傳》。
值得注意的是,唐玄宗敕改黟山為黃山的說法在《舊唐書》《新唐書》《全唐文》《唐大詔令集》及其他唐代的重要文獻無征。退而論之,若唐玄宗敕改黟山為黃山為真,這必定會在唐代李吉甫《元和郡縣圖志》中有所記載。因為《元和郡縣圖志》作為完整的地方總志,其成書于唐憲宗元和八年(813年),此時距離唐玄宗天寶六年(747年)不過60余載。但其卷28“太平縣”云:“本涇縣地,天寶四年,宣城郡太守李和上奏,割涇縣西南十四鄉(xiāng)置。黃山,在縣西南四十里。上有泉水,泉側多黃連。”[3]685此當為現(xiàn)存文獻中最早對黃山的確切記載,其中并未言及黃山名稱之變更,更無所謂天寶六年敕改黟山為黃山之說,且該志也沒有出現(xiàn)黟山之名。李吉甫著《元和郡縣圖志》不僅參考吸收了《水經(jīng)注》《括地志》等,而且匯集漢魏六朝的各家地記,這就至少印證了從漢魏六朝至唐元和年間,并無黟山改黃山之說。
初步統(tǒng)計,《元和郡縣圖志》《太平寰宇記》《太平御覽》《新安志》《淳熙三山志》《赤城志》等唐宋兩代文獻關于唐玄宗天寶六年敕改地名的記載不下50次,除極少有重復,其余分別涉及不同地方。如《元和郡縣圖志》有3次,其卷1記改溫泉宮為華清宮,卷28記改蘄春縣(漢代舊名)為蘄水縣,卷30記改永陽縣為弘道縣,但未涉及山名的敕改。有關唐玄宗天寶六年(注明年份而未注明具體日期)敕改山名的記載,開始集中出現(xiàn)在宋代文獻中?!短接[》至少有4次,如卷48記改官山為珠玉,改麻山為豐材山;《新安志》至少有8次,如卷3記改主簿山為飛布山,卷4記改黃土山為方源山;《赤城志》至少有6次。其中《太平寰宇記》所記最多,至少有30余次有關唐玄宗天寶六年敕改不同山名的記載,如卷18記敕改陸山為霍侯山,卷83記敕改馬鞍為西昌山,卷107記敕改白馬山為玉馬山等。若此事為真,應是一次較大規(guī)模且有一定影響的改名行為,但《舊唐書》《新唐書》等唐代重要文獻亦無任何記載。
成書于北宋景佑神年間的《黃山圖經(jīng)》顯然受到稍前的《太平御覽》《太平寰宇記》等的影響,不僅記唐玄宗天寶六年敕改黟山,且坐實具體日期為六月十七日。但該書所記主要依據(jù)《周書異記》《神仙補闕傳》等舊籍,兩書內(nèi)容之真?zhèn)螐V受質(zhì)疑,其中唐玄宗敕改黟山為黃山的記載因此也極不可靠。如《周書異記》一書,除其部分內(nèi)容被后人反復引用,卻無人親見此書,史學界對此書真?zhèn)味即嬉伞H缬袑W者認為:“南北朝中期未詳作者的《周書異記》一卷和《漢法本內(nèi)傳》五卷兩書為佛道斗爭中,佛教一方編造并經(jīng)常引用的偽作,極為有名?!盵13]108-113
南宋羅愿《新安志》及祝穆《方輿勝覽》均沿襲《黃山圖經(jīng)》之說。如《方輿勝覽》卷16“黃山”條云:“舊名黟山,在歙縣西北百二十八里,高千一百八十仞。……世傳黃帝嘗命駕與容成子、浮丘公同游,合丹于此。”[9]282羅愿《新安志》卷3《歙縣沿革·山阜》記載:“黃山舊名黟山。……唐天寶六年六月十七日敕改為黃山。”[14]83-84稍后于羅愿的王象之《輿地紀勝》卷19《寧國府》引《舊經(jīng)》亦云:“山以黃帝凄樣真之地,故名。”[15]919
《黃山圖經(jīng)》為現(xiàn)存最早的黃山專志,《新安志》為現(xiàn)存最早的新安郡志書,二者對宋代以后有關文獻影響極大。如《明一統(tǒng)志》《江南通志》等均沿用《黃山圖經(jīng)》《新安志》有關黃山名稱來歷的說法。皖南部分地方志也受此影響,如《嘉慶寧國府志》《嘉慶太平縣志》《黃山志定本》等。清代顧祖禹也堅持認為:“黃山,府(徽州)西北百二十里。舊名黟山,唐天寶六載改今名?!盵16]1367要之,古代的地志及方志撰寫往往對前人資料陳陳相因,難免以訛傳訛。宋代以后有關唐玄宗敕改黟山為黃山的說法不過是因循《黃山圖經(jīng)》《新安志》等之舊說。
黃山名稱由于在唐代已經(jīng)有了一定影響,唐詩中就有諸多有關黃山的作品?;蛟S,唐以后的人們?yōu)榻怊鹕?、黃山兩名并存之惑,自然聯(lián)系到唐玄宗偏好道教,加之黃山有黃帝的傳說,因此杜撰了唐玄宗天寶六年敕改黟山為黃山的說法。
唐玄宗“敕改說”除天寶六年改黟山為黃山之外,還歧分出改北黟山為黃山、改黃山為北黟山等說法。《道光徽州府志》為此進行了梳理,引《大清一統(tǒng)志》:“黃山在縣(歙縣)西北,與太平縣接界,原名北黟山,唐天寶六年改今名”;引《元和郡縣圖志》:“北黟山在縣西北二百六十八里,宣歙二州分界處”;引《康熙徽州府志》:“北黟山在縣西北一百六十里,高一千一百七十丈,南屬歙州,豐樂水出焉。舊名黃山,唐天寶六年敕碑?!盵17]76-77
首先,這幾則材料在黃山與歙縣的距離表述上有矛盾。《元和郡縣圖志》認為北黟山在歙縣西北二百六十八里有悖實情,因宣歙分界處不可能在歙縣西北二百六十八里,其中“二百六十八”似為“一百六十八”之誤,這就與《康熙徽州府志》所記“北黟山在縣西北一百六十里”相符。其次,這幾則材料還表明黃山名稱演變過程中曾出現(xiàn)一對矛盾的說法:一是北黟山改名為黃山,二是黃山改名為北黟山。
北黟山在唐代《歙縣圖經(jīng)》《元和郡縣圖志》中出現(xiàn),后被《太平御覽》《太平寰宇記》采用。因此,北黟山之名至遲在唐代就已有,且該名稱在北宋之后文獻中很少出現(xiàn),這就給人以北黟山改名為黃山的印象。但《元和郡縣圖志》只點明北黟山在歙縣西北,宣歙二州分界處,未作其他交待?!短接[》《太平寰宇記》卻是記黃山改名為北黟山。因此,北黟山改名為黃山缺乏文獻的支撐。且《大清一統(tǒng)志》把北黟山改為黃山的時間記為唐天寶六年,這實際上與本文第一部分所言唐玄宗敕改黟山為黃山是同一個問題。
唐玄宗敕改黃山為北黟山之說,最早可追溯到《太平御覽》和《太平寰宇記》。宋初李晴仿等編纂《太平御覽》卷46《地部十一》記載:“《歙縣圖經(jīng)》曰:北黟山在縣西北一百六十八里,高一千一百七十丈,豐樂水出焉。舊名黃山,天寶六年敕改焉?!盵7]521對《太平御覽》這段文字的斷句有人提出異議,認為這段話是在“黟山”條出現(xiàn)的,句子可以斷為:“《歙縣圖經(jīng)》曰:北黟山在縣西北一百六十八里,高一千一百七十丈,豐樂水出焉。舊名。黃山,天寶六年敕改焉?!盵18]48-52這樣一來,說明北黟山是黟山的舊名,后改名為黃山,且“北”字可能是衍字。但是如此斷句卻與《太平寰宇記》卷104所記產(chǎn)生矛盾,其《江南西道二·歙州·歙縣》云:“北黟山,在宣、黟二州界,縣西北一百六十里。高一千一百七十丈,南屬歙州,豐樂水出焉。舊名黃山,天寶六年敕改為北黟山?!庇滞碓唬骸皽?,在縣北北黟山東峰下香溪中,泉口大如碗,出于石澗,熱可尋烊雞?!盵6]2060-2061
《太平御覽》與《太平寰宇記》基本同時成書,且關于黃山名稱的說法基本一致。根據(jù)兩書表述,其受顧野王《輿地志》影響較大,但遺憾如今不能見《輿地志》原文,且今人顧恒一等的《輿地志輯注》也并無新安郡黃山的相關條目,因此無從查考先唐時期《輿地志》中的相關記載?!短藉居钣洝酚腥幏磸兔餮浴氨摈鹕健保瑒t“北”并非衍字甚明,且地理位置所記亦甚明,在宣歙交界處,與今天黃山景區(qū)位置基本一致。
由此可見,北黟山確為今黃山曾用之名。問題在于,《元和郡縣圖志》云:“北黝山在縣(歙縣)西北二百六十八里,宣歙二州分界處”;又云:“黃山在縣(太平縣)西南四十里,上有泉水,泉側多黃連”。[3]686顯然,根據(jù)地理位置,“北黝山”和“黃山”都是今黃山景區(qū)的兩個名稱。同一部書為何同時出現(xiàn)“北黟山”和“黃山”的名稱,原因似有二:一是《元和郡縣圖志》介紹歙縣及太平縣時所引資料的來源可能不同;二是同一座山基于不同的視角有不同的稱呼。事實上,古代文獻記載北黟山之名的視角較為明確,如《元和郡縣圖志》《太平御覽》《太平寰宇記》等記北黟山均立足歙縣,特指歙縣北部的黟山,其與今黃山景區(qū)大體一致,因此“北”字更具有指示方位的意義。若唐玄宗天寶六年敕改黃山為北黟山,則距天寶六年年代較近的《元和郡縣圖志》不可能在記載中出現(xiàn)一山兩名的現(xiàn)象。
且若天寶六年敕改黃山為北黟山屬實,李白晚年游黃山留下數(shù)首詩作,卻均稱“黃山”而非“北黟山”,如《贈黃山胡公求白鷴》《送溫處士歸黃山白鵝峰舊居》《至陵陽山登天柱石酬韓侍御見招隱黃山》。杜荀鶴有《送僧赴黃山沐湯泉兼參禪宗長老》一詩,亦稱“黃山”之名。作為唐代詩人,不可能不知道當朝帝王的敕令,也不可能不采納當朝帝王的敕令。
唐玄宗天寶六年敕改黃山為北黟山同樣在唐代主要歷史文獻中無征,且僅有《元和郡縣圖志》《太平寰宇記》《太平御覽》《江南通志》等少數(shù)文獻的前后因襲中出現(xiàn)過“北黟山”之名。若“北黟山”乃唐玄宗所賜,為何北宋景禎估年間的《黃山圖經(jīng)》不名為《北黟山圖經(jīng)》?為何唐及以后的有關黃山詩文作品均不稱“北黟山”?為何“北黟山”之名逐漸湮沒無聞?顯然,唐玄宗敕改黃山為北黟山之說不能成立。
《黃山圖經(jīng)》肇始的唐玄宗敕改說雖不能成立,但黃山在唐玄宗的時代聲名漸起,卻與唐玄宗偏好道教有關。受唐玄宗敕改說、黃帝傳說以及黃山秀美自然風光的吸引,后世的文人騷客、佛道人士等紛紛克服困難涉足黃山。到了明代,徐霞客更是以游記的方式使黃山名揚海內(nèi)。
先唐時期,受交通條件的限制,黃山知名度并不高。但黃山地區(qū)并非封閉之地,如1959年在今黃山市屯溪西郊發(fā)現(xiàn)的兩座西周墓葬,出土了大量的青銅器,與其他地方出土的青銅器相比,有其統(tǒng)一性,也有其地方性。和黃河流域同時期的銅器相比,也有其共同性,這些考古發(fā)現(xiàn)說明黃山地區(qū)在西周時期就與中原地區(qū)有文化交融的跡象。⑦而僅從《山海經(jīng)》《國語》《左傳》等所記即可看出,先秦時期中原地區(qū)有關黃帝的事跡、世系的敘述已經(jīng)比較系統(tǒng),有廣泛的影響力。因此,先秦時期的黃山地區(qū)在一定程度上受中原黃帝文化的影響是有可能的。
魏晉時期,受巴蜀及北方地區(qū)影響,江南道教活動日趨活躍?!度龂尽分刑岬絽蚊刹≈貢r,孫權曾“命道士于星辰下為之請命”。[19]1742從蜀中傳入江南的李家道,徒眾較多,布滿江表。東漢時發(fā)祥于江西龍虎山且崇尚黃老的天師道于魏晉時在江南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其中吳郡錢塘人杜子恭為代表的一派影響較大。⑧黃山距錢塘和江西龍虎山較近,且處江南較為中心的區(qū)域,深受道教文化的影響完全有可能。
到了唐代,唐高宗和唐玄宗都十分沉迷道教,尤其是唐玄宗把道教奉為經(jīng)典,培育了崇尚道教的社會風氣。如《天寶七載冊尊號赦》曰:“道教之設,風俗之源,必在弘闡。……有通明《道德經(jīng)》及《南華》等四經(jīng),任于所在自舉?!湮逶浪臑^、名山大川,各令本郡長官致祭。朕刻意真經(jīng),虔誠至道?!薄短鞂毎溯d冊尊號赦》又曰:“宜于太清太微宮圣祖前,更立文宣王像。與四真人列侍左右。且道降真符,天有成命,藏之于密,則取固名山?!盵20]52-54唐玄宗認為道教是風俗之源,甚至將文宣王(孔子)在老子像前列侍,極大地提升了老子及道教的地位。唐玄宗與道士交往密切,先天二年(713年)拜當時著名道士葉法善為鴻臚卿,封越國公,贈葉父(亦為道士)為歙州刺史。[21]5107-5108唐玄宗尊崇并扶植道教,當時社會彌漫著迷信道教的濃烈風氣,投機鉆營者也屢獻“祥瑞”,爭言老子“顯靈”。⑨
唐玄宗贈葉法善之父為歙州刺史,無疑會在黃山地區(qū)掀起迷戀道教的習氣,尤其是黃山民間可能本就有黃帝的傳說。唐玄宗《天寶八載冊尊號赦》中雖無敕改黃山名稱的說法,但有改太白山的“金星洞”為“嘉祥洞”、改華陽縣為“真符縣”的敕令,且明言“其九州鎮(zhèn)山除入諸岳外,宜并封公,仍各置祠宇。如先有祠宇者,量更增修,以時致祭?!肆钏陂L官,各陳祭禮。名山大川,亦量事致祭?!盵20]54《天寶十三載冊尊號赦》再次強調(diào)各地郡縣長官要致祭名山大川。因此,受唐玄宗詔令影響,黃山的黃帝文化內(nèi)涵必被強化。
有關黃山的黃帝傳說,不見于早期的道教典籍,僅《周書異記·神仙傳》有“昔軒轅黃帝問道于廣成子,……惟江南黟山,據(jù)得其中”[22]601-602的記載。唐代文獻雖也較少明確記載黃山的道教文化事跡,但李白等人的詩歌已經(jīng)將黃山與道教聯(lián)系在一起,說明黃山的道教文化內(nèi)涵在唐玄宗的時代確已得到強化?!饵S山圖經(jīng)》明確提出黃山是黃帝“凄樣真之地”,這一方面受《周書異記》的影響,另一方面也很有可能經(jīng)過從唐玄宗時代以來近300年的歷史積淀,黃山與黃帝的聯(lián)系在不斷得到鞏固。
《黃山圖經(jīng)》提出唐玄宗敕改說以后,宋及以后的文獻繼承并強化這一點,并就黃帝在黃山的活動進行明確記載。尤其在民間,有關黃山的黃帝傳說在不斷豐富,黃山知名度也在不斷提升。如有黃帝征討江南后,與容成子、浮丘公會盟于黃山之說;有黃帝在黃山“霞舉升天”之說,跟隨黃帝一起飛天的七十二人化作黃山的七十二峰。甚至根據(jù)《史記·封禪書》,黃帝在荊山鑄鼎成功,乘龍升天,留下的“鼎湖”“龍髯”之典故也演變成了黃山“鼎湖”及“龍須草”的民間傳說。目前在黃山市的黃山區(qū)流傳有黃帝衣冠冢,還有軒轅車會等紀念黃帝的民俗活動,這都是黃山的黃帝文化遺存。
黃帝本非信史時代人物,據(jù)《史記·五帝本紀》載:“(黃帝)東至于海,登丸山,及岱宗。西至于空桐,登雞頭。南至于江,登熊、湘。北逐葷粥,合符釜山,而邑于涿鹿之阿?!S帝崩,葬橋山。”[23]6黃帝活動以中原地區(qū)為中心,死葬橋山(今陜西黃陵),足跡似未到達今之皖南。歙人許承堯認為:“黃山名跡,遠托軒轅、容成、浮丘,皆出附會,可征實者,自漢陳業(yè)始?!盵24]151但黃帝之傳說大大增加了黃山的文化內(nèi)涵,故雖顯系附會,卻廣為人們接受。
唐玄宗敕改說為宋代后起之說,且矛盾重重;“黃帝霞舉升天”說顯然與我國“不語怪力亂神”的主流文化傳統(tǒng)相背離。二說之所以能夠廣為流傳,且為受眾征信,究其本質(zhì),乃因黃山未能進入“五岳”行列,其地位相對卑微。黃山有關黃帝的民間傳說應早已有之,為了提高黃山文化地位,民間自發(fā)掀起一次又一次的“造山”運動,而托名自高為“造山”運動的最有效舉措。清代閔麟嗣《黃山志定本》就引吳之驅(qū)剝的觀點:“黃山極奇秀,而不與五岳祁湮望之列。我輩將伸黃山于五岳之上,奚取征信?亦征諸圣人而已矣?!盵25]40唐宋時期為黃山開發(fā)興盛期,又為道教興盛期,人們自然將黃山與黃帝進一步相聯(lián),且對其進行多方面的開拓和延伸。
根據(jù)現(xiàn)存文獻,“黟山”之名較早出現(xiàn)在《水經(jīng)注》中,“黃山”之名較早出現(xiàn)在《列仙傳》中。但可以肯定,在文獻記載之前,兩個名稱就已出現(xiàn),否則文獻記載就失去依據(jù)。因此,黟山與黃山之名究竟誰在前,似不宜草率斷明。黟山與黃山長期并稱,先唐時期,二者影響都不大。正如施閏章《送孫無言歸黃山序》云:“黃山蜿蛹澶數(shù)百里,連宣歙二州,其高遠險邃,靈異不可殫究,宜在五岳之列,而禹跡不至,秦漢祭告不及,太史遷、謝靈運、謝桃胱、杜甫之徒皆未聞其往,故其名不大著于古;而其上有軒轅煉丹臺事,尤荒忽不足信。”[26]159唐代,李白等人的詩作表明黃山聲名漸起;宋代《黃山圖經(jīng)》提出唐玄宗敕改說后,客觀上助推黃山聲名遠揚。經(jīng)《新安志》《方輿勝覽》等沿襲,黟山為黃山舊名的說法逐漸固化并成為主流。黃山揚名后,其黟山之稱也并未銷聲匿跡,甚至有人為黃山不名黟山而耿耿于懷,如元末歙縣人唐桂芳曰:“得非世人好瑰嗜譎,傳之不曰黟山而曰黃山者,理或然歟?”[27]669
因此,唐玄宗敕改說雖不能成立,但客觀上有其重要意義。它是在“黟山”和“黃山”并稱的過程中逐漸提升“黃山”之名的影響力,顯示出黃山名稱演變過程中自然與宗教、政治、民間傳說等多種因素的交互融合,體現(xiàn)了自然與人文的交相輝映,這是黃山的又一魅力所在。
注釋:
①根據(jù)任喚麟的研究,有關黃山山名由來主要有六種說法,即黟山改名說、黃帝煉丹說、坤道土德說、黃檗與黃連說、天玄地黃說等。參見任喚麟:《黃山山名由來及其文化背景研究》,《淮北師范大學學報》2013年第2期,第5—9頁。
②按:黟川,即今黟縣吉陽溪,發(fā)源于黟縣吉陽山,向東經(jīng)休寧、歙縣匯入新安江。
③參見李誠:《安徽省各縣市名稱考釋》,《安徽史學通訊》1959年第3期,第76—82頁。
④秦置郡縣的命名或以列國,或以舊邑,或以山陵,或以所出,或以號令等。參見(北魏)酈道元著,陳橋驛校證:《水經(jīng)注校證》,中華書局2007年版,第41頁。
⑤參見(清)俞正燮撰,涂小馬等校點:《癸巳類稿》,遼寧教育出版社2001年版,第253—254頁。
⑥按:《元和郡縣圖志》中“北黟山”寫作“北黝山”,“北黝山”同“北黟山”,該志同卷下文有解釋。
⑦參見殷滌非等:《安徽屯溪西周墓葬發(fā)掘報告》,《考古學報》1959年第4期,第59—87頁。
⑧參見卿希泰:《中國道教史》(第1卷),四川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第261—284頁。
⑨參見薛平拴:《論唐玄宗與道教》,《陜西師大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1993年第3期,第83—8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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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吳 夜
Textual Research on the Name of Yellow Mountain in Southern Anhui which did not Origin from Emperor Tang Xuanzong’s Edict
Zhang Xiaomi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Huangshan University,Huangshan245041,China)
Huangshan Mountain in southern Anhui Province has been given such names as Yishan Mountain,North Yishan Mountain and Yellow Mountain in history.No conclusion has been reached regarding the track of the name change.Among them “Tan Xuanzong's Edict on the Name of Yellow Mountain”is the most widely spread and has the greatest impact,which originated from the book of Huangshan Map in the Northern Song Dynasty,but there was no sign of documents in the Tang Dynasty and the contradiction of some sayings arose about the name change,hence the credibility is not high. Though in doubt,the saying of“Tan Xuanzong's Edict on the Name of Yellow Mountain”and his advocating of Taoism objectively enhanced the publicity of Huangshan Mountain.
Tang Xuanzong;Yellow Mountain;Yishan Mountain;North Yishan Mountain;Yellow Emperor
K928.3
A
1672-447X(2017)01-0010-07
2016-09-16
黃山學院校級重點科研項目(2015xhwh002)
張小明(1974—),安徽歙縣人,黃山學院文學院副教授,研究方向為中國古代文學、徽州文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