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彥彤
(首都師范大學,北京 100048)
論“親親相隱”的倫理意義與當代啟示
董彥彤
(首都師范大學,北京 100048)
“親親相隱”出自《論語》,對于孔子為何提倡“親親相隱”,學界有很多討論,主要的觀點有三種,第一種是從“隱”和“證”所帶來的不同社會影響來闡釋;第二種是從不同社會角色造成的道德沖突來闡釋;第三種是從儒家主張成就倫理關(guān)系中的另一方來闡釋。相較之下,第三種觀點更加貼近儒家立場。“親親相隱”作為儒家的一個重要觀點,在我們生活中有很大的現(xiàn)實意義;同時對“親親相隱”的思考也會提高我們對儒家思想的理解。
親親相隱;親親相證;儒家;孔子;成己成物
“親親相隱”作為儒家的一個重要命題,一直以來備受學界關(guān)注。由于對“親親相隱”的誤讀,使得不斷有人對“親親相隱”提出質(zhì)疑乃至于責難。那么,究竟什么才是儒家所謂的“親親相隱”,儒家為何提倡“親親相隱”,而它對于我們當代社會又有怎樣的啟示呢?
“親親相隱”出自《論語·子路》:“葉公語孔子曰:‘吾黨有直躬者,其父攘羊,而子證之?!鬃釉唬骸狳h之直者異于是。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p>
這段話中,對于“子為父隱,父為子隱,直在其中矣”的“直”字有兩種不同的解釋:梁濤先生等人將“直”理解為“率直”和“率真”;而更多的學者認為這個“直”不僅有“率直”“率真”的意思,同時也兼有“公正”“正直”“誠實正直的普遍準則”[1]的含義。基于對“直”的兩種不同理解,對于“親親相隱”的理解也產(chǎn)生了微妙的差別。
如果將“直”僅僅理解為“率真,率直”,“父為子隱,子為父隱”便只是單純情感流露的“率直”“率真”,是“子女或父母本能、自然的反應(yīng)”。[2]這樣關(guān)于這段話似乎比較容易理解:葉公認為子證父攘羊是出于兒子人性中追求事實真相的率直、率真的一面。而孔子認為當兒子面對“其父攘羊”時,“證”或“隱”不是權(quán)衡利弊、理性選擇后的結(jié)果,而是在理性分析之前,基于父子關(guān)系自然產(chǎn)生的一種情感??鬃诱J為這才是真正人性的率直、率真;相反,從心理、人情上看,“子證父攘羊”則反映了父子關(guān)系的扭曲化、甚至是人格的扭曲化。
筆者認為在這種解釋的基礎(chǔ)上,《論語》的這段文字似乎更側(cè)重于判別哪種行為更符合人真實情感的自然流露,而沒有在道德意義上判斷“證”或“隱”哪個更恰當。這樣解釋也可以講得通,但是這似乎消減了“親親相隱”所蘊含著的儒家在道德觀念和道德行為判別上的深刻價值。
“直”在《論語》中一共出現(xiàn)了22次,是一個比較重要的概念,在不同語境中其內(nèi)涵也有微妙的差異。大致而言,“直”有直率、率真之意,也有公正、正直之意。[3]我想,“子為父隱,父為子隱,直在其中矣”的“直”字應(yīng)該兼具這兩層含義。就像郭齊勇先生所講的:認為儒家的父子情感是天生、自然、本能的反應(yīng),這并不意味儒家面對是非曲直時無動于衷,只有所謂的“率真”以及單純情感的流露,沒有任何對公正、是非、曲直的態(tài)度。事實上,“直在其中”之“直”,本來就有“明辨是非”之“直”的含義,只不過孔子認為父子間不主動告發(fā)而為對方保持隱默,本身就是在“明辨是非”,“明辨”人心人情之“直”。[2]
所以在本文的論述中我們將“直”理解為第二種解釋——不僅有“率直”、“率真”的含義,也有“公正”“正直”“誠實正直的普遍準則”的含義;即孔子認為從道德角度來看,相比于“證”,“隱”更值得被采納。
在將“直”理解為不僅有“率直”“率真”的含義,也有“公正”“正直”“誠實正直的普遍準則”的含義的基礎(chǔ)上,關(guān)于為何要“隱”而非“證”主要有以下幾種觀點:
持這種觀點的多為社會學、法學人士,他們站在行為后果、行為影響的立場上理解孔子對于“隱”的選擇。如武漢大學法學院碩士江學認為:“親親相隱所飽含的融融溫情,培育、增進了家庭的和睦與穩(wěn)定,而家庭的和睦與穩(wěn)定,則意味著國家的安全與穩(wěn)定,社會的和平與秩序,更加意味著國家統(tǒng)治的穩(wěn)固與安全?!盵4]
我們可以看出這一觀點的大體思路如下:“親親相隱”飽含著濃濃的溫情,是對人類親情的極大維護。親親是一切愛的起源,正所謂“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父子之情,血濃于水,只有尊重、愛護這一最基礎(chǔ)、最原初的情感,人倫秩序才能得到保證,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倫理道德基礎(chǔ)才能牢固,國家才會長治久安。所以“親親相隱”具有重要的社會價值。
而相反,如果提倡“親親相證”,會極大地破壞親親之愛和人倫秩序,致使人與人之間失去基本的信任,代之以猜疑和怨恨;致使家庭不再溫馨,鄰里不再和睦,社會難以和諧,最終導致維護社會穩(wěn)定的倫理道德基礎(chǔ)不再牢固,從而造成嚴重的社會后果。
正是由于“隱”和“證”所帶來的截然相反的社會影響,“親親相隱”更優(yōu)于“親親相證”。
這種理解的確可以作為選擇“隱”的一個理由;但是我們都知道儒家的行為選擇并非站在行為后果的角度,而是考慮行為的動機是否符合道義,即是出自于內(nèi)心的道德選擇。正像《孟子·梁惠王》所講的“義利之辨”。所以,我認為這種理解可以講得通,但它未必符合孔子對于“隱”的選擇的本意。
持這種觀點的主要有復(fù)旦大學劉清平教授、北京師范大學馬永華博士等人。他們確實站在了道德選擇的角度來考量這個問題,但他們將“隱”與“證”看做是不同身份、不同社會角色之間的倫理、道德沖突。如劉清平先生認為:“儒家倫理特別強調(diào)家庭私德對于社會公德不僅具有本根性,而且具有至上性,結(jié)果就使它所提倡的社會公德(仁)受到了家庭私德(孝)的嚴重壓抑,而在二者出現(xiàn)沖突的情況下甚至會被后者所否定?!盵5]在“親親相隱”問題上,“孔子希望人們不惜犧牲誠實正直的社會公德,通過‘父子相隱’來維系父子之間的血緣親情”。[5]
讓我們來分析一下這種觀點,它的大體思路如下:故事中的兒子在父子關(guān)系中處于子的身份,應(yīng)該做到孝,這指引他“隱”;在社會關(guān)系中處于公民的身份,應(yīng)該做到誠實正直,這指引他“證”。
顯然,這時不同的身份造成了道德選擇的沖突,此時必須做出一個抉擇——是站在子的身份選擇“隱”呢?還是站在公民的身份選擇“證”呢?
在儒家看來,家庭倫理道德是社會倫理、國家倫理的最根本基礎(chǔ)。新儒家徐復(fù)觀先生在《中國孝思想的形成演變及其歷史中的諸問題》中說:“孝是出于人子對父母的愛,即是仁的根苗。孝的實踐,即是對仁德初步的自覺,初步的實踐;也即是對仁德根苗的培養(yǎng)。”正因如此,孔孟在“家庭倫理”與“社會倫理”“國家倫理”之間的選擇中,才堅定地選擇了“家庭倫理”,因為以孝悌為核心的家庭倫理,是培養(yǎng)一個人仁愛情感的根源所在。[6]
正是由于儒家重視家庭倫理,所以在面對由于兒子、公民的身份不同所造成的道德選擇時,儒家認為我們應(yīng)該站在兒子的身份,選擇“隱”。
同樣,這種觀點也可以作為選擇“隱”的一個理由。但是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這種觀點和第一種觀點都認為兒子是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在面對“隱”“證”的抉擇。這里便存在一個問題,即在儒家看來,人難道是作為一個獨立的個體存在于世上嗎?似乎并不是這樣。
首都師范大學哲學系副教授盛珂在其論文《“親親相隱”與“竊負而逃”——倫理關(guān)系中的相互成就》(未刊稿)中則從儒家成物成己的角度來解讀“親親相隱”。盛珂的觀點主要如下:
在儒家看來,人并不是一個個獨立的個體存在,而是處在各種倫理關(guān)系中的。用孔子的話來講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人既然處于各種關(guān)系中,那么當他作出行為選擇時,他必須考慮與之同處于一個關(guān)系中的另一方。而儒家君子的良好品行正是在于他的行為可以幫助或促使與之處在同一關(guān)系中的對方成為道德的君子,而當他做到這一點時,自己也成為了君子。這就是儒家所謂的“成己成物”。
沿著這個思路來看,故事中的兒子,他在做出行為選擇時必須考慮到自己的行為會給父親帶來怎樣的影響,他的所做所為應(yīng)該可以幫助父親成為一個君子,至少是不會將父親推至于道德淪喪的地步。
對于這一觀點,我們可以引用另一段故事來印證:
楚有直躬者,其父竊羊而謁之上。上執(zhí)而將誅之。直躬者請代之。將誅矣,告吏曰:“父竊羊而謁之,不亦信乎?父誅而代之,不亦孝乎?信且孝而誅之,國將有不誅者乎?”荊王聞之,乃不誅也。
孔子聞之曰:“異哉!直躬之為信也。一父而載取名焉?!惫手惫挪蝗魺o信。
這段話出自《呂氏春秋·仲冬紀》,大意是:楚國有個“正直”的人,他的父親偷了羊,他向官府告發(fā)了這事。官府抓住了他的父親,將要處死。這個“正直”的人請求代父受刑。將要行刑的時候,他告訴官吏說;“父親偷羊而告發(fā),這樣的人不是很誠實嗎?父親受罰而代他受刑,這樣的人不是很孝順嗎?又誠實又孝順的人都要殺掉,那么國家將還有不遭刑罰的人嗎?”楚王聽說了這番話,就不殺他了??鬃勇勚@件事說:“這個人的所謂誠實太怪了,利用父親兩次為自己撈取名聲?!彼韵瘛爸惫边@樣的誠實不如沒有。
通過這個故事,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出孔子對于這一問題的態(tài)度。子告發(fā)父,陷父于不仁不義當中,實屬不當之舉,這個很好理解。但為何子代父受罰在孔子看來仍是不好的行為呢?原因就在于這一行為只是使得兒子自己成為了眾人眼中所謂的孝子,而這一行為連同證父的行為一起徹底地將父親推到了道德淪喪者的境地:父親的罪行被指正,其聲名敗壞;本應(yīng)父親承擔的懲罰由子代之,父又成了不慈之父,至此,父親徹徹底底地成了道德上的失敗者。而同時,由于兒子這樣一系列的行為,他最終也不會成為真正的儒家所提倡的君子。
可見,在孔子看來,真正正確的行為是要能做到“成己成物”,促成與自己處于同一關(guān)系中的對方也符合道德規(guī)范,尤其是對于父子這種最天生的、最原初的關(guān)系。
我們再次回到《論語》的故事,父攘羊,兒子如果證之,無論父親的行為是觸犯了法律還是僅僅為道德上的不善,最終的結(jié)果都是父親成為徹底的道德失敗者,無法實現(xiàn)自我成就。而兒子也由于指正父親背負了不孝的罪名,最終也是無法成為一個真正儒家意義上的君子。
而相反,父攘羊,兒子如果“隱”的話,首先,父親沒有立刻變?yōu)橐粋€聲名敗壞的人。其次,我們可以設(shè)想事后兒子對父親進行了多次、反復(fù)的勸誡;這樣故事的結(jié)局便存在了兩種可能性。一種結(jié)局是:父親被兒子的言行所打動,改正甚至彌補了自己的不當行為,最終父親成為了一個道德高尚的人,而兒子也在這一過程中實現(xiàn)了自我成就,成了君子,最終達到了互相成就的美好結(jié)果。另一種是:父親不聽勸誡,仍行不善不當之舉。理論上假設(shè)中的兩種結(jié)果都可能出現(xiàn)。但是,在實際生活中,父親對兒子有著深深的慈愛之情,當他面對兒子誠懇且完全為自己著想的言行時,他往往會被打動,進而改過。
所以,在孔子看來,父攘羊,兒子應(yīng)站在為父考慮的角度思考。首先,他選擇“隱”,沒有親手將父親致于聲名敗壞的境地;然后,我們可以假設(shè)他反復(fù)勸誡父親,最終父親改過。結(jié)果實現(xiàn)了成父進而成己。
筆者認為這樣的論證更為恰當,它站在了儒家的角度,從倫理關(guān)系中的人出發(fā)對“親親相隱”對出了較為合理的解釋。
在面對其父攘羊,子證之的情況,葉公及其鄉(xiāng)黨(也包括我們中的部分人)會認為這是一個正確的、符合道義的舉措。然而,在孔子看來這并不是一個恰當?shù)男袨?,他提出“父為子隱,子為父隱,直在其中矣?!碑斘覀冄刂鬃拥乃悸愤M一步思考時,我們會發(fā)現(xiàn)問題并不是如我們之前所想的那么簡單。故事中,選擇“證”或者“隱”需要考慮好多方面。
這個故事也折射出人生的一個道理,我們面對的事情總是錯綜復(fù)雜的,我們在思考時一定要站在不同的立場進行反復(fù)思索論證。
同時,我們也需要意識到中國古人的思維方式與我們今天的思維方式有著很大的不同。在當代社會,我們更強調(diào)人的個體性、獨立性,所以我們通常認為行為選擇是純粹的個體選擇的結(jié)果;而中國古人,尤其是儒家似乎更加注重人的倫理屬性,強調(diào)人在倫理關(guān)系中所承擔的責任,所以儒家在作出行為選擇時勢必會優(yōu)先考慮到倫理關(guān)系中的另一方。
所以,我們在面對生活中的事情,一定要多角度分析思考;而我們在研究中國古代思想時也要注意思維方式的轉(zhuǎn)變。
“親親相隱”作為儒家的一個重要觀點對我們的現(xiàn)實生活有著很大的影響。其中一點就是對我國法律和法治思維產(chǎn)生了重要影響,在我國歷史上“親親相隱”曾多次應(yīng)用于法律中。秦律說:“子告父母,臣妾告主,非公事,勿聽。而行告,告者罪。”《漢書·宣帝本紀》云:“地節(jié)四年詔曰:‘父子之親,夫婦之道,天性也。雖有禍亂,猶蒙死而存之,誠愛結(jié)于心,仁厚之至也。自今子首匿父母,妻匿夫,孫匿大父母,皆勿坐?!北背^續(xù)擴大親屬容隱的范圍,并有“親親相隱”的法令。唐律則確立了同居相隱不為罪原則。《大清新刑律》、民國《六法全書》中也都有親屬匿罪、據(jù)證特免的相關(guān)規(guī)定。時至今日,“親親相隱”在法律中仍有一定的應(yīng)用。比如2012年3月4日第十一屆全國人大第五次會議通過了《刑事訴訟法》修正案,其中第一百八十八條規(guī)定:“經(jīng)人民法院通知,證人沒有正當理由不出庭作證的,人民法院可以強制其到庭,但是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除外”。這條法律條文明確規(guī)定了被告人的配偶、父母、子女有權(quán)選擇不出庭舉證被告,這與“親親相隱”提倡不主動檢舉親人的原則有著異曲同工之處。這說明了即便是在距離孔子2000多年的今天,“親親相隱”仍有著很大的現(xiàn)實意義。
“親親相隱”作為儒家的一個重要命題,有著自身嚴密的邏輯性,蘊含了儒家的倫理價值觀;它影響著世世代代中國人的思想觀念和行為方式,在21世紀的今天,仍有很大意義。習近平總書記指出中華傳統(tǒng)文化是我們民族的“根”和“魂”,儒家文化作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一支,我們要正確對待、正確解讀,并大力弘揚其中的優(yōu)秀部分。
[1]劉清平.論孔孟儒學的血親團體性特征[A].郭齊勇.儒家倫理爭鳴集[C].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859.
[2]張志強,郭齊勇.也談“親親相隱”與“而任”——與梁濤先生商榷[J].中國哲學,2013,(14).
[3]梁濤.親親相隱和隱而任之[J].中國哲學,20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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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劉清平.儒家倫理與社會公德——論儒家倫理的深度悖論[A].郭齊勇.儒家倫理爭鳴集[C].武漢:湖北教育出版社.2004:897.
[6]陳壁生.回到歷史情境才可能理解經(jīng)典——也談“親親互隱”問題[J].博覽群書,2005,(4).
[7]盛珂.“親親相隱”與“竊負而逃”——倫理關(guān)系中的相互成就[Z].未刊稿.
B222
A
1671-4288(2017)01-0082-04
2016-12-09
董彥彤(1993-),女,山西孝義人,首都師范大學中國哲學專業(yè)碩士。
孫延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