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堇年
這是在德國的最后一個晚上了,我將乘明天的早班火車去阿姆斯特丹。前夜里下了陣雨,今天天氣忽然就轉涼,早晨去柏林墻看了看,風很大,鳥兒們飛得很吃力,被吹得像落葉一樣。明天離開德國,之后去荷比盧法,然后飛里斯本看一看,就該從馬德里出境了。
一路走來,最喜歡的還是德國。數次坐火車路過鄉(xiāng)下的大片農田,由于全機械化耕種,所以田野被塑造得柔軟而整飭,跟大塊提拉米蘇蛋糕切好鋪在地上一樣。歐洲的天空清潔而亮堂,云朵總像從油畫里跑出來似的,一朵朵鼓鼓囊囊地掛在頭頂,低得快要掉下來。出來這一陣,坐火車顛三倒四地在西歐穿行,住青年旅社,在不同國家看到各種奇形怪狀的人,有趣的商店,各處美麗的風景。真是一段好日子啊,感覺像是溺水將斃的人躍出水面之后喘的第一口氣。
其實真的不夸張。這些年,淹沒在一片充滿了價值判斷的現(xiàn)實深淵里,太多太多的聲音在告訴你該做什么,不該做什么。什么是對的,什么不對。人們的價值觀整齊劃一:考好的學校,找好的工作,找好的對象,買好的房子,坐好的車,生好的娃,給娃擇好的校,再期待他考好的大學,找好的工作,找好的對象,買好的房子……而這個“好”的標準,從來不來自自己。所以每個人都在比,比誰考得好,比誰嫁得好,比誰掙得多,比誰住得寬。然后人們感到幸?!斔X得他比別人幸福。
之前的半年時間,我暫時無業(yè)在家,每天很早就自然醒,一天的時間對我來說實在是太長了??墒俏胰匀粠缀醪桓蚁聵?,因為家屬區(qū)的大媽大伯們一見到我就問:在哪兒上班吶?怎么還沒工作吶?談對象沒有?而在另外一邊,那些知道我是作者的業(yè)界人會說:你怎么會想找工作?你不好好寫東西,趁熱打鐵趕緊抓住讀者,你去找什么工作?
不論是哪種問話,我都啞口無言,只是想說,不管我工作不工作,做什么工作,恐怕None of your business 吧?但人們這么愛Judge you,Judge 來Judge 去,你覺得你永遠是被放在周圍的世俗眼光中,每一步都面臨這些輿論和眼光的審判。有多少人敢捫心自問,說這些年我過了自己想過的生活,做了我真正想做的事情,而且快樂。
而在這里,你可以是戴眼鏡穿褐色大衣樸素皮鞋的女孩子,每天在薩爾茨堡的花園廣場坐下來彈豎琴賣藝,你可以是劇團美聲歌唱家,每天在德累斯頓的老城區(qū)一座共鳴很棒的橋洞下唱世界名曲,摯友彈古典吉他伴奏。來往游人紛紛駐足為你們鼓掌,收入可觀。人們愛做的事情是去郊外騎自行車,野營,在海邊曬日光浴,在城市慢跑,在咖啡館坐下來喝咖啡,有那種淡定和閑心,習慣在地鐵和火車上隨時坐下就開始看書。不是所有人都覺得該把生命用在掙錢,掙更多的錢,而且出人頭地等等上面。
我只是想說,他們的價值觀沒有這么統(tǒng)一。至少,習慣于尊重別人的生活方式,所以即使看不慣也不會擺明了來Judge you。在對生活方式的選擇和價值觀上,人們不那么盲從,不那么毫無主見。在巴黎,流浪漢就睡在香榭麗舍大街上,問你要煙抽。如果你沒有煙,但是有一盒餅干不想吃了,你可以很友好地問他是否需要餅干,如果喜歡他會收下。四處都是做活體雕像,演奏賣藝的人們,在他們各自選擇的生活方式里,自得其樂。
我承認有一部分人是在他的社會屬性中獲得快樂——掙錢,工作,與人交際。但我努力了這么多年,發(fā)現(xiàn)自己還是只能在自然屬性中才能活得快樂,所謂自然屬性,那就是我作為一只叫做人的動物,只想生活在大自然,在森林草地湖泊海灘,吃飽飽睡好好,總之就是要活得像個動物樣,別活得這么像個人樣……
里斯本大概會是最后一站了,這里凋敝,蕭索,四處只是空空蕩蕩的晴朗。Belem皇宮算是葡萄牙輝煌時期的見證,我看了看外觀不打算再進去,只是在不遠處的花園樹林下找了一張長椅睡覺。朦朦朧朧中,我想,此刻的我如果不是因為旅行,不是因為未泯的好奇心,我怎么會在地球另一邊的某處花園長椅上睡午覺呢。
而不僅僅是一場午覺的問題。出來走走,看看有多少人有多少生活方式,雖然大同小異,人人都需要超市、地鐵,也需要長椅、花園。但是什么樣的超市,什么樣的地鐵,什么樣的長椅,什么樣的花園,甚至是有沒有超市地鐵長椅花園,決定了你與我的不同。因為這種不同,所以一切比較都是無意義的。只是礙于我沒有一顆足夠強大的內心,去走不尋常的路,所以還是得這么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