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征樺
尋訪古宅
在皖南的冬季,路邊枯黃的稻草上覆蓋著一層薄霜。穿過陵陽小鎮(zhèn),循著白色的霜跡找尋,就會出現(xiàn)一個村落,那就是所村。
我在皖南的鄉(xiāng)村行走,多是為了看看遺存下來的古宅。這些古宅夾雜在各色各樣的新式小樓之中,更顯得古樸而滄桑。如果打個比方,非要把散在的古宅和這些新式樓房相比較的話,他們就像虬柯扶疏,一身風(fēng)霜的古樹,站立于蒼翠年輕的樹林之中。偶爾于省道旁的村落中,也可見到一、兩幢古宅。當(dāng)我興致勃勃地停車駐足,去村中觀賞一番時,才發(fā)現(xiàn)它們多是已經(jīng)被主人遺棄的房子。不是房梁倒坍,就是野草在堂中恣意地生長。隨著城市的發(fā)展,遠(yuǎn)方的高樓吸引著祖祖輩輩在此生活的人們。古宅的主人走了,走得匆匆忙忙,甚至來不及鎖上它的大門。殘垣斷壁,衰草枯陽,成為了許多古宅最終的結(jié)局。
但所村的“慶余堂”卻是一幢保存完好的精美的古民居。實(shí)際上,以慶余堂為名的建筑多得數(shù)不勝數(shù),單從名字上看,它們的屋主可能是從商之家。商家總是很忙碌的,沒有什么忘世脫俗的心情。但這家“慶余堂”的主人卻在檐下書寫了宋代詩人、理學(xué)家程顥的《春日偶成》中的詩句:“云淡風(fēng)輕近午天,傍花隨柳過前川”,可見他一定是個有文化的商人。文化讓古宅氣質(zhì)得以升華。雖然時間洗盡了它的鉛華,居住其中的家族也可以衰敗沒落,但曾經(jīng)華貴的氣息卻依然彌漫于屋中。幾年前,黃梅戲《拉郎配》和《桃花女》就在所村“慶余堂”拍攝成功。我想導(dǎo)演們定是感受到了彌漫于古宅之中的循俗又浪漫的氣息,才決定在這里開機(jī)的。
根據(jù)經(jīng)驗,古宅保存完好的村莊,往往是在較偏遠(yuǎn)的地方。所村就是一個遠(yuǎn)離喧囂的村子,但它卻沒有躲避掉戰(zhàn)事給它帶來的傷痛?!笆⑻笔且患夜派啼?,算是所村最恢宏的一座建筑了。我很詫異,在這偏遠(yuǎn)而人口稀少之地,為什么要蓋一個這樣大的商鋪,它究竟出于經(jīng)商者的何種構(gòu)想?原來所村的陳氏家族在江西浮梁經(jīng)商,他們用經(jīng)商所得在家鄉(xiāng)建房,一是為了光宗耀祖,二是為了有一個安全的總部,至于盈利倒在其次。令我惋惜的是,“盛泰”的后半進(jìn)房屋已經(jīng)頹圮坍塌,空余一泓清溪繞著廢墟長流。所村雖如世外桃源,卻不是他們臆想的安全之地?!笆⑻惫派啼伩芍^是多災(zāi)多難,被長毛洗劫過,被日軍燒掠過,幾拆幾建,它歷經(jīng)多少人間的血雨腥風(fēng),也見證過了多少人間的患難真情。這日漸蕭索的古宅,被茫茫的歲月消蝕著,慢慢地成為了一種遺跡。
我信步走到一家古宅的門前,耄耋之年的屋主人正在坐在圍椅上打盹。他閉著眼,我猜想他也許是在回憶往日這間宅院的舊事。攀談中,事情卻大大出乎我的意料,老人竟然不是這所古宅的原主人。這么大的宅子,是老人在七十年代僅僅用一千元錢就買下來的,他對古宅神秘的原主人一無所知。老人的孫女兒也有四十歲了,她很熱情,主動領(lǐng)著我上樓參觀。樓是舊時小姐的繡樓,因久無人住落滿塵埃,油漆的顏色暗淡下去了,在人經(jīng)常行走的地方,油漆干脆剝落了,只有長長的“美人靠”依舊有一抹淡紅。老人的孫女說,小時候,她就是坐在這美人靠上讀書的。樓上原本就有一間書房,幽靜,沒有人打擾,是讀書的好地方。我從廳堂中精美的雕刻和它掩飾不住的風(fēng)采中,揣測著古宅原主人榮耀的家世和突與其來的變故——他原是鼎食之族,冠纓之家,還是書香門第?最后的一位屋主是紈绔子弟,為了貪圖享樂而賤賣了老屋,還是他有難以言說的苦衷,匆匆忙忙一走了之?當(dāng)然不循著某些線索去尋找,這定是沒有答案的。
讓所村一舉成名的古建筑是它的宗祠:太平山房。我在各種各樣的畫報中看到過它。當(dāng)我到達(dá)所村,真實(shí)地站在太平山房前的廣場上時,陽光和煦,薄霜已經(jīng)化了。這座依舊保存得十分完好的祠堂,和一般的皖南宗祠相比,在風(fēng)格上獨(dú)具一格。它高大的門房飛檐翹角,遮蔽著后面的建筑。從正面看,還以為它只是一座巍峨的牌坊。這讓看慣了江南祠堂千篇一律、機(jī)械單調(diào)的格局的我,耳目一新,才知道原來祠堂也可以這樣修建。太平山房是明代建筑,若是平時,它是隱逸的,低調(diào)的,掩映在蒼翠之中。只有在這個冬季,當(dāng)南方的秀色一天一天地淡下去的時候,它灰白的基調(diào),才慢慢地顯露出來。磚塑浮雕上,活靈活現(xiàn)地上演著經(jīng)典的戲曲;莊重對稱的馬頭墻,古意盎然。一切都緣于民間工匠靈巧又樸拙的手筆,他們的技藝在冬日暖陽下,熠熠生光。
在所村村里走著,看到一幢一幢的古宅和水泥建造的新居相雜而處,青石鋪就的小路,使得它們之間并沒有什么不協(xié)調(diào)的地方。有黃葉落在古道上,讓我體會到了季節(jié)刪繁就簡的過程。我忽然感受到這個過程,不知不覺地使人和古宅一起回歸到本真。
野有蔓草
我在野地上走著,野草摩擦著我的褲腳。
我想起童年無拘無束地在田野里奔跑的情景。那時候,我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跑,為什么有如此莫名的興奮?,F(xiàn)在我才明白,激發(fā)我在野地里奔跑的原因,是那令人著迷的野趣。每年回老家時,我都會選擇野地里那條僅能步行或騎車的小道。一是因為它便捷省時,再就是看看野地上蓬勃地生長著無邊的青草,青草熟悉的氣息會喚起我記憶中存儲的東西,大概是一種內(nèi)心的需要吧。
記得幾年前的一天,朋友突然勸我不要再從那條小道行走了。他們說,由于土地開發(fā),挖掘機(jī)已經(jīng)把那里挖得面目全非,無路可走了。我不禁沉默不語,獨(dú)自惆悵起來。那片土地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天堂湖。實(shí)際上,它是一片野地,稱謂它為湖并不確切,之所以稱之為湖,是因為它綿袤,開闊,野地上的青草被風(fēng)吹著,如水的波紋一樣。小時候,我曾跟著母親在天堂湖打過湖草,和大人們在草地的小小的棚子里住過一夜。夕陽西下之時,莞草的氣息就開始升了上來,夜越深,莞草的氣息就越濃,一勾彎月掛在天上時,莞草的清香就縈繞在棚子的周圍,撫著人安然入睡了。
帶著舊時的記憶,我堅持再走一趟天堂湖,如朋友所說,那條我常走的小道被挖斷了。站在小道的盡頭,我看見天堂湖的青草已經(jīng)完全被無情地剿滅了,人們在野地上犁出了一道道深溝。褐紅色的泥土裸露了出來,像是大地的傷口。那幾間簡陋的瓦房也被人拆除了,留下了一地的瓦礫。牛羊不見了,粉蝶和蜻蜓不見了,蒼翠的景致席卷而去,惟余泥濘滿目,鳥鳴杳然。
朋友說,不知是什么緣故,開發(fā)商將野地上的青草用推土機(jī)鏟除后,就再也沒有來過。這片土地就一直這么荒蕪著。他嘆了一聲:看這樣的情形,這里恐怕連草也不生了。那時正值夏至,雨量充沛,渾黃的雨水在天堂湖的野地上四處溢流。草沒有了,青草的氣息全無,那彎月如鉤下的野趣也就找不到了。剩下的幾處孤零零的墳塋,寂寞地高出地面,像是等待著它的定數(shù)。四季的榮枯被單一的泥土的本色所代替,只要你的腳一接觸地面,污泥和濁水就會淹沒你的鞋襪。天堂湖以這種毫不掩飾的情緒,表達(dá)著無聲的抗議。
我黯然回頭。
可沒有想到,兩年后同樣的夏至?xí)r分,我再來到天堂湖時,看到竟是另一番景象。綠草重新占據(jù)了整個野地。草根本不需要人們小心翼翼地來培育,無需施肥,無需關(guān)愛,只要風(fēng)這么輕輕地一吹,陽光悄無聲息地一灑,它們就會恣意地生長,長得心滿意足,長得鋪天蓋地。青草的氣息又溢滿了天堂湖,牛羊和昆蟲又重回皋壤。草在失去家園后,那么執(zhí)著地、不慌不忙地往回走,在時光打盹的間隙里往回走,草的生命力真的值得我們歆羨。芳草萋萋,和土地不能須臾分離,土地的傷口痊愈了,這些都是草的功勞。
我們不能不嘆息土地的奇跡,植物的奇跡,草的奇跡。野有蔓草,它有著世上最靜默的無言。它無言地接受著人類對它的傷害,無言地包容著牛羊、昆蟲乃至蚊蚋的夢想,無言地收復(fù)失地,卷土重來。
朋友的老家就在天堂湖。重回故里時,看到了這新生的、郁郁蔥蔥的青草,他也和我一樣地驚訝。忽然想起村里的鄉(xiāng)親來,想到他們的土地被征用了,現(xiàn)在生活的情形如何?朋友笑著說,他們被安置在鄰近的一個村子里,由于新居更靠近城市,反而生活過得比以前要富足好多。朋友的父親開了一家豆腐店,祖上秘傳的手藝,使豆腐的質(zhì)量臻于上乘,店名遠(yuǎn)播;朋友的兄弟也去了南方打工,收入不菲。遷出家園的鄉(xiāng)親們,基本上都找到了一份稱心的工作,生活比以前打湖草時要強(qiáng)得多了。
農(nóng)家人在艱辛的生活中,總是以務(wù)實(shí)為第一的。生存下來、走向富裕對他們來說是首要的現(xiàn)實(shí)、是必需的,他們默默無言地勞作著,從不偷懶或者停歇下來休息一會。雖然走得很慢很慢,腳步無聲,雖然面對一個個溝坎,甚至有的溝坎難以逾越,但是要不了多長的時間,他們又重建了一個嶄新的、更美好的家園。這難道不是野草的品格嗎?難道不是一種頑強(qiáng)的、不屈從于命運(yùn)的抗?fàn)幹駟幔?/p>
我在野地上走著,野草摩擦著我的褲腳。我真想再一次奔跑起來,在令人著迷的野趣中奔跑,在生命本原的綠色中奔跑。
上我露臺我之所以買這套房子,是看上了它有一塊大大的露臺。
露臺和陽臺還是有一些差別的。雖然它們功用基本相同,都是居住者呼吸新鮮空氣、晾曬衣物、擺放盆栽的場所,但相較而言,露臺一般大得多,上方?jīng)]有屋檐遮蔽,抬頭就可以看見天。這一點(diǎn)對我來說非常重要,從農(nóng)村來到城市里生活,我忽略的一件事,就是看云彩,看星星和月亮。每年夏季,想在家里想找一處涼快之地,最好的地方就是露臺。泡一壺茶,躺在椅子上,就容易胡思亂想。在露臺上,仰面看見的是天空,所以我就常對著天空亂想了。晚間的天空之上,在亂云飛渡時,皓月當(dāng)空依舊從容,有時繁星眨眼如笑靨,有時銀河燦爛,如夢幻仙境。這總會讓我不自覺地想起某事某人,想起童年,想起一些似曾相識的東西。
隔壁人家的院子里,栽著一棵大樟樹。枝椏旁逸斜出,有一虬枝伸到我家的露臺上。我不忍折斷它,只是輕輕地將它掰彎,讓它換一個方向生長。這樣,樟樹的枝椏在圍欄上拐了一下又離開了露臺。幾年過去,它越長越粗大,枝桿上的皮也皺裂了。我認(rèn)為樹的枝還是應(yīng)該以曲為美,只有曲才能帶來不單調(diào)的景致。許多時候,露臺上的我,閑來或坐或臥,饒有興趣地欣賞著這個景致。樹給予我的享受,它的主人并不知道,我的家人也不知道。不知道是件情理中的事,這使我和樹的關(guān)系成為單純的個體之間的關(guān)系。因為這種關(guān)系,它讓我發(fā)現(xiàn)了樹的隱秘。樹葉如同一扇翠屏,把露臺圍成一個小小的天地。樟樹一年四季都是青綠的,我猜想它定是有一個小小的技巧,能暗地里偷換著青黃。昨夜秋風(fēng)凋碧樹后,惟有樟樹冷風(fēng)中不為所動,不隨波逐流;到了春天,萬物新芽初萌時,樟樹卻在零零星星地落葉,悄悄然,不讓人察覺。故而春盡夏初,盆栽蒼翠欲滴,花團(tuán)錦簇之時,露臺上往往零落著時令中的異類:枯葉。毫無疑問,這些枯葉都是樟樹的。用掃帚一掃,“沙沙”地響;如果那一天我懶得動,拖著鞋在葉子間走,也是“沙沙”地響。從這沙沙的碎葉之中,我看到了樹曾經(jīng)的繁茂,也看到了它藏匿的悲傷。
說起盆栽,是露臺的生機(jī)所在。有一缽盆栽里,去年誰吐的瓜子,今天長成了藤蔓。瓜藤凝綠,妖妖嬈嬈,可就是不結(jié)瓜,我想大概是肥力不逮的緣故。坐在樹影藤蔓間,喝茶看書,吃兩三粒焦棗。茶是綠茶,本地人愛喝的都是綠茶,喝不慣花茶、紅茶、白茶、黃茶和烏龍茶之類的;書則是一本信手拿來的隨筆或者小說,我看書多是為了消遣,不求甚解。焦棗則是有名的西山焦棗,它是本地的特產(chǎn),只有西山一地可產(chǎn),在清代時它是貢品。青瓷瓦罐里,焦棗狀若瑪瑙。物稀為貴,焦棗的價格呼呼地上竄,據(jù)說吾輩能弄到的焦棗,一般都不是西山的正品。這也無妨,吃的焦棗多了,也慢慢地也會分辨出來真假——西山焦棗的棗核尖而細(xì)小,且堅硬無比,這一點(diǎn)和其它的棗迥然不同。吐下的棗核,我把它埋在花缽里,一邊埋,一邊想,不知明年能長出一株小棗樹否?
甘露被認(rèn)為是祥瑞之物。漢武帝為求長生,筑神明臺并在臺上建承露盤,鑄銅仙人舒掌擎盤,以接甘露?!稘h書·郊祀志上》記載:“其后又作柏梁、銅柱、承露仙人掌之屬矣。”三國時,魏王曹操也曾在銅雀臺上立承露盤,大才子曹植寫《銅雀臺賦》。從此改高臺為露臺,露臺之名或由此而來。百姓們不求長生不老,求的是自在輕松。百姓有優(yōu)于帝王之處,那就是他們能在夏天的露臺上赤膊而睡。這無疑是一種獨(dú)特的享受。夏季的黃昏,潑一盆水在滾燙的露臺上,會騰起一陣煙。每每此時,我會產(chǎn)生出似曾相識的感覺,因為在我小時候,我們從屋里搬出竹榻,來曬場乘涼之前,都會先將一盆冷水澆到自家門前的曬場上。夏天的曬場,遇到水時,會蒸發(fā)起一陣水汽,場地的溫度迅速地降了下來。如今,這種場景又出現(xiàn)了,只是曬場換成了露臺。
我上露臺,就像一個江湖人回到家里,卸了槍刀,一身地輕;上我露臺,則宜坐宜睡,宜亂想,宜三心二意地讀書。
尋常巷陌
已經(jīng)是九月天了,江南依然燠熱。黃昏時推門出來,在小巷的露臺上,靠在躺椅上看書,方凳上再放一杯茶,涼爽而自在。上世紀(jì)七、八十年代可不是這樣,那時候,一到晚飯時分,巷子里的家家戶戶,都將竹榻搬出來,放在街巷的兩邊。坐在竹榻上吃過晚飯,收過碗筷后,又坐在竹榻上乘涼。赤膊的赤膊,赤足的赤足,毫無顧忌,算是一種平民的特權(quán),沒有人說有傷風(fēng)化。蒲扇搖起來,整個巷子里嘩嘩啦啦地響。不似現(xiàn)在,大家就是想在露臺上乘一會涼,還半拉個紗簾子,遮遮掩掩的,多麻煩。
上次在九華山小住了幾天,沐禪風(fēng)雨露,聽鳥聲松聲溪水聲。偷得幾天閑的感覺,就像發(fā)一身臭汗的人,跳到水里洗個澡一樣地輕松??梢毁刮蚁碌蒙絹?,來到我居住的小巷,忽然發(fā)覺這個地方原來有這樣濃的人間煙火味,而我竟然從未察覺過。煙火味就是炸油條的香味,下餛飩的蔥花味,中藥房里的藥草味,理發(fā)店里的焗油味,裱畫店里的油墨味,等等等等。這些味道,恐怕是因我常年居住于此,嗅覺遲鈍起來,反而居其中而不聞,把自己同化在里面了;這不,離開一段時間,再回來時,將它和山上的清風(fēng)明月一對比,嗅覺似乎靈敏了許多,倒是把這個從前聞不出來的東西聞出來了。
城市的變遷,讓城市中的小巷幾乎消失殆盡。即使小巷仍在,但因為時而有一兩幢高樓的夾雜其中,把小巷的韻味破壞了。一色的青石鋪路,瓦楞上長草,門當(dāng)上染著青苔的巷陌,再難找尋。擔(dān)著甜酒、湯圓或者米糖,吆喝著走來走去的小販們,已然絕跡。那種純粹的古典氣息、水墨基調(diào)的巷子,似乎只有在記憶中才能找到。因為這樣,所以我每到一個地方,都要去看那個地方有沒有這樣的巷子。幸運(yùn)的是有一次,在歙縣,這樣的巷子終于被我找到了,它就是斗山街。斗山古街長約兩里左右,一眼望去,它給人以曲徑通幽之感。走在斗山街上,猜測著兩邊深宅大院中,那些已逝徽商的心事,尋繹著他們的家族由興而衰,再由衰而興的往事,真的讓人恍如隔世,心生落寞。
實(shí)際上,尋常巷陌是屬于民間的。散落在尋常巷陌中的,不只是理發(fā)師、小吃攤,還有許多技藝精湛的工匠和民間藝術(shù)家,有的方面,他們和當(dāng)時的名流相比,毫不遜色。在某街巷的中段,有一個做鐵壺的攤子,記得我很小的時候,那個攤位就在了。至于師傅是不是原來那個師傅,我真的沒有注意。一塊馬口鐵,被他敲來敲去,就成了一只壺了。我曾經(jīng)買過一只這樣的壺,回家發(fā)現(xiàn)壺有接縫,大呼上當(dāng)。但轉(zhuǎn)念一想,何不先燒一壺水試試看?奇怪的是,水燒開了,卻絲毫也不見水從壺的接縫中漏出來,現(xiàn)已用了十多年了,仍是如此。在某街巷,還有一個專為人畫像的畫師,只要你坐在他面前兩分鐘,他就會為你完成一幅栩栩如生的肖像畫,真是令人不可思議。
說到書畫,民間藝人所用的材料要粗礪得多。他們的作品往往是在瓦當(dāng)上、墻磚上、陶片上;他們的工作室往往是在不起眼的小巷之中。但這絲毫也不能掩沒掉他們的藝術(shù)天才。那些質(zhì)樸的、帶著原始意味的古拙之趣,沖破了表面浮華的蒙蔽。那些和平民文化相對的技巧上的優(yōu)勢,究竟也不能作為一幅杰作的精神。我認(rèn)識的一個朋友,他的畫就有著灑脫的山野之氣,活脫脫的筆墨,不拘一格。我常到小巷中去看他的書畫,感受著他孜孜不倦地對藝術(shù)的熱愛。一個民間的藝術(shù)家,犯不著去攀附別人,只要有市場就夠了。甚至有些這樣的民間藝人,連市場也不需要,他們只是把藝術(shù)作為生命之中的燦爛之色,作為人生寂寞中的相伴的美。
辛棄疾有詩:“尋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币灿幸恍┞暶@赫者曾經(jīng)借住于尋常巷陌,或者是從尋常巷陌中走了出來。歙縣打箍井街是逼仄的小巷,比斗山古街要短得多,也平常得多。巷中有一磚木結(jié)構(gòu)的明清式建筑,原是黃賓虹故居,現(xiàn)辟為黃賓虹紀(jì)念館。從一個巷陌中的天才到一個聞名天下的國畫大師,藝術(shù)的追求和體驗都含于作品之中,換言之,我們可以從黃賓虹的作品中看到他對藝術(shù)的追求和體驗。但對于多數(shù)人來說,就沒有這樣的幸運(yùn)了。一生默默無聞地湮沒在小巷之中,是他們的宿命。命運(yùn)注定他們是和地氣相接的,即使他們許多的成功的作品,在歷史的長河中,也只能以“佚名”兩字署上。
不管怎樣,尋常巷陌已成為了民間風(fēng)采的代詞。對于我來說,還是離不開它的煙火氣,一有空閑,我總是喜歡在街巷里走走,看看那些弄出煙火味的人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