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辛亥不眠夜

2017-03-07 18:33張國擎
當代 2017年2期
關鍵詞:張勛革命黨新軍

張國擎,生于浙江南潯。1991年畢業(yè)于南京大學。江蘇省文聯(lián)專業(yè)作家。1991年加入中國作家協(xié)會。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著有《古柳澤》等長中篇小說多部,訓詁學著作《少陽集》《皇家必讀書》?!妒[花》獲馬來西亞首屆世界華文小說獎,報告文學《藏漢之子》獲第十四屆中國圖書獎。

1911年10月10日的武昌起義(11月27日漢陽失守),敲響了清王朝覆滅的喪鐘。但這不是改朝換代的開始,恰恰是新舊力量的一次殊死搏斗。為了撲滅這一新生力量的火種,清廷組織強大的軍事力量,不惜余力圍剿武昌,旨在將革命扼殺于搖籃中。革命黨更是明白:武昌起義的勝利果實一旦被扼殺,意味著中國將再度沉入“黑暗”。

與此同時,各方勢力從關注武昌起義的“新軍第八鎮(zhèn)”,迅速移向駐扎在南京的“新軍第九鎮(zhèn)”。清廷認為革命黨策動第八鎮(zhèn)造反,第九鎮(zhèn)必定“在所難免”,應該立刻采取措施。否則,武漢南京兩地“反清”聯(lián)手成功,清廷必亡無疑。這一觀點自然也為革命黨所持:眼下清廷重兵圍剿武昌,武昌革命火種“危在旦夕”。若要拯救“武漢”,唯一辦法就是“圍魏救趙”,迅速策動“新軍第九鎮(zhèn)”造反,使革命黨能夠在武漢南京兩地擇一建立新政權!到那時,清廷面對的就不會再是一支造反的軍隊,而是——共和政權!

眼下的焦點瞬間變成:誰爭取到“新軍第九鎮(zhèn)”誰就是1912年中國大地上的主政者!換言之:誰爭取到“新軍第九鎮(zhèn)”的首領,那誰就是最大的贏家!

“新軍第九鎮(zhèn)”的首領是誰?

徐紹楨。

徐紹楨,字固卿。生于廣東番禺,出身官宦之家。祖籍浙江錢塘。史書稱其為:民初革命家。清末民初著名軍事將領,孫中山先生的忠實擁護者。光緒二十年(1894年),徐紹楨甲午科廣東鄉(xiāng)試中舉人,后提為廣西藩署幕僚,江西常備軍統(tǒng)領,福建武備學堂總辦。1902年,清政府派徐紹楨前往日本考察軍事。兩年后,受李興銳(曾國藩幕僚。光緒三十年任兩江總督,在任職上去世)提拔,被任命為兩江總督衙門兵備處總辦,負責編練新軍。1905年,新軍第九鎮(zhèn)成立,徐紹楨為第九鎮(zhèn)統(tǒng)制。

面對來勢洶涌的革命浪潮。兩江總督張人駿忠實朝廷,在朝野的口碑甚好,且數(shù)次領導擊潰匪徒叛亂。這次他的感覺也與過去一樣,非常好,他認為自己完全有能力擊潰“烏合之眾”的革命黨對江寧的圍攻。只要自家籬笆扎得牢,野狗就鉆不進!張人駿指望的“籬笆”,就是當時江寧(南京)的三支武裝。這三支力量分別是:張勛的江防營(亦稱巡防營)、江寧將軍穆爾察·鐵良手里的滿清兵以及訓練有素的新軍第九鎮(zhèn)。其中就數(shù)新軍第九鎮(zhèn)最有戰(zhàn)斗力。

然而,令張人駿萬萬想不到的是:在清廷重兵圍剿下,武昌起義失敗四天后,江寧(南京)宣布“光復”,成為臨時國民政府所在地。

許多歷史的真相,總是當時迷糊,事后漸明。今天,我們多少能夠通過徐紹楨,當年的新軍第九鎮(zhèn)統(tǒng)制,從他在那段時間里的經歷告訴我們“那年造反”時發(fā)生在總統(tǒng)府里的些許真相!

話還得從頭說起——

盡管南方“造反”風起云涌,總統(tǒng)府(當時叫兩江總督署)里表面上依舊清閑寧靜。西花園的幕僚樓比以往更安靜。面對革命黨活動的猖獗,幕僚們完全沒了往日的儒雅與豪放,說話走路都顯得十分謹慎。朝暗處仔細觀察,你不難發(fā)現(xiàn)那匆匆的腳步下,那語言謹慎之余,誰也不閑著。透過他們那極少的露面與穩(wěn)重,更顯現(xiàn)出其背后的頻繁與復雜。同僚之間,誰也不知道對方在做什么。其實,誰都想知道對方是否與革命黨暗通,以取得明天后路的“通行證”!誰又都明白:一旦被同僚發(fā)現(xiàn)自己私通革命黨,腦袋落地的危險朝夕相隨。偌大的幕僚樓里,整日就是匆匆的步伐與偶爾出現(xiàn)的倉促對話。只有在兩江總督大人張人駿出現(xiàn)時,幕僚袁錫成才會有高嗓門呼喊仆人與聽差。他的中氣足,好像京劇里的吊嗓門。最近,這個聲音也沒了,更顯得幕僚樓里的清冷與凄愴。這也難怪,自從曾國藩在同治年間重建夕佳樓后,那里倒是常常歡歌笑語傳出,哪一任總督不在那里飲宴歡愉?偏偏到了張人駿手里,炊煙不再,宴歌湮沒。而西花園里的不系舟,最近效仿前任總督們在時的樣子,安起了暖爐,置了棉簾,分出內外,置辦得像個辦公兼臥室的所在。有人猜測,這個男人私密的地方是否也有小妾美女過去偶爾陪老爺睡個午覺什么的?沒見記載,未聞耳傳,不敢妄語。倒是東花園的石舫曾傳出一二故事,但那是前任們的風流,不出在張人駿張大人身上,咱就不煩那神去啦!

非常時期,兩江總督張人駿自然不尋常。大堂上,除了非去不可,基本不到,西花廳是他的辦公所在,一整天一整天地待那兒忙著看電文,飯菜都是送到案前,涼了再溫,溫了又涼,再溫!這天夜幕降臨,忙了一天的張人駿終于走出屋子,慢慢朝西邊的煦園走去,冬日的寒氣沒擋住他的步伐,在煦園里徘徊了一陣子,思索一圈后,來到了一座建筑前,那里有兩塊碑。他站下來。天色夜降,根本看不見那碑上的文字了,就算天色不晚,大晴天你想看清那碑上的文字都很難!畢竟二三百年前的文物,風化得很厲害。但他還是站在那里,既沒向前移步,也沒再向前俯首探看,就站在那里,嘴里叨念著什么。張人駿這表情,幕僚袁錫成早就習慣了,明白張人駿是在念順治年間郎廷佐任江南江西總督任上時撰寫的《關帝武圣廟重修記》。張人駿在想什么呢?是歷屆兩江總督盛傳保得郎廷佐成為首屆兩江總督的難道真是他修關帝廟這件事嗎?如果是,面對大清的今日危難,我該做點什么功德事?讓二三百年后,或更遲些歲月的后人想起我呢?幕僚袁錫成知道,張總督大人已經不止一次在這里徘徊了,恰就沒透出任何一星半點意思。今讀到袁錫成在民國時寫的文章,其中提到一個細節(jié),感嘆歷史沒給張人駿這個機會,要不,我們今天還會看到張人駿留下的什么建筑!

再轉,張人駿便轉到了不系舟那兒了。邁上曲橋時,他停下步子,對身邊人吩咐:有人來,就領過來。身邊的隨從聞聲趕緊小跑前去不系舟里忙碌。

看到鐵皮煙筒里有白煙裊裊飄動著跑進暮色里,張人駿邁步走向不系舟,當他到舟前時,仆人迅速撩起棉簾。這時的他卻突然停下,朝后看看,幕僚袁錫成正匆匆趕來。

幕僚袁錫成緊了緊步子,遞上革命黨給張人駿的信件。

張人駿將信握在手里,眼睛望著黑燈瞎火的四周對袁錫成道:新軍第九鎮(zhèn)有你的人嗎?袁錫成回說沒有。張人駿挺了挺腰桿,身體筆直地,語氣里充滿著殺意,聽起來倒也只是寒氣撲面,沒那么可怕:那個趙聲,趙伯先,不是你的鄉(xiāng)黨嗎?

他死了,死了有大半年了。他不是我鄉(xiāng)黨。我是番禺的,大人知道。

哦!徐紹楨,徐總兵,徐司令、徐大帥、徐將軍!他一連說了幾個稱謂,換了口氣,語氣也變了:你過來,細細與我說說他的事,聽說你們走得很近!

上次徐總兵送個女人給張勛,那人是我親戚!這一刻的幕僚袁錫成知道該如何說話,否則性命有憂啊。

張人駿:他把你送我時,也說是親戚。你們是什么親戚?

幕僚袁錫成:稟報大人,徐總兵識才慧眼,看出我與常人有點點不同……

什么不同?

識字兒,會寫寫弄弄,便認了我做小弟。說國家需要人才,認我為弟,將來有機會時,好推薦我為國家效力!

哦!徐紹楨啊徐紹楨,你真能,早早就把讀書人握在掌心了!難怪前任兩江總督端方再三叮囑我對你不能不防著一手,乃至三五手!其實,我在福建武備學堂總辦時,還真沒看出你那么個能耐,號稱八千子弟皆書生的新軍第九鎮(zhèn),竟是這樣來的啊!參與組建新軍第九鎮(zhèn),你就帶這八千秀才兵,你就是用他們的頭腦的??!你將林述慶任第十七協(xié)三十三標三營管帶,趙聲任三十三標統(tǒng)帶。趙聲革命丟了命。剛剛接到密報:林述慶跟著程德全易旗了,朝廷一次次來旨說第八鎮(zhèn)造反,看來,這第九鎮(zhèn)也不可靠!琢磨來思量去,原來問題就出在這上面,我怎么沒早早看到???不!從我相識徐紹楨以來,還真沒看出他有叛逆苗頭!不能自從聰明,活生生硬把朝廷的一員好將推走。怎么辦?……

大人,徐總兵不會背叛朝廷的……

袁錫成的話,打斷了張人駿的思索,他看了看袁錫成,壓下嗓門問:聽說他在玄武湖的房子里有些東西。不等袁錫成回話,張人駿又告訴袁錫成:張勛與鐵良都看上了,你可要盯好??!轉而又嘀咕道:一個書生秀才出身的儒將,會貪那幾十木箱的財富?錫成,你說說看?依你看那幾十木箱里到底裝了些什么,會是金銀財寶嗎?

大人,這種話,您是要我傳給徐總兵的嗎?南方人的機智在袁錫成身上得到了充分的展示。張人駿看看袁錫成,笑了起來:看來你不笨,知道這話是挑起內訌的!接著又補上一句,你知道徐總兵給江寧將軍鐵良送過什么?

袁錫成搖搖頭,忽然他想起這夜色里搖頭,總督大人看不到,趕緊補了一句:在下不知。

半晌,聽得黑暗中張人駿嗯了一聲:還真想不出。這漢滿兩條道還就是涼水和面——攪不到一起啊!

……

主仆兩人有一句沒一句地說著,一起走進艙里。

此刻的張人駿心里真的油煎般難受,革命黨很快就要兵逼江寧,這是鐵定的事實。江防營張勛的兵與江寧將軍穆爾察·鐵良的八旗兵,連上徐紹楨的第九鎮(zhèn),三股合起來對付亂黨是完全沒問題的。但這沒問題的問題就出在一個問題上:漢臣徐紹楨、張勛,還有自己,這三位漢臣,是否能夠連上鐵良,大家心朝一起想,勁朝一起使!想到這里,張人俊背心發(fā)寒,倒抽口冷氣:懸哪!張人駿清楚:從徐紹楨送美女給張勛看來,徐紹楨是有誠意與張勛合作的。那張勛呢?他眼下是什么態(tài)度?鐵良是清廷的死黨,他的舊軍天天與新軍鬧摩擦,他對徐紹楨是不滿的,他們能坐到一條凳子上來嗎?不能又該怎么辦?

這幾天,張人駿總是選擇一路在岸,三面臨水的不系舟,約人面談,且在夜晚,可謂用心良苦。選擇這個地方,目的還是防止革命黨奸細刺探談話秘密!話換過來說,這是不是更顯示了他張人駿大人心里的動蕩不安呢?不系舟,是煦園池塘邊(有個很雅的名字叫“太平湖”)的一座石船,船上建有廳榭,十分雅致而軒敞。歷任的兩江總督,包括太平天國時的洪秀全,都將這里作為待客密談的首選。這里從來都是用于推心置腹的好地方,這里又從來都是個假話連篇的地方。對于舟船來說,這不系舟是假的,上船后的同舟共濟,那就更談不上了。

今天,這個時辰開始,張人駿要約請第九鎮(zhèn)總兵徐紹楨、八旗兵江寧將軍穆爾察·鐵良以及江南提督、江防營總兵張勛。他要使這三個握有兵權的人,共攜手、釋前嫌,三股兵力合而為銅墻鐵壁,護住江寧這個江南重鎮(zhèn)不被革命黨占領!如果能夠做到,清廷危機就可化險為夷!

他的這個出發(fā)點好極了。但皇上與朝廷如何看待的呢?這三個人又是怎么個合作法呢?

張人駿決定先請徐紹楨!

你不請徐紹楨,他也要來找你張人駿。為什么?徐紹楨還是新軍第九鎮(zhèn)的統(tǒng)領嘛!他要告訴張人駿,這支軍隊只要他在就能保證忠于清廷。但眼下最為重要的是:你作為兩江總督,你代表皇上在這里鎮(zhèn)守,一定要一碗水端平!為什么鐵良的隊伍槍支彈藥多得可以讓兵卒偷偷運出去換大煙抽!張勛的兵更是大洋嘩啦啦,而我們號稱皇上的“心肝”(新軍),不說吃的差極了,就那一個兵三發(fā)子彈,能干什么?

徐紹楨軍營里表面上平靜得很。徐紹楨的部下人人都識字,腦袋瓜比誰都靈,曉得張人駿的細作無處不在!徐總兵做事光明磊落,開會、說話大堂高聲,如果需要私下說話,那也是房間里與老婆的事。沒想到,現(xiàn)在他徐總兵有些坐不住了。眼看革命黨要進攻江寧,鎮(zhèn)守江寧的重擔毫無疑問就落在軍械最差、軍源素質最高的新軍第九鎮(zhèn)身上。身為第九鎮(zhèn)最高長官的他,不能用拳頭打革命軍吧!他得與張人駿好好說說話!

更讓他急出一身汗的是,部下悄悄私語:張勛從北京打通關節(jié)要兼并這支軍隊,鐵良更是躍躍欲試想搶先奪權替代他徐紹楨。徐紹楨怎么辦?怕他們嗎?不!徐紹楨心里有底:任何人都不能在這支軍隊里替代了他的地位。后來的歷史更證實了這一點。但他還是要與張人駿過過話!

現(xiàn)在張人駿著人傳來話,徐紹楨翻身上馬就朝兩江總督署奔。

還有比他急的。

誰?

鐵良!

這個不請自到的家伙,一見面就對張人駿大聲道,你能管住他徐紹楨的兵嗎?你不管,我就動手了。滅了第九鎮(zhèn)!

你能滅掉?張人駿冷笑,但這個時候不能冷笑。他要好言相勸,同舟共濟,共赴國難啊!他最擔心的是鐵良不配合。

果然,一語不合。鐵良呼地站起來:不用多問,你讓我兼了新軍第九鎮(zhèn)!

為什么?

鐵良:非常時期,就該有朝廷信任的人掌管第九鎮(zhèn)!

張人駿一怔,心里明白這廝的念想了,將鐵良按住坐下:別急,喝茶!

鐵良只好坐下。

茶,兩人又都抿了一口。

張人駿嘆道:好茶喝的時辰還多嗎?

鐵良拍案而起:張大人休如此說!我今天就問你,你答應也好,不答應也好!那新軍第九鎮(zhèn),徐紹楨的兵,給不給我?你說也罷,不說也罷,老子今天就去辦了他,收回新軍第九鎮(zhèn),與張勛合守江寧,確保江寧無恙!說罷,鐵良憤憤地跺跺腳:請張大人放心,我這里就不用你擔憂了。抬腿而去,連招呼也不打!

氣得張人駿差點一口氣落下去!他站起來追出去,就想拉住鐵良問一句:與新軍不時發(fā)生摩擦的事你幾時協(xié)調好過?敢于欺負你滿軍,奪你的彈藥槍支馬匹的,不正是新軍嗎?你又幾回奈何過他們?這樣的新軍你能帶好?你能帶得住?罷了,他徐紹楨也不是喝尿長大的,沒那幾刷子功夫,能攬新軍的活兒?……突然,張人駿面對黑夜吞沒的鐵良身影,雙肩抖了抖,什么也沒說,擺擺手,轉身朝座位上重重地將屁股落下!剛落下,又彈起,指著幕僚袁錫成:快、快快快,看他去哪里?派人暗中盯緊!千萬不能內訌!唉!外賊未御,內訌先起,這城能守住嗎?

……

徐紹楨在這個時候來了。

張人駿起來迎接徐紹楨,他朝徐紹楨身后看看。這個時辰,除了一片黑色,能看到什么?徐紹楨費解他這個神態(tài)。而張人駿卻詫異徐紹楨怎么沒與鐵良在這兩江總督署里碰面,這兩人在這里交上幾個回合倒是精彩故事?。⌒旖B楨說他抄道直接從后門進入的。張人駿哦了一聲??礃幼樱瑑扇瞬良缍^。張人駿心里放下了。

張人駿心放下,徐紹楨則放不下。剛才他得到消息,張勛盯上了他,看上了他的那些木箱,他笑笑,老粗一個,要那能干什么?沒朝心上去。但他不知道鐵良準備斷他的性命!他腦子里想的還是這支軍隊的“糧食”,他應召趕來的目的就想取到迫在眉睫的彈藥!

喜歡講現(xiàn)實的張人駿此刻想的是,眼下江寧的危機誰能真正替他解開?曹操說,何以解憂,唯有杜康;張人駿想的是:何人解江寧之危,唯有新軍!但卻偏偏又讓這支戰(zhàn)斗力極強的軍隊有槍無彈!這是為何?

如果像外界傳說的那樣,張人駿就不召他徐紹楨來了,干脆讓張勛與鐵良合圍滅了新軍第九鎮(zhèn),或者今晚拿下徐紹楨,先斬了首,再滅第九鎮(zhèn),從目前的實際情況看,完全能做到。但張人駿是個愛才的人,他對徐紹楨是有好感的,在他張人駿的心目中,只有徐紹楨的兵才是真正保住江寧的定海神針!如果他能籠得住這個手上“八千秀才兵”的徐總兵,就有了江寧的一大半安寧基石!

徐紹楨他怎么想?

說實話吧,踏進兩江總督署的那一刻,徐紹楨心里還是鐵著心忠于朝廷的。他對亂黨的看法與別人不同,他希望用新的現(xiàn)代理念來建設軍隊,特別是他帶的這支軍隊,一定要超過曾國藩的湘軍,他甚至想:將來國家的軍隊就是他手下這支軍隊出去的人作為核心建設?;谶@樣的想法,徐紹楨堅決執(zhí)行著朝廷的意志,誓將亂黨進攻江寧的陰謀徹底擊潰。他來的目的,只要張人駿將配給新軍第九鎮(zhèn)的彈藥火器如數(shù)撥給就行了!

如此良好愿望、共同想法與相同念頭的兩個人此刻碰撞到了一起,能不爆出強烈的火花嗎?能不達成同赴國難之共識嗎?

世界上的事,真的不由你。

張人駿與徐紹楨今晚的會面竟然是“南轅北轍”,這真是誰也不敢相信的事實!

……

兩人在艙外相見,徐紹楨只身前來,身邊并無隨從。撩起的棉簾里,燈光映照著一個場景:張人駿站在艙前,徐紹楨站在曲橋上,兩人深深相鞠。透過那動作姿態(tài)與簡單的語言,誰都揣度出這兩人各自的心境里別有的一番苦衷。

張人駿比徐紹楨大15歲。清代名臣張佩綸的侄子。兩人相差一代人。張人駿宣統(tǒng)元年(1909)五月調任兩江總督兼南洋大臣,七月農工商部奏議籌設南洋勸業(yè)會,張人駿為該會會長。1910年6月,南洋勸業(yè)會在江寧開幕,南洋勸業(yè)會是官商合辦的大型博覽會,它的牌樓高大雄偉,美觀挺拔,里面的各展館如農產館、教育館、美術館等,個個布置精當美輪美奐。各地送展品多達100萬件,農業(yè)、醫(yī)藥、教育、工藝、武備等琳瑯滿目。整個展出期間,六朝古都如過節(jié)一般熱鬧,場外小火車往來運送貨物,聲聲汽笛掠過玄武湖的碧波。展覽持續(xù)6個月,吸引中外客商10萬多人,總成交額達數(shù)千萬銀圓?;顒咏o張人駿撐足了面子,江寧及南方各地對張人駿印象頗好。張人駿坐上兩江總督座位,在南方各省施展身手如魚得水。試問:如此一位想從實業(yè)上振興中華的才子,今天相遇朱元璋大將徐達的14世孫徐紹楨,又是什么樣的態(tài)度與感慨?

徐紹楨行了常禮,又退一步行師生禮。

張大駿叫道:啊呀呀!折煞老夫也,請起,請起!固卿與老夫同朝為官,休如此……

生于“師爺”家庭的徐紹楨,從小即受到嚴格的訓練,博涉經史致用之學,不但舊學根底深厚,“凡涉洋務書,皆百計致之”。且精通近代數(shù)學,曾早早提出開設銀行、發(fā)行紙幣、到歐美開設商務局推廣出口等超前建議,對西洋武器技術發(fā)展了如指掌。在李興銳的推薦下,張人駿曾與徐紹楨交談過經濟振興的理論,令張人駿刮目相看,那一刻的張人駿就想留下他。只因李興銳出任閩浙總督,需要徐紹楨這位幕僚,才與張人駿失之交臂?,F(xiàn)在,張人駿自然明白這“禮”的重要。徐紹楨并不傻,知道張人駿相中他麾下的新軍第九鎮(zhèn),說來也是有些緣故的。1905年,清廷決定在全國編練新兵36個鎮(zhèn)(師),從日本考察軍事回國的徐紹楨受委派編練第九鎮(zhèn),官兵總數(shù)9044人(主要是步兵三十三標、三十四標、騎兵馬標及炮標、工程營、輜重營,約相當現(xiàn)代一個師)。當時號稱勁旅的北洋六鎮(zhèn),一般為12500人左右,和第九鎮(zhèn)齊名的湖北第八鎮(zhèn),官兵總額11204人。但文官出身的徐紹楨選擇兵源很認真,當時他擅自定下原則,招收有文化、頭腦新的青年入伍,采用征兵制,士兵入伍后與秀才享有同等待遇,兵員來自淮、徐、海、寧、鎮(zhèn)、常府屬各地。訓練更是有方,裝備也十分精良,軍容風紀比其他新軍更好,是清廷新軍中最為冒尖的一支勁旅。徐氏朋友洪克丞后來有詩詠其事,稱“八千子弟皆書生”,并非虛詞。有一點,人人皆知的是:第九鎮(zhèn)中藏龍臥虎,革命黨骨干趙聲、柏文蔚、倪映典、林述慶、冷遹、熊成基皆出自該軍。

張人駿親自撫挽徐紹楨的臂膊,兩人一起從暗處進入燈光輝煌的艙內。張人駿笑道: 徐總兵的到來,燈火都亮了許多。站在一邊的幕僚袁錫成連連助贊。徐紹楨這才注意到張人駿一身便衣,與自己的新軍戎裝自然不同,只得自找臺階道:總督召喚,不敢懈??!

好!非常時期,當然要如此。請入座!

兩人入座,仆人上茶。兩人喝茶無語,這樣坐了一會兒。

徐紹楨只好打破沉悶道:總督此時喚下屬,必有要務吧?

張人駿點點頭,手撫著茶杯道:你我都是受朝廷重用之臣,面對這讓人窒息的造反浪頭,真叫我難受啊!

徐紹楨明白,這是張人駿找他的理由。他更明白張人駿在張勛的兵,鐵良的兵,還有這新軍面前,最擔心的最想抓牢的是誰。但他徐紹楨就想知道他張人駿能不能在這三支軍隊面前,一碗水端平!如果能做到,三股兵合成一支勁旅,那可是十個江寧也能保得住,問題偏偏是……

張人駿說,舊軍與你們常常摩擦,這樣下去如何是好?

徐紹楨聽后眼睛眨巴了一下。他很想告訴張人駿張大人,你是否想將這第九鎮(zhèn)緊緊捏在手心里啊!他就等著張人駿說這話,那時候他就可以告訴張人駿,我徐紹楨會乖乖將自己與這支軍隊送給您張人駿使用!

同為文人出身的張人駿做事沒有徐紹楨那么爽直。張人駿擺擺手:不急。茶,再喝一盅。我們今天正好交交心。

張人駿是知道眼前這個人的。1908年,清廷舉辦“太湖秋操”,江南第九鎮(zhèn)和湖北第八鎮(zhèn)互為假想敵,結果人數(shù)少得多的第九鎮(zhèn)獲勝,徐紹楨名聲大震,不僅獲得慈禧接見、慰勉,還被提拔為副都統(tǒng)(中將)軍銜。徐紹楨不是革命黨,甚至連立憲派都不算。他上書朝廷,力陳忠君愛國思想,還極力主張先實行征兵制、后推行立憲。應該說,他的確是個好官,富國強兵,保家衛(wèi)國。在帶兵上,他堪稱當時的朝廷上下無人可比。1908年,徐紹楨在視察時發(fā)現(xiàn)3營士兵龔士芳筆記本上有反滿詞句,僅勸退敷衍了事,事后兩江總督端方得知這個龔士芳是革命黨人,要徐紹楨找回來,他就是不理睬。正是這一點,端方斷定徐紹楨不能與清廷同心合力,故在朝廷與后來的接任張人駿面前灌足了徐紹楨的壞水。第二年,張人駿要拿名聲在外的趙聲開刀,徐紹楨又是百般呵護,設法讓趙聲辭職脫險而去,連上端方的提醒,徐紹楨在張人駿那里有了“印象”:想當朝廷好官,又對革命黨手下留情。這就是徐紹楨在張人駿腦子里的印象。

徐紹楨端起茶杯,認認真真地喝了一口,又望了望張人駿,然后慢慢說道:我來也是有件事,要向總督大人請示的。今年秋操(秋季的軍事演習)還要不要進行?

他這一說,張人駿想起了什么地問:你怕有人再演一次“刺馬案”?

新軍與舊軍之間的摩擦已經不是新聞,倒是早些日子的新軍騷亂,讓張人駿著實不安,他認為是不祥之兆。呷口茶,張人駿緩緩道:新軍有新潮苗頭,加之前面的“刺馬案”教訓,依卑職之見,還是把精力放在對付革命黨的造反上,秋操就算了吧!……

徐紹楨見張人駿這般說話,知道他的擔心并非多余,便提出由他與張勛合奏朝廷,請張人駿代皇上管領江寧諸軍。這樣對付叛亂的力量就可以統(tǒng)一調度了。徐紹楨說完這話,張人駿苦笑笑:統(tǒng)領江寧幾路軍,集中管理、集中指揮,有效運用兵力……端起茶,又放下,平端眼光對著徐紹楨,你怎么不提鐵良的八旗舊軍?最近,向舊軍討了不少火器彈藥吧?討的手段層出不窮,把八旗兵搞得云里霧里,七上八下……

鐵良來過了?徐紹楨問。接著說,憑鐵良那比漢陽造還長的煙槍,能對付誰?與其讓彈藥火器在他們那里生銹,不如武裝了新軍。

倒也是一說。張人駿說,如果你與鐵良換個位兒,好不好呢?

聞此語,徐紹楨一怔,警覺地從燈光下看張人駿的臉色。

張人駿察覺到了徐紹楨的不安,笑道,玩笑!玩笑!玩笑而已!玩笑而已!

徐紹楨并沒放下心,他回道:誰能管得住第九鎮(zhèn)?您總督大人親自管還差不多。徐紹楨又說,舊軍若依新軍管理法,都得斃了,一個不留!實話對總督言,你再不發(fā)給彈藥,我這些部下,真的會把舊軍的彈藥都搶光。言下之意,他徐紹楨還是在為您總督擋著些的,要不,憑新軍的能耐,十個彈藥庫也搶個完!

張人駿:這我信!今天我要跟你交的第一顆心,你,徐紹楨,對朝廷的態(tài)度,我是看得清的,忠心耿耿沒二話可說!

要擱平時,這話,徐紹楨聽了心窩里熱乎乎的。今天卻打了折。淡淡地接過話,有你兩江總督這話,平日里那鐵良,還有張勛與朝廷無數(shù)人對我徐紹楨與第九鎮(zhèn)的非議刁難都不必計較了!

不計較,好。這話可以!張人駿多少也看出了徐紹楨來自心底的情緒,自個兒暗暗提醒:彈藥火器不到關鍵時刻不能給!端方的話忠言?。?/p>

徐紹楨還是那話題,這第九鎮(zhèn)的武裝也太差了呀!眼下說是要“秋操”,竟然連應該發(fā)的子彈也不發(fā)了!新軍與舊軍屢屢摩擦,矛盾何在?實質就是舊軍武器精良,連張勛的武裝都比我的第九鎮(zhèn)不知強多少倍……說著,徐紹楨兩眼緊緊盯著張人駿那張幾乎沒有表情的臉,提了提嗓門:如此下去,真正打起來,行嗎?新軍第九鎮(zhèn)靠他們一個個年輕的肉體抵擋嗎?

張人駿把茶壺朝邊上推推,身體朝徐紹楨靠靠,說道,固卿啊!朝廷對你不薄,讓你統(tǒng)領這支新軍,就是想讓你關鍵時刻能挑得起擔子,負得起責任!接著,斬釘截鐵地告訴徐紹楨,天亮后請示軍諮處,立刻補足。停頓一下,想了想,補上一句,應該沒事,軍諮處若不答應,我南京餉械處還存有各式槍彈五百多萬發(fā),毫不匱乏,都給你,足夠了吧?

那倒是足夠了。徐紹楨見張人駿這么說,心里涌上一股熱流,感覺張人駿要比張勛、鐵良他們厚道。這么想,徐紹楨就真比張人駿稚嫩了,官場上的事兒何時由得你我擺弄的?

接下來,張人駿問他送女人給張勛是怎么回事?徐紹楨告訴他,哪是送啊,張勛相中了夫子廟河邊的一個妓女,舊軍的一個管帶也相中了,還派人打傷了張勛。正好鄉(xiāng)黨在場,告訴了他,他從中做了和事佬,將那妓作為自己的鄉(xiāng)黨送給張勛了,這也是為了非常時期大家通力合作,不搞內訌嘛!但是……

好!老夫這就放心了。張人駿抓住徐紹楨的手,緊了緊,將徐紹楨想說的話捏住了。說,固卿啊!你能夠如此主動維護大家的團結,真心感激。他再三表示,有機會一定上奏朝廷給徐紹楨請功嘉獎!

兩人談得很“融洽”,分手時,張人駿送他到岸邊。

臨別,徐紹楨再次提出彈藥補給的事。張人駿還是用話哄他,從話里聽得出,什么事都好說,唯一補充彈藥火器的事,張人駿的反應就開始遲滯,現(xiàn)在不是給新軍第九鎮(zhèn)補給彈藥的時候。什么時候?明天,明天!等等……反正沒有準確時間表。

張人駿剛剛回到艙里,就聽得外面有人大喊,吩咐幕僚袁錫成去看看:聽這嗓門,怕是張大帥到了,趕快將廚下備好的端上來。張人駿對張勛這個粗人,慣用好言灌著,好吃好喝哄著。幕僚袁錫成快步跑出去,不是去接張勛,而是先跑廚間取酒菜。張人駿在待人上還是有三六九等的,別人來可以不理睬。這張勛到了,得好酒相待著,有可能的話,還得給他抽幾口大煙。只是張人駿上臺就嚴禁兩江總督署里抽大煙,張勛才少了這一曲!

有人飛奔而來,報:朝廷圣旨!

從不系舟里出來的徐紹楨步履與先前來時的散行判若兩人。

張人駿的沉穩(wěn)淡定著實讓徐紹楨見識到了主帥風度,還有那番讓他等著明天發(fā)彈藥的話,都讓他相信:雖然武昌起義,南方幾省折騰,只要江寧不落到革命黨手里,大清江山還是牢不可破,固若金湯的。當年太平天國鬧得江寧成“天朝”,結果又如何?有張人駿這份淡定,他徐紹楨便感覺希望大在,反倒覺得同僚們急急讓他把家眷送回福州的做法欠妥了。路過兩江總督署大堂,走到轅門前,他朝里看了一眼,忽然想起搬到外國人馬林教會鼓樓醫(yī)院里的那些木箱,腹下一急,腳步快了起來……

徐紹楨從小刻苦讀書,廣泛涉獵中學、西學,尤好軍事。更酷愛讀書和藏書,其父亦好藏書,家有“通介堂”,移居廣州后,在廣州建有“水南樓”“攓云閣”。藏書被其悉數(shù)繼承。他一生從戎,好藏書,在南京時,購后湖地15畝,建藏書樓及亭園,有藏書樓名“學壽堂”,聚書至20余萬冊(史載辛亥革命前后,所藏書被張勛屬下縱火所焚)。

徐紹楨剛到西箭道口的十字路中間,迎面來了急匆匆找他報信的部下。徐紹楨勒住馬,停下問出了什么事。部下告訴他,從玄武湖住處運往鼓樓醫(yī)院的木箱車輛被張勛的人攔下了。徐紹楨問,前次被攔,說是張勛,那是他的隨從們干的。現(xiàn)在還是他,他還在江北嘛,怎么出現(xiàn)在這里?應該是鐵良的舊軍,因為你們拿了他們太多的彈藥火器!不是告訴你們停下嘛!部下告訴他,后面的停下了,這是半道的。徐紹楨吩咐隨從:阿昆,你去找馬林,讓他去交涉,他比我管用!接著,徐紹楨又問,你們去玄武湖看了嗎?部下說,沒有。通玄武湖的大路全給舊軍占領了,通不過去!

徐紹楨勒住韁繩,將馬換了朝東的方向,飛奔而去。

部下們知道他是改道朝玄武湖住處去了,便也勒韁快鞭跟上。

玄武湖里面水面大,島多,相互連又不連,路徑復雜,不熟悉的人進去就繞不出。自從太平天國事件后,太平門被毀,那兒成了通城外的小道,而舊軍八旗正好有駐軍守于天堡與地堡之間的龍脖子,阻了其他入玄武湖的道。玄武湖便成了一條路進出,易守難攻之地。徐紹楨住在里面,為了方便進出,便從臺城辟了條小道出入。現(xiàn)在,他就朝臺城趕去,那兒有他布置的暗哨守兵,很快直入玄武湖。到后,他讓衛(wèi)兵將馬牽著去喂食,自己帶兩三隨從直奔住處。剛剛踏上院門,忽然看到墻角有人閃過。軍人的敏感讓徐紹楨覺得不對勁,招呼隨從散開,自己手握短槍朝前摸索前行。到了屋前,透過屋里燈火看到屋正中竟然站著鐵良。他正想大聲喊,轉而又想,憑自己的一身本事,暗中悄悄摸進去看看無妨。就在這時,屋里燈滅了,鐵良走出門,對手下吩咐:全部隱避暗處,見他出現(xiàn),集中火力射殺,格殺勿論!滅了他,第九鎮(zhèn)就是我大清朝廷的!

這么快就對我下手了?徐紹楨有些不相信。但直覺告訴他,這里不能待了。還沒轉身,就聽有人朝鐵良大喊:將軍,將軍,徐總兵回來了,他的馬在這里!鐵良大叫:傳我令,全面搜索,見了陌生人就射殺,不要讓他跑掉。接著,鐵良大聲責問,查守軍,誰放進來的?

有人回答:他們是從臺城那邊進來的!

鐵良:把那里封死。

有人回答:已經擊斃那里所有人員!

鐵良:對外通道全部卡死,看他能飛出我的手掌!哈哈,明天我就去接管第九鎮(zhèn)。

聞此言,徐紹楨暗中笑道,狂人!莽夫!高興太早了!沒了我,第九鎮(zhèn)也不會是你的。面對著夜色里的建筑,此刻想到部下及時將家眷轉回福州,倒也真慶幸。忍不住嘆道,朝廷竟然會這樣“無情”!轉而又想,不是朝廷與皇上的事,是鐵良這王八蛋干的。哼!你們這些滿清八旗不把老子的漢軍放在眼里,看你有什么能耐能擋住這排山倒海的革命黨。這話只是在他腦子里一閃,很快,徐紹楨便端正了思想,皇上與朝廷還是重用我的,張人駿總督還是信任我的,不與鐵良這小子計較!

借著夜色,徐紹楨從樹叢間摸索到湖邊,再尋到湖邊暗處的小劃子,獨坐小劃子借夜色的保護,經前湖順護城河到朝陽門(今中山門)附近上岸趕回軍營?;氐杰姞I,副官告他,張人駿張大人召集大家議事,令他快去。徐紹楨回道:好!我正要問他張總督張大人,鐵良想殺我,是不是你張人駿的主使?亂黨未來,自己內部先相互殘殺,是何道理?

副官聞他此話,再看他一身的狼狽,沖到門外一陣狂叫大喊。

眾將領聞訊趕過來,將徐紹楨圍住,吵吵嚷嚷,七嘴八舌,群情鼎沸。

徐紹楨轉身問副官什么事?你把我剛才的話告訴大家了?副官搖搖頭。徐紹楨松口氣,教訓道:要沉住氣!待我查明再鬧也不遲嘛!

荊管帶道,這朝廷太不像話了,輜重營沒一發(fā)炮彈,工程營就是鐵鍬幾把,步兵更好,每個兄弟三發(fā)子彈,這是讓我們守城嗎?

徐紹楨訓道,這是你管的事嗎?

幾位副官與幕僚一起上前道:我們還是請求大哥您站到高處看看這眼下的形勢,林述慶已自作主張做了鎮(zhèn)江都督。大哥你就帶我們反了吧!

眾人一起喊:反了!反了!……

反了!反了!這聲音頓時響徹云霄,震得大地都在晃蕩。

徐紹楨緊張地問他們,你們這是把我放火上烤?我這還去不去張總督張大人那里取軍火?張大人昨夜答應將南京餉械處存的各式槍彈五百多萬發(fā),今天就發(fā)放給我們,你們這一鬧,想壞事嗎?

眾人聽他這么說,倒也不知道怎么辦了,頓時靜下來。

徐紹楨見狀,安慰大家少安毋躁,他帶出來的部隊,不可能丟下不問的。眾人也都相信徐紹楨的,當下也就散去了。

這時,龔士芳出現(xiàn)了。

徐紹楨詫異:你怎么來的?

龔士芳告訴他,是宋教仁、陳其美他們派他來的。程德全還寫了信,說著,就把陳程兩人的信遞給徐紹楨。徐紹楨沒看,讓龔士芳交給副官先收好,容他從兩江總督署回來再看不遲。龔士芳說,大帥還是看了再走吧。徐紹楨沒理會,直朝屋里走,也顧不及盥洗,換了一套軍服,出屋后接過馬,吩咐幾位精明能干的衛(wèi)兵,騎馬隨他去兩江總督署。

上了馬的徐紹楨這時才朝龔士芳揖讓道:不就是讓我反了朝廷的事嘛!一旦定下,可沒后悔藥吃的,不是你們,說錯了,做錯了,拍拍屁股跑了,我得對這一萬多兄弟負責。然后對隨他出發(fā)的人說,都帶上短槍,上馬。

上了馬,徐紹楨勒韁大聲說,那太平軍如何?那洪楊兩賊如何?你們給我穩(wěn)著點。世上只有逼上梁山,湊上去的都叫自投羅網(wǎng)!懂嗎?學著點兒!

徐紹楨做夢都不會想到,就在他一個時辰前離開的兩江總督署里,發(fā)生了改變他命運的重要事件。

地點還是那個不系舟。

起因就是那個高喊的“朝廷圣旨”。

張人駿吃驚不小,此時來什么圣旨?可以在驛館住下,天明大堂上見啊!他這么嘀咕,但還是起身出來迎接。

只見夜色中一盞燈飛速前行,快馬鐵蹄之聲如錘擊張人駿心頭上,震得他渾身一跳一跳的,四肢顫抖得無法前行。好在去準備給張勛備夜宵酒菜的幕僚袁錫成早一步到了曲橋前先迎候來人。那馬直奔曲橋前勒住,人從馬上滾下,急急奔前對張人駿行禮,然后從懷里掏出圣旨。張人駿見是圣旨,又有詫異:如今電文既快又安全。你棄而不用,八百里快遞,旨在何處?正要依禮而行。對方喘息未定地說,不必了,皇上怕電文內容被革命黨所截,派我送來,請看圣旨。張人駿匆匆展開閱來,見是:

……著張人駿代朕統(tǒng)領南方各軍著力剿滅亂黨。著張勛領兩江總督鎮(zhèn)守南京,戒備陸軍第九鎮(zhèn)新軍……

夜色中的不系舟依舊寧靜地臥在水里,燈火里映出的太平湖水,平靜如鏡,毫無漪瀾。張人駿瞟過這夜景,心里倒也如池塘水一樣靜下來,四肢也活絡起來了。讓袁錫成把那用來準備與張勛把盞之物,全搬來填了京都快馬客的饑腸,一邊陪著,有一句沒一句地與來客搭訕著,從中探尋來自京都大內的“意思”!

接待完京都來客,張人駿沒去自己的寢室就臥,而是就這不系舟的暖意,斜躺在椅子上合合眼,仆人拉過一床錦被給他搭了半個身子。幕僚袁錫成睡前艙去了,仆人在旁邊找?guī)字粔|子壓身下,就著爐火暖意躺下。

張人駿睡不實,京都圣旨讓他無法入睡,打破了他原來的計劃。要說自己能夠商量的人,能夠拉得住的人,還就是徐紹楨?,F(xiàn)在得換個人,換誰,是張勛嗎?炮筒子張勛能是個商量的人嗎?這代皇上統(tǒng)領南方剿亂黨,又是個什么差事?幾品幾級!好在本已一品,也就不再多想啦!要想的,還是想著這個張勛。

張人駿給他的結論是:打仗勇猛,缺智短謀。眼下守江寧護朝廷江南半壁江山,單單靠勇猛不行,要有智有勇,方可渡難過關。江寧失了,大清就塌掉了!張人駿嘆息著從半迷糊中醒來。

仆人睡得沉,沒動靜,倒是躺在外間的幕僚袁錫成醒來了。他過來對張人駿耳語道:張總兵來了,剛才來的,知您小瞌睡會兒,沒敢驚動,那邊屋里坐著。張人駿詫異,這個魯莽匹夫也知規(guī)矩了?莫非大清真有救也!

快快請他進來。

來人果然是張勛。

就在張人駿詫異張勛今天如何這般文雅的時候,大炮張勛雙手一揖,行個平身禮,然后笑著問張人駿,朝廷是否又給咱升官了。張人駿樂了,原來這廝今天靜下來,竟然是事先知道了升官一事。他問袁錫成,是你泄露的?張勛快人快語搶先道,非也,那快馬原是我手下兵,我宿守端門那會兒,這小子夜夜替我先將被窩暖好,人厚道,我薦了他眼下這差事。接著張勛又說,快馬從江北營里過,就問我在否,專門繞道與我講這事。他,馬未停蹄,人未下鞍。張勛惱惱地粗起嗓門道,我對得起你大人。

既然如此,張人駿也就不再多說,將朝廷的圣旨直接給了張勛,并告訴他,非常時期,不講究形式了。張勛看罷不樂道:不依規(guī)矩了?這怎么可以!這種大事關系到咱個人與朝廷的面子,明天,哦,轉眼天就透亮了,應該說是今天!今天大堂議事時,大人一定要正式搞一下。說著,也不管張人駿怎么表情,對一邊的幕僚袁錫成道,咱每次來,都有好酒好菜,今天油炸花生米該有一碟吧,那白云邊也總得有一壇吧!

幕僚袁錫成想解釋,張人駿用手擺擺催他快去辦。天雖將明,幕僚袁錫成也只得去辦。

這邊,張勛還站著。

張人駿喊他坐下說話。張勛卻說不坐。張人駿明白這廝開始講究了,便說,與我平坐如何?張勛說,不可,大人代表皇上,我是下臣,只能坐下面恭聽。說著,自己選了下座落下屁股。剛坐下,又彈跳起來道,鐵良將軍告訴我一個驚天秘密。

張人駿把臉一緊:什么驚天秘密?

徐紹楨在玄武湖的房子已人去樓空。張勛說著,又道,那屋里有近百只大小相同的木箱子,沉甸甸得像灌了鉛,不知是什么,運了幾只去鼓樓醫(yī)院那個外國人馬林那里,攔了幾次沒攔下,我這來問你,該怎么辦,你拿主張,我好去做。

有這等事?張人駿想想,徐紹楨送的美女你才用了幾日?怎么這樣快地翻臉不認人了!他清清嗓子問:前陣子,徐總兵送個美人兒給你的,可口吧,要不,這等大事你會人去樓空后才說?還等這天快亮時才來報?你說,我怎么信你的。徐紹楨告訴我,那美人早早就喜歡上了你的!

呸!那婊子是革命黨的奸細,徐紹楨派她到咱身邊是策劃叛亂的,她一到咱那里就與咱的副官勾結謀反,被咱撞見。將她送與下面人連奸三天……

如此之事,是你干的?張人駿嚇得不輕,抬臂顫抖著問。

哈哈哈,大人該知道咱與革命黨如何了吧!

那人在何處?張人駿稍稍平和些情緒,趕緊問。

經不住折騰,丟江里喂魚啦!張勛說著,連連問:大人怎么不問徐總兵的事,對那賤貨卻如此用心?是甚道理?

張人駿緩緩情緒,抬抬臂膊,嘆道:是個活人,又是戰(zhàn)爭的受害者。你不該如此對待……罷了,不說那話。我問你,徐總兵的家眷上哪了?會不會帶到軍中?

張勛告訴張人駿,已經查清楚,徐紹楨將家人送回福建老家了,看來,他是決定與新軍一起對抗朝廷做定反賊了!依咱的看法,咱現(xiàn)在就與鐵將軍一起去端了那個新軍。你說,是先取了三牌樓的馬標還是輜重營?太平南路的三十四標不急動,他們沒子彈;那個工程營也不要動,沒一槍一彈的都不急著動……

張人駿搖搖頭,這個時候不能這么干。再說,我今晚,哦,應該說是昨晚了,與徐紹楨在一起,他沒暴露,可見還有爭取余地。但是……

但是什么?張勛問。

這個但是,張人駿說不出口。一來,在目前這個緊要關口,鐵良與張勛的兩支隊伍都不可能是第九鎮(zhèn)的單打對手;除非兩軍合圍,將第九鎮(zhèn)“關進”一個“套”里,這支缺乏彈藥的隊伍才可能乖乖受宰!不!好像力量還不夠!需要再加支隊伍!這需要加的隊伍,如今在哪里?這支隊伍還沒出現(xiàn),合圍沒著落,此刻說什么都太早,更不能讓徐紹楨察覺絲毫。我的細作密布徐紹楨身邊,他就沒細作在我這里?偏偏這個關頭朝廷的圣旨到了。朝廷憑什么可以斷言新軍第九鎮(zhèn)背叛,要張勛監(jiān)看新軍哩?且不說人家徐紹楨明明忠于朝廷,你卻先一腳要踢掉人家,這多么荒唐?。⌒旖B楨的細作如若探得,如何了得!亂了我張人駿的陣腳,可就是塌了大清江山啊!想到這里,張人駿再三要求張勛對外不要說這話,事情由他來處理。張勛卻呼地站起來:難道你不讓咱進城?你要抗旨?你你你,你與徐紹楨在一邊!你也想背叛朝廷……

粗魯?shù)膹垊滓幌伦又裢驳苟梗瑖W地傾吐而出。

望著張勛,張人駿一下子怔住了,他心里反問,是啊!我怎么沒朝這方面想?如果被張勛看出自己同情徐紹楨,那么,張勛就可能先拿下自己!不成。得用腦子,用智慧!想到這里,張人駿同意了張勛兵進江寧的意見,但他又提出讓徐紹楨的兵有個去處(當然是能夠讓第九鎮(zhèn)進入他的套)。江寧城就這么大的地盤,三支隊伍在一個城里,必會生事。

說著話,天漸漸大亮了。

幕僚袁錫成忙了一陣子,搞來了吃的,也不知道該說是早點還是夜宵。干切牛肉、花生米,加上張勛最喜歡的湖北燒酒“白云邊”一壇。張人駿陪著張勛喝酒。吃好喝足,一點沒有睡意的張勛站起來說,走,咱應該喊您輔臣啦!大堂上議事。

張人駿這才趕緊讓幕僚袁錫成去喊昨夜沒通知到的一起來兩江總督署議事。

張勛更正道:皇帝輔臣張人駿請各位大人到張紹軒、張勛,新任兩江總督的張大人大堂上議事。

張人駿苦笑著搖搖頭。當前,他張人駿要做的最為緊要的,務必是一件事,就是能夠在“合圍第九鎮(zhèn)”上使力的第三支軍隊。他張人駿終于想到了他能夠調動的駐揚州的王有宏所部緝私營十個營!讓幕僚袁錫成帶自己的親筆信去揚州,將其調到南京,在沒有可能消滅第九鎮(zhèn)前,先安在兩江總督署里面,與其說是對付革命黨,還不如說防止張勛翻臉時,有一根保護自己的稻草。有了這根稻草,更能夠有后來張人駿與革命黨談判的砝碼……

徐紹楨趕到兩江總督署,在大門口被擋住。守衛(wèi)對他說,所有人不得帶武器進去。徐紹楨明白,朝副官嘀咕,如果有什么事,你們要管好這支隊伍!我在里面出了事,你們就拉出去,聽命于龔士芳,他不會忘掉我對他的好!!

隨從見徐紹楨這么說話,頗感詫異,也意識到情況有變,頓時手緊緊不離腰間。

徐紹楨帶兩位副官進入兩江總督署,走到大堂前,副官們與其他與會者帶來的隨從一起被趕到邊上廂房等候。徐紹楨則進入大堂。一抬頭,發(fā)現(xiàn)正中就座的雖然是張人駿,卻擺著兩張椅子。且空一座位,虛席待誰?大堂上早到的官員們正嘰嘰喳喳議論著。精明強干的徐紹楨一眼掃過去,就見張勛傲然地仰臉朝梁上觀,并不注意別人的議論。這是張勛過去所沒有過的表情,徐紹楨頗感奇怪,聯(lián)想到玄武湖里的見識,心里透開了:剛才對副官講的太及時了。想到這里,不由得更警覺四周動靜!

這時,張人駿過來,呼徐紹楨到后面?zhèn)仁艺f話。

徐紹楨便隨他而去。

在側室里,張人駿對徐紹楨說,你們與舊軍的摩擦,與江防營的不和已經鬧到朝廷去了,這樣下去,如何守城。徐紹楨問,矛盾不是我們挑起的,是他們主動,單怪我們不對!張人駿搖搖手說,都別說了,我看你們還是撤出城區(qū)。徐紹楨驚呼:撤出城區(qū)?去哪里!張人駿想也不想地回道:去秣陵關。徐紹楨奇怪道:屁大的地方一下子擁進萬人的軍隊?

張人駿握住徐紹楨的手,緊了緊,聽我的沒錯,保存住這支軍隊是眼下最為重要的大事。朝廷以后還是需要你這支軍隊的。徐紹楨一時無語,兩眼看著他。張人駿又道:配給的軍火,去了以后,馬上就給,怎么樣?徐紹楨想了想,便答應了。張人駿高興地說,還是固卿能夠理解我。徐紹楨又問,朝廷派人來了?張人駿:沒有?。∨?!是這樣的,朝廷讓張勛領兩江總督職,負責江寧城的守衛(wèi),以后你就歸他管了。徐紹楨心頭一緊,很快意識到了什么。嘴里哦了一聲,趕緊問,槍支彈藥的事呢?張人駿眼睛看著別處:照給。我還在,我還在嘛。說著,拉上徐紹楨:走吧,一起去議事。徐紹楨沒動身,反而拖住張人駿說了鐵良要滅他的事,說了張勛截他木箱的事。張人駿笑笑,拍拍他的手,安慰他,所以我勸你離開,到秣陵關就不與他們相干了嘛!聽說你家眷都移到軍營里去了?徐紹楨說,是送回福建了,我留下來守城!張人駿臉上不樂了:把家眷都安頓好了!這是與城共存亡的態(tài)度嗎?見徐紹楨看著他,想說什么。張人駿立刻改口道:當然你這樣做,有你的意思。說完,邁步開拔,朝大堂而去,徐紹楨只好隨之前往。

好像事先都安排好的。張人駿沒拿出朝廷來的任何文書,連圣旨也沒拿出來,空嘴白口宣布張勛就任兩江總督,同時宣布徐紹楨部調防秣陵關,江防營入駐原來新軍第九鎮(zhèn)處。調揚州王有宏所部緝私營十個營于明天晚上前到江寧。

10月30日徐紹楨率新軍第九鎮(zhèn)全軍撤出江寧城區(qū),移師城外。

沒有子彈的軍隊移到城外對付造反的革命黨,那不是送死嗎?徐紹楨在移師前向張人駿提出,能不能在走之前讓每個兵自己帶上,省了運輸嘛!

話說到這個份上,張人駿應該明白徐紹楨的態(tài)度了。但他還是信誓旦旦地保證而不改一點點口:只要你們到了秣陵關,我馬上將南京餉械處存的各式槍彈五百多萬發(fā)如數(shù)給你們……

對于張人駿的話,此刻的徐紹楨要說已不相信,還沒到那地步,但懷疑開始有了。

隊伍抵達秣陵關后,徐紹楨多次派人向張人駿索要軍火,均遭張人駿借口拖延。此刻的徐紹楨也只是知道張人駿把他騙出江寧,丟到荒郊野外不再管他了,他還沒有朝更深的地方想。更想不到張人駿會集中鐵良的八旗兵、張勛的江防營以及揚州王有宏所部緝私營十個營,三支力量在秣陵關合圍殲滅“新軍第九鎮(zhèn)”!

這個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張人駿的把戲終于被徐紹楨看穿了。久經沙場的徐紹楨不是草包張勛,更不是翅膀上綁著鉛球飛不起來的鐵良!在第九鎮(zhèn)全軍缺乏彈藥,處于極為尷尬境地的情況下。沉著冷靜的徐紹楨做出決定,將子彈先讓騎兵武裝起來,其他暫時等著。

徐紹楨真正感覺到了冬天的寒氣。他慢慢想起了許多事,其中自然有些感慨的話:歷史大潮總不是以你的意志而行,它會以自己洶涌澎湃的力量推著你前行!今天的革命也正是這樣,當徐紹楨想忠誠于朝廷時,卻被一股力量推開了,而另一股力量正渴望著他去幫助,去摧枯拉朽地毀滅他那個心目中神圣的朝廷……

上海與蘇州以及南方各地的革命黨,以及起義的原清軍將領得知徐紹楨的處境后,紛紛來電,派專人過來敦促徐紹楨放棄對清廷的幻想!

此時此刻的徐紹楨仍然丟不開忠君思想,傳統(tǒng)文化浸淫的徐紹楨已經完全將個人恩怨棄之。他不再對張人駿有看法,更不恨鐵良,甚至對張勛燒了他的書也不記恨了。他始終認為自己的成長是清廷恩澤所為,作為儒家浸淫的他還相信清廷的正統(tǒng)地位,自己應該在清廷危難之際有所作為,報答朝廷,做忠臣以垂千秋。

當徐紹楨發(fā)現(xiàn)距他不遠處出現(xiàn)江防營,詫異之余派出細作查清楚:他這支沒有子彈的第九鎮(zhèn)已經深陷于江防營、江寧將軍鐵良及王有宏部緝私營的重重包圍中。大敵當前,不是將三支隊伍布到天堡城、地堡城,而是布到這里,這不是禿頂上歇蒼蠅——一清二楚的事嘛!徐紹楨明白張人駿對他開始合圍殲滅了!他開始坐臥不安。這個不安,不是怕被殲滅,而是為清廷扼腕痛惜,如此時機,不思共同對敵,卻在內訌。這樣的朝廷怎么能夠不塌下?

11月4日深夜發(fā)生的另一件事更讓徐紹楨清醒了。

這天外出的細作帶回一個人,此人告訴徐紹楨,他是張勛江防營三標管帶竇德安的屬下。竇德安是徐紹楨埋在張勛那里的臥底,非萬不得已不會暴露的。徐紹楨問出了什么事。來人便將竇德安如何獲得那個圣旨的藏處,組織人偷盜,走漏風聲,事情暴露經過細細一說。犧牲前竇德安將圣旨交給他與另一個同黨并護衛(wèi)他們離開。同黨途中犧牲,他跳江脫險,不慎將圣旨落于江中……徐紹楨這時真正清醒:鐵良敢對他下手!張人駿敢不發(fā)子彈!張勛的江防營憑什么針對他的新軍第九鎮(zhèn)布防!這些事串起來完全合乎邏輯——清廷早就不需要他第九鎮(zhèn)了!滅掉他與第九鎮(zhèn)之事蓄謀已久!

一心忠于大清的徐紹楨這才發(fā)現(xiàn)自己硬被朝廷、張人駿、張勛、鐵良推向了革命黨。用《辛亥:搖晃的中國》一書作者張鳴的話說:這是“一場被清兵逼出來的革命”。出現(xiàn)在徐紹楨身上的被逼現(xiàn)象,其結果會如何呢?

且看革命黨如何對待他!

屋漏偏遭連陰雨,船破又逢頂頭風!

徐紹楨在辛亥年受的不僅僅是清廷的“戲弄”,更有來自革命黨的“排斥”。用他的話來說,“令固卿不寒而栗的不是安圃張人駿,更不是紹軒張勛與寶臣鐵良,而是一起患難出來的革命黨林述慶”。

林述慶三番五次派人催徐紹楨起義。徐紹楨告訴他,若要起義,必攻打江寧,否則無用!江寧的江防營及鐵良的舊軍,現(xiàn)在又加上揚州過來的王有宏部十個營,兵精馬壯,糧豐彈足。自己的兵,雖說萬人,尚每人不足三發(fā)子彈,如何打?林述慶回說,這我不管!你不打,就說明你心還在韃虜!“墻頭蘆葦草”,林述慶罵道。這話正是他心里看不起徐紹楨的原因。

處于四面楚歌的徐紹楨被清廷逼上梁山。梁山態(tài)度如何?不會是林述慶那樣!這一點,徐紹楨清楚,他將龔士芳喊到密室,請他立刻趕往上海向陳其美與程德全匯報。

上海革命黨根據(jù)龔士芳看到的實際情況,做出完全不同于林述慶的決定。

上海革命黨明白得很:武昌一旦失去,革命黨就沒有了建立政權的地方。革命再次陷入“迷茫”與“苦難”!將南京攻下,讓南京取代武昌成為革命黨的政權所在,就是真正的開天辟地!經過短暫商量,上海革命黨決定不惜一切代價支持徐紹楨,全力攻下南京。為解決徐紹楨需要的彈藥,上海革命黨對清廷設在上海的江南制造局內外結合發(fā)起致命性攻擊,終于攻開江南制造局,獲得大量槍支彈藥,迅速送往南京。不料,半路被林述慶截獲,正是林述慶阻截上海運給徐紹楨新軍第九鎮(zhèn)的軍火,造成彈藥供給時間發(fā)生錯誤。使在江寧城中沉不住氣、又不知子彈沒運到的蘇良斌提前于11月7日放火,“宣布”起義開始。這個湖北黃陂的蘇良斌,“素無行”,好勇斗狠。徐紹楨看他能打仗,用他補第九鎮(zhèn)轄下馬營九標騎兵。又因其善馬術,不久即提拔為排長。起義前夕,蘇良斌私下與龔士芳聯(lián)系,龔士芳告訴他彈藥運出時間,他計算一下,想當然地進城聯(lián)絡革命黨,按他計算的時間點火作起義內應?;鸬拐娴狞c起來了,而遲遲等不到軍火補給的徐紹楨卻不敢動。這時,在城內的,剛剛從廣州潛回南京的革命黨人韓恢(現(xiàn)墓在中山門大街衛(wèi)崗上坡處)模仿第九鎮(zhèn)隨軍炸彈隊形式組織起敢死隊,自任隊長,奪下模范監(jiān)獄,放出囚徒,制造混亂。敢死隊員個個赤膊上身,用炸彈與敵人肉搏。江防營個個怕死,見了敢死隊就躲。韓恢與戰(zhàn)友奪到機槍兩挺,趁勢向雨花臺進發(fā),爭取與第九鎮(zhèn)會合。消息傳到徐紹楨那里,這時的他沒再猶豫,立刻率第九鎮(zhèn)匆忙開拔,趕到雨花臺附近時,除了韓恢等少數(shù)人脫險出來,城里的革命黨人幾乎全被殲!

箭在弦上的徐紹楨于9日凌晨下令第九鎮(zhèn)占領雨花臺。

徐紹楨之所以做出這個決定,是他得到消息:駐雨花臺的江防營幾天前被調往秣陵關圍殲第九鎮(zhèn),臺內空虛。在彈藥嚴重不足的情況下,第九鎮(zhèn)無法與江防營正面作戰(zhàn),只能智??!怎么智???有人建議先用騎兵占領雨花臺。徐紹楨認定可行,便讓此人帶路,騎兵管帶鄧超率20騎為前導隨其人搜索前行,一路無阻,到了臺前制高點前拐彎處,突然半山間炮聲槍聲炸彈聲驟起,整支隊伍完全被陷在前后炮火的交叉點上,毫無生路。就在這時,鄧超發(fā)現(xiàn)右邊斜坡下是不足丈尺的平地,大叫著連人帶馬翻下,眾人隨后。這支20騎的前行小隊,只有一人受輕傷,安全脫離危險。回到隊伍中,徐紹楨再找先前的“自告奮勇”帶隊者,已不知去向,整個隊伍完全陷在重重包圍中。徐紹楨明白中了張勛的計。江防營與舊軍加上揚州十個營的火力打得赤手空拳的第九鎮(zhèn)連用刺刀肉搏對抗的能力都沒有,傷亡慘重,全軍大部潰散。好在第九鎮(zhèn)有個隨軍炸彈隊(又被稱為敢死隊),擁有自制的罐頭式炸彈。臨戰(zhàn)經驗豐富的徐紹楨,提出由炸彈隊選擇包圍圈弱的地方炸出擊破口!隨軍炸彈隊隊員、同盟會員江琴蓀隨隊長沖在前面開路,開出一條血路,整個炸彈隊掩護第九鎮(zhèn)突出重圍,向鎮(zhèn)江撤退。最終,炸彈隊犧牲得只剩下江琴蓀與另外一個戰(zhàn)友,且兩人是一重一輕的傷員。第九鎮(zhèn)退到鎮(zhèn)江,徐紹楨派人去與林述慶交涉,勉強拿到一些軍火,但已無濟于事,再加上林述慶當眾大罵徐紹楨是清廷的人,致使情況不明的第九鎮(zhèn)官兵散去。

夜幕降臨,身心疲憊不堪的徐紹楨身邊竟無一兵一卒。徐紹楨原想搶先攻下南京以取得江寧都督職位。清代江蘇有江蘇、江寧兩個布政使轄區(qū),儼然兩個省份;程德全已在蘇州就任江蘇都督,若徐紹楨打下南京,江寧都督非他莫屬??裳巯逻@個江寧都督竟只剩下光桿司令一位!

做江蘇都督夢的不僅僅是徐紹楨。林述慶也在想。林述慶原系徐紹楨的部下,因得到徐紹楨看重,遂與趙聲、柏文蔚、倪映典、冷遹、熊成基在徐紹楨的寬容下從事了反清革命,個個成了革命黨骨干。特別是林述慶任十八協(xié)三十六標一營營帶后,就在武昌起義期間,徐紹楨同意并將林述慶從江陰調駐鎮(zhèn)江,形成獨當一面的態(tài)勢。在這樣的情況下,心急的林述慶多次動員徐紹楨起義。身在帥位的徐紹楨考慮問題全面,加上沒有彈藥,便未輕率表態(tài)。程德全起義后,林述慶率駐鎮(zhèn)江十八協(xié)五個營起義,成為鎮(zhèn)江都督。林述慶認為,只要自己打入江寧,江蘇都督非自己莫屬,他開始做起這場美夢!對成了光桿司令的徐紹楨,他便不再將其放在眼里,當部下告訴他徐紹楨與副官數(shù)人露宿鎮(zhèn)江城郊丁卯橋下,食宿成問題時,他揮揮手:不要告訴我!

林述慶余怒未消,緊閉大門,宣稱“徐紹楨沒臉和我見面”。徐紹楨沒想到林述慶如此無義,遂認為革命黨人品質不會好到哪里,日后成功也難共事,決定回福建隱居。身邊副官不從,潛入鎮(zhèn)江城中,通過電報局秘密將情況報告給上海。上海接到電報,第一時間向鎮(zhèn)江核對。鎮(zhèn)江方面予以證實(可見林述慶部下也非鐵板一塊)。

這下驚動了宋教仁、陳其美等革命黨首腦,他們在上海召開緊急會議,一致認為,此刻武漢三鎮(zhèn)已經告急,南京成了革命成敗之關鍵!如果武漢三鎮(zhèn)失去,這場革命便完全流產,重蹈太平天國覆滅的悲劇!

一定要讓南京的革命成功!這是在上海的革命首腦們的共識。

誰能保證南京成功?

對于林述慶的所作所為,宋教仁、陳其美等革命黨首腦痛恨至極,苦于大敵當前,暫且擱下。大家一致認為:徐紹楨既已起義,就必須信任、擁護。況且徐紹楨是清廷高級將領,遠勝一個管帶的林述慶。會議決定棄林述慶而安撫徐紹楨。

11月11日,宋教仁、陳其美等以滬軍都督府的名義,推舉徐紹楨為江浙聯(lián)軍總司令(此前人選曾為林述慶、程德全),并號召各路革命軍向鎮(zhèn)江集結。短短十多天內,浙軍3000人、蘇軍3000人、滬軍1000人、粵軍600人,加上林述慶部,以及第九鎮(zhèn)主力,徐紹楨麾下集中了江南革命軍最精銳的1.4萬將士。

徐紹楨對革命黨的信任十分感激,在鎮(zhèn)江洋務局宣誓就職,并大度地與林述慶西洋式握手。決定當月25日,發(fā)起進攻南京之役。

革命黨人中不乏智勇雙全的領袖人物。徐紹楨不愧為智慧高能者,他告訴陳其美,南京城里仍然有幾十萬清軍,如果正面進攻,難度不小。若能智取,那也只能分而擊之!所謂分而擊之:可以不理會鐵良的八旗兵,但正視張勛的江防營。而對兵力最足且有戰(zhàn)斗力的王有宏手下,緝私十個營的人需用計使他們與張勛的江防營失去互動,若成,必事半功倍!

陳其美當即贊同徐紹楨的意見,下令革命黨全力配合支持!

對革命黨占據(jù)南京最大的威脅與障礙,正是南京城里張勛的江防營與王有宏的緝私營!遠在上海的革命黨領袖們采納了徐紹楨提出動搖王有宏部軍心,挑起王有宏與張勛的矛盾,達到減弱滿清軍事集團的凝聚力、戰(zhàn)斗力的意見。做到這一點,談何容易。

徐紹楨向陳其美提供一個重要的情報,龔士芳曾與程德全的一個部下在揚州會過王有宏。這個程德全的部下是寶應人,與緝私營管帶是叩拜兄弟。陳其美派人到蘇州找到程德全,讓那個人趕到南京先把叩拜兄弟喊上與龔士芳見面。這叩拜兄弟是個聰明人,知道大勢朝哪頭走。經徐紹楨面授機宜,著大家扮作柴夫與送柴車一起從后院進入兩江總督署。原以為王有宏在兩江總督署住的一定是寬寬大大的房子,炭爐火兒正旺,茶水在爐上沸著,小酒碟子四碟六盤地時時備著。見面才知道,這王有宏手里雖有兵萬余人,卻連兩江總督署大門兩邊的廂房都沒份兒,被擠在后院當年郎廷佐兄弟的燒窯工住的矮平房里。遠遠看去,低矮屋檐下掛的冰凌連到地上,走到近處,寒氣逼人。推門進去,一看,屋里也沒床鋪,地上鋪著草,草也是潮濕的。屋里的人認識那管帶,罵道,你們都是吃屎的,好端端揚州樓子不住,好姑娘宴春面不要,跑這鬼地方受罪!管帶回話:小八,總兵在哪!那小八罵道,這鬼東西,跑去舔張人駿屁眼去了。

龔士芳是個明白人,扔過去一個銀圓,讓人接了。話語好些了:哦!嗯,我好去下館子啰!管帶罵道:門口是江防營,小心找碴崩了你!小八罵道:入他十八代祖宗,這冰天雪地的日子,還不出去喝酒!反了。老子反了!

管帶喊龔士芳,別理他,我們去找總兵。在門口,管帶指著那冰凌不停地搓著手,嘴里道:陰山后背鬼地方,你看這冰凌兒越來越粗,跑這里來受罪,聽說還不讓待,要趕我們走。若擱我身上,我早跑了。他不跑,說是張人駿要他護這大院。偏偏有人不讓他護。

龔士芳:誰不讓他待這里?

還能有誰,張勛,張大帥??!現(xiàn)在這里的總督不是張人駿,是張勛了呀!

說著,聊著,大家很快就到了傳來王有宏聲音的地方,西花廳——

我是得到輔臣之令來這里護衛(wèi)總督署的。這是王有宏的聲音。

放屁,我是兩江總督。我槍林彈雨里滾過來的,我要你護衛(wèi)!滾出去,搞得老子惱了,連窯屋也不讓你們住!

紹軒!這是張人駿的聲音,溫和中夾著威嚴:有宏也是朝廷命官,那兒不應該是他住的。護衛(wèi)總督署不是護我與你,是護衛(wèi)朝廷的象征!洪賊占了這里,這里就成了另一個朝廷,太平天國!曾國藩、曾大人奪回來,我們才有了大清朝廷的臉面。這你懂啊!……

張勛的嗓門特別大:滅掉第九鎮(zhèn),誰的功勞最大!非我江防營莫屬!

張人駿:江寧將軍鐵良的傷亡最大。

王有宏的聲音弱一點:我們也是出了力的!

狗屎!你們緝私隊傷了幾個?鐵良的煙槍兵,是他自己抽大煙炸死的!

缺德,紹軒,你什么時候也變這樣酸了。張人駿還在做和事佬。好了,好了,我都記得的,過一陣子我上奏朝廷給你們請功,眼下還不能睡大覺。聽說革命黨要卷土重來了!你們想想怎么辦吧。經與徐紹楨一仗,八旗兵傷亡八九十,如今是指望不上的。革命軍要來,您張總兵張總督要親自出馬……聽話聽音,張人駿說這話的目的是想讓張勛離開,從朝廷角度講,最大的威脅是第九鎮(zhèn),現(xiàn)在沒了,第九鎮(zhèn)沒了!從張人駿個人角度講,最大威脅正是張勛!這個張勛事事都要過問,一點也不把輔臣放在眼里。張人駿決意要趕走張勛。

《辛亥年紀事·丁部》記下了這一幕。寥寥幾筆,“徐固卿部初敗,總督署未有彈冠之喜。紹軒欲占總督,安圃調用揚州十營緝私兵護衛(wèi),己亥月下旬的丁酉日(1911年11月23日)乙巳時,紹軒火器走火,此乃滅王有宏之意,王衛(wèi)兵動真,幸安圃捏滅……”

如果那場火并真發(fā)生,這張勛與王有宏的“鷸蚌相爭”,必使革命黨“漁翁得利”!

事實上,當時龔士芳三人就站在外面走廊上。龔士芳是帶著徐紹楨的計劃來的,如果這塊鐵板不開裂,革命軍進城將無以說成功。

這鐵板怎么開裂?龔士芳還真愁起來。

人常說,不走運的人喝涼水都塞牙;這人走運,放屁也管吹著火!龔士芳愁眉剛聚,呼地開了。怎么著?原來有人看這邊熱鬧,提著火槍跑過來,對他們大聲喊:干什么的?

門口走廊上的響聲驚動屋里,跑出來四五個人,個個端著德國造短槍。里外將龔士芳這么一圍。龔士芳雙眼一閉,心里道,有好戲了。不是魚死,就是這網(wǎng)破!

屋門大開,屋里的王有宏看到了自己的部下,沖上前問什么事。管帶說,你老鄉(xiāng)找你來說你家里有急事。王有宏朝龔士芳與另一人看看,認出了,便對張人駿說,我老鄉(xiāng),有事找我。我先走了!

張勛大喝一聲:不能走!那手里的槍不知怎么地走火了,朝屋頂響了一顆彈,打在梁上。大家頓時怔住了。王有宏反應快,腰里有支德國造短槍,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將槍頂住了張勛腦袋。張勛見勢,嘴里罵道,奶奶的,什么破東西,順手丟了手里那破火器。而張勛的部下見狀一下子圍過來,個個手里都是短槍……

王有宏:誰敢動,我先擊斃他!

門外擁來王有宏的百十個部下,把西花廳團團圍住,人人手里拿著炸雷,進來的都端著德國造,眼睛齊刷刷看著王有宏,只要王有宏手里槍響,這屋里的張人駿也一定是陪葬。

張人駿冷眼看著大家,對王有宏溫語道:大敵還在城外,不可造次!把槍放下。

王有宏沒動,倒是張勛先喊,你們統(tǒng)統(tǒng)放下!快放下。

張勛的護衛(wèi)趕緊放下槍。

王有宏的管帶厲害,朝自己的手下使眼色,讓手下將張勛護衛(wèi)的好槍一起收了,出門而去。張勛喊,你、你、你、你王總兵,你的部下能這么做!

張人駿倒是笑了起來,指著王有宏道:你看你,張總督多大方,十幾支德國造,就這么送你了。還不把槍放下。

對,對,對!王總兵,頂我頭皮麻了。

王有宏這才收了槍,招呼一起離開。

龔士芳一看沒戲了,心里急了。這一急,便大聲喊道:就這么走!你王有宏孬種,他們讓你住冰窖,喝豬食,你能受?!兄弟們不想受了!

王有宏一怔:你想干什么?

走哪去都是死,還不如在這里與他們拼個你死我活,活下來就是英雄!……

那一刻,亂哄哄,龔士芳這么喊,加上那百十人呼應,整個屋里的人都面面相覷,一時無了主張。倒是張人駿上前問:你是何人?如此鎮(zhèn)定,非英雄不為!國難當前,有英雄挺身而出,可敬可佩!依老臣看,能闖這里的人,非革命黨即挽大瀾者也!他哪里知道眼前這位正是當年在筆記上寫反清話,事后讓徐紹楨放跑,他要追回來正法的龔士芳!

龔士芳:不錯!革命黨因為你們趕走了第九鎮(zhèn),正在想辦法如何對付你們哩!想不到你們在這里內訌,哈哈,如果我是革命黨,我會告訴你們,面對這盤散沙,還需要攻打嗎?

這話要聽!張勛大叫:王有宏你這賊,把槍對著老子,看我日后上奏朝廷治你。喂,哪路英雄,說說你的高見!

龔士芳不卑不亢,以極短而最明快的評語大講當前革命勢力不可阻擋!

鼓噪惑眾,乃妖孽也!門口傳來話,隨著話帶來的便是槍響。等大家明白過來,門口站著鐵良。而中槍的正是剛才口若懸河的龔士芳。

王有宏的管帶上前扶住受傷的龔士芳,指責鐵良,王有宏的近衛(wèi)們齊齊將槍對著鐵良。鐵良就一個人,對著那幾支槍:你們誰敢動!老子的功夫你們想見識?

張人駿喝住大家,上前迎接鐵良。

王有宏朝管帶擠擠眼睛,示意將傷者弄出去。王有宏要走時,鐵良上前雙手推著王有宏胸脯:王總兵,走不得!

大家以為鐵良來主持公道。誰知鐵良把兩手伸向天空,大幅度揮揮:都別說。革命軍已經以排山倒海之勢向我撲來,別的,說了都沒用!只有用胸膛去抵擋!

依你就這態(tài)度?張勛問。張勛不怕張人駿,更不把徐紹楨與王有宏放眼里,但不敢得罪鐵良,所以他才這么說話。

鐵良看看張人駿,問張勛:真要說我的態(tài)度?

眾人點點頭。

鐵良:那我說了。輔臣在,我說了,你應了就代替皇上準了。誰也不能推辭,否則等于放屁!

張人駿連連說,將軍的話,與皇上說的一般準!

鐵良說,王總兵,你現(xiàn)在帶上你的兵去麒麟門,擋住江浙聯(lián)軍的先頭部隊。活著,不要回來!你,張總督,你的兵分兩路先把天堡城固??!也是活著不用回來!我與張輔臣就在這里守著,準備著你們的棺材與酒宴!聽明白沒有?

剛才還亂哄哄的西花廳,頓時殺氣騰騰!

誰也沒說話。有人注意到張勛那一臉的橫肉漸漸軟了下去。

倒是王有宏輕松地回了一句,效忠朝廷,戰(zhàn)死沙場,乃軍人最大的榮耀!說著,雙手抱拳對張人駿道:輔臣大人,告辭!

王有宏部隊拉到麒麟門,布置好,正是25日凌晨。

徐紹楨兵逼南京,首先將司令部推進到南京麒麟門外白龍山,與王有宏部相距咫尺。天亮后,雙方才知道這么近。徐紹楨果斷下令發(fā)起南京總攻,下令中路江浙聯(lián)軍務必拿下王有宏部。革命軍士氣充足,當天下午便擊斃王有宏,迅速將江浙聯(lián)軍推進十里,直抵紫金山南麓的衛(wèi)崗下馬坊。首戰(zhàn)告捷,徐紹楨迅速調整方案將紫金山上的天保城作為主攻點。浙軍、粵軍為左右翼,分別進攻幕府山、烏龍山;蘇軍為南路,進攻雨花臺;滬軍為總預備隊;此時海軍也已在武漢江面起義,聞訊趕來助戰(zhàn),革命軍聲勢大震。

在徐紹楨的統(tǒng)一調度下,各部奮力前進。

紫金山天保城一役最為慘烈。張勛的江防營武裝精良,訓練有素。聯(lián)軍幾度易手都沒能夠得手,無奈之中,只得向程德全要求增援。真是吉人自有天相。一位同情中國革命的澳大利亞新聞記者威廉·亨利·端納這時挺身而出,在鎮(zhèn)江美孚煤油公司經理安德森的資助下,出面調解徐紹楨與林述慶之間的矛盾,出資讓程德全在上海購得兩門巨炮,在對天保城猛轟的同時組織浙軍精銳敢死隊,從圓通寺直攻主峰;滬軍潛攻其山南后背;鎮(zhèn)軍主力從正面吸引其主力分散作佯攻。三管齊下,經過一天一夜的聯(lián)合作戰(zhàn),迅速進入肉搏戰(zhàn)……

28、29日,烏龍、幕府兩山先后攻下;12月1日凌晨6時許,聯(lián)軍的鎮(zhèn)軍連長季遇春率領一支精干分兵逼近天保城核心部位,炸毀了清軍最后的堡壘,登上了天保城的城垣,雨花臺也傳來攻破的消息,城南進城道路打開。天保城被攻下。整個南京各清軍守備均在大炮的射程之內。徐紹楨唯恐城內平民遭遇戰(zhàn)禍,決定放棄用炮火對城中射擊,派軍隊以最快速度進入。此時林述慶自告奮勇率兵先攻進城內,徐紹楨不假思索同意。

張人駿托美籍傳教士、鼓樓醫(yī)院院長馬林出面,與聯(lián)軍接洽,準備投降。馬林聯(lián)系上徐紹楨,傳達張人駿的話。徐紹楨在大炮身邊,巨大的轟鳴聽不清楚話,就回說,你問問他們那些書怎么了?

馬林明白,立刻告訴張人駿:你們毀了徐紹楨的幾十箱書,要先有說法。那是個嗜書如命的人??!張人駿哭笑不得,連連跺著腳,對鐵良叫喊:這時候,什么重要?真是書呆子。鐵良,這位大清的忠實臣子拉起張人駿就走,兩人找來一個籮筐,趁著天黑,將籮筐一頭用繩索固定在城樓上,兩人坐在籮筐里面縋下城墻。正好城邊有馬,兩人騎了馬直奔停泊在下關江面的日本兵艦。艦長認識兩位,請他們上船,兵艦立刻啟航馳往上海。在夜色中,張人駿與鐵良看著海關的大鐘,剛好敲響11點的鐘聲。張人駿感嘆道:今天還是西歷12月1日??!鐵良應道,江寧的明天未必會是亂黨的。張人駿回道:這不是亂黨,是革命黨!更不是太平軍??!

張勛得知張人駿與鐵良乘日本兵艦逃往上海。遂也率2000余殘兵過江北而去。

1911年12月2日,南京城光復了,此時距離漢陽失守僅4天。

南京的光復,讓清軍在漢口、漢陽的勝利變得毫無意義。從武昌到上海,江南大片土地已悉數(shù)成為革命軍的地盤,清朝大勢已去。徐紹楨雖不是革命黨人,卻為清廷覆滅、民國奠基,立下了決定性的功勞。

1911年12月2日上午,鎮(zhèn)軍都督林述慶率鎮(zhèn)軍攻入江寧(即今天的南京),占領兩江總督署,宣布南京光復。那一刻,林述慶到兩江總督署里,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將在鎮(zhèn)江事先做好的“林都督行轅”木牌掛在兩江總督署內,安在那個數(shù)任總督辦公的西花廳門外墻上。鎮(zhèn)軍官兵以最快的速度迅速占滿了這座建筑。下午,江浙聯(lián)軍總司令部警備隊到達后,被攔在街上,無法進入兩江總督署。好在當時的兩江總督署大堂呈八字形,左右各有一排朝房,經過交涉,先前占領的林述慶勉強同意聯(lián)軍總司令警備隊暫停于此。隨即出現(xiàn)一個非常尷尬的情況:南京各界代表組織人員前來晉見聯(lián)軍主官卻無法進入。大門守衛(wèi)是鎮(zhèn)軍,要見聯(lián)軍主官的,林述慶竟然當仁不讓地出來一一會見。人家見他不是徐紹楨,便提出要見徐紹楨。林述慶大言不慚地說,誰先入署誰為主!有時竟然與來客鬧得要動武。好在徐紹楨有氣量,聞聲趕來協(xié)調。一連幾次協(xié)調都是林述慶不在的情況下。偏偏有一天,兩人碰上了。

大堂前的桂花樹前。徐紹楨見了林述慶,朝他看了看,雙手一揖:林都督好!

林述慶鼻子一哼:本帥不愿意與敗將說話。

這惱了徐紹楨,他步過來,語氣平和中充滿威懾:你在說誰?我可以不計較,這場革命才剛剛開始,誰勝誰負,定了嗎?我告訴你,這是一場被清廷逼出來的革命,不是因為你而勝利,換了任何人,也到時候啦!請不要把自己當成功臣,否則被掃到臺下,摔得死無葬身之地。

林述慶一怔,看看徐紹楨。

徐紹楨告訴他,蘇北的鹽城沒有正規(guī)軍,只有三個緝私營,他憑什么造反?就因為程德全反正了,張人駿在江寧擋不住了,他們也拉個旗,就算是革命了。這樣的現(xiàn)象,海州也是,說是誰剿了匪患,誰就是“皇上”。因為山東巡撫孫寶琦獨立了,獨立就是革命了。江北都督蔣雁行也獨立了。他們都同意海州知府的態(tài)度,于是,海州也光復了。揚州還從天上掉了個革命黨下來……

你不要與我說這些。林述慶惱惱地回說,我不會搬出這座建筑的!

徐紹楨:我沒要你搬,我是告訴你行情。不知道行情的商人是做不好生意的。打仗,哦!就說革命,與做生意、打仗一樣。革命與打仗,又與打擂臺差不多。在不同柜臺上做生意,站在不同的擂臺上,說穿了,還都是那么回事。盲目可不行??!頌亭??!徐紹楨喊著林述慶的號,真誠地告訴他,我已決定移到江蘇咨議局(今南京市湖南路10號),那里才建好三年,還是新的嘛。說完,轉身就走,把個身影留給了怔在那里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林述慶。

“聯(lián)軍總司令部警備隊集合!”徐紹楨大聲喊。

江浙聯(lián)軍總司令徐紹楨將自己應該占領的兩江總督署讓出,他是明智的,也是聰明的。他清楚地知道:革命后的各路英雄個個都成了麻袋里的鐵釘,誰都想冒出來做頭面人物。加上各地光復后選舉了各省的都督,同時也選推了徐紹楨為聯(lián)軍總司令,但各路英雄到了江南半壁江山得手后,心態(tài)都開始變了……

這時,清政府組織的兵力,已經逼近江北!

聯(lián)軍總司令徐紹楨面對南京城里一片亂哄哄局面,毫無辦法。眼看清軍就要卷土重來,他只得通電求助各省軍政府:“務請諸公推舉都督,以圖長治久安。”

一時,各軍將領紛紛來到今天的總統(tǒng)府,在西花廳開會議事,商討抵抗江北清軍及南京與周邊的安全防務工作。

會開成了“馬拉松”,毫無結果。

一位喜歡多管閑事的人物出場了,他用自己的威望幫革命軍解了圍。此人就是馬相伯(基督教徒,江蘇省丹陽市人)!馬相伯是被黃興拉來的,目的就是為黃興籠絡人心的。馬相伯是位名流,他于光緒二十九年租用徐家匯老天文臺余屋,創(chuàng)辦震旦大學院(徐匯區(qū)第二中心小學是其舊址),自任院長。開學典禮上,他號召:“欲革命救國,必自研究近代科學始;欲研究近代科學,必自通其語言文字始。有欲通外國語言文字,以研究近代科學而為科學救國準備者,請歸我?!币迾I(yè)于震旦的學生有于右任、邵力子、李青崖、徐郎西和張鼎丞等名人。辛亥革命前夕,馬相伯是東京《政聞社》總務員,孫文欲回國時,馬相伯提前回國作了先導。在上海隨黃興到南京為孫文的政治做說客。

亂哄哄的西花廳里,不到一個時辰。馬相伯就以程德全在各路將領中資歷最老為由,力挺程德全為江蘇都督,主政江蘇。各路將領中縱有一百個不滿,但也說不出理由。此時的程德全人還在上海,一時不能來寧,南京便由徐紹楨主管。會議又提議請馬相伯在南京任都督府外交司司長并代理都督。

……

12月6日,程德全抵寧,馬直至今總統(tǒng)府,被拒。程德全問:誰敢阻礙本帥。守兵回說,下馬!程德全笑笑,下了馬,把馬交給衛(wèi)兵,溫和地說:這下可以了吧?守兵敬禮:請等著。一會兒,守兵回來問:來者何人?衛(wèi)兵張口就罵。程德全舉手阻止,告訴守兵:請向里面的人轉告,江蘇都督純如程德全奉命接管此地。

守兵又進去了議半天才回來說,我們大帥說了,請你去咨議局那邊,徐紹楨在那邊。

程德全火了,知道是林述慶,但還是壓了嗓門:請他出來,就說本都督拜會他。

“用不著!”遠處有人喊道。

程德全舉眼見是林述慶,笑著朝前抱拳行數(shù)步。到了面前,程德全一個眼神,身邊衛(wèi)士如猛虎下山,一眨眼就把林述慶給擒拿在手。守兵見狀,舉槍應對,但遲了,這邊短槍已經撂倒數(shù)人。林述慶趕緊叫別動手,快快放下槍。

程德全:這還差不多!松開。

林述慶重新站好,沒了前幾天的威風,乖乖站著。

程德全溫和地問:頌亭近來可變了?。?/p>

林述慶趕緊回復:三十六標三營管帶仍然是大帥麾下一卒!

程德全指著遠處墻上“寧軍都督”牌子,問:怎么是你當寧軍都督?林述慶實話實說,那是唬別人的,在大帥而前,下屬還是三十六標三營管帶。

程德全惱了:怎么還是清軍?你是革命軍!

林述慶回道,是的,可沒上峰任命!

“我來任命!”程德全大聲道:帶你的兵從這里滾出去!

林述慶不動。

程德全:怎么啦?你想做江蘇都督?好!我讓你!

林述慶:不敢,在下只是想等幾天再走。先替大帥做做警衛(wèi),一候大帥派定我們駐防,在下立刻開拔。

程德全想了想,問:清軍未退,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不可內訌。你以為此話對否?

林述慶:正是。

程德全樂了:如此態(tài)度,頌亭還是過去的頌亭。新政權成立,我不忘你的功勞!

林述慶在徐紹楨面前傲翹,到了程德全面前一下子癟了。經馬相伯再勸,林述慶自找臺階將寧軍都督木刻大印交出,取消鎮(zhèn)軍番號,率軍退出南京,移駐江北的臨淮關(今盱眙)駐防,準備與清軍決戰(zhàn),用行動表示堅決聽從程德全的指揮。

程德全畢竟領兵多年,治軍恩威得體,進駐兩江總督署后,迅速進行全面治安與軍隊的穩(wěn)定,為革命黨人召開中華民國政府成立會議作好準備。江北的清軍見南京政局穩(wěn)定,頓時偃旗息鼓做觀望狀。

……

孫中山盛贊徐紹楨,稱他是中華民國開國元勛之一。1912年1月11日,孫文授徐紹楨為南京衛(wèi)戍總督,并以八厘公債(共100萬元)獎勵徐紹楨。徐紹楨以1萬元為女子北伐結束費,1.4萬元為《民立報》補助費,其余一概交還,堅決不受。他還將南京的住宅獻給國家,以清廉自勉。

成為南京衛(wèi)戍總督的徐紹楨在如今的總統(tǒng)府里接待了鼓樓教會醫(yī)院院長馬林。馬林第一時間告訴他的是,放他那里的木箱完好無損,而沒能運出的徐紹楨玄武湖住處的木箱全部被張勛毀滅。原來,張勛在徐紹楨家發(fā)現(xiàn)幾十個裝訂好的堅實的木箱,非常沉重,認為是徐紹楨這么多年搜刮來的黃金白銀,決定搬到自己的家里去,動手之前,想了想還是飛快報告張人駿。張人駿知道不是金銀而是書,告訴張勛不要動。但張勛是不相信的,他在后半夜打開了這些箱子,果然是書。沒有一本是他張勛看得懂的,都是稀有的珍貴古文獻,可惜張勛這個粗人,見真是書,便一把火給燒了!

徐紹楨連連喊可惜,他告訴馬林,從長遠的歷史角度看,這場革命也許還不如那些書重要!馬林無言以對,他說了什么,怎么表示的,已經無可考據(jù)。好在考據(jù)出來,也沒有多大的意義了。

能夠讓今天的人想起這位徐紹楨的,大家應該記得,孫文臨時政府的禮儀活動的司儀便是他徐紹楨的人生之中的重頭戲。他在這個總統(tǒng)府里生活了好幾年后才離開。更讓人能夠記住他的是他在辛亥革命中的重要角色戲!

責任編輯 楊新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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