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小晴,四川綿陽人,中國作協(xié)會員,魯迅文學院第13屆高研班、第28屆高研(深造)班學員。作品載于各純文學刊物,部分作品被轉載或進入年度排行榜。著有中短篇小說集《等你把夢做完》《脆響》,長篇小說《花瓣糖果流浪年》等。獲第八屆四川文學獎、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征文特等獎等。
女人要去照顧親戚,那親戚生病住院了。只是女人跟丈夫說起時,十個指頭都用上了,還是沒能數(shù)清這位親戚是她家的哪一脈哪一輩。好在她是女人,生的又是唯女人才生的病,女人總算有了說法:都是女人,又偏偏被我曉得了,再說總還有這層親戚關系。見男人不語,女人又道,你曉得的,我別的事干不了,照顧病人還是熟門熟路。說到這里,女人突然轉了頭,對著在場的人說,對了,你,你們,以后你們家有人生病了,盡管來找我,我?guī)湍銈冋疹櫍瑒e的忙我?guī)筒涣?,這個忙我可以幫。
這話說得離譜了。聽的人心里起了疙瘩,因為忌諱。好在大家都是姐妹,都相信她的熱情直率,眼前的事就是例證。再說誰又能保證沒個不測風云?有這樣一副熱心腸留著,盡管不當真,總好過沒有。于是大家訕訕地笑,記住了她的好意。于是遠遠近近,女人便落了個怪名聲:好得出奇。
男人倒是真不介意。男人知道自己的女人,沒肝沒肺的,就有一副好心腸。幾十年過去,就像沒活過一般傻乎乎。曾經(jīng),他的母親、她的外婆生病住院,都是女人大包大攬。再說男人在山里工作,周日去周末回。女兒又上大學去了。女人的工作閑,時間多,那日子像在磨盤上轉。只要女人樂意,她做啥事男人都不愿掃她的興。
回到家里,男人看見,女人的東西已經(jīng)收好。一只小箱口開著,里面裝滿了她的日用品。男人道,看這架勢,這就要走?
女人笑笑,移開臉,也去看那只箱子,眼神卻是有些閃爍:哪里嘛,剛才沒事,隨便收了收。
坐下后,男人想起了事,道,那這周,你還吃不吃……
不用不用不用……女人的嘴巴如彈簧:明天你走后,我就去醫(yī)院了,在醫(yī)院里吃飯。
說罷,女人這才意識到,自己的反應太大了,便慢了語速,柔了聲音,道,其實,現(xiàn)在醫(yī)院的飯菜已經(jīng)可以了,啥都有,想吃啥買啥,味道雖然一般,我還是勉強可以吃下去的。
女人把“勉強”二字咬得清晰。專說給男人聽的,要他在意。女人的心思卻正好相反。要說這場無厘頭的“照顧病人”事件,正是由吃飯的事引出的。
當年,女人是城頭女子,他是農(nóng)村娃兒。聽媒人介紹時,女人的心咯噔一聲,他的心叮咚一響。當時他們都在各自的屋里,彼此聽不見。隔著衣服和肚皮,他們的父母也聽不見。
媒人和彼此的父母見他們沒有言語,以為雙方默認了,于是安排見面。
見面的時候,他的心沒有聲音。她的心不再咯噔,而是叮咚一響。他長得太意外。身高、體魄、臉形、五官……樣樣超標。而她則是相貌平平,舉止溫和。
婚后的甜言蜜語主要圍繞著“吃飯”展開。女人說,她不會做飯,男人說,沒關系,我給你做。女人說,做一生一世嗎?男人說,好,一生一世。
女人是在撒嬌。男人卻不是誑言。那時候,女人恨不能變成嬰兒,塞進男人體內(nèi),由他始終帶著。男人則是金剛之軀,無所不能。
日子復歸正常。男人不在城里,男人在離城八十公里的深山做保密工作。分別的頭一天,男人去菜市場,買回一刀五花肉,在廚房里淘洗煎炒老半天,端出一只大臉盆。男人說,這回鍋肉,我用臉盆裝著,放在冰箱里,你每天舀一碗,熱好了,夠你吃整整五天。第六天周末,我就回來了。
女人當時正躺在沙發(fā)上。她咚一聲坐起,用腳去夠拖鞋,等不及把腳塞進鞋里,人已到盆前。她手把臉盆,將頭埋進去,再抬起頭來看男人。直到臉盆塞進冰箱,她還打開冰箱,看看臉盆,又去看男人。
男人一走,她把電話打給了單位里的幾個姐妹。沒法不秀。沒法不曬??僧敃r她不懂這些詞,這些詞還沒出來。當時她就覺得有一只兔子揣在胸口,要跳出來,她得用辦法把它按住,讓它別鬧。
那天中午,女人們來到她的家,一人一只碗,一雙筷子,圍著那只臉盆,過起了共產(chǎn)主義。
朋友走后,女人看著盆里所剩無幾的內(nèi)容,用一只勺,小心地分成四份,每天一份,舀出來,熱好了,就著吃了一周。
周末,男人回家來。臉盆已經(jīng)洗好,放回廚房。女人的臉上泛著紅光。男人相信,那是女人吃好了的緣故。真要吃好,花樣得換著來。男人不擅廚藝,只是不懼怕廚房,從小耳聞目染,能做些家常菜。以前在家,菜都是母親做,他放學回來,頂多打打下手。后來上大學,再分配到山里工作,他都是吃食堂,很難有機會操刀做飯。如今有了家,有一個女人被他喂養(yǎng),他覺得這是責任。何況,娶了女人,卻不能終日陪伴,他只能把這份歉疚煮進鍋里,變成美味,在女人的胃里消化掉。在男人看來,這就是幸福。幸福就是毛毛雨,就是一點一滴地做。
這個周末,男人買回來一大塊牛肉。不一會,廚房里響起聲音的浪潮:流水聲、刀板的觸碰聲、肉在案臺上切碎的吱吱聲、下油鍋的吱啦聲、鍋鏟攪動的沙啦聲、抽油煙機的轟隆聲……聲浪過后,又是一陣氣味的浪潮。男人做的是紅燒牛肉,用料猛烈,下手兇狠:姜、蔥、蒜、辣椒、花椒、三奈、八角……這些原本以辛辣著稱的原料,煙熏火燎之中,釋放出體內(nèi)的所有成分:分子原子質子……它們相互糾纏,相互撕扯,產(chǎn)生出一種奇異的濃香。女人鼻子里鉆進各種小蟲子,癢得她坐不住。她跑進廚房,見鍋開著,手伸往鍋里,卻被男人截住了。男人用鍋鏟鏟起一塊牛肉,噘嘴吹了半天,塞進女人嘴里。女人嗷嗷地叫,張著嘴,不敢合攏。男人便對著那張大嘴說,都說土豆燒牛肉是共產(chǎn)主義,可我們不行,我們不能用土豆,得用胡蘿卜,胡蘿卜放得久。這不,菜還沒下呢。說著將女人往外推,說油煙重,不宜久待。心里卻是另一番盤算。他不希望女人看他做菜。做菜之事,原無神秘可言,就是眼見功夫。他希望女人一生都不會做菜,他也就有了一根繩子,一生都拴著女人,這樣他就能安心在山里待著了。
兩個月后,男人便有了一個相對完善的菜譜:回鍋肉是首選,然后是紅燒牛肉、干筍子燒排骨、板栗燉雞、魚香肉絲、青筍燒肚條、木耳炒臘肉、爛肉燒青豆、泡菜鴨……各類菜品,一周一換。偶爾得了靈感,或者見了什么新菜式,男人便仔細盤問,用筆記下,回來一番折騰,成為喂養(yǎng)女人的新原料。
女兒落地之后,男人在家里美美地燉了一個月雞,直到把女人催成了一只泡酥酥白花花的大饅頭。女兒滿百天后,保姆請去男人工作的山中,女人獨自留在城里。周末女兒回來,女人竟像看肥皂劇一般看著男人忙乎,自己入不了劇情。有一次,女兒的屎拉到沙發(fā)上了,男人起身收拾,女人幫著遞水遞毛巾。半晌之后,沙發(fā)上一滴黃粒,本是女兒遺漏的糞粒,卻被女人當成了晚上吃的鮮玉米。
轉眼,女兒該上小學了,送去城里的寄宿學校。男人周末來去,正好順路接送。女人的日子便如同保鮮膜里的蔬菜,除了水分漸干,別的再無變化。
周日下午,男人去搭單位大巴回山里,女人也拖著箱子出門了。男人沒看女人,看著乘大巴的方向。女人卻是看著男人。男人高而壯,真像是地里長的,肥沃的地。可是,不知從哪一天起,男人仿佛更高了,像一支竹竿破開來,晃晃悠悠的。女人明白,那是男人瘦了,干了水分。那些枝蔓,那些葉脈,那些輸送和保持水分的部件,已慢慢消耗。男人老了。
女人又何嘗不是如此。一切沒變,可他們的心力不再。牽牽絆絆的心底,無端長出些阻隔、陰霾。女人要去的病房,窄得像一只火柴盒,那張船一般搖晃的鋼絲床,就是她往后若干天的歸宿。而那個躺在床上的親戚,可不就是她的明天?
該分手了,男人扭頭,女人也轉過頭,卻不看他,看著不遠處的地面。不用看,眉毛胡子都記在心里,長在心里。男人稍一遲疑,邁開了步。女人轉身,也走了。
日子從哪一天開始起了褶皺,誰也說不清。男人這頭,山里的日子除了工作,就是想。想同一個人想得久了,那人便有些模糊,鼻子眼睛也看不真切。想同一件事想得久了,就難免心生厭倦。菜譜早已翻不出新意。菜市場的淤泥、案臺上的肉腥味、指甲縫里的污垢……卻在心里越積越厚:重復的淘洗切剁,重復的煎炒蒸煮,重復的辣椒味油煙味,重復的點火聲抽風聲……偶爾,單位上的女同事走過,男人的眼里便生出膠,粘在同事背上。這時候,男人的心里便涌出哀傷,仿佛自己是一只廢輪胎,辛辛苦苦若干年,卻原來一直在空轉。倒不如當初就找個本單位的女人,深居簡出,省得這份終年顛簸,吊影孤燈。
那個夜晚就是在這樣一種恍惚中降臨的。女同事無意惹他,甚至也沒有看他,看著遠處的夕陽。山里的夕陽也如野孩子一般,無拘無束,無心無肺,到處跑,到處撒野。天被涂得紅一塊紫一塊。山被抹得明一處暗一處。地被捅得深一坨淺一坨。人被這個五光十色又晃晃悠悠的世界所包圍,就難免有些醉意。女同事的眼里是滿滿的憂傷,仿佛兩只水管,要洗盡眼前的夕陽。奇怪的是,男人從水管里看進去,看見的是自己的寂寞。
他們這個單位,從誕生起,就沒有真實存在過。他們的前輩從上海,從北京、天津、濟南、南京……鉆進一節(jié)火車廂,再也不顯蹤影。偶有書信飛出,信封上既無名號也無地址,只有幾個阿拉伯數(shù)字蹲在角落,仿佛天外來書。男人和前輩情形相同,不同的是心境。當初前輩們懷里揣著理想,他的懷里揣著無奈。好在男人山里生,山里長,大學畢業(yè)后,再回到山里,倒也沒太多抱怨。只是山里待得久了,他們和世界彼此疏淡。他們在世人眼里,無形無狀只等于幾個數(shù)字;世人在他們眼里,又何嘗不是如此?只有親人,只有自己的妻子,是活生生的,有血肉,有溫度。然而分多聚少,每天靠記憶中打撈的影子陪伴,又終歸如幾個數(shù)字。眼前的女同事又何嘗不是如此?女同事和丈夫都是上海人,從進到山里的那天起,夫妻倆唯一的使命,就是逃離深山,重回上海。丈夫終于如愿調(diào)回上海,妻子的歸去卻遙遙無期。這樣的夜晚,女同事看什么都是濕的,都能滴出水珠來。男人看女同事,卻是熱的,是這個世界唯一滾燙的、活生生的事物……
那個周末回城。夜晚,男人抱著女人,不做事,只緊緊地抱著。男人的鼻子伸進女人的腋下、頸窩、背心……用嗅的方式平復內(nèi)心的波瀾。然而無論他怎么抱,怎么嗅,那雙濕漉漉的眼睛總在眼前。那個白花花的身體,不算緊致了,卻起伏有致,腿長腰細的。上海的女人,城市大得如同海洋,心卻柔得像棉花包。他能從那個身體里,從耳鬢廝磨之中,看出她的五臟六腑,聽出她血液的流淌……而手中的這個身體,盡管熟,盡管親切,卻終歸是平板的,麻木了,不導電,好比一只木盒子,有了絕緣的效果。這樣想著,他覺出自己的罪過,狂濤一般漫過來,將他壓去水底。
第二日,男人早早起來,去菜市場,再回來,鉆進廚房不出來。蔥切得更細,姜剁得更碎,肉燒得更進味。用這種方式,男人擦拭著內(nèi)心的不安。切剁聲中,男人想,女人是好女人,女人沒錯??膳说娜兆?,又何嘗不是同樣的不容易?現(xiàn)在的這份生活,是他自己要的,自己的承諾。每周的這盆菜肴,就是憑證,是他們彼此拴著的繩索。他不能負心撕掉憑據(jù),斷了這根繩索。
親戚的病房在市中心醫(yī)院住院部,16樓,36床。女人站在電梯口,等電梯,心靜如水。如今,日子好過了,醫(yī)院的日子更好過了。女人有種印象,倘以生意論成敗,醫(yī)院肯定是英雄。哪里哪里都排隊。哪里哪里都是人山人海。樓修去了天上,看電梯上行,像看火箭發(fā)射。不相信是真的。有種恍惚感??墒请娞菀坏?,門一開,又像原子彈爆炸,到處都是人頭。層層疊疊的人頭。還是不真實。還是感到恍惚。這樣的陣勢,女人以為不好,感覺這世道出事了,卻不知故障出在哪里,也懶得多想。
好在女人對這一切早已熟悉。她還記得第一次,來這里照顧病人,那是男人的母親病了。女人當時的表現(xiàn),讓所有人意外,也讓男人刮目相看。
那時候女人單位的效益正下滑,女人調(diào)去了一個閑崗。婆婆住院,女人便請了假,搬一張鋼絲床塞進病房角落,與婆婆同吃同住同拉撒。婆婆中風半身不遂,思維卻清醒如法官。來前她就擔心,自己從鄉(xiāng)下來,生了病,兒子又不在城里,她不想讓兒媳受拖累——最擔心的,她不想被兒媳視為拖累。病情被耽擱了好一陣。來之初,她看著兒媳跑前跑后,大把地花錢,中風的半個身子原本沒有知覺,此時卻像風中的枯枝一般抖動不已。后來再見兒媳家不回,班不上,成天為她擦身抹臉,端屎端尿,婆婆便不說話了,只閉著眼睛淌眼淚。兒子來了,婆婆用那只還有知覺的手,逮住兒子的手,千言萬語說不出,只一個勁抖。
兒子知道母親的意思,便把女人的手放進婆婆手里。婆婆放去臉上,又挨又擦。女人覺出婆婆老樹皮樣的臉上浸著水跡。
那一刻,母子倆有種共同的感覺,他們家娶到了這世上最好的媳婦。
確實,女人是真心照顧婆婆。但她也有自己的心思。
從最初男人為她做第一盆回鍋肉到現(xiàn)在,十余年過去,他們的女兒已上初中。她究竟吃了多少盆男人做的菜,已經(jīng)數(shù)不清。如今一閉上眼睛,她就能看見那只塞在冰箱里的盆子。那只不銹鋼臉盆,從進入家門的第一天起,就沒有用做洗臉,而是做了菜盆。她還記得當初,買回來時,它亮亮堂堂,通體青光,如今卻已斑斑點點,里外生了層白霜。臉盆老了。女人的胃也被經(jīng)年的陳菜填成了一塊化石。
但她沒辦法改變。她也不可能改變。只要她回到家,那只臉盆就等著她,就應該等著她。她很難想象有一天她回來,冰箱打開,那只臉盆不在那里。它是老公的替身。要么老公在,要么它在。二者必居其一。
這大概就是日子。日子舊了,可還得過。而且,女人的心里又何嘗不知,盡管有諸多的不如意,可她遇上的男人,是這世上最好的男人,她嫁的老公,是這世上最好的老公。
婆婆生病住院的消息第一時間傳來,女人就有種莫名的興奮。起初她以為她真像大家說的,僅因為善良和孝順。婆婆人在農(nóng)村,又生性自尊,自她和男人結婚以來,很少在家里出現(xiàn),倒是一年到頭的瓜果菜蔬、新米新面,沒少往家里帶。女人以為這下好了,她終于有機會孝敬婆婆、回報老公了。她樓上樓下地跑,用一只輪椅推著婆婆,用一個專門的塑料袋裝著婆婆的單單票票:B超、CT、心電圖,抽血、取樣……女人的腳下安了彈簧,血管里仿佛淌著火。她自己也奇怪自己竟有這么大的勁頭。直到把婆婆推回病床,讓她在床上躺好,她聽見了一陣吆喝聲:賣飯啰,賣午飯啰……
她的心叮咚一聲。就像當年第一次見到男人。接著她就嗅到了一股味道。飯菜的味道。新鮮的。熱乎乎香噴噴。有冬瓜木耳青筍白菜豬肉雞肉丸子;有鹽醋糖生姜花椒辣椒蔥蒜……都是那些菜,都是那些調(diào)料,可換了一雙手,一口鍋,做出來的竟是截然不同的東西。此時這全新的氣味形成一股合力,往她的鼻子里鉆,往她的胃里沖刺。可她分明又能分辨出每一種菜品用料的細微不同,就像從蠶繭里抽出蠶絲來。
她突然意識到,今天,眼下,她不用再回家,不用再去開冰箱,不用再去碰那只衰老的臉盆了。
她去打飯。站在簡陋的飯攤前,她就像國王指點自己的山河:這、這、這……都要。
也就在那一刻,她拿定主意,搬來醫(yī)院住,照顧婆婆,吃醫(yī)院的飯菜。
一個月后,婆婆出院回了鄉(xiāng)下,女人回到家里。那個周末,男人進門,懷里抱著一大堆書。女人一翻全是菜譜,哇哇大叫,以為男人要辭職改行開餐館。男人只笑不答,心里卻是受了刺激。母親生病住院,男人請不了假照顧母親。把母親交給妻子時,男人的心里難免擔心。女人在城里生,城里長,沒吃過像樣的苦,沒操過像樣的心?;楹笥直凰麑欀鴳T著,像活在溫室里。如今母親中風住院,吃喝拉撒全要人服侍。妻子若能稍微盡力,拿一個姿態(tài),男人也就滿足了。即使后來,男人得知女人每天為母親喂湯喂藥,接屎端尿,男人仍以為這是最初的熱情,長不了多久。
于是男人在電話里說,請個護工吧?,F(xiàn)在醫(yī)院里護工多的是,隨叫隨到。
女人說,哎呀請啥人嘛,請人能和自己人比?
男人說,那是。可是……
女人不讓他說下去,故意嚴重了語氣:她是你媽還是我媽?怎么你這兒子不像親生的,我倒像你媽親生的一樣。
男人便笑。說自己就是撿的。在村口的那棵黃桷樹下。那棵樹長著老長老長的胡子,太老了,成了精,會說人話了。到現(xiàn)在還認得他。只要他從那個路口經(jīng)過,黃桷樹就會拉住他的衣角,問他到哪里去,還認不認得它。
于是女人笑。女人說,別以為我傻,你就隨便說你那些鬼話吧。但我是真傻,我信。我吃了你那么多年的菜,你做菜時是不是念了經(jīng),下了咒語,所以我被你喂成了一頭豬,比豬還笨,比你養(yǎng)的一條狗還傻?,F(xiàn)在我沒腦子了,我的腦子都長你頭上去了。
男人便去摸自己的頭,真以為自己長了兩個腦袋。又忽然心生疑慮,以為女人話里有話。想想似無可能。男人和女同事的事,別說女人,就是單位里的人,也絕少覺察。卻突然不想多說了,只道,好吧,你覺得行就行,依你的。
其實男人的敏感不無道理。女人的話里,未必沒摻別的意思。女人心,海底針,女人的觸角,就是海里的章魚。那天男人回來,女人被他抱著摟著,人還是那個人,塊頭和溫度都沒變,可有那么一瞬,女人竟然覺出錯來。眼前的男人,就像換了副內(nèi)臟。眼神和心思都不對。就連語氣,也帶股異味。
女人當時就有種直覺,想別處去了。但她馬上打住自己,不愿往深處想。平常的時候,姐妹們一起聊天,總會說起這類話題。姐妹們說,現(xiàn)在的男人,尤其是中年男人,都是貓,沒有不偷腥的。她當時聽著就頭暈,感覺不像在說自己的男人,像說賊,說盜。她不愿那樣去想自己的老公,寧愿做個傻女人。至少,寧愿做一個被老公喂傻了的女人。
男人這邊,那一周,還發(fā)生了一件事。女同事終于如愿以償,調(diào)回上海了。她丈夫來接她。男人輪不上相送,只遠遠地看著夫妻倆的背影在山色間變小。臨行,女同事的眼睛掃過眾人,在他的位置稍做停留。又是滿滿當當?shù)膽n傷。只是那憂傷的水波里,有著火星。她終歸是歡喜的。
男人望著了無人影的山路,呆立不動。一口氣呼出來,像一支山歌,在頭頂?shù)姆苛荷限D悠,老半天消不去。
男人轉身進屋,呆立在屋中。那之后,男人的心里空空蕩蕩,只裝著妻子。
男人讀書有天賦。即便是讀菜譜,一堆川菜粵菜魯菜徽菜,被他分門別類,很快劃出了重點,做了圈畫,要將原有的菜品升級換代,也要讓女人的胃口脫胎換骨。
男人做這些時,女人在男人的跟前晃動著,坐不下去。男人進了廚房,女人用手去按胸口,眼掛去天花板,像在盯著一個眼見要出現(xiàn)的噩夢。男人那天做的是糖醋里脊,牛肉料,川菜中的藏式菜品。用的是牛身上僅有的那點里脊肉,切成丁狀,先下油鍋炸得酥透,再炒料,澆汁。廚房如戰(zhàn)場。男人那邊,各種煙霧、爆響、刀槍棍棒聲傳來,女人在客廳膽戰(zhàn)心驚,仿佛性命不保。菜做好了,盛進盆里,男人叫著女人。女人出現(xiàn),眼盯著那只大盆,像盯著一口深井。直到嘴里被塞進東西。女人本能地咀嚼,下咽,這才騰出嘴來,道,哇,好吃,好吃,這么好吃,真是沒想到。
男人并不明白女人感嘆里的復雜成分,只道是自己的用心得了承認,便加倍地做。女人這邊,換了一個月的胃口,且那醫(yī)院里的飯菜實在粗陋,再回來吃這精雕細琢的菜,免不了味覺興奮。肉粒在她的嘴里,大小適中,咸淡相宜,外酥內(nèi)嫩,酸甜有致?;ń返穆?,生姜的烈,辣椒的似有若無,卻絕不可少。各種味道的用料或屬性相近,或彼此相沖,溫和的猛烈的,從各種瓶罐里出來,如從各自的陣營中殺出,在男人的手里成為千軍萬馬,打成了一個著名戰(zhàn)役。女人的舌頭便如將領,戰(zhàn)斗結束,硝煙依在,女人便親臨戰(zhàn)場,檢閱方陣,視察戰(zhàn)利品。
女人的味覺是滿意的。女人的心里,幸福有如當初。
早上七點半,B超室已排起了長隊。這是一個提早醒來的地方,或者,根本就沒有睡去。那些立著的、坐著的、躺著的人,那些病人和家屬,他們來歷不同,相貌各異,卻有著一份相同的疲憊,一張同樣恓惶的臉。因此,即使這里人滿為患,也不見廣場或者集市里常見的熱度,有的只是憂愁,只是焦慮,河一樣淌。
女人看著不遠處的那道顯示屏。顯示屏上,滾動預告著病人的受檢排序。屏上的字太小,女人的眼睛已有些老花。她用力調(diào)整焦距,想看清內(nèi)容,哪怕一兩個字也好。驟然間,她想起來那一次,也是在這里,也是等B超,她的外婆住院。也就是五年前的事??赡菚r候,她多么年輕啊。世界清清楚楚。她的腳力健步如飛。老去,也是一眨眼的工夫。
那一次,外婆住院。外婆含辛茹苦一輩子,養(yǎng)育了四個兒女六個孫輩。女人在外婆的懷里蹭過,在外婆的腿上爬過,女人照顧外婆天經(jīng)地義。然而,倘若不去,也有一萬個理由。就算輪班排隊,女人的名次也很難靠前。
然而女人卻說,我去我去我去……
女人又道,我熟悉我熟悉,你們不用你們不用……
沒有人跟女人搶??膳诉€是不放心。又道,我是閑人,我們的單位好請假。
其實單位上,女人請的是事假,工資全扣。
女人自己也不明白為什么她就愿意待在醫(yī)院,像在逃避什么。
逃避什么呢?難道就是男人,就是冰箱里的那盆菜?
那盆菜確實再難面對。有一次,女人打開冰箱,定定地看著那只盆子。那盆子真不小,倘以數(shù)據(jù)論,足有26公分吧。按說一般的冰箱,很難有那么大的空間,可奇怪的是當初買冰箱時,就買了這只大冰箱,能將它全部容納。女人便覺得這不是巧合,是命。暗示著某種必然。這輩子,她嫁了這個男人,她就擺脫不了這只盆。這只盆里,那些紅的辣椒、青的蔥蒜、白的蘿卜、黃的姜片……盛進去時,它們鮮鮮亮亮,神氣十足,如今卻已黯淡,委頓,渾渾噩噩黏黏糊糊。
那是她的幸福。那也是她的牢籠。
她確實想過擺脫,另尋出路。比如說,倒掉。可是倒掉的話,量那么大,整整一盆,而她偏偏有個毛病,錢不怕花,不怕花得如流水,只要該,只要值。不該的話,哪怕扔掉一只罐子,倒掉半碗湯菜,她也會有種揪心的疼,仿佛獲了罪,造了孽,自己先受了懲罰。
她也曾想過給男人說,不讓他再做了,她自己可以對付??赡腥嘶貋?,話還沒顧上說,懶覺也沒能睡上一覺,急匆匆起來,趕往市場,再興沖沖回來,一頭扎進廚房,半天整天地耗。她說不出口。她突然明白了這也不是巧合,是命。男人做菜她吃,這就是他們的生活,是他們共同的命。倘有改變,男人便不再是男人,她也不再是她。
外婆住院便是女人的一次休假,一次短暫的解放。她已不打算改變。她已接受了命運。只想出去透透氣,放放風,吃幾口新鮮菜。再回來,與那只臉盆為伍。
外婆住院兩月,女人吃了兩月醫(yī)院的飯菜和親戚老表送來的各色菜品,感覺像去了外星旅行,渾身放著異樣的光。
這一次,親戚住院,女人再度前來照料。事情已經(jīng)過界,已經(jīng)離譜。可女人的煩惱又有誰懂,又能與誰說?那天當著朋友的面,她說出,以后你們家里的人,住院了,都可以來找我……話出口時,不光別人感到唐突,她也好生驚訝。然而,她是真的希望從今往后,她身邊的人,她的親戚朋友、左鄰右舍、同學同事,甚至路人,他們的家人一旦住院,都去找她,都由她照顧。這樣,她就可以一輩子待在醫(yī)院,不回去。而她又不是病人。她是照顧病人的健康人。只有健康者才有資格照顧病人。
說到這里,你大概應該感覺到了,近一段時間,女人的心理起了變化。對那個家,那盆菜,她已不光是厭倦,而是恐懼。
陳菜吃多了對身體不好。這道理她早就懂。老早老早。還是當學生的時候,從書本上,從大人和老師的口頭上。就像常人說的,現(xiàn)在的空氣有毒,蔬菜有農(nóng)藥,自來水里該有的沒有不該有的樣樣有——天天說天天講,可人們還是天天吸天天吃天天飲——說得再久些,自己也就懷疑了,不當真,如孩子口里的狼。
然而這一次,狼真的來了。起初她感覺左手食指有些不對勁。說不上疼,有些僵,有些笨。該用它時,它比別的指頭遲緩、拖拉,牽牽絆絆的,很不情愿。不用它時,它就像吃飽了的肚皮,安靜著,微微有些發(fā)脹。女人用右手的指頭去找左手食指的問題。從正面摸到背面,再從外側到里側,再與右手的食指相比較,問題很快找出來了:左手食指靠中指一側,關節(jié)腫大。找出問題之后,女人的心放下來了。關節(jié)的事算不得什么大事,要不了命也耽誤不了日子。女人決定用她慣常對待小病痛的辦法:置之不理,它會過幾天好起來。
過了幾天,食指的腫脹不見消,同樣是左手,拇指,靠指根部位,聳立起一座小山峰。那是一夜之間冒出來的。頭晚睡覺時,女人并沒有發(fā)現(xiàn)。那山峰肉眼看去并不明顯,用手摸,則突兀,尖銳,呈三角狀,像一枚刀片。雖說面積不大,卻是明顯多出來的部分。
腫瘤。女人的腦子里冒出這個字眼。
就在女人連夜噩夢之際,后頸窩的凹陷處,又出現(xiàn)了一個包塊:更大,更硬,面積更寬,且邊緣模糊,帶有痛感。
女人去網(wǎng)上查,所有的征兆都指向那個字眼。
女人對醫(yī)院的渴求和恐懼決定了,她一定要抓住這個機會。無論用什么理由。所以,病人是張三李四王二麻子,都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她得離開家,逃離那只臉盆。她得離醫(yī)院近些。近就夠了??恐?,心里就踏實,就有安全感。她不想去做它的病人。前兩次照顧病人,她對醫(yī)院的情形太熟悉。她曾想,如果這世上真有不幸,那就是在醫(yī)院里躺著的人。任由醫(yī)生宣判。任由機器宰割。而不是死亡。死有什么可怕,眼一閉,啥都不曉得了,怕啥?
求生不得,求死不能,那才叫不幸。
如今她感覺自己正一步步往那條不幸的路上走。她因此不想讓任何人知道。就連男人,她也只字不提,守口如瓶。她只求人在醫(yī)院,有一天,咚一聲倒下,啥也不知,啥也不曉,而她正好在醫(yī)院。
但她不怨男人。怨只怨自己。她早該有警覺的。早可以改變。不管用什么借口。但她說不出口。她已經(jīng)聽慣了男人為她奏響的鍋碗瓢盆聲。她已經(jīng)習慣了那只盆子始終在冰箱里。那只盆子就像她養(yǎng)的一只小貓,即使它果真變成一只老虎,她也只能任由它吃掉。
到這時候,她才意識到,她已經(jīng)離不開男人的那份溫情。那份溫情從源頭來,悠悠潺潺,淌過山,淌過河,淌過林海,淌過曠野,淌過時鐘上的每一分每一秒,現(xiàn)在就要匯成洪流,將她吞沒?
這就是命。她對自己說。
在醫(yī)院里照顧親戚的第二個周末,男人回來。男人說,他要去新疆,去他們的基地做實驗。兩個月時間,必須去。
女人當時正坐在床頭疊剛洗好的衣服。她停下活,直著眼,仿佛沒聽見男人的話。
男人又道,這兩個月,電話都沒法打。到了基地,手機都得收了,不能與外界聯(lián)系。
女人便抬起眼,去看他。仍然無話。女人知道,男人的單位做的是保密工作,規(guī)矩說啥是啥,沒道理可講。
垂下眼時,女人的心里涌起一股浪潮,像山洪暴發(fā),突然地來,要沖破堤壩。最終她卻抽了抽鼻子,起身走了出去。為男人收拾衣物時,女人想,或許,等他回來,我已不曉得成啥樣了。
但她終究沒提自己的事。讓他安心地走,比什么都重要。
男人走后的第二天、第三天、第四天……女人真的病了。但女人病的不是身體,是腦子,是心。每當干完必要的活,女人便坐去病房一角,琢磨自己的手。奇怪得很,女人的左手,食指依然有些僵,有些硬,可拇指根部的那座山峰,那個刀片樣的凸起,居然沒了蹤影。幾乎同時,女人后頸窩上的包塊,也正在消失。似有若無了。為此女人緊張至極,一遍遍找,一遍遍去摸后頸窩。她肘臂后彎,低著頭,手指在后頸窩上扒拉。這樣的動作重復多次,讓她看上去十分怪異,像在做某種奇怪的運動。運動之余,她怔怔地坐著,像忘了什么要緊的事。后來她終于想起來,男人要走兩個月,她已經(jīng)無須在醫(yī)院待著了。再沒有人為她做菜。那只臉盆終于空了。她突然想不起來離家時,那只臉盆是在冰箱里塞著,還是在廚房的案臺上空著;她也想不起來男人的臉,男人臨走時的表情,男人現(xiàn)在在做什么……兩個月時間,電話也不能打,手機都要被收掉……
她起身,像一只斷線的風箏那樣跌跌撞撞往門口去。剛邁出病房,她卻像受驚的雞那樣,扇動翅膀,呼一聲,撲飛而去。
她要去看看那只臉盆。此時此刻,沒有那只臉盆,她是再也不能活下去。
責任編輯 陳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