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抗抗,女。祖籍廣東,生于杭州。1969年赴北大荒農場上山下鄉(xiāng)8年。曾獲全國優(yōu)秀短篇小說獎、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第二屆魯迅文學獎、全國首屆女性文學創(chuàng)作獎、第二屆女性文學優(yōu)秀小說獎、莊重文文學獎。多部作品被翻譯成英、法、德、日、俄文并在海外出版。
裂隙,指在巖石中由于地質作用(內力地質作用或外力地質作用)影響而產生的裂縫……其中有“風化裂隙”“構造裂隙”及“原生裂隙”……
——摘引自《辭?!?h3>作者題記
這部書,有關記憶和遺忘。
20世紀80年代,逝去的歲月漸行漸遠,偶爾乘風駕雪反身折回,卻已如同塵土、齏粉、雨絲;又似不死的幽靈,在污濁的空氣中懸浮,徘徊、飄散。
那十年,止于我們青春的尾聲,帶有挽歌的凄美。
那十年,始于我們中年的開端,具有行歌的悲壯。
往事已被重力粗暴地擊成碎片,只能用文字艱難地縫補拼接。我知道,這不過是一次枉然的補遺、徒勞的重啟、遲到的祭奠,但我仍固執(zhí)地試圖回望并書寫。
洛肄說過:歷史,在本質上是一個不斷開庭重審的法庭。
盡管,個人偏狹的記憶,對于由“勝利者”書寫的堂皇宏大的史書來說,是如此微不足道。
但我,總是忘掉了那些應該記住的,而記住了那些應該忘掉的事。
她是一個不斷給自己也給別人制造麻煩的人——朱洙。
整個80年代,我就像一臺老式的救護車,在朱洙時不時拉響的汽笛警報聲中,一次次奮不顧身地朝她奔去,或是無奈地任由她朝我奔來。盡管我這臺“救護車”早已隱患重重千瘡百孔,卻不得不一而再再而三強行發(fā)動,冒著車毀人亡的危險,去為她搶險救急。
我和她的友誼,時斷時續(xù)地貫穿了那些年,所以,她也是一個必須被書寫的人。
朱洙是我的大學同窗,上鋪下鋪,每日朝朝暮暮。但這并非友情的起源,有時甚至適得其反。因為無論是學歷經(jīng)歷性格尤其是籍貫,我和她幾乎沒有任何共同之處。我是個地道的北佬,而她來自南方,一南一北,生活習慣南轅北轍。比如,我們北方人說“套袖”,而她偏偏喜歡說“袖套”;我說“勺子”,她非說是“調羹”;她熱愛米飯,我熱愛面食。有一次過節(jié),食堂偶然賣罕見的炒“菜花”,她一口一個“花菜”“花菜”,抱怨食堂大師傅沒口味,在清清爽爽的“花菜”里放了醬油。她對任何事情都喜歡反過來說,好像反一反才顯得與眾不同。當然反過來也沒關系,換一種思路往往令人幡然醒悟。我從不與她較真,而是她偏偏喜歡和大伙兒較真。如此三番五次較真下來,我反而對她漸生好感。最關鍵的轉折發(fā)生于她那個“天津男友事件”,在眾人尤其是女生們明槍暗箭的譴責聲中,我習慣性地保持了沉默。在我看來,那是一個人自己的事情,無須他人插嘴插手。一時孤立無援的朱洙,敏感地發(fā)現(xiàn)了我與眾不同的目光,悄悄把她和那人的通信交與我看。我只潦草地掃了幾眼,就把那些信都還給她了。
當時我只對她說了一句話:志同而道不合,道不同,不為謀。
朱洙當即撲在我肩頭,涕淚交加,大有“他鄉(xiāng)遇故知”之感,從此將我視為知音。
“知音”一說其實差強人意。但在周圍大多唯唯諾諾人云亦云的同學里,她身上顯示出的那種天然的叛逆性格,暗合了我內心潛在的渴望。
據(jù)說一個人常常會選擇另一個與自己截然相反的人做朋友,可以取長補短。其實我并沒有這樣明確的意圖,而是在不知不覺中被她吸引。她擁有我所沒有的,她欠缺我所擅長的,我和她從里到外都是反著生長的。她也許就是宇宙“反物質”世界里的另一個我,另一個相反的我?;蛘哒f,她是我身體的“陽面”,而我是“陰面”。她總是在傾訴、我永遠在傾聽;她說她做、我想我思;我和她的較勁兒常常在暗中進行,我們徒勞地企圖否認對方,但我們又迫切需要對方的贊賞。這一點我們彼此心照不宣。同窗三年,她的熱情與我的消沉、她的朝氣與我的冷靜、她的感性與我的理性,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她率真而又精明,勇敢而又膚淺。我排斥她而又惦念她,欣賞她而又厭煩她。她身上的可愛與可惡之處,像連體嬰兒一般不可分割。
有一次她竟然恬不知恥地說:假如我和沈汐合成一個人,那絕對是世上最完美的女人了——我懷疑她有輕度妄想癥。她還可能患有度數(shù)不確定的自戀癥:常常躺在床上翻看自己的相冊,翻來覆去一氣兒看上好幾個小時,然后萬分痛惜地對我嘆息:像我這么聰明的小腦瓜,不是每個人都能有的!美麗的青春小鳥,我要讓它飛去又飛回!
1981年年底,朱洙終于從我們曾經(jīng)同窗三年的冰城大學畢業(yè)了。她是1954年生人,“文革”前的“新初一”。雖說是南方知青,從小在上海長大,但父母卻在錢塘江上游某縣的一個大型水電站工作。她來北大荒插隊六年,口音變得南腔北調,嗓音又尖又細,只剩下一點發(fā)扁發(fā)嗲的南方尾音,像一個會發(fā)聲的胎記,印證她的來歷。起初我耳邊總覺聒噪,慢慢也就習慣了。到她大學畢業(yè)那年,知青返城的高潮已過,但她父母發(fā)動老家的社會關系一通忙亂,縣文化館總算把她給接收了。她把大包小包行李發(fā)運回了江南老家之后,然后背個小挎包,特地繞道來京城看望我,并向我豪邁宣布:往后可以常常公費來北京出差了,最少半年一次,就像學校的寒暑假一樣。她又說,等我哪天高興了,說不定呢,也考個北京的研究生過過癮,博士當然也可以考慮,博士后嘛就算了……
我暗自冷笑。即使天下人都能坐得住冷板凳,唯獨她是坐不了的。即便崔大鴻能考上博士研究生,她也不能。她的話隨風飄過,連根兒雨絲都下不來。她常說自己身上帶電,到哪里都會發(fā)光;而我所了解的朱洙,腦子卻常常會在瞬間“短路”。
果然,她回到縣城沒幾個月,文化館的椅子還沒坐熱,人卻變成了一只熱鍋上的螞蟻。三天兩頭給我寫信,聲聲哀怨句句血淚。
她說文化館的經(jīng)費僅夠發(fā)工資,哪里有錢搞文化呢。成天坐辦公室喝茶看報紙,清閑清淡清貧猶如失業(yè)。某日她閑得發(fā)慌,把一張《人民日報》上所有的鉛字,完整地數(shù)了一遍—— 一共是23809個字,可見她確實無聊到了極點。她前一封信剛說被迫遷徙的水庫移民史是個悲壯的大題材,后一封信又說她打算建議縣政府開發(fā)水下旅游,乘坐潛水艇觀賞1958年沉入于庫底的老縣城……一會兒又說這窮山惡水正在毀滅她所剩無幾的殘余青春,再后來,說她已經(jīng)開始打算往省城調動……白色的信紙飛來飛去,像一個個白色的泡沫,迅速吹脹轉瞬即滅山窮水盡。只怨千島之湖旖旎的碧水青山,隔斷了她與整個世界的聯(lián)系。大學時代掉在地板上都能繼續(xù)瀟灑做夢的朱洙,夢想被擱淺在水泥大壩的絕壁下,重又變回了一條渴望飛躍的鯉魚,心心念念盼著絕路逢生。
經(jīng)過一封封長信短箋的反復討論,她和我同時沮喪地懂得了:在這塊土地上,不是你想去哪里,就隨便可以去的。這是一個有著嚴格的戶籍管理和工資制度的國家,除了農民之外,每一個“國家職工”,單位是唯一也是絕對的。你可以沒有家,但必須有單位。一個人如果沒有單位,即便有家,那個家也只是運河上的船家,日日夜夜漂著浮著,靠了岸卸完貨,還得回到水上去。
她在給我的信中,繼續(xù)抒發(fā)著當年未竟的詩情:水在天邊流淌,人在沙漠。一個走累的旅人,誰收留我?路邊有窩棚,姑娘,進來歇歇吧?不甘,不甘!
再往后,朱洙忽如泥牛入海,一度杳無音信。我猜想她即便走投無路,也不至于匆匆選擇路邊窩棚嫁人。等到我重新收到朱洙的信,已經(jīng)是1982年夏天,信封上一個黑色的郵戳,清晰地跳出“深圳”兩個字。那是她半生中數(shù)次冒險的其中之一:辭去縣文化館公職,南下深圳。我擔心她初到深圳人生地不熟,立即給她匯去100元錢,(讀研期間,學校每月發(fā)我46元津貼,一人生活尚有結余。)朱洙來信只有兩個字“收到”,從此沒有下文。
如今已是1983年早春,校園里的玉蘭花山桃花榆葉梅接踵而來。一樹樹一枝枝,粉紅玫紅,簇簇朵朵歡天喜地。
我心里顫然一動,卿卿花語中,好像有人叫我的名字。
元旦前,我結束了街道的實習。春節(jié)后回到學校,在宿舍寫論文。那個花事如霞的傍晚,消失已有一年多的朱洙,拖著一只破舊而巨大的拉桿箱,像一朵迷彩降落傘,降落在我學校宿舍門口。我被她狼狽不堪的模樣嚇了一跳:她的頭發(fā)一縷縷地搭在腦門上;眼眶烏黑發(fā)青,嘴唇干裂,嘴角一排晶亮的水泡;一身顏色難辨、污跡斑斑的衣褲,傳來熏人的汗味兒。
我愣了半天,憋出一句話:姑奶奶,你這是從戈壁灘上來嗎?她嘿嘿傻樂,一只臟兮兮的雙肩背包從肩上滑落,甩在了地板上。另一只手,拎著那只箱子,眼睛骨碌碌掃過房間地板,像是要為箱子找個穩(wěn)妥的地方。那箱子顯然不輕,把她的肩膀拽得一頭高一頭低。什么寶貝???我伸手去接,她一閃身,把箱子塞在了門背后一個角落里,松開手站起來,手掌已被勒得通紅。我一陣忙亂,給她找出一雙干凈的拖鞋,讓她把臟鞋換掉;拿來梳子,讓她把擋眼的亂頭發(fā)梳出個形狀來;再給她倒了一杯涼開水,然后拿起水桶去水房……
朱洙一把拽住我:噯噯,別走別走,你聽我說呀……
那你先說,到底是從哪兒來?我抱著空水桶站在她面前,像是端了一桶的問號。
朱洙用水漱口,弄出一些嘰里咕嚕的怪聲響,撲哧一聲,在空桶里吐出兩個字:寧州!
我忍不住嚷嚷:你不是去了深圳嗎,怎么又變成寧州了?
怎么就不能是寧州呢?沿著海岸邊,游著就過去了……
我哭笑不得:寧州,哦哦,怪不得,看你都快變成一塊臭咸魚了……
她懊喪地低下頭說:前天一下火車,我就去國務院信訪局排隊,兩夜沒睡覺了……
信訪局?你遇上冤假錯案了?
等我慢慢和你說。哎,你這屋子,怎么連個鏡子都沒有???她扭頭東張西望,嘆息道:算了算了,我自己有,在箱子里呢。這兩天,我連鏡子都顧不上用,自己變成啥樣子都不曉得了……
我說:看你這一身汗一身味兒的,我先去打水給你洗臉。等洗完了,咱們去食堂吃晚飯,8點后學校澡堂才開門,我們一起去洗澡,然后你再睡一會兒,等歇過來,咱們再好好聊,行不行?
程序正確,老毛病!她不滿地嘟噥。
我轉身快步去水房打熱水,擔心這個臟猴會把我熏暈了??傻任掖蛄怂氐椒块g,卻見朱洙已經(jīng)四仰八叉地倒在我的床上,一身臟衣褲臟襪子,肆無忌憚地蹭著我潔白的床單,鼾聲鼻息如歌如吟……
我呆望著她酣然昏睡的模樣,心想,這鬼丫頭準又出了什么事兒。
她突然殺入北京,一到北京就去了信訪局,一旦扯上信訪局,不是冤案就是錯案。她只要遇上了麻煩,必然會變成我的麻煩。我心里開始暗自盤算朱洙此行的住宿:學校的研究生宿舍,一間四張單人床,比起大學宿舍,條件好得多。恰好其中外地兩個女生,都回家去寫畢業(yè)論文了,另一位室友家在廊坊,再過幾天就是五一節(jié),學校放假,她必定去和丈夫團聚。那么,至少大半個月內,朱洙借住這個女研究生宿舍,應該沒問題……
待我去食堂打飯回來,見床上那個骯臟的“睡美人”依然昏睡不醒,便拿起一支圓珠筆,在她腳窩里狠狠撓了幾下。朱洙終于睜開眼,卻是兩眼發(fā)直,懵懂疑惑,迷離的眼神平移了幾個來回,落在我臉上,忽然醒過神來,撲哧一聲笑,欠身跳起,沒等坐穩(wěn),一把抓起桌上的饅頭,一口咬掉了大半個,飯菜頃刻一掃而空。我收了碗筷,連哄帶求把朱洙從床沿上拽起,帶她去學校公共浴室洗澡。朱洙有氣無力搖搖晃晃跟著我走,一路上重又回到半睡眠狀態(tài)。走進浴室,她氣呼呼扒下那條緊繃繃的牛仔褲,脫去了條紋襯衫,把身上的臟衣服,揉成一團塞進存物箱。浴室里水汽迷蒙,水聲滴答此起彼落,她忽地變成了一只饑渴難耐的小海龜,昂揚地挺起了胸,袒露著身子飛快地往蓮蓬頭沖過去?;璋档乃F中,我眼前閃過幾年前的大學浴池,那個年輕而光滑的身體,光著腳,濕漉漉的乳房急劇彈跳著,每一寸肌膚都鼓脹著充沛的精力……
我低頭掃一眼自己的身體,相比朱洙,我的皮膚顯得干癟而松弛。讀書的女人,把身體當成個書架來用,天長日久,書架的隔板變形,經(jīng)不起書的重量,身上的血肉都被書本一天天榨干,只剩下絲絲氣韻,也被壓在書頁里了。她若是看到我的身體,又會冷嘲熱諷一番。幸好,如今的大學,已擁有一人一間的淋浴房,我們再也不用像在冰城大學那樣尷尬地面對面洗澡了。水流嘩嘩,水量豐沛得幾近奢侈,隔一層薄板,聽得見她愜意的哼哼聲。
冰城大學時期,每周六的公共澡堂,像一次集體的青春檢閱——澡堂太小、噴頭太少、而人太多。通常一個噴頭下擠著五六個女生,爭搶噴頭下那一股可憐的熱水細流,每個人都有可能觸碰到對方滑溜溜的身體,互相在暗中飛快地打量對方,含著快意或沮喪的比試。那一只只沒有蓮蓬頭的鐵嘴噴頭,就像半截喉管,吐出一股渾黃的銹水,把那人的臟水濺過來,又在這人身上彈回去。每次洗澡,我總覺得越洗越臟,怎么都洗不干凈。為了避免難堪,我總是磨蹭又磨蹭,等到快關門的時候才進去。而朱洙卻對洗澡具有瘋狂的熱情,每次我進去的時候,她仍然在洗個沒完沒了,好像不是來洗澡,而是參加一個隆重的儀式。升騰的熱氣和滿地的香皂泡沫中,她嬌小緊致的身體,如同小溪里一塊光滑的鵝卵石。半長不短的黑頭發(fā),像一蓬豐茂的水草,在“瀑布”的沖擊下,恣意顫動漂浮。
記得我第一次看見朱洙胸前昂翹的乳房,像兩朵鼓脹的白玉蘭花苞,在濕淋淋的雨水中,隨時會打開它飽滿的花瓣。她身體的線條均勻而流暢,緊繃繃的肌膚下,有一種從里往外迸發(fā)的彈力。細細的水流從頭頂密密淌下來,就像在水中游動的一條鲇魚。
每次洗澡,我總是有意避開朱洙,縮在角落,打開熱水龍頭。黯淡的燈光,映出我瘦長的身影,在朦朧的霧氣和流水中扭曲變形。我把頭抬起,又低頭,身體就在自己的身上,睜眼閉眼都是同一個人:一根直直的樹干,瘦長扁平,看不見也摸不到凹凸有致的曲線。只在胸前,勉強有兩片小小的起伏,我心里生出一絲自卑,又在心里自我安慰:我好歹比朱洙高出半頭,我的身材修長苗條皮膚潔白。而朱洙的膚色微暗,像抹了一層淺淺的棕油。如此看來,上天不會把所有的美都賜予同一個人。朱洙若是再長高20公分,才是一個完美無缺的美人。
記得有一天,濕淋淋的朱洙昂首挺胸經(jīng)過我身邊,好奇地停下來,仰臉看著我說:哦,天哪,你白得……像一個雪人。哎,你該不是二毛子的混血吧?
關門!我背過身去:出去別忘了關門!
冰城大學的熱水澡堂每周只開放一次,于是朱洙買了兩只大號的熱水瓶,自己去鍋爐房打開水,每晚在公用盥洗室洗頭。臨睡前,旁若無人地把自己脫得精光,裸露出嬌小的身體,公然在宿舍里擦澡,濺得滿地淌水。雖然她自己買了一把墩布,洗澡后總會自覺地把水跡擦干,但同屋女生對朱洙這種潔癖,仍然多有抱怨。她一臉無辜地自我辯解說:在我們老家,沖涼,一天兩三回呢!
我不是朱洙,我找出各種借口躲回南崗自家小屋,用大鋁盆洗澡……
同寢室的其他六位女生,后來漸漸容忍了朱洙,是由于“熄燈事件”。1978年3月入校之初,校方規(guī)定每晚10點熄燈,像朱洙這樣晚上不睡、早晨賴被窩不起的人,對按時熄燈的規(guī)定忍無可忍?!爸挥杏變簣@才定點熄燈呢!”她不滿地到處攛掇,還一個宿舍一個宿舍去游說,終于聯(lián)合了同一幢宿舍樓的所有女生,只等晚上10點鐘燈一滅,全體拍門拍床跺腳敲擊臉盆表示抗議。
我是朱洙的第一個支持者,但我參與“延遲熄燈事件”,動機比朱洙單純得多:一天若是多讀兩個小時書,一年下來,就是七百多個小時,等于增加了一年的學習時間啊。涉及如此重大的個人利益,我不僅表態(tài)贊成朱洙這個抗議行動,還親自陪她去買了蠟燭。那一晚,同學們自造的武器,發(fā)出聲勢浩大的轟鳴聲,樓道晃動,窗戶玻璃搖搖欲碎震蕩不已,黑暗中可見女生宿舍每個窗口燭光熒熒閃閃,酷似某個原始部落舉辦的一場祭祀或是葬禮。女生們還異口同聲地唱著一首民謠:
小螞蚱,土里生,前腿爬,后腿蹬,長上翅,翅棱棱……
這番動靜,終于驚起校方管理人員,保衛(wèi)處來人對著窗口點點鬼火大喊:鬧什么鬧,你們還想不想念書了?!
朱洙高聲尖嗓答道:我們要念書——還我電來!
窗子一扇扇打開,披頭散發(fā)的“女鬼”露頭大喊:我們要學習,不許熄燈!
第二天各系男生聽聞此事,晚間熄燈后,也在男生宿舍集體敲擊門窗,以示緊急聲援。到了第三天,出乎大家意料,學校的廣播喇叭突然開啟,開明的校長親自發(fā)表講話,對同學們的正當請求給予支持,宣布學生宿舍熄燈時間一律延至晚上12點。校方如此之快做出妥協(xié),“熄燈事件”大獲全勝。自此,女生們對朱洙另眼相看,朱洙的腳步輕捷軒昂,常在校園得意忘形地游來逛去。
有一回,她不知從哪里弄來一首《天安門詩抄》,自己手抄了許多份兒,散發(fā)給同學們。至今,我還能背出其中經(jīng)過加工的幾句:“松花江上有座橋,江橋腐朽已動搖,江橋搖,眼看要垮掉,問校長,是拆還是快改造?”這首打油詩第二次驚動了校長,親自專門派了一個老師找她談話,最后不了了之。此后,全校師生都知道歷史系有個女生專愛挑刺兒,見她迎面走來都躲著。
所以,朱洙雖然個子小小,名聲已經(jīng)遠播歷史系之外,即使她淹沒在操場上廣播體操的人群中,目光隨意掃去,準會一眼就落在她的身上。
崔大鴻曾這樣形容她:哎,你看朱洙那眼睫毛,山茅草似的,拉一下,能把你手指頭割出血……
就連威海這般對女孩很少正眼相看的男子,認識朱洙后,有一次也忍不住說:朱洙的眼珠子,像兩只浸透機油的軸承,一通電,唰!
其實她的眼睛并不大,眼神兒不妖不媚,卻亮得澄澈,眼白微微發(fā)藍,有一種嬰兒般無邪的寶石光澤,東尋西盼地閃爍;又如流星劃過夜空,隨時會砸落下來。她的瞳仁像兩粒烏梅,在陽光下烏黑油亮,夜晚則溢出一層濕潤的水光。我后來才知道,這種烏溜溜的黑眼睛,是南國女子的標志。
水流漸息,我正對著存衣箱找衣服,她頭上包著毛巾,從淋浴房里走出來,扳過我的肩膀,朝我胸前溜了一眼,狡黠一笑說:來,讓我檢查一下,這一年多,發(fā)育得怎樣???她的圓臉蛋濕潤粉嫩紅艷,被熱氣熏蒸放大的毛孔,散發(fā)出熱烘烘的青春氣息……
回到宿舍,她把汗?jié)n斑斑的臟衣服,統(tǒng)統(tǒng)扔在地板上,換上了我的干凈睡衣,爬到床上躺下,嘴里直喊愜意。又說,到底還是北京涼快,又干爽又舒服,那個深圳和寧州,都快把人熱死啦。她把胳膊放在腦后,雙腿放平,擺出一個愜意的姿勢,一副欲與我徹夜長談的架勢。燈光、書桌、熱水瓶、晾衣繩……時光倏然倒流,就像回到了幾年前的冰城大學生宿舍。
你聽我說啊,我打算寫一部長篇小說。她美滋滋地看著我,神色有幾分詭秘。這一年多,我經(jīng)歷的事情,實在是太豐富太精彩啦,哎呀,一部書都不夠。我發(fā)現(xiàn),我這個人的才能,到目前為止,根本就一點點都沒發(fā)揮出來呢……
我說:你打算從頭開講,還是先挑重要的?
她猶豫著,把腳指頭翹起來,抵著床欄桿,磨蹭了一會兒,說:還是先講好玩的吧。那些最重要的……算了,別一開始就掃你的興……
在朱洙接下來的講述中,由于興奮和急切,她的語句跳躍,順序顛倒,基本沒有條理可言;加上她那些經(jīng)歷過于雜亂,講到后面,就要跳回到前面去加以補充。我的思路跟著她來回躥動,精神高度緊張,兩三個小時過去,才勉強理出個頭緒——
你知道我怎么去的蛇口?前年我回到浙江,在縣文化館待了幾個月,成天無所事事,我覺得自己再待下去會發(fā)瘋的。我媽嘮叨說我已經(jīng)二十八歲了,怎么也得找個門當戶對的人家結婚。過了不久。果然有人來提親,那男孩和我同歲,中專畢業(yè),在縣政府當科員。我媽對他滿意得不得了,說他的學歷雖然一般,但他爸是鄰縣的一個縣委書記,他的伯伯在省里當局長,他自己又在政府工作,將來肯定有前途,非要讓我去和他見面。我說:姆媽呀,他爸他伯是多大的官兒,和我有什么關系?我又不是嫁給他爸!此事只好拉倒。又過不久,我媽看中了他們電站的一個工農兵學員,同濟大學物理系光學專業(yè),1976年畢業(yè),好歹也是個大學生,還算是我爹媽的小校友呢。我媽說:這回,不看他爸了,咱們看他本人,好吧?請他來我家喝杯茶,也不少你一根頭發(fā)。他就來了,我一看,嗬,此人高額頭大腦門,看上去蠻聰明。我就問他,你學光學專業(yè),到我們水電站來干嗎?他說那是分配來的,沒得選擇。學校說水電站管發(fā)電,發(fā)電送光明,當然和光學有關。我覺得太好笑了,比我這個學歷史的到了文化館還要不對口……我媽把我們這兩個“學非所用”的人撮合在一起,有什么天好談呢?越談越灰心。他學的那點兒亮光,照亮他自己都不夠,弄不好就淹沒在水庫里了,我還是趕緊逃走吧。有一天,我忽然想起了蘇亦湄,我就給她打電話。蘇亦湄這人特別神通,全中國的人,她起碼認識三分之一吧。她說朱洙我理解你,你要想改變自己,就去深圳發(fā)展吧,未來屬于深圳。沒過幾天,蘇亦湄發(fā)了一封電報到我老家,讓我去深圳羅湖找某某人,她有個朋友在那兒辦公司。我一開始去深圳,并沒什么遠大理想,就是為了逃婚。我先坐火車到了廣州,在一家小旅館住了兩天,到處閑逛。哎呀,那個廣州,可把我嚇了一大跳,街邊的樓頂上,架著一根根魚骨天線,你見過魚骨天線嗎?就是專門收看香港電視節(jié)目用的,一扇一扇的網(wǎng)狀天線,全都朝著香港方向,就像葵花向太陽那種樣子。你知道嗎?廣東省的面積是香港的二百倍,可全省的工農業(yè)生產總值,人均只有五百多元。三年自然災害再加“文革”那十年,廣東人廣東知青,差不多有一半都逃到香港去了。廣東的公路建設特別落后,河上沒有橋,到處都是輪渡,人和自行車板車貨車都開到輪渡上過河。我好不容易到了深圳,一下子就想起小時候看過的反特電影,果然,深圳河這一邊的山上還圍著一圈鐵絲網(wǎng)呢,鐵絲網(wǎng)那邊就是香港九龍啊,山坡上還立著大字標牌:千萬不要忘記階級斗爭。那幾天,蘇亦湄介紹我去找的那個朋友去了蛇口,噢,蛇口,你聽聽這個地名,一個小小嘴巴,咬一口很厲害的,蛇口正在招商,到處都是一條條游來游去的小青蛇,給人的感覺就好像要一口把大象吞下去。我等了好幾天那個朋友才回來,我發(fā)現(xiàn)他的所謂公司呀,其實就是一間辦公室,那個老板天天睡在辦公桌上。我去了,他讓我睡辦公桌,自己睡地板,中間攔了一把椅子。每天早上一睜眼,他就開始給我大談公司的美好未來,然后燒開水吃泡面,我也跟著他吃泡面。吃過泡面,他就沖到外面去了,他說街上到處都是機會,就看你有沒有運氣撿得到。我在辦公桌上睡了三個晚上,他每天半夜里打著哈欠回來,撿回來一堆名片,名片上都是像他一樣撿不到運氣只撿到名片的人。我說算了還是我自己到街上去試試吧。我背個包在街上走,果然馬上就有人來和我搭訕,干嗎?讓我站在街上發(fā)名片。有一次我跟一個人到了小梅沙,小梅沙的漁村,能吃到又便宜又新鮮的海鮮,海膽海參也就是冬筍的價錢。海膽的味道有點像魚子,我們新安江的野生大魚,可比海膽好吃多了。不過深圳還是和別的地方不一樣,我剛到那里就發(fā)現(xiàn)了,街上走來走去全是年輕面孔,整個一座城,沒看到一個老頭老太太蹲在墻角下曬太陽,就連四十歲以上的人都沒有,滿大街都是匆匆忙忙恨不得跑步走的年輕人,就好像到了一個小人國。街上豎著兩層樓高的廣告牌,上面的廣告語,隔著一千米都能看見。深圳人喜歡說:時間就是金錢,效率就是生命;還有:顧客就是上帝,安全就是法律;還說:人人有事做,事事有人管……七七八八的口號,你就是死活不想熱血沸騰也不得不熱血沸騰了。我第一眼看到“時間就是金錢”那個標牌,眼淚水嘩啦一下就流出來了,我在那個該死的縣城浪費了多少金錢啊,我有的是時間,可都沒有變成金錢呀。不是我不喜歡金錢,老實告訴你,這一年我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我突然之間就對金錢喜歡得不得了,我發(fā)現(xiàn)一個人沒有金錢就沒有想象力沒有創(chuàng)造力,我遇到很多人,都是因為沒有金錢,就什么都做不成。有個畫家跑到深圳去擦皮鞋,擦了半年掙了一點錢,就開了一家賣五金的小店,再過了半年,就改成賣電子產品了,我走的時候,他已經(jīng)在辦畫展了。那個地方每分鐘都能發(fā)生奇跡。哦,效率就是生命,我倒是不太贊成,我現(xiàn)在一點效率沒有,但我生命正旺盛呢?我每天都在發(fā)現(xiàn)那些沒有效率的事情,為什么沒有效率呢?因為有許多許多妨礙效率的問題存在,不是人的生命,是體制的生命,我走到哪里,都想起威海以前對我說的那些話,越發(fā)覺得他句句都說在病根上。有一次我去蛇口辦事,路過南山陳屋村,看到一塊雙開門板大的青灰色石碑,有人說那是文天祥的碑。就是寫“人生自古誰無死,留取丹心照汗青”的那位民族英雄。他就是從這個陳屋村走的,過了伶仃洋,從此再也沒有回過家鄉(xiāng)。那時候我的心情真是孤苦伶仃,我想應該讓威海來這里看看就好了,他一定會給我一點留取丹心的勇氣和力量。哎,你最近見到威海了沒有?我給他寫信他總也不回信,過幾天你帶我去看看他好不好?哦,在深圳那邊,滿地都是新成立的公司,這個公司今天成立了,明天關門了,后天那家公司又開張了,又有更多的公司倒閉了又開張了,那些專寫標牌店名的人生意好得不得了。那地方最缺什么樣人?給人代寫注冊申請、抄寫資料的人手。干一個鐘頭收一個鐘頭的錢,叫勞務費。干了幾個月,我就把創(chuàng)辦公司的手續(xù)和竅門兒,弄得比歷史年代都清楚。后來有一家公司聘我做文員呢,錢不多也不少,養(yǎng)活自己就跟玩兒一樣,可那有什么意思呢?哎,你聽說過廣州的白天鵝飯店嗎?就在珠江邊上,四十多層高呢,比上海的國際飯店高多了。后來我離開深圳去寧州,路過廣州換車,白天鵝飯店剛剛試營業(yè),誰都能進去。飯店門口站兩個迎賓小姐,旗袍大開衩,露出兩條白白的大長腿,門童穿斑馬褲,英國派頭;大廳里瀑布嘩嘩響,擺滿了植物鮮花。我溜到餐廳一看,嗬,擺在餐桌上的匙羹是銀制的,牙簽一根一個小封套,餐巾都是一次性的,衛(wèi)生間灑了香水,衛(wèi)生紙隨便用……那可真是一個花花世界啊,看得我眼花繚亂。但我還是不想留在深圳,我不想離北京太遠,那么多人都往深圳跑,我偏偏就不想留在深圳了。我就是要和別人反著來!你知道我的脾氣!我在東北待那么多年,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北佬。深圳海邊潮乎乎的,衣服從早到晚都沒干的時候,抬頭吸氣,吸進去吐出來的全是水,我就像一條鲇魚,身上裹著黏糊糊的鲇魚皮……endprint
我打斷她:寧州不也是海邊兒嗎,你去寧州干什么?
她把右腳搭在左腳背上,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那是因為,因為我在深圳碰到了幾個寧州人,異地他鄉(xiāng)遇上半個老鄉(xiāng),兩眼淚汪汪,我和他們聊得特投機,才明白原來科技人員不全是陳景潤,這些人蠻有趣腦子很靈光的。他們來深圳尋找合作伙伴,等我慢慢講給你聽。寧州和深圳不一樣,深圳是白手起家,有一種暴發(fā)戶的味道,我不是說暴發(fā)戶不好,我還一心想當暴發(fā)戶呢。但寧州不一樣,寧州是個老碼頭,有根基有家底的,野心都在骨子里,一心要把寧州變成世界上最大的新碼頭。寧州人的本性就是要跨洋越海的,19世紀末就陸續(xù)奔上海灘去了,到了20世紀80年代,心思越發(fā)地狂妄了,不僅要做海上貿易,還想在海上稱霸呢。我的意思是說,有一些人天生就是喜歡挑戰(zhàn)的,噯,你認識國務院信訪局的人嗎?中國科協(xié)呢?要不哪一家大報社也行,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科技日報?一個都沒有?你不是認識那個洛肄嗎?他肯定有這方面的關系,你帶我去見他好不好?他只要聽我十分鐘,保證會感興趣,我有最新的動向講給他聽,最近報上老說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到底是什么意思?我們生活在中國,難道會建設一個英國特色的社會主義嗎?莫名其妙!我逃離了縣城以后,發(fā)現(xiàn)自己沒有戶口沒有單位,變成了一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人,其實這樣的人更加不自由了。我既不是白蛇也不是青蛇,頂多算是一條小小的蚯蚓吧,在泥里土里沒頭沒腦地拱來拱去。這兩年全國各地到處都在辦公司,寧州那家公司正辦得熱火朝天,有一天突然下來一道金牌,一劍封喉。你知道什么叫掛靠嗎?一個人或者一個公司,非要掛靠在另一個機構下面,做什么事情都不能獨立,就像寄生蟹、袋鼠!弄不好還以為是寄生蟲!掛靠掛靠,聽上去就像上吊,一條尾巴拴著另一條尾巴,知道猴子撈月嗎?……沈汐你讀研讀傻了吧?現(xiàn)在外面的世界變化太大太快了,又好玩兒又不好玩兒,你想都想不出來呢。哎哎,你沒發(fā)現(xiàn)嗎,社會主義如果沒有“社會”,你選修那個社會學,有什么用???現(xiàn)在全中國所有的人,差不多都是社會學系的實習生,正在把城堡的圍欄一根根拆掉,把那個真正的“社會”一點點露出來。寧州就是這樣一個讓人想入非非的地方,你忘了,我爺爺奶奶都是上海的寧州人,也是寧州的上海人,我喜歡寧州,那兒的每一個地方都是有來歷的,我好歹也是個學歷史的呢……我現(xiàn)在掛靠在寧州,但我不要掛靠,我要在東海上空騰飛,我不知道會在寧州待多久……
她的聲音越來越低沉,越來越不連貫,到后來已經(jīng)是含糊不清語無倫次,最終聲息全無。我站起來走到床邊,見她的手臂從枕頭上滑下來,整個身子都蜷起來——這一頂從天而降的降落傘,一落地,便重新合攏了。
到底是什么事情把朱洙搞得如此筋疲力盡?她一會兒信訪局一會兒人民日報,還要找這人找那人,究竟想干嗎?不過有一點我算聽明白了,她在那片飄溢著魚腥味的東海之濱,發(fā)現(xiàn)了一片新的天空和新的海灘。這兩年波及全國的民辦、個體“公司熱”,終于也把她裹挾進去了。朱洙此行北京,絕不是專程來看望我的。
大學時代,我曾將朱洙喻為“潮物”。這個評價不帶有任何貶義。每次她說起老家的錢塘江潮,飛揚的眉毛就像海鷗的翅膀翩翩然。她述說那些月圓之夜,潮水自海上滾滾涌來,如同一列穿戴白色鎧甲的勇士,急切地奔去擁抱上游的情人。那一刻,海上的時間倒流,整條江的水都倒流了。勇士們遇到海塘石堰的阻力,憤怒地撲躍過去,瘋狂的浪潮年年都會吞沒幾個岸邊的看客。海上勇士也有情敵,那些比潮水更勇敢的弄潮兒,站在小小的舢板上,頂著洶涌的潮頭,踏浪乘風。不過,從她出生以來,就再也沒有見過江上的弄潮兒,據(jù)說弄潮兒都改行去搞運動了……
朱洙對所有與水相關的詞兒都感興趣——她喜歡“潮物”這個稱呼,潮物有一股新鮮的海產品味兒。同窗三年的種種事例證明,她不僅是個潮物,還是個出色的潮物。
有一陣子,她迷上了寫詩,一下課就和太陽島詩社的校園詩人攪在一起。當然,如她這般多情的女子,一只蚊子飛過都會熱淚盈眶的人,怎么能不熱愛寫詩呢?朱洙明亮的黑眼睛,不需要尋找光明,而是尋找詩歌。她喜歡躲在被窩里寫詩,然后,那些寫滿了字的紙頁,從鋪位上一張張飄下來。這番“燕山雪花大如席”的背景,本身就是詩情詩境了。又一次,她不知從哪弄來了一首英語系同學自己翻譯的艾略特的詩歌,臨睡前,非要朗誦給大家聽。女生們都趴在自己床上,她站在寢室中央,擺好了姿勢,臉上露出一種憂郁的神情,低聲念道:世界將是這樣崩潰的,不是轟隆一響,而是——唏噓一聲……這唏噓一聲,和她平日的做派全然不相稱。
晚上下了自修課,常有男生在宿舍樓下大喊朱洙的名字,她便懇求我去打探。大門外多半都是頭發(fā)蓬亂、衣冠不整的男生;若是此人面容憂郁、神情寥落,那肯定就是一位詩人了。一旦我告訴朱洙來了個詩人,她馬上就像子彈一樣沖下樓去。有個星期天的上午,宿舍恰好沒人,她把自己新寫的詩攤在桌子上,一行行、一句句、一字字念給我聽,一口氣念了好多首。我抱緊自己的雙膝,生怕坐不穩(wěn)。念完了,她淚眼婆娑地仰起臉,等著我的贊美。
我冷臉說:聽著怎么覺得有點耳熟呀……
她瞪圓了雙眼:沈汐,你什么意思???
就是說……和別的詩歌大同小異……考慮到她的自尊,我的表述盡可能委婉。
哼,說得容易,你倒是寫一首不同凡響的詩給我示范示范?哪怕一句!
我彎下腰,撿起她散在地上的紙片,在紙頁的反面,寫下了兩行詩:
她把帶血的頭顱,放在生命的天平上,讓所有的茍活者,都失去了重量。
朱洙哭喪著臉說:你寫的?你寫詩還保密?。?/p>
那是一個叫韓瀚的詩人。這首詩是他為張志新而寫,明白了嗎?
過了些日子,朱洙寫詩的熱情消失得無影無蹤,她說寫詩的人實在太多,把她的興致都破壞了。她說自己一生中最有才華的詩,是當年在農村放豬時候寫的,每天小豬大豬幸福的哼哼聲,激起她無限的詩歌靈感。到了第二年秋天,她養(yǎng)的豬每頭都有三百多斤重,那才真叫個豬呢。然而自從那些大肥豬被宰殺后,她的詩才就像豬血一般流盡了。朱洙不再寫詩,她的借書證上總是借滿了各種書,逾期不還,因為她常把借書證借給別的同學。她的興趣迅速轉移到戲劇,親自動手寫劇本并打算自己擔任導演。但朱洙的劇本進展緩慢,她的寫作總是被各種活動打斷。比如學生會組織的太陽島春游,比如藝術系的學生畫展,比如給老山前線的戰(zhàn)士寫信……哪里有熱鬧,哪里就有朱洙。她平均十分鐘就可以認識一個新朋友,那些需要她幫忙的人,個個情真意切言辭動人。朱洙就像一包速溶奶粉,幾句滾燙的好話沖泡下去,她就化成了一杯鮮牛奶。
大一的新年聯(lián)歡會,朱洙上臺朗誦舒婷的《致橡樹》,像一只藍色的蝴蝶翩翩飛上舞臺,驚倒臺下所有人包括我。那一條式樣奇特的寶藍色絲綢長裙,簡潔飄逸,既像希臘女祭司的長袍,又像“寶琴立雪”的斗篷。裙長沒膝,使她小小的個頭驟然升高;長裙無袖無領,露出她豐潤的雙臂。她擺出專業(yè)朗誦者的姿態(tài),寬大的裙袍使她顯得放松。大冬天穿裙子上臺?真是大出“風頭”!
聯(lián)歡會結束后回到宿舍,女生們紛紛圍了過去,問她是不是從歌劇院弄來的專業(yè)演出服?她在床上笑得打滾兒,說那是一條絲綢被面呀,我下鄉(xiāng)時外婆給的,在北大荒七年,一次都沒舍得用,看起來就像新的一樣。我把它改造改造,哎呀太簡單了!大家都不信,她只好把裙子翻過來讓我們看——連綴處果然粗針大線,絲綢被面的毛邊還絲絲縷縷地懸掛著。在女生們崇拜的目光里,她說得越發(fā)輕松:喏,只不過是把被面對折縫成筒狀,在肩膀那里縫上幾針,腋下縫幾針,留出一個無領的缺口,然后從頭上套進去,當然,還得把被面剪下一條兩寸寬的長邊,留著當腰帶,最后把腰帶攔腰一系——呵呵,那個飄逸、那個時髦、那個風情萬種,絕對時裝啊……這就叫作——天生我才必有用!
等我從外面回到宿舍,寫著韓瀚詩句的那張紙片,已經(jīng)飄落在地上。她長長的黑睫毛,如一道黑色的閃電落在我臉上,語氣充滿了報復的快感:帶血的頭顱以生命換取真理,那真理必定是人性的。我相信張志新的理想中,也包括了裙子——讓天下的女人,都能穿上漂亮的裙子。對吧,沈汐?
1979年的最后幾天,同學們忽然紛紛打探爭搶校園里有電視機的地方,對電視機表現(xiàn)出異乎尋常的興趣。我的那只半導體,也被同學們強行征用,看不上電視轉播的男生女生,都擠在大教室里,圍著我那只半導體,收聽審判“四人幫”的實況。從喇叭里傳來審判庭上沙啞的對話,不時引發(fā)大家一陣陣哄笑,那里正在進行一場逼真而拙劣的表演,卻只聞其聲不見其人,把朱洙急得跺腳。第二天晚上9點多鐘,朱洙氣喘吁吁從外面跑進來,拽著我就往外走:“跟我來……我?guī)闳€看電視的好地方……”走出宿舍大門,我才明白,原來她剛才去找了邁克老師,他歡迎我們去他那兒看電視重播。
那天半夜的電視重播,并沒有給我留下太深的印象。倒是記住了邁克的房間,像一個小小的博物館,讓我和朱洙眼花繚亂。所謂專家樓那個陳舊簡陋的教師宿舍,被他布置出一派中西合璧的情調。房間里到處都是稀奇古怪的東西:一把粗大飽滿的弓箭、一條有好看花紋的魚皮褲、一只樹杈似的美麗鹿角、一只精巧的白樺樹皮盒子、一只鑲著彩條的錐形小鼓……邁克老師用英漢夾雜的語言,告訴我們那些物品分別是滿族赫哲族鄂倫春族朝鮮族的生活用具。我盡管在東北生活多年,從未見過這些少數(shù)民族的“古董”,也不知邁克老師從哪里弄來。
邁克問我們要不要喝一點酒?我和朱洙拼命搖頭。他給我們端來兩杯咖啡,加了奶又加糖。邁克老師的中文口語還算流利,但是對電視轉播中的一些中國式的政治術語仍然感到陌生。我只好擔任臨時翻譯,用英語給他一一講解。邁克露出驚訝的神情,夸贊我的發(fā)音是標準牛津音。我告訴他,我在“文革”中認識了一位中學英語教師,她的丈夫是一位大學的音樂教師,他們夫婦從小就在冰城基督教青年會上學,上課完全用英語或俄語。她的老師是19世紀20年代從英國來的一位傳教士,我斷斷續(xù)續(xù)跟她學了幾年英語,口音也就受了她的影響……
電視看得枯燥乏味,我們開始聊天。邁克老師抓住機會向我們提問:
我去學校門口的商店買東西,售貨員正在和別人聊天。她對我說:我這會兒沒空,你下午再來吧。下午我又去了,她說:沒有沒有,你要的東西這兒沒有!我有點不高興,她怎么可以這樣和我說話?她難道不知道顧客是上帝嗎?
朱洙大笑:中國人不信上帝。在中國,顧客是上帝的仆人。
不行?為什么不行上帝?
不是不行,是不信,信仰的那個信,四聲,往下。
邁克就費力地往下念,還是不行。朱洙又笑,說我哪天帶你去看上帝吧,南崗有幾所教堂已經(jīng)重新開業(yè)了,星期天很多人去做禮拜……
開業(yè)?你是說教堂開業(yè)?
不是開業(yè),是開門。哦,就是恢復。懂嗎?就是上帝又回來了。
我告訴邁克,“文革”前,在南崗的十字路口中心,有一座東正教的尼古拉大教堂,全木結構,非常精美,可惜在“文革”中被燒毀了。道里中央大街還有一座索菲婭教堂,“文革”前我進去過,高高的穹頂上全是精美的壁畫。現(xiàn)在那座教堂還鎖著大門,墻洞里住著很多烏鴉,周圍全是居民的住房,不知道上帝什么時候回來……
邁克看來對東正教教堂興趣不大,轉而又問:你們知道安娜·路易斯·斯特朗嗎?她是中國革命熱心的宣傳者。朱洙糾正他說:是中國人民的好朋友。邁克又說:你們知道馬海德和李敦白嗎?我搖頭。邁克說,1949年以后,他們作為中國政府聘請的英文專家,留在了中國工作。但是,“文革”一開始,他們都被當成間諜送進了監(jiān)獄,你們是歷史專業(yè)的學生,知道那是為什么嗎?
朱洙飛快地看我一眼,我又看了朱洙一眼。我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邁克。我們學歷史,但我們不學馬海德被送進監(jiān)獄的歷史。邁克看出來我們有些為難,攤開雙手笑了笑:我是說,我在你們大學教書,合同是兩年,可是我擔心,我會不會還沒離開,就被當成間諜了?
不會不會!朱洙堅決地搖頭?,F(xiàn)在都改革開放了,你當然不會是間諜,但我們如果常來你這兒,我們就有可能變成間諜……
邁克顯出驚訝的神情:那為什么你們還敢來我這兒呢?
因為……朱洙爽快地說:因為我們希望多一點了解外面的世界。如果我變成了間諜,也沒關系,將來肯定會平反的。中國歷史悠久,歷代皇帝們都是這么干的。平反,懂嗎?就是先把事情搞錯,先把人殺掉,然后再給死人恢復名譽……
邁克被朱洙的中國式邏輯繞進去了,似懂非懂地眨著眼睛,聳了聳肩膀說:也許吧,我知道蘇聯(lián)……我掩嘴打了一個哈欠,提醒朱洙該走了,窗外的天空都發(fā)藍了。
邁克站在門里相送,誠懇地說:以后,你們如果不方便,不一定來我這兒……
我和朱洙像賊一樣溜回宿舍樓,輕輕敲窗,懇求管理宿舍的阿姨給我們開門。那兩天,去外面找電視看轉播審判“四人幫”,是一個被允許破例的好借口。幸好那天同學們都睡著了,誰也沒發(fā)現(xiàn)我們外出到凌晨歸來。后來,我們相繼離開了那個讓人又愛又恨的校園。朱洙畢業(yè)那年,那位藍眼睛的邁克老師也回國了。
如果不是因為朱洙,我不會和邁克外教有任何交往,也不會有后來的重逢。朱洙從不錯過生活中一切的新鮮事。如今,這個潮物又搭乘著“公司熱”的航船,從海上漂來,如同一只透明的水母,伸出水袖般的長須,把我死死纏住。
第二天一早,我把食堂的飯菜票和碗筷扣在桌子上,給熟睡中的朱洙留了紙條,就急急鉆到圖書館去了。我的論文初稿還剩最后一節(jié)了,只怕她一覺睡醒過來,那些寧州的海上故事一旦開了場,她肯定啰里啰唆收不住,把我的腦子全搞亂了。我在紙條上告訴朱洙,請她今天務必把自己的臟衣服統(tǒng)統(tǒng)洗凈,然后自行參觀校園,或者繼續(xù)敞開睡覺,桌上有書可讀,我晚些才能回來。躲開了朱洙,我總算靜下心來,在圖書館待了整整一天,把論文最后部分匆匆寫完。那晚我直到圖書館關門才離開,走過宿舍走廊里的盥洗室,見晾衣繩上掛了一大串朱洙的衣物,滿地淌水。
寢室的門虛掩著,推門進去,剛邁一步,門就被卡住了。再推,還是進不去,地上好像設了障礙物。我喊朱洙,只聽里面一聲尖叫,說你慢點啊,別把我的東西弄壞了!門里似有什么重物被一點點挪開去,門開一條縫,又有移動的聲音,門總算打開了。我面對自己的寢室,差點以為走錯了地方——
一堆五顏六色的物品,大大小小,高高低低,盒裝的、散裝的,零亂地堆放在室友及我的四只床上,一字排開,像外面剛開始流行的新產品展銷會。擋住門的,是那只破舊的拉桿箱。它已經(jīng)癟下去了一大半,箱蓋翻開著,里面還有一些凌亂的物品。她蹲在地上,翻動著箱子里的東西,嗔怪地說:你怎么回來了?我還沒準備好嗎!
開雜貨店呀?海上貿易到陸地卸貨來了?我沒好氣兒。
你別挖苦我好不好?這些都是為你準備的,我要給你一個大大的驚喜!她擠出一個討好的笑容,站起來,用抹布擦手。然后指著靠近門口的那張單人床說:假設這是A區(qū)。指著靠窗口的那張床說:假設這是B 區(qū)。又指著另一側靠近門口的床——我搶話說:假設這是C 區(qū),噯,你到底想干嗎?
她的黑眼珠開始發(fā)光,夜貓一般幽幽閃爍,天花板的電燈泡瞬時就黯淡下去了。她說:親愛的沈汐,現(xiàn)在你將會看到一些高科技產品,分成四組,陳列在不同的展覽區(qū),也就是四個小床上。我會給你詳細講解。請你保持高度冷靜和安靜。對了,你了解高科技嗎?
在后來漫長的一個多小時里,我以最大的耐心和善意,領教了她從拉桿箱里變出來的“高科技”產品。我一向是個對“東西”極度缺乏興趣的人,在朱洙激動而絮叨的講解中,第一次近距離觀看這些所謂的“高科技”產品,我以不屑和挑剔的眼光開始打量它們:
喏,這是農業(yè)科技區(qū):花卉無土栽培營養(yǎng)液——聽說過嗎?就是完全不需要土壤,而是把植物放在清水里,哪怕插在罐頭瓶里,只要加上一滴或幾滴營養(yǎng)液,植物或是蔬菜或是果木,就可以長得欣欣向榮,就像種在土壤里一樣。這種無土花卉清潔長效,主要是給賓館、會議室使用的,將來經(jīng)濟發(fā)展了,到處都要擺上鮮花,需求量很大的。你不信?我明天就下樓去拔一棵小草來,養(yǎng)給你看。有了這種營養(yǎng)液,植物生長就不靠太陽了。等以后我有了錢,說不定會開一家花店呢……
我沉默。
喏,這是環(huán)境保護區(qū):這只儀器,也就半導體那么大吧,側面這根玻璃管子,是試管。它的商品名字是:“水質渾濁檢測儀”。你的杯子有水嗎?拿來拿來,你看,我把水倒在這個儀器里,哈哈,綠燈亮了,證明水質合格。對了,剛才我特地去小賣部買了牛奶,就在那兒,你拿過來,現(xiàn)在我把牛奶倒進去啦,你看你看,哈哈,黃燈亮了,證明水質渾濁,牛奶當然有點渾濁嘛,但如果是污染的水,這不一測就測出來了嘛……
我忍不住插話:那如果水清而有毒,能不能測出來呢?
當然當然!她肯定地說。你假如能搞到一點毒液,咱們當場驗證!
我苦笑。
喏,這也和環(huán)境有關:這只香煙盒大小的塑料盒,可以裝進去兩節(jié)五號電池。叫作“超小型負離子發(fā)生器”,可以隨時隨地凈化空氣。比如你去電影院圖書館商店飯館,隨便什么空氣污濁的公共場所,你只要按一下這個小鈕,它就開始工作了,只要五分鐘,它就把你周圍一立方米范圍內的空氣,迅速打掃干凈。你看,我現(xiàn)在就開始試驗哦……你吸氣,深呼吸,怎么樣?空氣清新多了吧?
我的頭腦開始發(fā)脹。
喏,這是綜合生活區(qū):這種黑色圓餅,不是吃的,是一種速燃煤餅。你看,就這么一小盒,可以裝下八塊,相當于十個人吃飯所需要的燃料,只要有半張報紙就可點燃。干嗎用?用處太多了。你想啊,將來生活好了,節(jié)假日人們要去郊外野餐,支灶架鍋,還得到處去撿柴火。但只要帶上這種高效燃料,十分鐘,米飯就燒好了,五分鐘,湯就上來了。我給你試試怎么樣?(環(huán)顧四周)不過,你這里連個爐子也沒有,算了算了,以后我們一起去郊游野餐,你就知道它的好處了……還有這個杯子,里面有一個夾層,是放茶葉的,開水沖進去,就自動過濾成茶水了,茶葉不會吃到嘴巴里。你再看這個,像個肥皂盒吧,底部這兒,有一排排小毛刷,你把它放在床單上沙發(fā)上,凡是有灰塵的地方,來回摩擦,灰塵就全都被吸起來了。這叫作“靜電摩擦吸塵器”,很好用,噯,剛才我把你掛的那件外套都吸干凈了。再看這個,是塑料袋封口器……
我忍無可忍地打斷她:你有完沒完呀?這是打算送給我還是要賣給我???
誤會!你完全誤會了!你太小看我,太沒境界了!她沉浸在興奮與激情中,毫不理會我陰沉的臉色。轉身又拿起一個小盒子,飛速打開,遞過來一沓紙片——喏,這才是最稀奇的東西,我要隆重介紹給你,你好好聽?。?
這是一種特效絨紙,它的商品名字叫“美容凈”。只要在臉上來回揩擦,皮膚馬上就會變得又細又嫩又光滑,根本不需要使用化妝品。那個發(fā)明人告訴我,他們全家一直都用這種絨紙清潔面孔的,那個五六十歲的老頭,年輕得不得了,看上去頂多只有四十歲呢?!懊廊輧簟碧貏e受用戶歡迎,被一家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收購后批量生產,已經(jīng)銷往十幾個省市。別小看那么薄薄的一張綿紙,目前供不應求,銷售數(shù)量可用噸計,積少成多,就裝滿整整一節(jié)火車車廂了……
我勉強伸出手,把那白紙摸了一下:柔軟素潔、薄如宣紙。
對了,你試試看嘛,這樣這樣,我?guī)湍隳ㄒ幌拢p點輕點……哎,你看,沈汐你看見了嗎?你的臉,你的臉,煥然一新了?。。≈熹鋸埖伢@叫。哪還是一張臉,明明是景德鎮(zhèn)的一只薄胎瓷器珍品哦!不信,你倒是照鏡子呀,對了,我還給你帶了一個小禮物呢……
她在箱子里摸索了一會兒,掏出了一只精致的白色方形塑料小盒,像一只扁扁的煙盒。她翻開了蓋子,里面有一塊粉白色的小圓餅,還有一片薄薄的絨布。她拿著絨布在那圓餅上抹了一下,又在自己手背抹了一下,手背的皮膚瞬時敷上了一層淺粉色,顯得又滋潤又光滑。
她鄭重地說:這叫粉餅,是女人化妝用的,可以遮蓋皮膚的瑕疵。
她把那小盒舉起來,翻開了上面的蓋子,蓋子上嵌著一面小鏡子。鏡子照見了我依然如故的一張冷臉,白皙光潔的一件舊瓷——實在看不出這與此前的我,有什么不同。她把盒蓋啪地合上,又打開,再合上,再打開。如此反復數(shù)次,用炫耀的口氣說:你看看,現(xiàn)在的小鏡子,都帶蓋兒了!有蓋子就不會弄臟鏡面,可以隨身攜帶,很方便哦,我專門帶來送給你的……
望著這一大堆在床上攤得亂七八糟的東西,我心煩意亂。在我的書本和論文之外,生活已經(jīng)變成了如此實用的景象了么?可是,這些近似小兒科的“高科技”,究竟與我,或與她,有什么關系呢?我不需要“美容凈”不需要“負離子發(fā)生器”,不需要帶蓋兒的小鏡子。我需要安靜的書桌,哦,最好有人發(fā)明一種自動查閱資料的搜索工具!
沈汐!她尖聲叫道。你都沒好好聽!我知道你不喜歡這些。但你能聽我說完嗎?我還不至于墮落成一個推銷員吧。這次來北京,我是為了幫人解決一個重大問題,這個坎兒邁不過去,中國就得死。我?guī)淼倪@些日常生活用品,還只不過是那些新產品中的一小部分。那些帶不動的大物件,我都帶來了文字說明書。而所有這些新產品,都是由寧州一家民辦公司,在近年內陸續(xù)研制成功的。它們是最具說服力的證物,我要用它們來做現(xiàn)場游說!
現(xiàn)場游說?游說誰啊?我越來越聽不明白了。
記者官員法官都行,還包括你……你知道嗎,前幾個月,有人查封了那家公司的賬號。公司的臨時實驗室和辦公室,都被又長又寬的白色封條打了叉叉,連公司的門都打不開了。公司的資金,原本都是大家七拼八湊借來的,如今,貼了封條的門前,天天擠滿了催債討債的“黃世仁”……
屋里的光線驟然暗了暗,她長長的眼睫毛垂落下來,密密的“山茅草”覆蓋了黑色的瞳仁,一串淚珠噗噗落在床單上。
你在那家公司里,擔任什么職務呢?我問。
什么職務也沒有。他們創(chuàng)業(yè)之初,需要人手,我反正閑著也是閑著,就去幫忙了。
你在那兒掙多少錢?
我剛到那里沒多久,公司就被查封了,工資都發(fā)不出來。他們還說我是個克星呢。
那你,是不是……特別喜歡那些花里胡哨的新產品呢?
別審問我了,我確實喜歡那些新產品;但我?guī)退麄?,不是因為產品,是為了爭一個理。你要是我,你也會支持他們的!她抬起頭,一雙淚汪汪的眼睛露出挑釁的神色:這次來北京,我是來幫他們求援搬救兵的,你總不至于見死不救坐視不管吧?
看來我的預感完全正確,她遇上的這個麻煩不是個小事兒。至少,不是三言兩語能搞清楚的事兒。我用懇求的口氣對她說:既然這樣,現(xiàn)在咱們先睡覺吧。你累了,我也累了,明天我有時間,我聽你從頭說??彀涯氵@些東西都收起來吧……
倒在床上,我困倦疲累至極,卻覺得有什么東西硌得慌。一伸手,在枕邊掏出那個小鏡盒,涼颼颼地磨著我的側臉。我望著對面床上朱洙癱軟如泥的身影,睡意一點點散去。
她此行果真是為了一個“理”么?我和她相識近五年,她認死理的事件時有發(fā)生,仗義執(zhí)言的事情也為數(shù)不少。但面對這一屋子的“花里胡哨”的小物件,我仍是疑竇叢生,我得仔細琢磨她的動機和目的,掂量掂量自己是否值得被她拉下水?是否真的有必要去管她的這份閑事?盡管,我根本沒有能力幫助她。
可以肯定的是,朱洙這個“潮物”,天生對“物”有著一種近乎狂熱的迷戀。她每次被感動被打動被鼓動,多一半不是由于虛無的人情,而是對那些可見可觸可使的用具產生了興趣。這次,她也一定是被那些新奇實用的“高科技產品”搞昏了頭?
輾轉于枕,昏沉的睡意中,眼前晃過一只白色的胸罩……
那一年的大學春季運動會,朱洙沒有報名參賽任何一個項目。這對于通常哪兒都不會缺席的朱洙來說,比較反常。我們的“收容車”回到校園后,我閑來無事,獨自在運動場四周隨意轉悠。偶然間,我看見了朱洙的身影掠過。她在跳高跳遠的沙坑前站了一會兒,東張西望,心神不定;又在鉛球和標槍的比賽場地邊上停下來,盯著場上的人看;很快,她又往健身房去了,那兒正在進行體操項目。
我快步朝朱洙走去。我說朱洙你在找誰呀?該不是丟了東西?
她驚訝地反問:你怎么知道我丟東西了?這可是絕密的呀。她的眉眼都聚攏成一堆兒,似笑非笑的,顯得鬼鬼祟祟的。
我說,該不是丟了情書吧?學校三令五申,不許談戀愛啊。
朱洙說:還真的不是情書。情書有什么可保密的?最近有一部中篇小說就叫《公開的情書》,公開發(fā)表了呢。我是在找一樣東西,你想象力再豐富,恐怕都想不出來。
我迷惑地看著她,這個家伙,又在搞什么名堂?。?
她的目光在地上掃來掃去,忽然抬頭,像一支手電筒光射在我臉上。她說:噯,配合一下本宮的業(yè)余破案行動吧,我正想找個助手呢,很好玩兒的。我實話告訴你吧,我在找我的——胸罩!
什么胸罩?胸罩不是穿在身上的么,怎么這么個找法兒?
朱洙斜我一眼說:在胸罩沒有穿在身上的情況下,完全有可能可以丟失。噢,其實不是我丟的,是被人偷走的!她一口一個“胸罩”“胸罩”,語氣肆無忌憚。我緊張地環(huán)顧四周,趕緊把她拉到一邊。在她故作神秘的敘述中,我大體聽明白了胸罩的原委。原來,前幾天,她發(fā)現(xiàn)自己晾在女生宿舍走廊里的一個胸罩不見了,那兩個胸罩是從上海買回來的,丟了一個,她換洗內衣就有了問題。
朱洙的鼻子由于生氣而發(fā)紅,大聲說:哎,你說說,那人憑什么偷我的胸罩???這人到底是誰?不會是戀物癖吧?可女生宿舍嚴禁男生進入,可見這個偷胸罩的人,應該就是鄰近宿舍的女生。那么,那個女生偷我的胸罩,到底想干什么呀?
我婉言勸導:我那兒有個新的,沒用過,你先用著好了。
不對!朱洙堅決地搖頭。這里面一定是有原因的,我想知道。
我也搖頭:不就一個胸罩嘛,犯得著嗎?
她說:你沒聽李滐老師說過嘛,歷史是由細節(jié)構成的。
我哭笑不得:胸罩和歷史?哪兒跟哪兒?。哭D念一想,又問:你在這里轉來轉去,怎么能發(fā)現(xiàn)你丟的東西呢?誰會把它扔在運動場上?
呵呵,這你就不明白了吧?她的眼睛里閃出詭黠的光亮:我的胸罩是從上海買的,是那種,怎么說呢,比較有形,噢,立體的那種,噢,就是很挺的那種,明白了吧?偷胸罩的人,一定是為了用,誰要是真的用了這個胸罩,我一眼就能看出來的!
我掃了一眼朱洙挺立的胸脯,再掃了一眼運動場,恍然大悟——在這里,男生女生,都穿著薄薄的汗衫,還有穿短褲的呢。這是最佳的破案現(xiàn)場,說不定就人贓俱獲了。
但我對這種無聊的事情提不起興致,敷衍說:我還有事兒呢,你繼續(xù)獨立偵查吧。便抽身離去了。
沒過幾天,中午回宿舍午休,上了樓,朱洙磨磨蹭蹭地跟在我身后。我知道這幾天她的“偵查”目標,已經(jīng)瞄準了盥洗室外面的晾衣繩。忽然聽見她在寢室門口大呼小叫,讓我快點出去。一推門,就見她倚在走廊的窗口,一只手拎著一個白色的棉布胸罩,另一只手握成拳,在那個胸罩里撐來撐去。她嘻嘻笑著說,快看快看,此案告破!就是這個,我的!你摸摸,這個胸罩的罩杯挺深吧,我一認就認出來了……我把她的胸罩拿過來看,果然是上海生產的純棉織物,手感細膩,略有彈性。許多片裁剪成各種弧度和斜角的零料,精致地拼成了兩個凸起的罩杯,這樣的胸罩穿在身上,乳房自然會被服服帖帖地托起,勾勒出清晰的線條。哦,我以前是多么粗心,竟然從來沒有留意過朱洙的胸衣。
我問她是在哪兒找到的?她說:你猜?我猜不到。她說:是人家自己送回來的。我撲哧樂出聲,這莫非是個“飛去來”?她說你看,這里頭還塞了個紙卷呢。我湊過去,打開紙卷兒看,上面的字跡十分潦草:只因北方生產的胸罩是個大平板,不堪其用。上海胸罩好看,被我們借去幾日,找裁縫依樣照做了幾個,現(xiàn)奉還,謝謝。同樓女生。
一場虛驚就此了卻。朱洙嘟噥說:我說是有原因的嘛,我就是想知道這個原因。果然呀,是因為看上我這種胸罩樣式了。其實,插隊那會兒,我每次回南方探親,就會有北方的女知青,偷偷托我買上海生產的胸罩。東北裁縫做不出這種樣子,也不敢做。你看,到如今,女大學生連托人去上海代買都等不及了,要拿樣品出去找人批量生產了呢。我不解地問:那她們干嗎偷偷摸摸的呀,明著向你借不就行了?她十分體諒地說:明借比暗偷更危險,明著借,那個女生就暴露了,萬一有個愛管閑事的人去匯報,系領導還不得給那個女生扣個資產階級思想的大帽子……
朱洙的胸罩失而復得之后,我對自己身上的胸罩,忽然有了一種異常的感覺。它生硬地磨礪著我的皮膚,硌在前胸后背,兩片幾乎沒有凹凸的布條,像一條胸箍,勒得人胸口喘不過氣。我想起上中學那個夏季,去農村參加麥收??匆姺繓|家的女人擦完身子,用布條一圈圈把胸脯勒緊,然后再穿襯衣。她說姑娘媳婦挺個大奶子滿大街走,丟不起那人,屯子里的規(guī)矩從來都這樣……自從我十三四歲身體發(fā)育之后,城里商店賣的所謂胸罩,幾乎就是一塊帶扣子的布片。我就是戴著這樣的胸罩長大的,勒了十幾年,活活把我的胸部壓成了一塊平板。原來,一條軟軟的棉布,也可以成為一道扼殺和摧殘女性的緊箍!我對朱洙的破案精神肅然起敬。
朱洙慷慨地說:噯,等暑假我回南方,給你也買幾個!我們女性的身體不解放,改革開放就沒有落到實處。
此后,當我走在大街上校園里,常常會不經(jīng)意地留心掃視年輕女人的胸衣。我終于懂得,所謂的女性解放,首先是自己身體的覺醒。我對女性身體的重新認識,始于一個凹凸有致的胸罩……
夜幕深沉的寢室里,腦中又閃過朱洙當年的那條大紅裙子,在校園里一路招搖過去,像一朵碩大的喇叭花。一雙白色的高跟鞋,清脆的噠噠聲由遠而近響遍走廊。老滿在她背后評論說,鞋跟一響,萬箭穿心。有一次,小潘讓家人從上海寄來一條極瘦的牛仔褲,緊繃繃地箍在腿上,老滿說:這是啥呀?搟面杖吧?然而沒過幾個月,老滿身上那條大肥褲腿兒,眼看著也瘦了下去。
到我離開冰城之前,階梯教室一開課,“階梯”的內容與以前大不一樣了。男生的條子襯衫、格子外套、女生亮晶晶的發(fā)卡、彩色小絲巾、印上了圖案的書包……雖說都是些小零小碎的裝飾,教室里卻像添加了數(shù)盞日光燈,嘩地亮堂了。前排一個女生,一頭半長的黑發(fā)燙成了卷曲大花,從肩頭披掛下來,背影的發(fā)梢亂顫,猶如一朵烏黑的墨菊迎風。
但我才不會因為這些花里胡哨的小物件,就被寧州的高科技征服。我也許是一個比她更認死理的人。困倦中,我把那個帶鏡子的粉餅盒從枕頭下抽出來,塞進了床墊下面。
第二天陽光和煦,風吹樹漾。為了慶祝我們重逢,中午我請她去“老莫”吃西餐。朱洙一覺睡足,又變得容光煥發(fā),從箱子里抽出一條皺巴巴的紫色薄呢套裙,倒了半杯開水,蘸著水一點點把裙皺拍平,美滋滋地換上了。
這座建成于50年代的俄式大廳,至今仍是一副高雅的貴族氣派。高高的拱形穹頂、水晶枝形吊燈,巨型雕塑般的紋飾大理石柱,厚重的橡木地板和半明半暗的白紗券窗。雖然處處可見重新裝修過的痕跡,然而,那些鑲嵌著歐式圖飾的精美餐盤、亮晶晶的刀叉,在指尖發(fā)出弦樂般的錚錚響聲,絲毫不含糊。優(yōu)雅的鋼琴曲若有若無,是肖邦還是柴可夫斯基?兩個女人一坐下便瘋狂點菜,奶油雜拌、酸黃瓜、俄式沙拉、罐燜牛肉……朱洙嘴里塞滿食物,顧不上說話,一臉幸福地沖著我傻樂。我一向食欲不佳,看她饕餮般狼吞虎咽,心里涌上一種類似慈母的情懷。在這宮殿一般華美潔白的穹頂下就餐,我心情漸漸舒緩放松,緊閉的胃門也猶如開了一個小口。如此奢侈的享用,于我也是久違了。我把玩著手里的小勺子,凝視著高腳杯里粉紅色的草莓冰激凌球出神,心里生出幾分內疚:其實自己何嘗不“戀物”呢?我和她,仍然頑固地迷戀著這些“資產階級”的生活方式呵……
朱洙一勺子挖下半個冰激凌球一口吞下,嘴里冒出絲絲涼氣:噯,我說,吃老莫,無非是吃建筑吃情調,這菜的精致度,可比上海的正宗西餐差遠了。小時候,外婆外公帶我去紅房子,燭光幽幽的,人一走過,小火苗忽閃忽閃的,就像很多小人在跳舞,服務員倒酒,都戴白手套。俄國貴族,跟法國貴族的派頭差遠了,曉得吧?不過呢,在咱們中國,根本沒有貴族,就是仿造的貴族,也都被消滅干凈了。比如你沈汐吧,你頂多,頂多也就是一個——精神貴族,罷了……噯,給你說個好玩的,大學畢業(yè)離校前,同學們去華梅西餐聚會,每人點一個菜,那崔大鴻把菜單琢磨半天,點了一個最便宜的“沙拉”。等到菜上來,他傻眼了,說這不是一盤生菜嘛,去去,拿大醬來,這玩意兒得蘸醬!
她笑得差點噴飯,忽又收斂,開始繪聲繪色說寧州,從“天一閣”藏書樓講到雪竇寺,一直講到溪口。一臉倦容早已奇跡般消失,嘴角掛著狡猾的笑容,每個毛孔都散發(fā)出旺盛的斗志。她喝掉了整整兩扎生啤,掃空了所有的盤子,打嗝兒噴出一股奶酪和洋蔥的味道。走出“老莫”,她挽起了我的胳膊,一路胡言亂笑,步行回學校宿舍去。在那個散發(fā)著玉蘭花淡淡余香的春日,我和她從下午一直聊到半夜。我們時而歡笑,時而嘆息。說著說著,忘了剛才的話題到了哪里,另起一個頭,線頭又斷了,任其飄懸,繞了很遠又回過來,才發(fā)現(xiàn)接錯了位置。這一年多沒見朱洙,我發(fā)現(xiàn)她竟然學會了罵人。說到氣憤時,順嘴冒出一個字,像個語氣詞。整整一天過去,我對于朱洙和寧州的關系,對于她此行的意圖和計劃,總算有了大概的了解。我發(fā)現(xiàn),自己昨晚的那些小心眼兒的揣度,多少有些誤解了她。
寧州那家民辦公司,創(chuàng)辦于1980年春天,緣起于國內市場對于技術產品更新?lián)Q代的需求。幾十年來,國營企業(yè)的產銷不對路,工廠業(yè)務量不足,大部分國營企業(yè)的技術單一,根本沒有能力開發(fā)那些具有高科技含量的新技術產品,早已不能適應目前的經(jīng)濟發(fā)展需求。于是,一群人漸漸自動聚合起來,那些來自不同的國營企業(yè)、從事化學物理生物電子自動化等等各種學科的技術人員,利用業(yè)余時間,自愿結合,用各自的技術進行交叉合作,互相取長補短,開展新產品的開發(fā)研制。短短一年多,已是四面開花,八面來蜂(風)。
按理說,那些頗受歡迎的實用類科學技術新成果,本可迅速轉化為生產力,投放市場造福于民。這類具有創(chuàng)造活力的新技術公司,應該得到省市主管部門的支持(沒有資金支持,也該有政策支持),至少可在省內立足,然后推而廣之。然而,這家公司創(chuàng)辦以來,不但得不到上級部門的支持,反而舉步維艱,由于科研成果不能及時轉化為產品,資金告罄難以為繼。更糟的是,半個月以前, 那家公司突然被查封,頓時全面陷入困境……
我看見一根根白紙封條,交叉成一個五花大綁的巨大X形,在眼前晃動。封鎖的不僅是那些產品,而是正處于萌芽狀態(tài)中的新技術革命。我疑惑地問:既然是利國利民的大好事,那家公司為什么會被查封呢?
朱洙激憤地揮動手臂說:據(jù)說是上頭有個文件,關于打擊經(jīng)濟領域嚴重犯罪活動的決定。我后來想辦法查到了這個文件,是1982年4月份出臺的,這個文件和辦公司有什么關系?真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啊!那些人搞科技產品開發(fā),和經(jīng)濟犯罪挨得上嘛?!就因為他們是一家民辦公司,民辦公司意味著沒有正式的直屬上級,沒有上屬單位,就得掛靠在某個單位下面。從新技術公司的性質看,掛靠在市科協(xié)名正言順。大家費了許多周折,磨破了嘴皮,市科協(xié)總算同意他們“掛靠”,但不承擔任何經(jīng)濟風險。公司建立起來以后,有了成果有了訂單,很快就有更上級的單位來查問,創(chuàng)辦民辦新技術開發(fā)公司,根據(jù)中央幾號文件精神?得到哪一級政府批準?沒有,那就是非法組織,是地下工廠,是包工剝削,是非法組織,必須取締!你想想,民辦公司無權建立財務賬號,錢款進出都要從掛靠單位的財務走賬,那么,上級有關部門就有權審查:這些所謂科研成果,搞過基礎研究嗎?有理論根據(jù)嗎?你們把科技轉化為生產力,還要科技局干什么?既然沒有國家一分錢撥款,實驗室的經(jīng)費從哪里來的?如果是用公司產品私下銷售的收入維持生產,可見經(jīng)濟不清。公司還給科研人員發(fā)津貼,這就叫作撈外快。既然經(jīng)濟不清,必須清理查封。有意見?就是無理取鬧!
我聽得糊涂。對于我來說,書本以外的事情,比書本難懂。
你也可以這樣理解嘛。朱洙又說:一個再小的機構,如果你不具備獨立的法權,而是“掛靠”在某個單位,那么,那個單位只要把梯子一撤,你就得摔個粉碎性骨折。若是僥幸抓住半邊屋檐窗框,那就真的在半空中“掛”起來了。
我點頭:明白了,任何人和任何機構,都必須服從依附于現(xiàn)有的體制,沒有獨立自主權。
朱洙忿然說:獨立自主權?就看你怎么解釋啦。深圳那邊,滿街都是“倒爺”,從香港把電器服裝煙酒什么的,走私偷運到大陸販賣。有人批評深圳搞資本主義,其實深圳還沒成立特區(qū)那時候,邊境的走私早就開始了。走私和資本主義沒關系,是和大陸的物資稀缺有關系,境內境外的價格差別太大。假如深圳政府縱容走私,政府的合法稅收得減少一大半,說不通的……
她站起來,從箱子里摸索出兩支細短的軟膏,遞給我一支。擰開了另一支,往自己嘴唇上涂抹:北京太干燥了,這種潤唇膏很好用,以后我定期供應給你。再說寧州啊,要害就是那個“掛靠”——你說,為什么一個民辦的技術開發(fā)公司,必須要有上級主管?公司如果依法納稅,質檢過關,產品熱銷,為什么不能合法生存?我聽說有個照相的個體戶,今年3月入了黨,還當了什么人大代表呢??墒敲駹I企業(yè)怎么就像私生子似的!朱洙激憤地盯著我連聲質問,把我當成了她的假想敵。
我故意打岔:你不會是公私兼顧吧?被哪個寧州人迷住了?
你說什么呢你,我?哎呀,沈汐,不是我被人迷住,是有人被我迷住了。實話告訴你吧,我到了寧州以后,剛進辦公室,一眼就看見了那個大腦門的家伙,正坐在辦公桌前打電話,把我嚇得差點扭頭就逃。我想光學這東西真夠厲害,隔著海,就把我的行動路線給追蹤了呀?他學非所用竟然學了用在跟蹤我了?后來才知道,他老家就是寧州,他的姐夫是這家公司的創(chuàng)辦人,剛把他從水電站那邊叫來幫忙,他在單位辦了停薪留職,一心只想學以致用。哦哦,這個人名叫屠滋,用寧州話念,聽起來就像“圖紙”,大家都叫他圖紙,我喜歡叫他兔子。兔子這個人其實很刻苦很有抱負的,水電站那辰光,其實他每天都在偷偷看專業(yè)書。在同濟大學讀書時,他就知道國外有一種新的光學材料,叫作雙面鏡。好比說,一面墻,從外面看,就是一面巨大的鏡子,人來人往,看到的都是自己。但是在里面大廳的人,卻可以清楚地看到外面的街景和人群;而外面的人,卻看不到里面的人……這種材料既有隱蔽性又有透視性,如果你用手指對準鏡面,手指頭和鏡子里的手指頭之間沒有一點空隙,那才是真正的雙面鏡,也叫透鏡。他一門心思想要研制這種透鏡,這家公司很支持他,如果不是突然被貼了封條,他的實驗室就建起來了……
……我怎么覺得,這種所謂的透鏡,有偷窺和欺騙的嫌疑呢?
近視!太近視了你!摘掉你的眼鏡吧,我們眼前的世界,其實就是一面巨大的雙面鏡!
那你后來怎么沒逃走呢?
你想想,我都到了寧州了,還有什么地方可逃的?
這么說,你好像和他有點緣分嘍?
是啊,我也奇怪。躲來躲去,怎么偏偏又自投羅網(wǎng)了呢?我索性就在寧州待下來了。我又不是為了他到寧州的,我總不能為了他放棄寧州吧。反正,他也辦了停薪留職,堅決不回水電站去了。我姆媽被我氣得都心絞痛了……
那你究竟是喜歡上了寧州,還是喜歡那家公司?
不是喜歡,而是因為不喜歡!她一向善于偷換概念。
不喜歡你還待在那兒做什么?
我是不喜歡那個“掛靠”。 一聽掛靠,我就聯(lián)想到上吊那個詞兒。我原來以為科技人員個個都是牛頓,整天坐在蘋果樹下沉思。沒想到他們其實是種蘋果的,眼睜睜看著蘋果熟了,掉在別人的筐里,被人搶走了。于是牛頓的腦袋上長出了牛角,牛角沖向體制的斗獸場,只想鉆出一條生路……
你想拯救他們?天,你以為自己是鑒湖女俠???
你這樣說很不誠懇。我是在救我自己,我也是一個吊在半空中的人啊。我到那家公司以后,忽然發(fā)現(xiàn),阻礙他們的重重柵欄,和我一直以來反對的那些東西,在本質上一模一樣。
那么,你到底想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就算是異想天開吧——幫他們,打開那個封條。
怎么打開?
找到文件依據(jù)、然后上訪!再找關系疏通!反正,無所不用其極唄。我在信訪局接待室排了兩天隊,總算登記上了,我留了你學校的地址,就等通知呢。噯,對了,你聽說過保齡球嗎?深圳今年剛開了保齡球館,一粒圓球出手,魚雷似的沖過去,嘩啦打倒一大片瓶子。嘿嘿,說不定我就是一粒保齡球呢。不過,你一定要幫我,目前,也只有你能幫我了……
你怎么不去找蘇亦湄呢?我沒好氣兒地反問。
你想啊,我好意思去找她嗎?她好心好意介紹我去了深圳,我轉身又跑到寧州去了。再求她幫我辦寧州的事情,她還不得煩死我!
我總算明白了,像每次一樣,朱洙的事,已經(jīng)理所當然地變成了我的事。還需要再過幾年,我才能徹底覺悟:打開“掛靠”的封條,也就是打開了中國民營經(jīng)濟的通道。
盡管我對朱洙異想天開的計劃,并不抱有成功的期待,但我仍然全力伸出援手。論文的修改計劃只好暫緩,先抓緊安排她在京期間的“上訪”步驟,一張紙,ABC條,涂涂抹抹劃來劃去,絞盡腦汁。
偶有閑空,我想象著遙遠而陌生的南方——富庶的太湖流域,寧靜的蘇南小城、大潮大浪翻天覆地的錢塘江、東海之濱風起云涌的溫州寧州,還有浩瀚南海邊上的奇幻新城深圳蛇口……此前出現(xiàn)在報紙上的新聞,有關致富,有關商品,有關遷徙,有關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忽而被推到我眼前。朱洙帶來了濕潤的南方氣味和氣息,充斥著我的房間,縈繞著我的眼鏡、耳廓和發(fā)際。那些官方的印刷品和種種口頭傳說,忽然變得真切可親。只是心里疑惑,那些正在一日日蓬勃飛揚的細芽新枝,為什么偏偏萌發(fā)在臺風頻襲的漁村、生長在海邊貧瘠的鹽堿地,而不是在北方干旱的平原?
朱洙的家世,在她本人多年來的反復自述中,我已了如指掌。她的父母,是上海同濟大學水利系的同班同學,20世紀50年代初畢業(yè)分配,雙雙請求奔赴祖國最艱苦的地方,參與了黃河三門峽的水文調查和基礎設計,并在駐地結婚成家。1954年朱洙的母親回到上海生下朱洙,剛滿月就把她交給了外婆和奶粉,重新返回三門峽。直到1956年,我國自行設計建造的第一座大型水電站開始動工,大量工程技術人員從全國各地被調往浙江那座舉國矚目的大電站,這對夫婦才終于回到江南。自此,年輕工程師的抱負與才能,與巨大的發(fā)電機組一起被歸位安裝。那幾年間,大江上游的山民被匆匆移往他鄉(xiāng),一江逶迤秀麗的碧水,被高聳的大壩攔腰截斷,山中那座古老完美的石鎮(zhèn),緩緩沉入庫底(據(jù)說明代海瑞曾在此擔任過縣令)。蒙蒙煙雨中,宏闊浩渺千折百回的庫區(qū),變成了清澈秀美蜿蜒的碧湖,昔日的山峰化成了千百座綠島,理想之光發(fā)出的強大電流,照亮他們也照亮了祖國的未來——那個名叫朱洙的八歲女童,在暑假里被外婆帶到水電站駐地。父母帶她坐船去看島,正是松樹開花的春季,湖面浮著一層黏稠的松花粉,像一匹金色的錦緞在水中蕩漾。她站在顛簸的船頭仰望宏偉的大壩,覺得自己就像湖面上掠過的一只飛鳥。水電站一期工程如期發(fā)電,源源不斷的新鮮血液日夜輸入華東電網(wǎng)大動脈。20世紀整個60年代至70年代,大電站工程始終在持續(xù)建設之中。小學三年級,她被父母從上海接到了電站的子弟學校,從此變成了一條活蹦亂跳的鮮亮小魚,在清澈的庫區(qū)江灣里快樂游動。朱洙與電站日漸加大的發(fā)電量一起長大,青山綠水活魚鮮蝦,滋養(yǎng)了她聰慧的心智和矯健的身體;少女時代山水林間不受管束的那份自在,給她性情中原有的純真靈秀,平添了幾分無羈的野性。寒暑假她往來于滬浙之間,來自上海大都市的朱洙,在電站小鎮(zhèn)的女孩中鶴立雞群。只可惜這女子剛上完小學六年級,“文革”開始,學校停課,所謂“新初一”的中學生,沒進過一天中學課堂?!拔母铩钡蔫尮目谔柉偪衩芗?,發(fā)電機組卻一天也不能停止轉動。她被拴在家里,由父母親自授課,完整地補習了初中課程……
然而,她卻對大壩一天天生出恨意,只覺得心里所有的夢想,都被攔截在了封閉的庫區(qū)。當年在冰城大學,朱洙曾多次對我說,從小到大,她心中只有一個理想,一個比較渺小的理想——離開這連綿的大山、孤獨的大江、高聳的大壩、封閉的庫區(qū)——去山外無山、天外有天的大平原。她從小就看膩了重重疊疊的大山,厭煩了那座高墻鐵幕般的水壩。那條小魚長到十幾歲,已是滿腔滿腹翻越大壩的宏愿,一心一意只想游向遠方。就在她幾乎絕望的1971年春,機會終于降臨,省里組建了最后一批赴北大荒農村插隊的知青隊伍。她滿心歡喜,飛身躍入大壩泄洪閘開閘的水流,擠上了下鄉(xiāng)的最后一班車,不顧一切往北大荒狂奔而去。她喜歡用夸耀的口吻對人說:朱洙從水力發(fā)電的源頭而來,所以,她生而是一個攜帶電流的人。
在那個偏遠的東北鄉(xiāng)村,她無處可去的電流,終于遇到了另一股電流,碰撞出了短暫的火花。如前所述,大學里那次“女陳世美”事件之后,她曾與我有過一次推心置腹的交談。我和她原本上下鋪的同學關系,就是從那時候開始轉化為女人之間的友情。她說,她和那個知青戰(zhàn)友,彼此曾經(jīng)愛得真誠,但孤獨中的相濡以沫,從一開始就潛伏著未知的變數(shù)。她崇敬他的人品,欽佩他的堅守,只是,他的理想早已不是她的理想。他天真地以為能依靠自己的力量,去改變農村的貧窮與落后。而她,卻再也不愿意繼續(xù)做這種無謂犧牲的殉葬品了。收到大學錄取通知書那天,她坐著一輛牛車,從大隊趕到公社,去報告他這個消息。當她在小鎮(zhèn)盡頭的一家農具種子店里找到他的時候,看見他正蹲在地上,默默地搓著一根麻繩,繩子很粗很長很結實,那是他打算為她捆綁行李的。他說上大學是好事兒,他支持。但寒暑假她得回來看看,如果明年不鬧災,暑假期間他和她就在這圪結婚,永遠把根扎在農村……過了幾天,他扛著那捆粗大的繩索去為她送行,把她所有的行李綁得結結實實。離開的那一刻,她只覺得自己渾身僵硬得像一只木箱,繩索捆住了她后半生的全部希望。進了大學校門后,她很快給他寫信,明明確確地告訴他,自己再也不會回去了,懇求他也盡快離開農村,那些知青典型的種種榮譽和光環(huán),在一個新的時代即將失效,他應該重新開始,返城回天津去。但他拒絕了。后來就發(fā)生了幾個“屯迷糊”鬧學的風波,那根結實的繩子,被朱洙剪成了好幾段,分送給鄰近幾個女生宿舍用來晾曬被褥了。
在我1980年離開冰城去北京后,朱洙寫信告訴我,知青點早已人去鳥散,她的前男友空擔一份公社副書記的虛職,在巨大的失落與失望中,最后也不得不返城回了天津。但他回城后沒有技術沒有職務,在工廠當一般工人,情緒低沉無所作為。有人說他當年的“扎根”理想毫無價值可言,有人說他已被新時代拋棄了。但朱洙對我說,他是一個心里有光的人,可惜,那亮光是用麥秸點燃的,無法轉換成電能,只夠照亮他自己,一旦熄滅,就再也沒有火種重新引燃火焰了。他回天津去的時候,在省城轉車,還來學??催^她。她送他到火車站,送給他兩只洗好了的蘋果,讓他帶在路上吃。他在車窗里背過臉去,滿臉淚水。車輪啟動的那一刻,她也哭了。戀情早已了結,彼此的人生道路從此將南轅北轍。她為他的“離開”,而不是為她和他的“離別”而流淚,因為就連他也對自己的信念發(fā)生了懷疑。如他那樣曾經(jīng)堅定的革命派,最終也放棄了當年的理想,那個理想委實太虛空太脆弱了。
那個巨大的電站工程,延續(xù)到1978年才全部竣工。此時的朱洙,在遼闊無垠的東北大平原上徘徊多年,已是身心疲憊。她考入冰城大學初期,自以為小溪入海,從此天高海闊。沒想到大學里更是層層大壩林立,上空密布高壓網(wǎng)線。她渾身電流般的激情徒勞空耗,既無法儲存,亦沒有變電站為她減壓。大學畢業(yè),她不得已選擇了重返當年出發(fā)的原點,離開大山大壩十年之久,翻越穿行重巒疊嶂的青山,卻發(fā)現(xiàn)歸路與來路似曾相識……
她終究仍是在企盼翻越水庫大壩,奔海入水的。內中緣由,唯我心會。
可有誰知道,如她這般朝三暮四的人,哪天又會棄舟而乘槎遠去呢?
自從“圖紙”出現(xiàn)后,盡管朱洙對他不感興趣,我卻對他的光學高科技有了一點好奇——
人總是只看到自己的正面。而他人,總是看到別人的背面。所謂的“透鏡”,揭示了人對自己的認識局限。在鏡中,我們永遠背對背。
她每天早上醒來,第一句話就是:行動!趕緊行動?。?/p>
行動行動——我能幫朱洙做的第一件事,當然是先去請教洛肄。但我不敢貿然把朱洙帶回去,怕她口無遮攔,弄不好反讓洛肄有了顧慮。周六下午我獨自回了一趟家,打算先去探探路子。
洛肄見到我有些驚訝,問我的論文寫完了沒有?遇到了什么難題?我已經(jīng)連續(xù)幾周沒有回家了,發(fā)現(xiàn)他顯得有些疲憊,眼瞼下鼓起了兩泡眼袋,以前總是刮得光滑的下巴,冒出了星星點點的花白胡茬。我問怎么沒見凌霄阿姨?他說她還在臥室休息,最近身體總是不太好。我們不妨先在書房里坐坐,免得吵她。
書房比以前更凌亂,書桌堆滿了書報。我瞥見最上面一本小冊子,打開倒扣著,隨手拿起來,見書頁邊角上寫滿密密的眉批,翻到封面,一行紅頭正體字:中華人民共和國憲法(一九八二)。
小汐你回來得正好。他打起精神,露出一絲笑容:小汐,這幾年修憲的呼聲很高,這份憲法修正案,直到去年才完成,今年送人大審議,終于獲得通過,真是太不容易!這幾天,我正在琢磨其中幾個問題,正好你回來了,很想知道你的意見。
我沒意見。我站在原地不動。都已經(jīng)通過了,還能有什么意見。
他搖頭:這次憲法修改非常重要,你知道,共和國的憲法是在建國初期制定的,雖然有過多次修正,但還有很多條款,明顯不適合今天的社會進步了。他用手指點著其中一頁,聲音激動起來:比如這條,明確規(guī)定任何政黨都沒有法外的權利,可以凌駕于國家之上,這可是一次歷史性的飛躍!
我低下頭,勉強佯做翻閱狀。其實八二憲法修改的主要內容,比如重設國家主席等原則,我已略知一二。只是這會兒心里惦著朱洙的事,沒心情和洛肄討論憲法,翻了幾頁,揮了揮那本小冊子,沒好氣兒地抬杠說:立法只是一紙空文,五四憲法連國家主席劉少奇都保護不了,誰能指望八二憲法能保護底層的小人物啊?
他吃驚地看著我說:嗬,小汐怎么突然變得激進起來了?來,你坐下坐下,好久沒見你,莫非你遇到什么違法的事兒了?
我心中竊喜,如此巧妙地就把話題引向了我的目標,看來這個憲法還真管點兒用。我迅速進入正題,說起了東海邊上的寧州,并用沉痛的語氣,講述了正在發(fā)生的“非法”事件——那一群為實現(xiàn)四個現(xiàn)代化奮斗的知識分子,短短兩年,白手起家創(chuàng)辦了一家民辦公司,研發(fā)了幾十項新技術產品,推廣銷售到各地,為國家和企業(yè)盈利八百多萬元。但由于在現(xiàn)行體制下,公司無法成為獨立法人,目前賬號被上級部門無理查封,斷了資金來源,公司無錢購買材料,生產難以為繼。那些已簽約的產品如果不能按期完成,就會因違約被起訴被拘捕。而我的那個老同學朱洙,就是1980年暑假來過咱家的那個女生,把自己的錢都搭進去了,萬一走投無路跳了東海,那可就是人命關天了……
我雖說得結結巴巴,關鍵之處卻是滴水不漏。心里暗自得意,自己竟然在幾天之內,就能把從朱洙那里搬來的一整套說詞,鸚鵡學舌地說得八九不離十,并加以適度夸張和發(fā)揮。
洛肄聽得專注,眼里閃過許多問號,光斑似的跳躍。問號升上去又降下來,像一口升降井。他的目光往井深處探尋,欣喜而急切,猶如發(fā)現(xiàn)了一塊新油田。我剛把事件經(jīng)過講完,他立即開始提問,比如說:這個新技術公司的組織形式,與普通的人才流動有什么差別?這家公司在多大程度上對經(jīng)濟體制改革做出了創(chuàng)造性的試驗?當?shù)卣疄槭裁床恢С??好幾次問得我差點卡殼,好像面對著一場考試——眼前這位久經(jīng)考驗、歷經(jīng)風浪的考官洛肄,可不是隨隨便便就能糊弄的。我一邊悄悄往膝上揩抹手心的汗水,一邊不停地提醒自己,頭腦一定要保持清晰,語言要保證流暢通順——成敗在此一舉,只要這個新技術公司能引起洛肄的興趣和重視,至少鐵門就開了一條縫。
洛肄沉默不語,食指下意識地輕擊著椅子扶手,這是他思考時的一個習慣動作。然后他又繼續(xù)提問,這場談話差不多進行了一個多小時。我口干舌燥,濕透的衣領像一道緊箍卡在脖子上。
我加重了口氣說:糟糕的是,聽說去年上頭有個文件,要打擊經(jīng)濟領域嚴重犯罪活動,于是地方政府想方設法找替死鬼,把他們打成“自由經(jīng)濟小集團”,好去應付上級部門。
洛肄點點頭,沉吟片刻說:是的,就在去年這個文件發(fā)布之前,有關部門和新聞單位召開過一次征求意見的座談會,并討論了當前的經(jīng)濟現(xiàn)象。有人認為,經(jīng)濟領域中的犯罪活動,是新的歷史條件下的階級斗爭,必須上升到政治問題的高度來認識。當時我發(fā)言說:打擊貪污受賄、走私販私等犯罪活動,是正常的法律行為。古代專制皇權社會,千百年來都有貪官污吏;美國的刑律更是嚴禁走私販毒,所以不能簡單套用階級斗爭理論。后來這個文件正式下達了,報上馬上有人寫文章批評我曾經(jīng)發(fā)表的“錯誤言論”……
我的心涼了半截。
洛肄終于停止了敲擊扶手。他抬起頭問道:那么,你們打算怎么做呢?我,能做什么嗎?
總算云開一線天——兩個小時的辛苦游說,等的就是他這句話。我飛快地打開書包,拿出朱洙交給我的那一沓厚厚的申訴材料,遞給了洛肄。一邊戰(zhàn)戰(zhàn)兢兢說出了一個聲名顯赫的名字,我說,假如能把這份材料呈送某某領導(當時主管科技的副總理),事情就可能發(fā)生根本性的轉機。
洛肄接過那份材料,輕輕地嘆了口氣,眉頭迅速聚成了一個結。材料很重,他用雙手托住,放在書桌上,鄭重地戴上老花鏡,攤開那一大摞參差不齊的復印件,埋頭看起來。
門被輕輕推開,凌霄朝書房里張望。她的雙手揉著兩側的太陽穴,逆光下像一個舉著兩把彎弓的剪影。她看見了我,劈頭就問:你喜歡秋千嗎?
我含糊嗯了一聲,不知該怎么回答。
她打了一個哈欠,說;剛才我做了一個夢,夢見自己被秋千掛在一棵樹上,蕩過來蕩過去,我的腳下是一條河,水流很急,我喊老洛,老洛也不答應,我累了,想靠一靠,沒想到秋千是空的,秋千不是椅子,我往后一靠,翻了一個筋斗,就掉水里去了……好不容易才爬出來……
秋千……掛靠?凌霄擅長夢喻么?我扶她去客廳,給她倒了一杯水。洛肄從書房走出來,說:凌霄你該吃藥了。去柜里拿了一個小瓶子過來,把藥片倒在她手心里。又說:我有個急稿子要看,小汐好久沒回來了,你先和她說會兒話吧。他的口氣很溫柔很耐心,像在哄小孩子。
凌霄看著他走進了書房,貼著我耳朵說:老洛同志最近也不知怎么了,躲在書房里寫了那么多稿子,老也沒見發(fā)表……
有人敲門,我去應門,是小涓阿姨趕來做晚飯了。凌霄仍在不停地揉太陽穴,一邊自言自語:聽說西哈努克親王又來北京訪問了?他們那兒死了很多人,血流成河。你見過血海嗎?我見過好多次了,到處都是戰(zhàn)場,我們那些革命戰(zhàn)友,一槍被崩掉一個,隨時隨地就會倒下。那些人臨死的時候,還喊萬歲!圍觀的人也跟著他喊萬歲,真是莫名其妙……有人告訴我,必須要從這個血海里游過去,才能到達對岸的理想王國……可是,人都死光了,到處都是墳墓,那個理想王國給誰住呢?……
小涓在廚房喊谷阿姨,好像要問她什么事兒,凌霄起身往廚房走,我趕緊往書房走,又忐忑地站在門口,欲進不能。
洛肄抬頭看我一眼,沉吟片刻,說:這份材料反映的情況很重要,生產關系跟不上生產力的發(fā)展,正是改革面臨的新問題。但是……但是你說的那個方法,恐怕不行。最好還是通過正常渠道反映情況,你讓我再考慮一下……
他的神情變得嚴峻,語速放慢了,顯然是在慎重地斟字酌句。我一字一句地在腦子里過濾,來龍去脈漸漸清晰:1979年理論務虛會上懸置未決的思想分歧,這兩年來不僅沒有彌合,反而由此進一步擴大加深。不久前剛剛結束的馬克思逝世一百周年紀念活動,周揚的報告引起了高層部分領導的不滿,洛肄當然被視為主要責任人。上面有人責令他檢討,但他拒絕檢討,這幾天,正在寫文章與那位大人物“商榷”。風浪已經(jīng)逼近,若是他說話做事稍有不慎,都會引來新的麻煩。他苦笑一聲說:這個當口上,我往上送材料,會有副作用,弄不好反而會影響這份申訴的效果……
我連連點頭。心里卻有些別扭,這是借口?敷衍?還是推諉?
小涓來叫吃飯了,只好暫且把此事放下。晚餐稀飯饅頭、芹菜豆腐干肉絲、腌漬蘿卜干,又加了一個蔥花攤雞蛋。餐桌上,洛肄一邊給凌霄夾菜,一邊用哄小孩的口吻安慰她說:你夢里那個秋千晃來晃去,是被風刮的,不用大驚小怪,等到夏天來了,秋千架四周全是藍天綠樹了哦……凌霄神思恍惚地說,夏天有龍卷風!龍卷風把樹連根拔起,我的秋千就掛不住,也沒依靠了……我倏然一驚,胡亂扒拉著飯菜。龍卷風?要是來一場龍卷風就好了,或許能異地搬遷——“天降”一紙批件?
這頓晚餐,各自心事重重,吃得馬虎潦草。餐后我?guī)托′甘帐傲送肟?,小涓晚上要去另一家陪護老人。洛肄進了書房,凌霄在客廳看電視,我想,沒戲了,該回學校去了?
忽聽洛肄在書房叫我,走進去,見他手里拿著一只大信封。他把信封遞給我,神色凝重地說:我想起了一個人,給他寫了一封信,試試吧。
信封沒封口,上面寫著一行大字:日報國內部方澈收。
我從那個信封里抽出一頁對折的便箋,是洛肄寫給方澈的親筆信。信中說:希望方澈能抽空接待沈汐和朱洙,聽取她們反映的問題,有關民間自發(fā)性的經(jīng)濟活動,是改革的組成部分,請斟酌一下,該情況是否有內參報道價值,或可做一些具體的調查研究……
我愣住了,驚喜又疑惑。洛肄補充說:方澈是一家大報的內參記者,他的父親以前是我的老上級,也可以說,我是看著他長大的。這些年來,方澈通過內參,抓住了不少改革的新動態(tài)。他這人有頭腦,做事嚴謹。你們向他反映寧州新技術公司的情況,一定要實事求是!
絕處逢生啊,我真想給洛肄鞠個躬。
星期一早上,我和朱洙直奔那家日報社。書包里藏著洛肄的“路條”,去找那個叫方澈的記者。報社門口有人站崗,傳達室工作人員一副公事公辦的冷臉,懶洋洋拿起內線電話找方澈核實。話筒里傳來一個男聲,我說了洛肄的名字,傳達室又讓我們拿出學生證登記,撕下一張小紙條給我們。我們直奔大門,忽聽得崗哨一聲“站住”,伸出胳膊把我們攔住了。才知這兒不能直接進入,要等里頭人來“領取”。朱洙小聲嘀咕:沈汐你找錯地方了吧?怎么像探監(jiān)呢……
在大門口等了幾分鐘,只見一輛自行車,從大院的中軸線上慢慢騎過來。騎車人跳下車,環(huán)顧四周,然后朝我們走過來:是找我嗎?我是方澈。
我頓時愣了一下——他穿一件藍色中山裝,露出里面的白色襯衫領子。眼前閃過幾年前的十三陵詩會,那個白襯衫?他,就是那年威海說的“一根天線”?!我似乎聞到了一股透明皂的氣味,很輕很淡,幾近于無。這熟悉的氣息,給了我孤立無助的心一絲安慰。我的直覺告訴我,他并不熱情的外表下,或許掩藏著另一種同情和理解?我和朱洙迅速交換了眼色,原來威海說的“天線”,就是內參記者的意思呀。天助我也!眼下他不僅是一根天線,更是一根救命稻草。
他好像并沒有馬上認出我們,用了一個“請”的手勢,把我們帶進了大門,十幾米外有一間會客室,三人圍著長桌坐下,我把洛肄的信遞過去,他很快看完了信,目光平和地讓我們先介紹一下具體情況。他的胳膊擱在椅子扶手上,身子一動不動,眼睛不看我們,好像只帶了耳朵,來聽我們講話。朱洙語速快,機關槍似的子彈連發(fā),沒有逗號。她不像是在申訴,倒像在講故事。故事一個又一串,和前幾天給我講的那些又有了不同。她說寧州那家新技術公司,所有的科研人員都是富于犧牲精神的理想主義者。有個外號叫“蜈蚣”的吳工程師,原是省級勞模,胳膊上都是做試驗的硫酸燒的疤痕,小手指短了一截,是燒杯爆炸時被削斷的。目前他正在研制一種滋補類保健品,是從古典醫(yī)籍中發(fā)掘出來的。前一段完成了中試,樣品在東南亞地區(qū)很受歡迎。但因公司被突然查封,正進行了一半的實驗被迫停下來。“蜈蚣”仰天大哭,說這一刀砍掉了蜈蚣的99只腳,他變成了一只蠶蛹。什么時候咬破繭子飛出來,他也許會讓成千上億的蟲卵再次孵化為蠶,但從此再也做不成蜈蚣了……朱洙又說,寧州新技術公司還開發(fā)了一種集成電路的電子琴,96個音階,階階音色純正,非常受歡迎。而以前國內的產品,大多數(shù)都是分離元件組裝的,價格昂貴。寧州的電子琴價格,比國營企業(yè)的產品便宜一半。如果不是因為電子琴攜帶不方便,她真想給這位方記者當場演奏一下……
朱洙面對這根“臨時天線”加“救命稻草”,聲情并茂,夾敘夾議,如同站在舞臺上講演,矛頭直指被查封的實驗室封條——雙叉的封條意味什么?意味著即將進入司法程序,訴訟審理、財產罰沒——可是,新技術公司究竟觸犯了哪條刑律?哪一級機構有權利貼封條?究竟是中央文件精神,還是某些干部隨心所欲?如果封條不屬于司法范疇,那么,封條就讓人聯(lián)想到粗暴殘酷的“文革”、想起二次世界大戰(zhàn)的法西斯……封條封住的不是一個民辦公司,而是經(jīng)濟體制改革前進的道路。所以,必須盡快地撤銷封條、打開封條!把民間先進的生產力,最大限度地釋放出來……
方澈以足夠的耐心,靜靜地傾聽朱洙一口氣講了半個多小時。他的胳膊已經(jīng)挪到了桌面上,掏出了一個筆記本開始記錄。后來,他向我們提出了幾個問題,比洛肄那天的考問更尖銳。再后來,他的眼神變得溫和,甚至有了一絲賞識的笑意。最后,他伸出手腕看表,小心地收好了那沓申訴材料,又在那張紙條上“會客人”一欄簽下了自己的名字。他開口說話了,慢條斯理,一字一頓。我說你們反映的問題確實非常重要,我會盡快向領導匯報,盡力給予關心。他站起來,禮貌地伸出手,和我們分別握手,嚴格說,他伸過來的只是幾根冰涼的指尖,但我已覺得無比溫暖。
他的回答雖然沒有任何具體的內容,但他本人的傾向,卻是再明確再清楚不過了。那正是我們焦急等待的理解和支持。朱洙的呼吸急促,兩腮緋紅兩眼放光。我們連聲道謝,傻樂著僵直著不知再說些什么。出了會客室,方澈一直把我們送到大門外才停住腳步。忽然側身問道:洛肄叔叔最近還好吧?我趕緊回答說還好還好,好著呢。他又說:替我問候他,請他多保重。我又趕緊說好的好的替他謝謝您了。心里猶豫著,該不該和他提一下威海呢?如果提到我們和威海是朋友,究竟能讓他感到親近,還是反而弄巧成拙?
我的話還在嗓子里上上下下,卻聽他咳了一聲,誠懇地說:其實,內參的作用,也是有限的,要看時機,有時候趕得不巧,被淹沒在一大堆材料里了,首長根本注意不到。我建議你們,最好盡可能同科技界的有關領導,直接接觸一下,當面反映情況,效果會更好些。如果領導有批示,哪怕只有幾個字,我們就可以爭取去寧州搞一次調研……
朱洙搶過話頭急急問:哪個部門?那位領導說話管用呢?給點兒內部消息,我們也好走個捷徑。
應該是科協(xié)系統(tǒng)吧,他說。不過,最近好像剛剛換過班子,具體負責人我也不太清楚,你們自己想辦法再打聽打聽……說完這話,他便迅速轉身離去,進了大門,推上自行車走了。
往大門內望去,綠地鶯飛草長;森然的林蔭大道,柳暗花明。
出了報社大門,我和朱洙一時不知道該往哪里去,在街上茫然站了一會兒。我和她都認為方澈的態(tài)度懇切,談話結束前的那個提示更是重中之重。只是,偌大的京城,神秘莫測的京城,我們兩個外來的小女子,空空兩雙手,上哪兒去夠著一個部級領導啊?我從莫名的興奮回到了莫名的沮喪,為難地告訴朱洙,我不能再給洛肄添麻煩了,你神通廣大,自己想辦法吧?;氐剿奚?,倆人各自躺在床上望著天花板,憋悶一下午,把床單躺出個凹進去的人形。到了傍晚,朱洙從床上一躍而起,抱頭做痛苦狀:沈汐呀,山窮水盡了,我!現(xiàn)在我餓了,餓得能吞下一只紅燒肘子!我說你還有心思吃呀,我心里可堵得慌。朱洙說,我們去找蘇亦湄吧,要是碰上她心情好,她親手做的烤牛肉,嫩得能在嘴里融化,她做的糖醋帶魚綠豆粥,能把人撐死!我猶猶豫豫地應道:你別拿吃飯做借口了,看來咱倆已經(jīng)走投無路,只能去找蘇亦湄了!
那還猶豫什么?快起來,去打電話吧!我和她沖到有公用電話的校園小賣店,她從包里掏出一個皺巴巴的小本兒,翻前翻后,手指在密密麻麻的一堆號碼中劃來劃去,一邊安慰自己說:找到了蘇亦湄,等于找到了組織。蘇亦湄家的電話通了,卻沒人接。我和朱洙買了兩包餅干,守著電話,一直打到晚上小店關門,蘇亦湄那邊聲息全無,我們只好乖乖買了兩包方便面,回宿舍打開水去了。第二天上午又繼續(xù)撥打,她家電話卻開始占線。朱洙拽著我扭頭就走,一邊說,占線就證明她在家,干脆我們去一趟吧?反正電話里和她也講不清楚。于是我們便直奔蘇亦湄家去,從海淀到東單,轉了好幾回公共汽車,到她家已近中午,又餓又累。胡同還是那條胡同,只是多了幾家服裝店理發(fā)店,路邊停著幾輛轎車,顯得比原先擁擠了。蘇亦湄家的朱紅色大門緊閉,門上的油漆剝落,少了幾分先前的森嚴氣象。我們把門上的鐵環(huán)拍得咚咚響,好半天沒見有人出來。朱洙掏出那個帶鏡子的粉餅盒,把自己重又收拾了一番,還是沒人來開門。終于等得不耐煩,用鞋尖在門上踹了一腳,就聽里面?zhèn)鱽硪粋€綿綿的女聲:有電鈴呢,不會用呀?只見門上的貓眼暗了暗,大門上的半扇小紅門轟隆一聲打開,蘇亦湄穿一件薄衫,伸開兩條修長的胳膊,迎著我們歡快地大叫一聲:哎呀,是你們倆呀,快進來,進來!
蘇亦湄家的四合院,前幾年曾是眾人聚會的神仙樂土。這所房子的年輕女主人蘇亦湄的身世,卻很是神秘莫測、撲朔迷離。有關蘇亦湄的家庭背景和這所房子的來歷,流傳著好幾個迥然相異的版本。種種南轅北轍的說法,那幾處交叉點與重合處,應該具有相當?shù)目尚哦龋?/p>
蘇亦湄的曾曾祖父是洋務運動最早的倡導者之一。蘇亦湄的祖父年輕時留洋歸來,帶回一位金發(fā)碧眼的洋夫人,也就是蘇亦湄的奶奶。他后來成為一位成功的實業(yè)家,抗戰(zhàn)爆發(fā)后,捐錢捐物支持打日本,是著名的愛國企業(yè)家。蘇亦湄的父親曾是一位國民黨青年將領,抗戰(zhàn)期間功勛卓著,解放戰(zhàn)爭中投誠起義,1949年后作為統(tǒng)戰(zhàn)對象被安排在市政協(xié)工作,蘇亦湄的母親是他的第二任妻子。1952年蘇亦湄出生不久,鎮(zhèn)反運動后期,肅反運動升級,他父親突然人間蒸發(fā),據(jù)說后來死在秦城監(jiān)獄。過了幾年,蘇亦湄的母親申請移民去了香港,從此杳無音訊。祖父祖母不愿意讓她母親把蘇亦湄帶走,親自把蘇亦湄撫養(yǎng)成人……蘇亦湄擁有無數(shù)大爺大伯二叔三舅四舅媽五姨六嬸七表哥八表弟九表妹,好像分別與滿清政府辛亥革命黃埔北伐南昌起義以及延安有關聯(lián)。她的大多數(shù)遠親近親包括她的異母兄姐,在1949年前后都去了海外,是各行各業(yè)的專家,教授科學家律師商人遍布全球,家業(yè)興旺。少數(shù)留在國內的人,升官的坐牢的命運各不相同,彼此很少往來。這座四合院是她祖父在30年代置下的產業(yè),作為愛國民主人士的祖父祖母,于20世紀60年代相繼去世,老宅在“文革”中曾被沒收,由十七家人瓜分居住。1979年,有親戚從海外回國掃墓,此人是當?shù)刂麅S領,于是政府匆匆將那些寄居的住戶遷走,突擊修葺舊宅,然后把幾代人積攢的古董字畫全都已經(jīng)蕩然無存的空房子,歸還到蘇亦湄這個唯一的繼承人手里……
黃泥曾在背后調侃蘇亦湄:你們看她的身材膚色面部輪廓,看她的額頭眼睛眼眸眉毛,哎呀呀,每一個局部都是一個歷史片段,濃縮了百年中國歷史的精華,呵呵,將來我一定要給她畫一張最美的肖像……
而有關蘇亦湄本人的經(jīng)歷,由于線頭蕪雜,反倒說不太清楚:
蘇亦湄的祖父祖母死后,海外親戚們正在為她辦理移民手續(xù),“文革”開始了。
蘇亦湄在親戚家混到了16歲,有人把她送去了一個小城的文工團。
據(jù)說蘇亦湄曾經(jīng)有過好多個男朋友:長她十幾歲的老詩人、剛出道的電影明星、駐外使館的青年武官、某位大人物的兒子……所有的戀情,最后全都不了了之……更夸張的說法是,成天價那么多人圍著她,就連蒼蠅在她身上都找不到落腳的地方。
蘇亦湄對于那些傳聞從不做解釋,她臉上看似燦爛無邪的微笑里,藏著不為人知的憂郁與落寞。有人說蘇亦湄早晚是要出國移民的,蘇亦湄反駁說那也不一定……所以,蘇亦湄是一個謎。
蘇亦湄家里經(jīng)常會出現(xiàn)一些稀奇古怪的好東西,比如:全自動帶烘干洗衣機,只要把衣服放進去,過一會兒拿出來就可以穿上了;洗碗機,一大堆臟碗放進去,咕嘟咕嘟轉一轉,拿出來干凈得像新買的一樣。有一天她忽然說給我們看一個新鮮物件——那個空閑的東屋,掛起了一盞薄如燈影的淺褐色牛皮吊燈,形狀像一只碩大的蘑菇。燈的頂端連接著一根螺旋形的吊桿,燈下方有個拉環(huán),蘇亦湄輕輕一拽,那只蘑菇忽然就從半空中像一把小傘一樣徐徐降落下來,一直飄到齊腰的位置才停下。松手后,燈會慢慢自動彈回去。眾人嘖嘖稱奇,有人說是個飛碟模型,有人說是一只小型直升飛機……蘇亦湄笑而不語,很享受我們的無知。
過了幾天,有人用炫耀的口吻向我們透露,那竟然是一只——用于調光的麻將燈。專門用來打麻將的,需要的時候把燈降下來,光源近了,麻將牌就可以看得一清二楚了。
不過蘇亦湄從不打麻將。她只是喜歡那種漂亮時髦的新鮮玩意兒。
有一次,我在她家的衛(wèi)生間,隨手拿起一塊白色的香皂洗手。那香皂中部有一個淺淺的凹,拿起來穩(wěn)穩(wěn)的,不會打滑。我把手掌淋濕,把香皂均勻地涂抹在手上,泡沫細膩爽滑,感覺格外舒適。我聞到了從自己的手心傳來一股清雅的香氣,那香味非常奇妙,香得亦濃亦淡若有若無,不似茉莉不似玫瑰,和我以前用過的所有香皂氣味都不一樣,甚至比我母親生前喜歡的那種蜂花牌檀香皂更高雅更清悠,有一種超凡脫俗的氣息,含蓄卻又沁入肺腑,它與我們粗糙的日常生活中那種汗液油煙飯菜加上劣質香料混合的渾濁的世俗氣味,絕對不可同日而語……
我把濕漉漉的手心貼在鼻尖上,把手背翻過來,聞了又聞。我不明白世上為什么竟然會有這樣好聞的香味?它像一塊施了魔法的香料石,似有似無地跟著我,一陣風來一陣風去。我迷戀這種氣味,它使人的精神氣質變得高貴清爽。后來我發(fā)現(xiàn),凡在蘇亦湄家來來往往的人,衣服上多多少少都攜帶著這種香氣。
好多天以后,我在衛(wèi)生間無意看見了一只被丟棄的包裝盒,上面寫著“力士香皂”幾個字。天哪!“力士香皂”,原來這就是享譽全球的力士氣息。力士抑或歷史?我曾與“歷史”結緣,也從此對“力士”情有獨鐘。有關香皂氣味的“啟蒙”,是在1980年的蘇亦湄家里。
蘇亦湄家的那些好東西,據(jù)說大多都是她的親戚從國外或香港寄來。其中一部分咖啡紅酒雪茄可樂之類,是她用外匯券從友誼商店買來的。她慷慨地用那些洋貨招待大家,繼續(xù)著“黑松林詩會”的軍事共產主義。有一陣子,她不知從哪兒搞來一只新相機,精致光滑的黑色外殼,發(fā)出金屬般的光澤。輕輕一觸,鏡頭像一只滾動的軸承,自動伸出來再縮回去,她用手指一按快門,咔咔咔連響十幾下:看啊,這個速度!世界名牌德國萊卡R3、單反、廣角……她說的那些詞兒沒人聽得懂。有人問多少錢?她用夸張的語調說:錢嘛,這不是錢的問題,是格調!大家都不敢說話,爭著對院子里的遠景近景輪流一通佯掃,果然,進入鏡頭的畫面,比普通相機擴大了好幾倍。
威海曾把這個“廣角鏡”拿在手里琢磨了一番,立即給蘇亦湄下令說:以后一旦有事兒,你得第一時間趕到現(xiàn)場,記錄真相的戰(zhàn)斗任務,就交給你了!蘇亦湄瞥他一眼說:又是戰(zhàn)斗又是任務?你聽好了,我買相機是因為喜愛攝影藝術,相機可不是武器!
一年多沒見,蘇亦湄見到我們滿心歡喜,就像昨天才剛分手。20世紀80年代的友情,是綠茶是蜂蜜是經(jīng)久耐用的國產電扇手電筒自行車是萬年磐石。蘇亦湄牽起我的手說:哎呀沈汐,你怎么老不來看我?我被學校扔出門,你就不管我啦?又扭頭對朱洙叫道:噯,朱洙你不是在深圳嘛?我怎么聞著……你身上有股魚腥味兒呢?
那天中午,我們在蘇亦湄家受到了熱情款待。(敲門那會兒,保姆正在廚房做飯,聽不見門鈴響。)餐桌上四菜一湯,紅燒黃花魚、宮保肉丁、蒜茸菠菜,還有一罐油汪汪的清燉雞湯。我問還有誰?蘇亦湄說沒誰呀,就咱們仨。朱洙說,噯,你怎么好像知道我們要來嘛?蘇亦湄說,你們不來,反正也有別人來。對啦, 你們別瞎想,我一個人過呢。還有點兒老家底子,夠我花一陣子了。不是我不愿工作,是那些人不讓我工作……
她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來了,蘇亦湄畢業(yè)前夕,聽說自己的分配去向不妙,偏就不找關系不求人。最后校方果然把她打發(fā)去了京城遠郊一所中等技校教英語。一次我在校園碰見她,對她說了幾句安慰的話,后來就再也沒見過她。今天才知道,她根本沒去那所學校報到,畢業(yè)后,以探親的名義去美國加拿大幾個親戚家輪流住了幾個月,轉了一大圈兒,回來后就一直在家里待著,每天看書聽音樂寫詩寫劇本自得其樂……
我拒絕那份工作,是為了抗議校方利用畢業(yè)分配進行報復!我拒絕不公正的分配!不工作餓不死我,我有辦法養(yǎng)活自己。她嘻嘻哈哈地說。那些凡是參加過民刊和競選的學生,校方在檔案里都塞了東西,我即使去了新單位,肯定也要被內控?,F(xiàn)在我是無業(yè)人員,倒是活得特輕松特自在……
那你怎么沒留在美國呀?還英語系的呢。朱洙忍不住問。
嗨,你們不明白,我到了那兒一看,白人黑人黃人,早都各就各位,根本沒我什么事兒啊,我去人家那兒忙乎什么呀?在咱們自己的地界,我有好多事兒要做呢!兩年不見,蘇亦湄身上多了一種逍遙灑脫的氣息。她已不再是那個在黑松林朗誦詩歌的羞怯女孩,也不是競選風潮中那個叱咤風云的女生了。只因我們此行身負重任,心事萬千,暫時顧不上關心蘇亦湄的工作問題,三言兩語草草寒暄,朱洙已在椅子上碾來轉去,坐立不安。
蘇亦湄轉身去拿了瓶紅酒來,麻利地打開瓶蓋,拔出瓶塞,倒上了酒,舉起杯子說:來,咱們好好慶?!獮橹熹ㄒ暡炝松呖谟值搅藢幹?,嗨,反正都是沿海地區(qū)唄,祝賀!為祝愿沈汐順利通過答辯拿到碩士學位!為了我們三個人又見面了,祝賀!為了我,開始進軍實驗話劇領域,也要祝賀!聽說過先鋒戲劇嗎?去年上演的那個《絕對信號》,在京城里大大地攪和了一陣兒,可惜你們都沒看到。我正在弄一個新劇本,絕對是個新玩意兒,假如不被禁演,一定請你們看戲,我先提前祝賀自己啦!我們每一天,都應該為自己祝賀。當然,最重要的,為了曾經(jīng)美好的1980年夏天,干杯!
朱洙仰起臉,舉杯和蘇亦湄叮當碰了一下,把杯中的紅酒一口干了,一只手托著空杯子,眼眶就紅了。
朱洙說我沒什么可祝賀的,我這兩年過得一塌糊涂。亦湄你不會生氣吧?深圳……那兒的人實在太多了,我沒找到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像你去美國一樣。你那個朋友對我不錯,但他自己……也挺難的。反正后來我就待不下去了,我遇到了另一些人,就去了寧州,寧州很有意思,不過現(xiàn)在我遇到了嚴重的問題,蘇亦湄你要幫我,幫我就等于救中國……話音未落,蘇亦湄大笑說:有這么嚴重嗎?中國是誰?誰能救得了誰呀?
我說蘇亦湄咱今天不開玩笑,朱洙真的有事兒,你看她嘴上那些燎泡……
蘇亦湄不緊不慢地喝著杯中的紅酒,每次只是象征性地抿那么一小口,只吃菜不吃米飯。她說我就知道,你們有了麻煩,就想起我了,哪天我掛個牌子,開個姐們兒駐京辦事處得了。
朱洙雖有一肚子委屈,見到好飯菜,仍是忍不住撲將上去,一通胡吃海塞,吃得直打飽嗝才放下筷子。餐后,我們跟著蘇亦湄端著酒杯去了客廳,她把手里的高腳杯放下,在沙發(fā)里把身子擺放舒服了,笑著說:看你倆一進門那樣兒,就像是進京上訪人員,出什么事兒了?說吧!
朱洙一下子沒了情緒,平日里的伶牙俐齒,都被蘇亦湄那種居高臨下的派頭給鎮(zhèn)壓下去了。朱洙的身子不斷地扭動著,試圖躲開客廳墻上正對著她的那面亮晃晃的大鏡子,強忍著不悅,開始敘述整個事情的過程。她的訴說不斷被蘇亦湄家的電話鈴聲打斷,于是越發(fā)地磕磕巴巴。蘇亦湄聽得心不在焉,還不如昨天那個內參記者。朱洙一邊講一邊盡力壓縮,終于講得自己都不耐煩起來,干脆打住了,直截了當?shù)卣f:嗨,就是想讓你幫忙找個大官兒,管科技的,官兒越大越好,我們要給他遞材料,引起上頭的重視,你,到底有沒有這個渠道?幫我找到一個領導的名字、電話號碼,只要撬開一道縫,無論縫縫多窄,我都有辦法把自己塞進去!聽明白了吧?
蘇亦湄的身子往后一仰,爆發(fā)出一陣大笑:就這么個事兒?。繉幹葸@種故事,三千六百萬平方公里的土地,每天都在發(fā)生??茨隳菢觾海疫€以為出了人命呢。太不刺激!不就是讓我打幾個電話嗎,放心放心,調查結果很快出來,三天以后,你們給我打電話,行了吧?
朱洙跳起來,撲在蘇亦湄身上,兩個人抱成一團。臨走前,朱洙沒忘了從包里掏出一沓“美容凈”,鄭重地送給蘇亦湄。蘇亦湄斜瞄了一眼,遞還給她:什么牌子呀?你留著自己用吧。
走出蘇亦湄家的大紅門,穿過高墻聳立的胡同,每走幾步,路邊就會出現(xiàn)一座或新或舊的紅門。紅門緊閉,石階斑駁,紅門不會像大雜院那樣無所顧忌地敞開。在這座灰墻灰瓦構成的灰色的城堡中,處處蟄伏著一些有來歷的人,不知在哪條胡同里,便有末世的皇親國戚;不知在哪個屋頂下,就暗藏著通天的渠道。這座早已失去城墻護佑的老城,依舊固若金湯,毫無懸念可言。
薄淡的夕陽,在灰墻上投下一片片暗影,猶如幾年前唐山大地震留下的裂紋殘痕。那一道道充滿懸念的裂紋,有如希望與噩夢:搖晃、倒塌、毀壞,或是在崩裂的巨石中橫空出世。
熬到第三天下午,我和朱洙給蘇亦湄打電話,電話鈴聲響了好久,一直沒有人接。朱洙又變得焦躁而沮喪。到了晚上,小店關門了,我們在校園轉來轉去,發(fā)現(xiàn)了一個亮燈的辦公室,走進去請求那位(值班?)老師,說家里有急事,借我們打個電話吧。電話通了,總算聽到了蘇亦湄懶洋洋的聲音。她說你們過來吧,現(xiàn)在。
“現(xiàn)在”已是晚上9點多,我們慌忙出門,趕上末班車,到蘇亦湄家已將近11點??蛷d里厚厚的窗簾都已被拉得嚴實,燈光幽暗,彌漫著一種詭秘的氣氛。那個晨昏顛倒的蘇亦湄,兩只亮閃閃的眼睛,像黑暗中的波斯貓。她端來三只圖案古怪的小盤小杯,小杯底部有一撮咖啡色的粉末,每只盤子邊上,都放著兩小塊方糖和一只精巧的小勺。她用一只精致的瓷壺,將沸水注入杯子,攪動小勺,屋子里頓時有咖啡的濃香漾開來。她又拿來一只奶杯,往杯里加奶,說這是友誼商店的速溶,湊合喝吧,過幾天,會有人從國外帶來電咖啡壺和正宗巴西咖啡豆,一插電,就會自動過濾自動加熱……
朱洙打斷她:別咖啡了,快說啊,到底怎么樣了?
蘇亦湄壞笑,說了八個字:奇了怪了,又好又壞。
奇了怪了,蘇亦湄就是這樣說話的。我和朱洙瞪大了眼睛,盼著她做出進一步解釋。當她說出后面的話之后,我們就再也說不出話來,瞪大的眼睛瞪得更大了,張大的嘴巴也合不攏了。我們面面相覷,不知道究竟是好是壞。
蘇亦湄說,根據(jù)準確性可達百分之百、誤差不超過百分之零點一的情報,科協(xié)黨組剛換班子,目前最具權威的領導,是剛從外單位調來的一位老干部。50年代此人曾在新聞戰(zhàn)線從事黨務工作,文化不高但政治水平高,反右后調任國防科工委,由于特殊的工作性質,“文革”中未受沖擊,復出后主管中央直屬的大中型企業(yè)。如今因年事漸高,退居二線,安排到科協(xié)任職,仍然擁有相當?shù)臋嗔ΑK诳箲?zhàn)初期從軍,戰(zhàn)功赫赫,解放戰(zhàn)爭結束時,已是華東野戰(zhàn)軍某師的副師長。此人政治原則性極強,但因在科技戰(zhàn)線工作過,經(jīng)濟觀念比較開放。所以呢,他對于改革中的新事物,支持率和反對率各占一半,哪一種可能都有。撇開他本人的情況不說,所謂“奇了怪了、又好又壞”——好的意思是,我們完全具備找到他反映情況的條件,我們已經(jīng)和他有了某種必然的、內在的聯(lián)系,他是我們有可能接觸到的最佳領導人選,因為,他是我們一位好朋友的父親。這位好朋友嘛,沈汐和朱洙都認得,關系雖然不算密切,但至少有過精神交往。壞的呢……
朱洙大叫:不管好壞,快說啊,這人是誰?
葛書記,葛柱國。
葛柱國是誰?。?/p>
認識葛威海吧,葛柱國就是葛威海的爹,葛威海就是葛柱國的兒子。
朱洙尖叫一聲,抱住了自己的腦袋,被這巨大的驚喜,擊倒在沙發(fā)上。我也愣住了,完全沒有想到,我們想找的那個人,踏破鐵鞋,竟然近在咫尺。漸漸地,有一張嚴峻的四方臉,高高的顴骨,從歲月的煙塵中凸現(xiàn)出來。我記不清他的模樣了,但仍然能感覺到一種凜然的正氣,在他的顴骨四周震蕩,讓人難以靠近。
蘇亦湄說:事情說簡單也簡單,說復雜也復雜,就看葛威海愿不愿意幫忙了。假如他能帶你們去見葛書記,那就是一條最佳捷徑。威海這人再不通情達理,給他爹遞個材料總可以吧。就我住的這條胡同,那些大紅門四合院里的子弟們,還沒成年呢,一個個就自以為是個小政治家。一個中學生就可以直接找中央領導,也就是他的鄰居匯報情況,或是通過他哪個高層子弟的同學關系,向一些重要部門送意見書,有一回不僅得到了批示,還被內參發(fā)表了,待遇相當不一般呢!我家隔壁的隔壁再隔壁,“四人幫”倒臺前,有些子弟就得了“風聲”,送材料的送材料,找關系的找關系,父母的老上級、老部下,一個個在核心地帶潛伏好了,里應外合功不可沒……
朱洙好一會兒沒說話,下意識地端起了咖啡杯,用小勺舀起咖啡,若有所思地喝了一口。蘇亦湄沖她大聲喝道:噯!不能用勺子喝,你以為是喝粥呀?勺子是用來攪咖啡的,你得直接用杯子喝,記住了,如果到1983年還沒學會喝咖啡,你就回大屯子去吧!
朱洙苦著臉說:我會喝,我從小就喝,這一著急就忘了……這個事情……有點難……萬一到威海那兒就被拒絕了,可怎么辦呢?我看……還是你去說吧,你和他的關系,比我們鐵吧……
蘇亦湄笑道:威?,F(xiàn)在有點煩我,他說人民群眾還用糧票布票過日子呢,你家啥也不缺,天天和朋友花天酒地,過著資產階級的腐朽生活。我說你能代表無產階級么?無產階級吃大鍋飯,企業(yè)好好壞壞都與己無關,這國家還能富起來嗎?威海生氣了,說我自從競選失敗后就自暴自棄,只想脫離政治去搞藝術,是標準的逃跑主義……我也生氣了,我說他就像《怎么辦》里的那個拉赫美托夫,往好了說,是個理想主義者,其實就是個自虐狂,根本不懂人民群眾想要什么。我可不愿意成為那種睡在釘毯上的“新人”……那天我倆差點吵起來,后來他好久沒上我這兒來了,以前還老說要給我種樹,到現(xiàn)在連片兒樹葉也沒見著……
朱洙盯著蘇亦湄,眼珠轉了又轉,遲疑片刻,十指猛然交叉相扣抱成一個拳,用力往胸前一叩說:好吧,咱們明天就去找威海,走,沈汐!
蘇亦湄抬抬下巴,指著墻上的掛鐘,笑著說:幾點啦,早就沒車了,家里有客房,你們住下吧,咱好好聊個夠……
事后想起來,那天晚上的感覺,像一部情節(jié)錯亂的偵探電影。由于喝了過多的酒和咖啡,我們變得異常亢奮,又清醒又昏沉。三個人各自踡在沙發(fā)的一角,窸窸窣窣嘀嘀咕咕,一群半夜出行的耗子,在黑暗中尋找各自的目標。而這個深夜或凌晨時分,在蘇亦湄家充盈著閨閣氣息的客廳里,女人之間,似乎注定了要彼此分享秘密。靜謐是專門給女人的傾訴準備的,那些隱秘的心事,就像一支飽滿的牙膏,被女人的纖纖手指輕輕擠壓,一點一點、清清爽爽地吐露出來。
……咱仨怎么還都耍單呢?……我豁出去挖人墻腳,明天就嫁了信不信?……你嫁一個我們看看……那時你還幫我說什么個性解放,廢話,該把那“個”字刪掉,性解放還用嫁人啊……
朦朧中,朱洙忽然在我后背猛擊一掌:我想起來了,你小時候,不是和威海家住一個大院兒嗎?你認識那個葛柱國嗎?噢,葛柱國能記得你嗎?你要是能敲開他家的門,我們就可以直接找到他了。
我使勁搖頭。二十多年過去了,我倒是記得他,可首長怎么會認識我呢?我之所以能記起葛柱國,是因為大院里的小朋友們,都知道威海的父親特別威風特別厲害。若是威海欺負了別的小朋友,誰家來告狀了,人一走,他爸二話不說就把威海狠揍一頓??墒羌偃缤T谕馐芰宋?,打架敗下了陣,臉上掛彩身上帶傷地回到家,同樣也得挨揍。他爸一邊揍一邊罵道:你這個慫蛋!受了欺負不反抗,長大就是個熊包!你給我記住了——要打就要打勝仗!每次威海父親下班回家,小汽車的速度快得像一架直升機,突然降落在小樓門口,車門剛一打開,院子里那些正和威海玩兒的小朋友,像一群麻雀呼啦散開去……
朱洙倒抽一口冷氣,喃喃說:那就算了,咱不找葛首長了。咱們繞開書記,走夫人路線?老太太容易哄啊,我把那個空氣凈化裝置送給她算了,不過,要是碰上一個馬列主義老太太可就完了……
說到威海的母親,我腦子里跳出兩個字:薛戰(zhàn)。時隔多年,她的模樣我早就不記得了,而她的名字——血戰(zhàn)?到底?依然讓我脊梁發(fā)冷。我遲遲疑疑地說:我可不知道威海的父母家現(xiàn)在搬哪兒去了,威海平時也不在家里住,你要找威海,自己去想辦法……
窗簾縫里透出一線慘淡的白光,我們昏昏睡去。一覺醒來已是下午,蘇亦湄出門去了。我們匆匆趕回學校,朱洙一路上都在嘮叨,她必須盡快找到威海。后來的幾天,她開始了尋找威海的緊急大搜索,但從黃泥一直到黃河,誰都說最近沒見到威海。最后她親自跑到威海那家工廠的倉庫去找,撞到一把大銹鎖,再撞到一個老師傅——才知道由于廠子開工不足,把一部分設備賣給了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威海前一陣子被派去陜西幫忙安裝設備了。陜西哪個縣?不清楚。去多久?不知道。廠領導呢?自打進了這個廠子,從來就沒見過廠領導……
那天朱洙回來,溜溜的黑眼珠變得灰蒙蒙,找不到威海,就意味著找不到葛書記。隔日,她慫恿我回家去一趟,問問洛肄有什么消息,說不定方澈那個“內參”有了進展呢?我說再等等,心里對方澈不抱什么期望。心想寧州的那個案子,定是她當初不知天高地厚大包大攬了,看來此事若沒有一個說得過去的結果,她是回不了寧州的。又隔一日,她忽然興沖沖跑了一趟信訪辦,去催問半個月以前登記的約談?;貋砗缶翊笳?,說信訪辦讓她耐心等通知。她教導我說:希望嘛,永遠只給不放棄希望的人!
朱洙開始無限期滯留北京,從早到晚在校園內外東游西逛。有時候從街上回來,美滋滋拿出一件新買的無袖短衫、一條或奇長或奇短的裙子,穿了又脫,脫了又穿,在我面前晃來晃去。心血來潮時,把我桌上的參考書飛快掃蕩一遍。拿起一本榮格的心理學,翻了幾頁就放下了,又拿起一本去年新版的紀伯倫的《先知》,突然問:噯,我記得“文革”中有一部內部出版的蘇聯(lián)小說,叫作……普……普什么經(jīng)理來的?
我接茬:你說的是《普隆恰托夫經(jīng)理的故事》?
對了對了,我覺得自己目前的處境,很像當年那個普隆恰托夫經(jīng)理。普工程師并不是因為虛榮心去爭奪經(jīng)理的位子,他為了促進經(jīng)濟發(fā)展的崇高目標,被那些反對派逼成那個樣子……
我點頭,那是我在20世紀70年代曾經(jīng)熟讀的小說。我并不喜歡普隆恰托夫那種不擇手段的品行,但我知道朱洙說得不錯,何其相似的普隆恰托夫經(jīng)理的時代,正向我們步步走近。
朱洙又說:聽說南美有個作家叫作馬爾克斯,最近得了諾貝爾獎,咱什么時候能看到《百年孤獨》呀?我說大概正翻譯吧,誰知道能不能通過審查呢。她望著窗外嘆了口氣:百年孤獨,哦,誰能受得了百年孤獨啊?我現(xiàn)在只是百日孤獨,已經(jīng)快要發(fā)瘋,弄不好就變成百日維新了……我心里暗暗叫苦,給她留了足夠的飯票,不再理會她,獨自躲到圖書館去埋頭寫論文了。
又過了一周,晚上回宿舍,隔壁女生送來一只牛皮紙大信封。上面寫著我的名字轉朱洙收。信封落款信訪局。朱洙把信封搶過去,用力過猛,差點把信封撕成兩半。那封信是打字的,只有一句話:你的申訴材料已經(jīng)轉給省政府和寧州市政府,請當?shù)夭樽C情況是否屬實,酌情處理。她把那封信翻來覆去看了好幾遍,實在看不出更多的字兒和更多意思了,想了一會兒,忽然說:明天一早我就離開北京!我必須在信訪局的材料到達之前,盡快趕回寧州。我得去提醒那些牛頓先生們,千萬提防搞調查的人弄虛作假,可不能讓那些貼封條的人得逞!
她給我留了一個寧州的電話號碼,再三叮囑我,一旦威海有了消息,必須盡快通知她,她會立即回北京,說服威海幫她去找他的父親葛柱國。
1983年夏末,朱洙暫時從我的生活中消失了,像一只被潮水沖上沙灘的艷麗海星,轉瞬又被潮水卷走。李滐老師當年曾在課堂上說過:通過研究歷史,認識并改變自己。朱洙臨走前把這句話豪邁地顛倒了一下:改變我自己,就是改變歷史。
朱洙從來不想知道自己從哪里來,但她明白自己要去哪里。
我沒有朱洙那種豪邁與勇氣,但她的執(zhí)著令我想起了南極和喜馬拉雅那些潛藏的雪壑與冰溝,在高冷的陽光下悄然侵蝕、融化著萬年的積雪,然后,在某個時刻,冰山雪峰的一角——毫無征兆地坍塌崩裂。
也許,等新的一年來臨,朱洙遲早會被潮水重新沖回到我面前。
現(xiàn)在輪到“她們”了。
這個“她們”,和那個“他們”,生活在全然不同的時空里,“她們”和“他們”好像來自兩個相距遙遠的星球。在“他們”暫時無暇顧及的角落,“她們”冷不防鉆了出來,從那些遠離中心的窄小縫隙里,見縫插針然后落地生根,迅速枝葉蓬勃?;蛟S由于女人天生對理性的厭惡,她們所做的一切,多半帶有強烈的感性色彩。即興的游戲過后,她們把弄臟的畫筆、五彩鉛筆、黑色咖色眉筆、猩紅色暗紅色的唇線筆,漫不經(jīng)心地扔在一邊隨手擱置。當“他們”警覺的時候,常常已經(jīng)晚了——那支小小的畫筆眉筆,看上去竟然像插入巖縫的一根木楔,或是一根觸目驚心的鋼釬。
可惜,她們對鋼釬毫無興趣,更沒有半點撬動三山五岳的野心。大多數(shù)情況下,她們僅僅是為了滿足自己的一些小性子,使勁往大了說,也許是為了所謂的愛情。有時候我想,若是沒有她們時起時伏的激情和柔情、變幻不定的直覺和本能,這個世界該是多么乏味無趣呢?
所以,“她們”的這個“們”,和“他們”的那個“們”,其實并不是同一個“們”。她們不是一個集體,只是一只多汁的橘子或柚子,一瓣一瓣裹成了緊密而富有彈性的球體。合起來,是一個完整的果實,掰開了,是一個一個單獨的“她”。
前面蕪雜凌亂地說了很多有關她們的事情,現(xiàn)在, 我想要對她們分別進行一番梳理。為了她們曾經(jīng)給予我的快樂和煩惱。
煩惱肯定來自朱洙,快樂則多半來自蘇亦湄,還有吳汾。
1985年暮春,某日傍晚時分,下起了淅瀝的小雨。臨睡前,雨點忽而變得急驟豪邁。整整一夜,彼岸的尼亞加拉大瀑布喧嘩奔騰,我在水上顛簸翻騰,水聲隆隆雷鳴一般。忽地驚醒,是鬧鐘鈴響。跳下床,夢中的大瀑布,換成了窗外如注的雨簾。匆匆洗漱,見餐桌空空。大門開了,洛肄在門外收傘,傘尖上滴著水,溪流一般漫漶開去。他的上衣濕了半邊肩膀,褲管濕了半截,卻是一臉歡喜:好大的雨!透了透了,總算是下透了!好雨!又說:送貨的車都過不來了,早點攤也沒了。小汐,我記得冰箱里還有面包……
凌霄在窗前看雨,轉臉對我說:這雨也太大了,小汐今天就別去上班了吧?
我惦記著手頭未了的案子,搖頭說不行,往嘴里塞一片面包,又喝了半杯開水,抓了傘就走。剛一出樓門,便傻眼了:
院子里一片汪洋,積水一直漫到樓道的門檻沿上,只差幾公分,就該破堤而入了。水里隱約可見一塊塊殘破的紅磚,不知是哪個好心人丟進去的。(摸著石頭過河?)踮腳踩著紅磚,細細窄窄一條,像是走平衡木。剛走了一小截,身子打晃,一只腳踩空,水深沒過腳脖,一只鞋灌滿了水,咕唧咕唧響。好不容易走到院子外面的主路上,抬頭往前看,白茫茫一片,像是在海灘的鹽池邊上。大院外的馬路竟然消失了,眼前一條大河奔騰,可謂“黃河之水天上來”。一輛公交車慢吞吞地從河里開過,濺起尺把高的水浪。竟然還有人在騎著自行車,從河里蹚過,只露出上半截輪子,像一輛小型水車,水花跟著輪子轉上來,落下去,活脫脫一個踩著風火輪的哪吒,在浪尖上行走……
我呆呆地立于“河邊”,一時竟然忘記自己要去哪里。河上沒有橋(也許后來才有了“過街天橋”?),一夜之間,“桑田”變“滄?!?, 眼前白浪滔滔,猶如電視里正在播放“話說長江”的專題紀錄片。而在這一面濕漉漉的銀幕中,寥寥幾只“機船”破浪而行,有輪無帆。人們都在艱難蹚水趕路,路邊的積水太深,公交車根本靠不了站;過往的每一輛汽車,乘客都塞得滿滿,上不去下不來。我站在水邊的高地上,成了自己的觀眾:一只腳干、一只腳濕。一只鞋輕、一只鞋重。
我索性脫了鞋,試著把腳伸進了黑黝黝的水里……
很多年沒有光腳了,腳板觸到水泥馬路,猶如踩在冰面上,襲來陣陣寒意。想起北大荒冰冷的水田,澀滯的泥土中暗藏凍硬的稻根,釘子般扎透腳心。而眼前的馬路之河,水流寬敞平坦,腳下堅硬光滑,沒有未知的兇險。這是一條臨時被借用的河道,只是由于雨量過大,往日潛伏的下水道,忽如人體的腸道梗阻。我小心地試探著水中的路,猶如一個盲人在暗中摸索,腳趾數(shù)過一塊方磚又一塊方磚,才知道“河道”里的每一步,其實已被方磚設定了節(jié)奏,路線已劃分妥當,只要踩著格子走,就連摸著石頭過河的麻煩都免了。走不多久,泡在涼水中的腳掌漸漸僵硬,腳下一滑,身子一個趔趄,差點摔倒在水里。趕緊停下腳步穩(wěn)住身子,再次睜大眼往前看,不由倒抽一口冷氣:
幾步之外,一股股渾水從我腳脖之間穿過,一個個交叉的旋渦,氣勢兇猛地沖向那個黑洞——那是馬路邊上被打開的排水井蓋,像一張貪婪的大嘴,試圖吞下這個城市的排泄物。突發(fā)的“山洪”被這暗藏的入口吸入地下,又由于水量過大而發(fā)生擁堵……
那天清晨,我在雨中一步步蹚過京城的茫茫水街,眼前滿是沉渣泛起的泡沫和垃圾。干旱的北方,漫長的冬季缺雪少雨,承受不了如此豐沛的饋贈,由于缺乏暢達的排水系統(tǒng),雨水在街道上橫沖直撞,恣意汪洋。只一個清晨,原先的馬路上,已誕生了一串串水潭池塘、一道道水渠河溝。渾濁的水面上漂浮著五彩的冰棍紙、白色的塑料袋、綠色的菜葉、紅色的破背心、黑色的舊布鞋……雨水像一把流動的大掃帚,把這個城市所有暗藏的垃圾,全都沖到明面上來了;把所有輕飄飄的懸浮物,都變成了一堆堆迅速膨脹眼花繚亂的泡沫。
我的腳步躊躇、思緒凌亂,不知怎么突然想起了朱洙那個 “潮物”。她或許是一只水陸兩棲的甲魚,在水與岸之間來回跳躍,既不像魚一樣用鰓呼吸,也不在岸上產卵或哺乳,所以,她在旋渦里沉浮跌宕,至今尚未被淹死。套用蘇亦湄評價威海的那個邏輯:朱洙真正鐘情的并非是藝術,她只是喜歡從事藝術的“活動”而已;她也并非癡迷政治,而只是熱愛大時代的狂飆,借此釋放自己被壓抑的欲望,并從中找到自己存在的理由和價值。
記得大水過去后的那年秋天,朱洙像一片被雨水洗凈的紅葉,鮮亮亮出現(xiàn)在我面前。等她把那三個喜訊發(fā)布完畢后,我們漫無目標地四處閑逛,我指著眼前空曠的廣場,用夸張的語氣,講述北京那場大暴雨中光腳的經(jīng)歷。我說:你能想象么,那天,廣場變成了一個湖……
朱洙掩著嘴樂,她說沈汐你見過錢塘江大潮嗎?那才是真正的大水呢。說什么潮物?最厲害的,是弄潮兒!弄潮也分順水和逆潮兩種,在國外叫沖浪,明白不?就我這樣來自錢塘江上游的人,也沒有見過真正的弄潮兒。月亮的引力,和地球隔著38萬公里,只夠杭州灣的錢塘潮狂奔到蕭山一帶,潮水的那點力氣,被幾百年的海堤石塘一道道鎖住了,再往上走,就沒勁兒了,咸水變淡變清,海水和新安江成一家人了……沈汐你這個北佬,頂多是個冒牌的“馬路赤腳大仙”罷了……
朱洙素來話多,像一朵滿載雨水的浮云。
她說自己每一次站在富春江嚴子陵釣臺的山頂上,望著峽谷間那一條玉帶似的富春江,心里就會有一種沖動,覺得自己是被一股大水,沖到這個世界上來的。很多年里,她腦子里常常出現(xiàn)自己潛在母體中的情形。噯,那可是一池清澈的碧水,陽光下,每一滴水珠都裹著一個夢。她每咬碎一粒珠子,就會有一個夢飛出來,像熱帶魚一樣五彩繽紛。她記得七歲那年暑假,父母帶她去江邊游泳。據(jù)說她父母就是在大學的游泳池里相識的。父親把她放在江面上,松開了手,她沉下去,尖叫,嗆水,母親的手輕輕托住了她的腹部,她胡亂蹬著腳丫,踹著母親的胸口……等母親再一次松開手的時候,她就像一條真正的魚,在水里游起來了……
朱洙認真地盯著我的眼睛說:沈汐你一定要相信,一個天生和水有緣的人,必定是喜歡循環(huán)往復的。一滴水,離開了河流與湖泊,飛到空中,再落在地面或海里,然后重新起飛。那條大江一旦被大壩圍困了,我就設法逃走。走過萬水千山,去尋找新的水源,雪山、濕地、峽谷、溶洞、堰塞湖、坎兒井、大?!覟檎宜哌^了那么多地方,終于有一天,我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所有的尋找都是徒勞,原來呀,我自己就是一個泉眼,我就是水源——我的身體里布滿一條條洶涌的暗河,我的血管就是一條條豐盈的溪流……
我故意掃她的興:水也有兩面性啊。別忘了,黃河花園口決堤、河南信陽水庫垮壩事件、沿海的臺風引發(fā)的雨災……我捶了她一下,我們肆無忌憚的說話聲,引來了守護廣場的那個黑影。
由此,朱洙后來那些勇敢而又荒唐的選擇,都可從水中得到注釋。
幾年后,當我再次想起1985年初夏,京城那一場多年未見、突如其來的豪雨,才明白它絕不是平白無故而來,它是一個預言、一個兆頭、一個象征,讓人兇吉難辨又興奮忐忑。那是一個詩意豪情如大水般縱橫馳騁的年代,是各色明星們冉冉升起的歲月(比如蘇亦湄),是潮物和弄潮兒重見天日的好日子。濁水退去后,街道中心露出濕漉漉的雙黃線,有如在洶涌澎湃的“馬路河”上,為她們搭劃出了一條T形表演臺。
在80年代中期朱洙正式重返北京之前,有一兩年時間,我常和蘇亦湄膩在一起。
被后來人稱為“八五美術新潮”的那一次現(xiàn)代藝術革鼎風潮中,我所見識的那些波濤浪花潮頭潮尾,大多都來自于蘇亦湄。
有關80年代中期那次美術新潮,在我的記憶中如此燥熱喧嘩而又冷冽狂野——簡陋擁擠的展廳、眩暈古怪的畫面、夸張變形的人物,都在沉默中發(fā)出尖銳的叫囂。當“現(xiàn)代藝術”的大水襲來之后,我再也沒有見過類似“上訪者”那種指涉社會現(xiàn)實的作品。新潮者不再用“上訪者”的語言說話,意識形態(tài)迅速抽身隱退,代之以純粹的繪畫形式。而在繪畫語言的轉換中,“技巧”被賦予了絕對的正當性和唯一性。
當我站在題為“凝固的北方極地”系列組畫前,面對一大片一大堆類似幾何圖形拼接的物體,那種寧靜冷漠的藍灰色,使我想起了雪原與冰河?;囊吧蠎腋〔粍拥脑茍F、凍凝的大地、被抽空的人像與遠方的地平線……它們孤獨地拒斥一切悲憫,卻因它的泠然與肅穆,將我甩入冷庫冰窖,在瞬間清醒,繼而驚駭。
蘇亦湄說:“八五美術新潮”,是中國美術史上的一場革命!“現(xiàn)代美術”的先鋒精神,在于它正逼近藝術的本質。
蘇亦湄說:美術一直是前衛(wèi)藝術中的最前衛(wèi)、一切先鋒藝術的急先鋒。
蘇亦湄說:前衛(wèi)藝術是個沒法定義的怪物,一般人看不懂。無論它表達什么樣的表情,挑釁蔑視憤怒不屑,罵人統(tǒng)統(tǒng)不帶臟字兒,官方想要對它“文字獄”,沒有抓手,封殺吧,還找不著一個能夠成立的罪名。
我曾有幸見過幾位“先鋒藝術家”——他們營養(yǎng)不良的臉上燃燒著狂傲不羈的紅暈,年輕光滑的嘴角沒有皺紋沒有胡須,腸胃里粗陋的飯食也許尚未消化。這些被學院的教授們蔑稱為“沒脫殼的小雞”,又被更年輕的后生叫作“腌過的蛋”的青年畫家們,憤怒地揮動著叛逆與詰難的旗幟,從隱沒的畫布后面走出來,朝著大師們奮不顧身地沖過去。
自從五年前“星星畫派”閃爍的星星們,在美術館東側小公園的鐵柵欄上撞開一個缺口,拉開了當代藝術的序幕之后,那些散落于民間的星星群落,已相繼用各種方式?jīng)_出國門尋找自由,從此杳無聲息。如今,終于有了更年輕更瘋狂更激烈的藝術使徒,從星星的余燼中異軍突起,點燃了新的火把。這一次,他們和她們,不是來自野外的“無名高地”,而是來自各個美術院校的畫室,來自那些用傳統(tǒng)文化的乳汁精心喂養(yǎng)了他們的藝術廟堂。
反叛的狂潮似乎緣起于近期的一次官方美展,退回到“文革”前矯飾媚俗的模式化參展評判的刻板標準,激怒了這些被拒之門外的新星星。她們宣布中國畫已經(jīng)窮途末路;他們宣布反傳統(tǒng)才是大繼承。有趣的是,揭竿而起的宣言套用了“文革”的口號句式:凡是屆美展擁護的我們就要反對!于是畫筆(刮刀與調色板)在她們和他們手中重新成為鋒利的武器,飽蘸的顏料和墨汁(以及后來出現(xiàn)的丙烯PVC板等新型材料),都是射向天空的子彈和投向大地的炸藥。1986年底“廈門達達”那件著名作品,對傳統(tǒng)表達了更為徹底的決裂:她們和他們割破并折斷了自己的畫作,在畫布上挖洞,最后親手點火焚毀了那些精心布置的展品。在這創(chuàng)造與毀滅過程中,她們和他們的藝術觀念得到了全新的闡釋:如果說展出是守靈,那么焚化作品就是火化。藝術被創(chuàng)作出來之后即被消滅,鋒尖直指最終的目標——那個毀壞藝術的“藝術制度”。
蘇亦湄繪聲繪色地為我講解:其實“制度”已經(jīng)開始松動并做出了某些妥協(xié)的姿態(tài)。你看那一幅命名為“在新時代”的抽象作品,兩個象征著自由與解放的裸體青年,頂天立地占據(jù)了整個畫面,那個女子撞破了象征束縛的玻璃框,飛身而出……這幅畫也沖出國門,在“國際青年畫展”上獲得了大獎。自1985年5月舉辦的“前進中的中日青年美術作品展”之后,“國際藝苑第一回油畫展”在中國美術館開幕。新現(xiàn)實主義象征主義表現(xiàn)主義新具象主義等等觀念藝術作品,已悄然登堂入室。我從展廳的留言簿上,曾見到諸如“震驚”“覺醒”“改變”“進步”這樣的褒獎,卻也有“一個雜草叢生的菜園”“不倫不類的藝術強盜”“畫意很新但水平不高”“看不懂”等等短句。即便是這些委婉善意的批評,年輕的新潮畫家們也絕對無法容忍。
在蘇亦湄零碎的講述中,1985年這一場“視覺革命”或是“顏色革命”,從一開始就以顛覆傳統(tǒng)的極端面目出現(xiàn),較之1980年帶有政治波普傾向的北京星星美展,它們變得更加激進更不近情理。新潮藝術幾乎席卷了全國每一所藝術院校,曾經(jīng)占據(jù)了美術館正廳的傳統(tǒng)工筆畫大寫意,變得氣息奄奄灰頭土臉;西洋油畫的著名教授和經(jīng)典課程的教室,一時空空蕩蕩。她說:教授總算見到一個學生抱著畫夾前來上課,喜極而擁。那學生卻張著大嘴打著哈欠,面對畫室的維納斯石膏像,那兩只眼圈青黑的眼睛,怎么都對不攏焦距……
那段時間,蘇亦湄對電影的興趣大減,轉而陷入了美術的狂熱。對所有與新潮美術相關的活動,都懷有強烈的好奇。她像演藝界明星趕場子一般,帶我去參觀那一個又一個躲在城市暗角的非官方畫展。它們正從“體制”的母胎中脫穎而出,像雨后的雜草一般瘋長。有的畫展在北京,有的畫展在外地。我聽說了一個又一個奇怪的名稱:半截子、十一月、新空間、紅白黑、我見、星期天、好望角、凹凸展、以太、海平線、“西藏五人展”。據(jù)說深圳有一個“零展”,就在鬧市中心的街邊舉辦。蘇亦湄一路狂奔去買機票,飛機在深圳機場落地后,卻聽說畫展已被取締……
新潮美術崇尚藝術直覺,直抒生命意志,往昔中國畫的傳統(tǒng)技法和散淡意境,在那些無名藝術家手里土崩瓦解,然后被隨心所欲地重新涂抹,令人瞠目結舌。那些濃艷或是灰暗的色塊、抽象或是變異的造型、沉淪與飛翔、絕望與吶喊、僵硬與機械、紅色或黑色幽默、野性與對抗、神秘與虛無,唯美與審丑、嚴肅的荒誕、冷酷的嘲諷……一切新現(xiàn)實新具象新空間新思維——但凡帶有現(xiàn)代元素的繪畫技巧,一旦被運用,都會冠以“新”的命名。它們像1980年流行的紅茶菌一樣,以“核裂變”般的速度無限膨脹。據(jù)說某地的“無題畫展”,有一幅畫被“上頭”勒令從畫展撤下,藝術家們干脆關閉了第一展廳,在門上貼了封條,題為“封門藝術”。那次畫展提出了聳人聽聞的“反藝術”口號,一時搞得連藝術家自己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
于是有了一個又一個離經(jīng)叛道的藝術團體:池社、厚土畫會、北方道路聯(lián)盟、太空基地、冷血派、三步畫室、紅色·旅……從“理性繪畫”到“生命之流”、從“新野性”到“新具象”、從“紅色幽默”到“廈門達達”……她們和他們,以青年藝術家群體的面目出現(xiàn),以集體的方式作戰(zhàn)。無數(shù)稀奇古怪的藝術聯(lián)盟,單方面宣告了往日獨霸天下的藝術標準從此終結。從各地不斷傳來新的消息,上海廣州廈門西安徐州沈陽,幾乎隔幾天就有新的團體宣布成立。我甚至想起了“文革”戰(zhàn)斗隊甚至法國大革命的情景……
與這些朝露般絢麗而短暫的團體一并隨生即滅的,是蘇亦湄身邊不斷更換的新男友。今天還是個“達達”,后天就換成了某個“紅色·旅”……蘇亦湄對此解釋說:只有換人,不斷中場換人,換得無情而有義,才能保持藝術的創(chuàng)造活力和激情!
藝術家們除了夜以繼日瘋狂作畫,業(yè)余消遣的主要方式是“開會”。 各路英豪會集的討論會(辯論),每一次都使他們精神亢奮。只要有《美術》《新美術》《美術研究》《世界美術》一類官方雜志的編輯或是批評家參會,他們迅速變成了斗牛場上的公牛,朝著溫和或是傲慢的紅布沖殺過去。每次會議就像一場最終兩敗俱傷的群架,一個個披頭散發(fā)喉嚨嘶啞眼珠暴突。散場后奔向各自鐘情的酒吧一醉方休,天亮回到畫室,她們和他們松開的拳頭,已握不住畫筆。
那年4月的“全國油畫藝術討論會”,稍后的“黃山會議”“珠海會議”,被私下戲稱為中國美術史上的“南湖會議”“廬山會議”或是“北戴河會議”。蘇亦湄去參加過其中的兩次,回來后抱怨說,她也搞不清究竟是誰和誰在爭論,就像畫面上被虛掉的寫實筆觸,意蘊飄忽不定。翻來覆去爭到最后,總歸離不開“現(xiàn)代性”還是“民族性”——聽得她的耳膜都厚了幾毫米。她轉述給我:新現(xiàn)實主義堅持認為精神世界也是現(xiàn)實生活,無意義的現(xiàn)實更是現(xiàn)實的本質。理性主義強調對現(xiàn)象的歸納,理性思維是超越感知范圍的活動,應當從形式探索進入哲理探索,他們認為“藝術是一門科學”(而有人則認為科學恰恰是藝術的敵人)。那些倡導現(xiàn)代性的,認為藝術無國界;堅持民族性的,認為只有最民族才能最國際……而批評之聲大多指責現(xiàn)代繪畫冷漠荒誕粗糙拼貼缺乏美感和責任感,圖解現(xiàn)象并明顯帶有對西方現(xiàn)代繪畫技法的模仿……于是這一理性和那一理性很不理性地翻了臉,經(jīng)驗和感性也莫名其妙地“窩里斗”起來。有人從中調和:“先鋒”毫無疑義是一種叛逆精神,然而“先鋒藝術”,則是以“有意味的形式”去顛覆“無意味的內容”。爭論勝負難分,最終只能歸結于“文化”的不朽或腐朽。而一旦談論文化必定涉及歷史,由歷史而哲學,由哲學而宗教,由宗教而文化,兜一個大圈又回到原點,把一個個擅畫而不擅言的畫家,以及善言而不善畫的藝術批評家們,各自信奉的個人主義懷疑主義浪漫主義,全都在噴滿唾沫的調色板上,攪拌成辨不清顏色的一堆顏料。
蘇亦湄雖然熱衷于新潮美術藝術,卻從未打算親自拿起畫筆。她是個唯恐天下不亂的看客,從感性出發(fā)再回到感性。她說美術只是一種假設的技術,假設我們住在自己的畫兒里,假設著我們已經(jīng)戰(zhàn)勝了假設,并假設繪畫只是她未來戲劇的舞臺背景。以她的邏輯,哲學家的使命是煽動激情,而藝術家只管實踐激情。如今既然不再有權威,每個人都可以自我立法;既然沒有可信的歷史,每個人都可以創(chuàng)造歷史;她雖然尚未登上藝術的制高點,卻潛伏在思想前沿的壕溝里。
藝術,只為感悟生命而存在。
而在我看來,有關“先鋒”的意義或無意義的激烈爭吵和論辯,需要等待歲月和時間的辨識。而“前衛(wèi)”一旦進入等待的死循環(huán),立馬淪為“后衛(wèi)”,先鋒的意義即刻消失殆盡。這是一個無法解決的悖論。
所以,她們等不了那么久。青春不是用來等待,而是用來揮霍和揮灑的。
那一年,我記得自己總是在揩拭鏡片,視力由于應接不暇的畫面而持續(xù)酸澀滯脹。我之所以疲于奔命地去參加各色畫展,表面的理由似乎為了調劑自己枯燥的辦公室生活,然而只有自己知道,我內心在渴望著反叛帶來的滿足感。我常常在展廳久久徘徊,一遍一遍凝視它們,心里涌上莫名的欣悅。但以我既不保守也不過于激進的眼光看來,那些作品“離奇”的創(chuàng)意,并沒有超出我的想象。眼前這些繪畫和軟雕塑以及裝置藝術,無論是構圖、意象、光與色、形與神,不知為什么,總給我一種似曾相識之感,甚至充滿了矛盾和混亂。
在那些千奇百怪的畫展中,開始出現(xiàn)了更多“老外”的面孔??犊奈鞣剿囆g贊助人頻頻出入,似乎印證了中國的藝術之門正在更大幅度地敞開。與此對應,歐洲美洲各個大國小國的經(jīng)典畫展、抽象畫展、雕塑展、電影展、戲劇展,蜂擁而入接踵而至。曾聽一位長發(fā)披肩的藝術家預言:未來全球文化版圖大格局,正在以魚雷般的速度向中國“位移”。
蘇亦湄曾給我看過西北青年畫家“五人展”的作品幻燈片,其中有一幅名為“葬禮進行曲”的作品。畫面是一只棺材形狀的紙盒,紙盒的蓋子是打開的,棺內有一臺留聲機,一遍遍反復播放著“英雄進行曲”——猶如英雄之靈正從棺內飛出,犧牲仍在繼續(xù)……蘇亦湄說,現(xiàn)代畫派不用人去刻意琢磨所謂的意義,只要畫面在人的視覺中激起了反應,作品就完成了。
無數(shù)畫展過眼之后,我漸漸注意到一個名叫谷文達的青年畫家。最初吸引我的,是他那一系列被稱為“宇宙流”的大幅水墨。紙上空間被無盡地延伸擴展,墨汁不再渲染人間山水,而成為天體旋轉的氣流、蒼茫的太空星云、沉渾的遠古天地、邈遠的海洋,傳來神秘的自然生命與形而上的神性氣息……有的畫家是“以思破形”,而谷文達是“以形破形”,他似乎熱衷在“破壞”中創(chuàng)造一種超現(xiàn)實的環(huán)境與氣氛,獨特的個人體驗中傳達出一種無慮無礙的禪意。我看過那年6月在西安舉辦的“谷文達畫展”的全部幻燈片,他擅長將那些具有東方意味的材料加以綜合,運用傳統(tǒng)的宣紙書法篆刻等傳統(tǒng)元素,來反詰文化的內在真實,嘗試在東西方文化中尋找第三條道路。大氣磅礴的“文字系列”,對中國漢字進行了拆解與重組,作品中傳遞出一種近于宗教的悲憫意識。蘇亦湄斷言:這是個東方“達達”!果然,兩年后,我從蘇亦湄那里讀到谷文達在加拿大約克大學舉辦畫展的英文報道,我記住了谷文達那句近于狂妄的宣言:“……激動仍然在我自己的作品中,十年以后,我會站在世界前衛(wèi)的行列里,那兒將有我的名字——一個從中國來的藝術家!”
至1987年,那位名為黃永砯的畫家創(chuàng)作的觀念藝術作品:《〈中國繪畫史〉和〈現(xiàn)代繪畫簡史〉在洗衣機里攪拌了兩分鐘》,使得從“廈門達達”到“北方道路”等各路前衛(wèi)大仙持續(xù)了長達兩年多的喧囂與輝煌,終于達到高潮。我覺得這個構思非常獨特,但仍然不太明白,它究竟是宣告了中西方藝術均已被“現(xiàn)代性”清洗,還是在“觀念”中共同化為紙漿?這一作品后來被奉為行為藝術的開山之作、先鋒藝術的巔峰之作。有人買下了那臺洗衣機,打算將來轉賣給博物館收藏。
那一年,蘇聯(lián)最高領導人契爾年科去世,戈爾巴喬夫頭頂上地圖般的胎記,開始在電視里亮相;“兩會”剛剛通過了“七五規(guī)劃”;“三峽工程”引起了社會各方的激烈爭議;“香港基本法草案”正在緊張起草中——這些看似與藝術無關的背景,才是“八五新潮”最貼切的注腳。
一個星期天,我心血來潮,邀請洛肄凌霄一起去看“無題畫展”。我希望洛肄能從他念念不忘的“國家大事”中短暫地解放出來,哪怕輕松半天也好。他高興地答應了,可一路上仍在不停地向我介紹“珠江三角洲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的宏偉前景,又說上海寶鋼已經(jīng)生產出了數(shù)量可觀的鋼鐵,只要價格理順,國企仍可有強大的生命力……所以,物價改革,應當是今后一個時期的重中之重……
我嗯嗯地敷衍著。
那個畫展設在一所大學的學生食堂。四周除了窗子以外的墻壁,全都被大幅的畫作覆蓋,濃重的顏料氣息和食堂的人間煙火味混雜在一起,營造出一種不著調的“前衛(wèi)”氣氛。觀眾挺多,看樣子多是各個大學趕來的學生,有人拿著相機拍攝,有人拿著畫板臨摹。洛肄攜凌霄從大廳里穿過,四方投來抵觸和冷淡的目光——他和凌霄是整個展廳中唯一的“老人”,那些后生們大概把他們當成了前來“審查”作品的領導。我突然意識到這次邀約的不合時宜,洛肄和凌霄的個人審美趣味,與這些藝術“怪胎”,肯定有著難以彌合的差異。洛肄對先鋒藝術的寬容,不是出于個人喜愛而是出于他對寬容一詞的贊賞。果然,洛肄走得很快,從一幅幅畫作前匆匆而過,目光落下便迅速移開。他不驚不喜面無表情,悠然穿過大半個展廳未置一詞,就像那些胡同里看人下棋的退休老頭。
眼看就要把展廳走完了,他終于在一幅水墨畫前停下來,那幅畫淺黑深灰淡褐烏蒙蒙一片,色調既單純又蕪雜,畫上隱隱可見一些毛筆字。我正想走過去看個究竟,卻被眼前另一幅抽象派的油畫吸去目光。這幅題為“沒有門的房間”的畫面構圖,是一個封閉的圓圈(一個鐘表的圓盤,指針正指向午夜),頂端有一盞燈,燈下站立男女二人,女人身上只剩下三點式,胸衣已松開扣子。而男人雙手插在褲兜里,著裝整齊的背影看不見表情。兩人的頭邊各有一個與自己性別相同的臉譜,(佩戴古裝的頭飾與帽子,象征傳統(tǒng)文化的束縛?)女人的三角褲衩與男人雙手的位置,似乎暗示著不可遏止的沖動與無奈的克制。一正一反的兩個人形,構成了欲望與禁忌兼具的雙重符號。我在那幅畫前站一會兒,那個半裸的女人張開嘴唇看著我,無聲的語言觸動了我心里某個私密的角落。而那個背過身去的男人,固執(zhí)地沉默著,我卻分明聽見了他急促的呼吸……我的臉一陣陣發(fā)熱,呼吸也急促起來。
已有多久了呢?獨來獨往獨自一人……我的生活中,竟連這樣一個背對我的男子都沒有么?溫庭筠的《菩薩蠻》詩云:“……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照花前后鏡,花面交相映……”之前被我頗為不屑的艷詞麗句,此時卻令我生出了幾分羨慕之情。哦,這個半裸的女人,你想告訴我什么?
有人輕輕扯我的袖子,醒過神,見是凌霄,朝一側努嘴。順著她指點的方向望去,洛肄仍然立于那幅雜色水墨畫前,一動不動,入神地盯著上面那些模糊的漢字。
一個桌面大的黑色繁體楷書“憲”,占據(jù)了整個畫面。
畫面四角,散落著組成憲字的四個部分:寶蓋頭、三橫王、四只眼、一顆心。
再細看,畫面灰色的底板,猶如褪色的綢緞,布滿了若隱若現(xiàn)的圖案。一些深色的漢字,如不規(guī)則不連貫的花紋,隨意鑲嵌其中。
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萬世開太平——張載
博聞多能曰憲——《逸周書·謚法》
接于目,怵于心,凜乎不可犯也——《康熙字典》“憲字”釋義
那些繁體字看得我眼暈,一時迷惑起來。
凌霄的口氣見怪不怪:嗨,拆字呢!他們把憲法給拆了!
她的話音剛落,我看到了這幅水墨的題名:“拆解”。
洛肄側臉問我:看懂了嗎?
我搖頭。
洛肄的眼里浮上笑意,剛才一直縮緊的眉頭舒展開來。他用食指指點那些散開的部首偏旁,指尖并不觸到畫面。他說:中國的漢字造字,妙在象形會意,我剛才已經(jīng)琢磨好一會兒了,試著給你們說說吧——小汐你看,古代的憲字,是用一顆心打底的,心是認識世界的能力,所以作者旁注:為天地立心。心字上面是四目,可謂心眼并用、眼觀六路,體察民情,才能為生民立命。眼睛上面,是三橫一豎的木棍,就像一個國家的構成,豎立的那把尺子,意為華夏民族初始,希望建立的一整套自然法則和行為規(guī)矩,也可理解成“為萬世開太平”;最上面是個寶蓋,意為人在天穹之下,那三個部首缺一不可,是國家的基本法度,也是人和自然法則的默契……
一個繁體的“憲”字,有那么多講究么?我頗感意外。
洛肄搓著手,興奮地在那幅畫前踱來踱去,用肯定的語氣說:好作品!這是今天我見到的最有意思、最有創(chuàng)造性的作品!
凌霄指著《康熙字典》“憲字”釋義那一句,自言自語道:這個“接于目,怵于心,凜乎不可犯也”,我可真不懂……
洛肄耐心說:憲字在古代的原初本意,是希望人立起來,故為立憲,其中包含了華夏民族與人類共同的理想。但是歷經(jīng)千年的專制皇權,憲字的原意漸漸退化。到了清代康熙時期,憲法的官方的解釋,“怵于心,凜乎不可犯也”,變成了一個讓民眾畏懼的法律,一人專制的法度。憲法成了人人服從之法,而不是保護人人之法了……
凌霄說:哦哦,明白了,怪不得要廢除繁體字呢!繼而,她的眼里閃過一絲驚恐,下意識地扯著洛肄的衣角,一步步把他往門口拽去。
我愣在那里,驚詫中忽又恍然大悟。也許恰恰是凌霄說出了真理——廢除繁體字之后,我們這代人,對民族文化的源流所知甚少,對漢字的本源更是一無所知。在我們這些“老知青”眼里,簡體的“憲”字,將天下所有敢為“先生”“先進”的事物,都置于寶蓋之下了……
我久久地站在那幅字畫前,為自己的膚淺和無知深感羞愧。
走出展廳的時候,我忽然想,在“前衛(wèi)“和“后衛(wèi)”之間,其實原本就存在一條承繼和接續(xù)的通道,只是被革命震落的那些巨石,粗暴地阻隔攔斷了。先鋒藝術的進步性并不在于它的怪誕,而是在于它用怪誕的方式表現(xiàn)了常識。
后來很多天,那個筆畫繁多內蘊豐富的“憲”字,始終在我眼前晃動。水墨漸漸洇開,化為一幅文化內蘊豐富、思路清晰完美的國家政體構架圖……
那幾年,我和蘇亦湄聯(lián)系十分熱絡。反正我不是在辦公室就是在家里,兩處都有電話,她隨時隨地可以找到我。除了畫展、影展、劇院和音樂廳,我們去得最多的地方,仍然是電影資料館。除了內部電影,文化部開始在普通電影院舉辦“外國電影周”,日本美國法國巴西印度……電影周來了,大多人仍然望“票”興嘆。而蘇亦湄總是能搞到最難搞的票,呼朋喚友一大幫,浩浩蕩蕩去看外國電影。我也借此邀請洛肄夫婦一起去看了《勝利大逃亡》《金色池塘》和《克萊默夫婦》,凌霄破例對《金色池塘》大加贊賞。記得有一次我們在蘇亦湄家里用錄像機看了錄像電影《莫斯科不相信眼淚》。我知道了莫斯科的公寓有一種雙人床,可以折疊起來掛在墻上。我們開始重新相信自己的眼淚,無的放矢的熱淚冷淚,沖刷著蘇亦湄家前院后院灰色的地磚。
那時蘇亦湄的興趣已經(jīng)開始轉向戲劇,北京人藝劇場上演了一部探索性話劇《一個死者對生者的訪問》,在京城轟動一時。散戲后她對我說:沈汐,你知道頭上的天靈蓋被咔地打開,那是什么感覺嗎?就是在不麻醉的狀態(tài)下,進行腦部手術??!你能聽見剪子刮骨的聲音,腦子里好像安裝了一臺水泵,把所有的殘渣瘀血統(tǒng)統(tǒng)都抽吸干凈了……后來我們又看了人藝新上演的先鋒話劇《野人》,《野人》的劇情過于沉悶甚至可以說根本沒有劇情,大概連專業(yè)的劇評家也不見得看懂。出了影院,我們當街癡立,欲言又止。比較而言,我還是喜歡前幾年看的《絕對信號》,它像一盞裂隙燈,驟然將我腦子里各個暗角垂直照亮。
1984—1986年,我的記憶里充塞著各種新奇的話劇電影和畫展。繼電影《黃土地》《紅高粱》之后,一場又一場國產新片令人應接不暇。我們總算看到了那部據(jù)說差點兒沒通過審查的《獵場扎撒》, 散場后我和蘇亦湄一起回家,在城市的暗夜里信步游逛。我的腹部一直在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腸鳴,好像大腸小腸里灌滿了鼓脹的氣體,五臟六腑都在挪移換位。蘇亦湄用征詢的眼神看著我說:夠震撼!一家伙就超越了,超越了……哦,就是超越原來中國的電影觀念,也超越了他的同代人,厲害!
我想了一會兒,不很確定地補充說:這部電影肯定是邁出了一大步。但是,以懲罰來維護規(guī)則,懲罰會不斷升級,規(guī)則與懲罰,不應該是對立的……
蘇亦湄高叫:我同意!這意味著導演對規(guī)則的認可,而不是叛逆或改變。導演對傳統(tǒng)依然存有幻想,只差這一步,《獵場》的思想高度,就唰地掉下去了。今人既然回不去舊時光,就該想辦法去創(chuàng)造新的規(guī)則……
我感覺蘇亦湄“長高了”,不是身高,而是她眼光眼界在升高。這兩年間,蘇亦湄身上多了些理性的氣質,她經(jīng)常會突然陷入沉思狀態(tài),暫時變身為一個安靜的人。
蘇亦湄也許知道,也許假裝不知道,早幾年,我其實一直在躲著她。我和她,一個感性而直觀,一個冷靜而理性;一個太安靜、一個太不安靜。我一直怕她打擾我的安靜,更不愿意變成她那樣不安靜的人。然而,時間已進入了1985年,所有熱愛藝術的人們,都在心甘情愿地主動被動地墮入那個喧嘩與騷動的深淵。我好像不再害怕蘇亦湄的不安靜。我的潛意識正在抵制原先那種安靜。每次,只要一接到蘇亦湄有關畫展影展音樂會話劇以及各種聚會活動的電話,我總是奮不顧身地朝她飛奔而去。前幾年信訪局那個老處長在任時,我工作得過且過經(jīng)常溜號,但自從方澈調來后,誰都別想在上班時請假外出了。方澈三天兩頭要求大家加班,我總是盡量配合,為蘇亦湄的隨時召喚預留時間。每當蘇亦湄的電話鈴響,可憐的凌霄阿姨,總是一次又一次次地“生病”,成為我請假的借口中無法被方澈拒絕的理由。我就在這樣一個熱氣騰騰的“我們”,與信訪局那個暗無天日的“我們”之間來回倒騰。假如我那天因故缺席,蘇亦湄第二天肯定會打電話來,繪聲繪色地給我講述昨晚的演出或聚會如何如何精彩有趣,我若是嗯嗯地流露出敷衍的意思,蘇亦湄激動或生氣之下,會搬出歷史上各種稀奇古怪的藝術活動來誘惑我。她說:嗨,你知道1869年演出那個意大利先鋒話劇《鳥布王》的第一句臺詞是什么?你肯定想不到,是:“他——媽——的!”假如鳥布王真來了,他媽的,我就不信震不動你沈汐!
如蘇亦湄這般優(yōu)雅的女子,嘴里也吐出了他媽的,這年月還有什么是不他媽的呢?
有一次我終于忍不住問:蘇亦湄你又不缺朋友,干嗎老黏我?蘇亦湄說:因為,因為我需要你。我需要你,是因為你從不需要我!明白了嗎?
她繞口令一般的解釋把我繞迷糊了。但我承認,我和蘇亦湄,無論是看戲聽音樂,只寥寥幾句對話,彼此默契投合心領神會,雙方的感覺從來不會錯位。一句臺詞一聲念白,我們只一聲輕嘆便分辨了優(yōu)劣;一個構圖幾筆色彩,我們只一眼對視就了斷了生死。電影和戲劇喚起了我曾經(jīng)對藝術的迷戀,譴責著我的荒廢與懈怠。我們一起驚喜一起憂傷,我們的足跡踏遍了這座灰色城堡的灰色胡同,蘇亦湄的紅頭巾如一團火焰點燃了灰色城墻的烽火臺。從陰森森的前海恭王府一角的中國藝術研究院,到頤和園西邊荒涼的六橋長堤;從宋慶齡故居到崇文門的基督教堂……我們如饑似渴我們熱淚盈眶我們飛蛾撲火我們來者不拒;我們驚嘆我們惡補我們貪婪我們挑剔我們心有靈犀我們同氣相求惺惺相惜我們筋疲力盡……
有一些熟悉的老詞,從我們未曾翻開過的詞典里跳出來。比如:民國。
有一些陌生的新詞,嵌入了我們正被重新開發(fā)的大腦。比如:先鋒。
蘇亦湄問:民國是什么?
我回答:民國,是中華五千年歷史上的一道大裂縫!
她糾正我:不,裂壑大了,成了一道峽谷。只能從底部重新往上攀爬!
我贊賞地說:同意!那,先鋒是什么?
蘇亦湄說:先鋒就是敢為天下之先!
我說:是以自身的血肉,彌合虛無與真實之間的裂縫!
蘇亦湄自從投身于“美術運動”之后,著裝與發(fā)型的變化更為頻繁。她的頭發(fā)長長地披散著,垂下來遮住半個面孔。過了一周,頭頂變出無數(shù)個蓬松的小卷兒,如一個移動的鳥窩。褲腳縮短而上衣加長,或是上衣緊繃而褲管肥大,據(jù)說每一種款式都有國際流行的依據(jù)。牛仔褲的腿面和背面有不規(guī)則的洞眼,一縷縷布絲線條翻卷垂掛,白皙的大腿在孔眼里閃閃爍爍。她告訴我,那些布洞都是自己用剪刀挑開了,一絲絲一根根抽去棉線,再狠狠搓揉而成。蘇亦湄常和一幫光頭男子、一群喜歡佩戴木珠或石頭的女子混在一起。到了寒暑假,美院的畫室便兼做了臥室,他們往地上鋪一塊畫布,和衣而睡。蘇亦湄有時候也在那里過夜,男女同居一室。她說:就像小時候在幼兒園排排齊睡午覺,沒有性別,嬰兒般純潔……
聽說她還在美術學院兼做人體模特,收入以小時計費。她輪廓鮮明的臉型、高挑有型的身材,一度被眾畫室爭搶,有一位著名的人體畫家,最后以高價雇用了她,還與她簽了長期合作的協(xié)議。人體模特不菲的收入,成為那幾年她主要的經(jīng)濟來源。她驕傲地對我說:家底兒快被我揮霍完了,可我連身子眼睛都不用動一動,錢就自己來了,這才叫——千金散盡還復來!
很快發(fā)現(xiàn),蘇亦湄已不滿足在自家四合院里自娛自樂了,她的日?;顒影霃揭淹卣沟搅送醺男N竞?、復興門北的醇王府、棉花胡同、帽兒胡同、北兵馬司、南鑼鼓巷、更遠的定福莊……她的新天地延伸到了央美音院中戲廣院、人藝青藝實驗話劇院的地盤上,還有人藝北展天橋劇場……我不可能每次都跟她同去,但我知道蘇亦湄無論走到哪兒,都有認識她的人和她認識的人。她像一塊磁鐵,把男人和女人都吸到她身邊,然后在“文化熱”的旋渦里興風作浪……蘇亦湄習慣于晝伏夜出,每每當她盛妝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那一刻,夕陽在她烏黑的長發(fā)上跳躍,長裙布滿了一道道交叉的霞光與陰影,從她的嘴唇耳朵鼻孔牙齒瞳仁腋窩指縫乳溝每一道膨脹開裂的縫隙里,噴涌出精靈般的歌聲:
我是一朵自由之花,開在冰峰的斷崖上。我看我聽我想我說我奔跑我呼喚,我的夢想在月光與星光下飛揚!所以我只能在夜間開放,那是我授粉的時刻,向每一個沉睡的人——授粉!我的花粉是橘黃粉紅碧綠純銀黑金色的,她們在風中像孢子粉一樣炸裂四散,如雨如霧如閃電如氣浪,它們是羽毛是翅膀是飛鳥是精靈,大風起兮,大風狂兮,它們在風中起舞,它們在風中飄揚,花粉是生命的種子,它們一旦落地就會長出榕樹的氣根變成一片樹林一座小鳥天堂。它們還將變成甲殼蟲變成鼠疫變成紫色變成百年孤獨變成綠房子變成洪堡的禮物……讓風刮得更大更大更大吧,把我身上我心里正在噴吐的每一?;ǚ郏妓偷剿撊サ牡胤?!我辛勤工作我不知疲倦我精力充沛我情欲旺盛……我早已被藝術啟蒙被古希臘啟蒙,我正在喚醒那些沉睡的人,無論她們是否能被我叫醒,她們終究要醒來的!告訴你們一個秘密,就在峽谷的斷裂之處,始終棲息著我們的自由!藝術,只有藝術,才是改革真正的開路先鋒!
風蕭蕭兮易水暖。轉年開春,蘇亦湄終于莊嚴宣布,盡管美術是一塊繞不開的圣地,但她已走過平面架上繪畫的草地沼澤,從今往后,她將要走向雪山——梅里雪山一般高聳的立體舞臺。
她對我說:知道么沈汐,我終究是屬于舞臺的!
你認為,戲劇才是藝術的最高峰?我問。
不。她正視著我的眼睛:因為,那是一個詩歌的起點,所以,也是我的宿命。
那天她給我講述了自己與詩歌的淵源。然而在我聽來,卻是一個奇怪的理由:
蘇亦湄18歲那年,即1976年春,廣場四周的松樹上,一夜之間掛滿了小白花,廣場變成了一座白色花的祭壇。她在人群中朗誦一首詩,一首頌揚真理的詩。她的詩句被風吹走、被人聲淹沒了,她聽不見自己的聲音,絕望地哭起來,為人們悼念的那個人,也為自己而哭泣。有個青年男子擠過人群,在她身邊蹲下,讓她站在他的肩膀上。他用力地挺直身子站起來,她驚喜地發(fā)現(xiàn)自己升高了,而他的身子矮了下去。那一刻,她看見了一個巨大的旋轉舞臺,黑壓壓的人頭攢動,白底黑字的橫幅、標語、悼詞、祭文,在城樓的紅墻下翻飛——那是舞臺的布景。人潮如同波浪涌來又涌去,每個人都在發(fā)出聲音,但誰也聽不見誰在說什么。他大聲喊道:念??!我能行!她感覺到他的腿在哆嗦,她的詩歌隨著他身體顫動的節(jié)奏,一句一句傳送出去,就好像從他身上發(fā)出來。詩句飄過人們的頭頂,如同被風散開的花粉,在廣場上空漫天飛揚。她看見了一張張冷淚與熱淚交替的面孔:憤怒、憂傷、疑惑、忐忑、沉郁、激昂……所有人的表情,都顯露出某種被夸張和放大的真實。一群人漸漸走遠,另一群人走近了——五四時期男生的灰色長衫、女生的士林藍旗袍……民國的“一二·九運動”……新中國十年大慶的游行隊伍……紅海洋的狂歡與深淵……
蘇亦湄說,就從那一刻起,她迷上了舞臺。
那個蹲下身把她扛起來的人,正是威海。
威海其實不喜歡詩歌,但威海喜歡廣場。廣場上有了詩歌,威海才喜歡上了詩歌。后來,工人民兵的隊伍沖進來了,民兵揮舞著大棒子驅趕人群,木棍狠狠地打在威海的肩膀上,他的襯衣被剮破了,流出了殷紅的血。蘇亦湄感到一陣疼痛,就像自己受傷了一樣。她正想掏出手絹為他包扎,威海拂開了她的手,咧嘴罵道:
真沒勁,連個警察都沒出動,這也太不把我們當回事兒了!
蘇亦湄差點沒樂出聲兒來。如果真有人把他們當回事兒,廣場就再也不會有詩歌了。
然而,在1976年的清明時節(jié),就為了威海的這句話,蘇亦湄開始喜歡上了這個詩歌的廣場。起初蘇亦湄不喜歡不愛詩歌的威海,但蘇亦湄喜歡詩歌與正義的廣場。所以蘇亦湄和威海就在廣場上成了好朋友。
我問:如果廣場沒有詩歌了,你是選擇詩歌還是選擇廣場呢?
蘇亦湄毫不猶豫地回答:當然是詩歌!記得有人說過,我偏愛寫詩的荒謬,勝過不寫詩的荒謬。又搖頭:而舞臺,它是我真正的詩歌廣場!詩歌的精神才是舞臺的靈魂。它們互相楔入對方,只有在戲劇的高潮中,我的身體才能劇烈抽搐!我的人生理想與藝術追求,才能達到高潮。我要讓抽象的新潮美術和傳統(tǒng)戲劇話劇進行無縫嫁接,就像一次美妙的交媾,獲得靈肉交融魂魄飛揚的高峰體驗!
就從這一兩年開始,蘇亦湄和她的朋友們,開始喜歡使用與性有關的詞兒。好像不借用那種意思,就不夠勁沒有力量不足以表達她們的奇思妙想。此刻,面對我這個寡淡無味的女人,她拿起一支細長的“摩爾”煙,淡淡地吐出一縷煙,眼睛瞇起來,隔著裊裊煙霧,似乎想把我琢磨得更清楚或是更模糊……
即便我并不欣賞她們那種表述方式,我也明白蘇亦湄那些放蕩不羈的言語,包括流言傳說她的種種風流韻事,其實只不過是她內心的幻象與假象。正如查拉圖斯特拉所說:——最高尚的靈魂擁有最長的梯子,能下到最深處;——最不可測度的靈魂,能在自身奔跑、迷路或漫游最遙遠的地方;最不羈的靈魂,出于高興突然闖入偶然之中;——最愛自我的(靈魂),萬物俱在其中順流或逆流、漲潮與落潮——
親愛的蘇亦湄,唯有我能懂你,你才是一個為藝術而生的人。
忽然就想起了我們去郊外水渠祭奠堯茂書那天,蘇亦湄心痛落淚的情形?;蛟S,那一刻她并非是為堯茂書而哭,而是為威海對她的誤解與苛責而傷心。始于廣場的詩歌,終將被藝術的舞臺替換。當年始于廣場的友情,如同破浪而行的小舟,也會被激流的縫隙吞沒。亦如堅實或虛松的巖體,正被歲月的風雨日漸風化,裂痕與縫隙,不可逆轉、早早晚晚,會隔開你們與她們。
何況,那本是一個不知疲倦地分化、分解、分裂的年代。
更何況,我們和她們,還有一雙幸存之眼。
那年月,蘇亦湄心中的花蕊粲然迸裂,在飛濺如霧的花粉里,她開始了一次戲劇實驗。
在蘇亦湄的新劇本構思中,三面墻的傳統(tǒng)舞臺將變成可移動、可升降、多角度的立體空間,舞臺將延伸到觀眾席上,成為沒有墻的無限空間。她親自動手,以飛行的速度寫劇本,曾與好幾位青年導演先后打得火熱,他們來自中戲導演系電影學院導演系還有實驗話劇院……親密合作沒多久,那些或長發(fā)或光頭的導演一個個被蘇亦湄趕走了,她當面罵他們是一群閹割的公雞,整出些個毛蛋喜蛋混蛋,只能用來下酒……她用挑戰(zhàn)的口氣又一次當眾宣布:誰說導演必須科班出身?達達們早就把學院派顛覆了。沒聽說自學成才嗎?為什么蘇亦湄不能自己當導演?!
她拿出了自己當模特掙下尚未花完的錢,據(jù)說還從她的海外親戚擔任董事的一家大陸合資企業(yè),搞來一筆“文化贊助費”。她為自己的新劇本親手設計了舞臺布景,靈感來自某個畫展上的一件大型群體雕塑。她的演員來自各劇院無戲可演的閑人,臨時組合起來,接受新的孵化。終于到了彩排那天,各個藝術學院及附中擁來很多學生,劇場內通道的階梯上都坐滿了觀眾。只要劇中人一開口說話,她們和他們都會報以盲目的掌聲,還有瘋狂尖叫和歡呼。
時至如今,我對那些松散無序、缺乏懸念和沖突的劇情早已毫無印象,只記得她們不停地在舞臺上走來走去,一句句臺詞節(jié)奏有如快板或是繞口令。演員既是劇中人,又兼可隨意變動的活道具……用黃泥的糙話說是:“亂倫混交的結晶”。
那天的彩排,我特地為蘇亦湄請來了吳汾老師,想聽聽 “學者”對該劇的評價。整個演出過程,吳汾似乎坐得很不舒服,一會兒換腿一會兒直腰,不斷調整自己的坐姿和方位,顯得坐立不安。到后半場終于沒了聲響,我側臉一看,她的腦袋歪在椅背上——睡著了。
事后發(fā)現(xiàn),吳汾老師原來另有一項未被發(fā)掘的才能:打盹并不影響看戲。落幕后,一群人興奮相邀去小館吃餃子消夜,吳汾的頭腦在胡同的冷風里變得異常清醒,以其一向犀利尖刻的風格,劈頭質問蘇亦湄:
劇中五個人,在臺上說了兩小時廢話,可“你”在哪里?我不知道作者究竟想要說什么?
蘇亦湄小聲解釋:我說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您聽到了什么?
吳汾說:我聽到了連續(xù)不斷的噪音,像一個水泥廠里放進了一個鍛造車間……
蘇亦湄委屈地辯白:話劇當然不是啞劇,您注意到舞臺的四維空間了嗎?
吳汾不屑地反問:什么三維四維,沒有內容的形式,四百維也沒用!上個月我剛從法國回來,在巴黎,這類所謂的現(xiàn)代派玩意兒,多了去!《貴婦還鄉(xiāng)》《飛越瘋人院》《等待戈多》,嗬嗬,那是中國的黃土高坡能種出來的嗎?
眼見蘇亦湄快要被吳汾逼入瘋人院,我趕緊放下筷子,說家里電梯11點停運,拉起吳汾就走。吳老師一路忿忿,說現(xiàn)代戲劇簡直不知所云,有話不好好說,蘇亦湄是在亂模仿瞎折騰,可惜了她的才華……過了幾天,蘇亦湄給我打電話,用挖苦的口吻說:沈汐呀,你老師是教政治的吧?以后呀,那些身上沒有一丁點兒藝術細胞的人,你就別往我這兒帶了哦……
可憐我背對吳汾、面對蘇亦湄,內外交困。更可惜那臺廢話連篇的四維空間新話劇,好似一只短命的蜉蝣,只存活了一個掌聲如雷的夜晚。彩排結束的第二天,租用的劇場正式通知劇組,上面來了新的演出任務,限她們三天內“拆臺”卸景。蘇亦湄為此很是沮喪了一些日子。
如果朱洙在北京呢?朱洙絕不會像吳汾那么既武斷又無情。朱洙對任何新鮮好玩兒的事物,都充滿不可遏止的狂熱。何況朱洙原本也是酷愛戲劇的,只是她身上曾經(jīng)鮮活的藝術細胞,都被轉移到現(xiàn)實生活的大舞臺上去了。
1986年前后,蘇亦湄的第一部話劇在榮獲朋友們好評的同時,慘遭專家惡評,此后,她對導演這個職業(yè),產生了近于復仇一般瘋狂的熱情。那年年底,上海一所大學的一幫學生,打算排練一部“史無前例”的話劇作為畢業(yè)作品,滿世界尋覓導演,蘇亦湄立即挺身自薦,連夜坐火車自帶飯票去了上海。后來有一個看過那臺戲的朋友回北京說,那個話劇簡直把他給樂瘋了:主人公哈姆雷特上穿白襯衣,下穿牛仔褲,戴著手表,面涂大白,而女主人公奧菲麗婭則是一條活的真小狗。舞臺布局雜亂無章,背景是太極圖,臺上有自行車鐘表小提琴和香腸;配樂用了迪斯科、圣歌加婚禮進行曲再加各種噪音;臺上有天使在叫賣豆腐,下棋人和“王子”都說著一些莫名其妙的市井俚語……這臺被命名為《哈姆雷特在天堂》的鬧劇,只演了一場就被有關方面勒令禁演了。蘇亦湄后來向朋友們解釋,在她的導演意圖中,嘗試將中西、古今、雅俗這水火不容的三大矛盾進行群交,對莎士比亞的那種圣潔崇高的悲劇進行“解構”(那是我第一次聽到解構這個詞),但是——蘇亦湄懊喪地說:誰知道劇組的那些人,大多是“86最后畫展NO.1”的成員,把我的一個完美構思,搞成了最后的晚餐……
好在蘇亦湄和朱洙一樣具有蜥蜴般極強的再生能力,這是她倆唯一的相似之處。沒過多久,蘇亦湄的雙眼重新流光溢彩,她邁開富于彈性的長腿,綴滿破洞的牛仔褲緊繃得像要隨時開裂,她就像一頭奔跑的母鹿,旁若無人地穿行在京城的大院兒和小胡同……
于是,曾在京城詩界小有名氣的蘇亦湄,變身為兼具戲劇電影美術音樂各種元素的藝術連體人。除了搞雕塑需要專用的場地和造型基本功,外行難以涉足,無所不能的蘇亦湄,甚至開始學習瑜伽與現(xiàn)代舞。在蘇亦湄看來,各種藝術門類之間的界限完全是人為的,她要把美術音樂戲劇的各種要素,像零件一樣重新組裝成一首詩;或是把歌詞移植到舞臺上變成臺詞。蘇亦湄每一件標新立異的新作,都和她不同版本的新鮮緋聞一起流傳。蘇亦湄家的那一面墻上有大鏡子的客廳,果然成了免費的排練場地。院子里的核桃樹墩上,坐著的人不再是威海。有消息說,威海曾在人前怒斥蘇亦湄胡鬧墮落,他對1986年的蘇亦湄很失望甚至很反感。
但朱洙對此卻持有和威海完全相反的看法。朱洙在1985年深秋回到北京后,急著跟我去看蘇亦湄的排練。那座人聲鼎沸的四合院,喚起我們有關1980年夏天的珍貴記憶。后院的石榴紅了,掛在枝頭,像一只只紅燈籠。燈籠年年秋天艷紅如初,只是來往的友人,換了一撥又一撥。朱洙回來后,迅速成為蘇亦湄探索戲劇的熱烈追捧者、忠實觀眾和業(yè)余場記。威海眼里的那些“胡鬧”,在朱洙那兒都是開拓者的好風景。她發(fā)現(xiàn)我和蘇亦湄過從甚密,不無忌妒地說,只是因為她在威海的研究所忙得脫不開身,沈汐才把蘇亦湄當成了朱洙的臨時替身,反之,蘇亦湄與沈汐,同理!她曾一度想加入蘇亦湄的劇組,卻又“舍不得”威海的人才學研究所,為此徘徊苦惱了好一陣子。
公平地說,我的兩位精怪女友蘇亦湄和朱洙,雖然同是率性隨意的性情中人。只是,朱洙通常只在倒霉的時候想起我,在快樂的日子一定想起蘇亦湄。我的眼前凌空飛起一只天鵝、一只喜鵲,前者優(yōu)雅、后者家常。一個骨子里余留著冷傲的貴族氣派,一個滿腦子不切實際的夢幻泡影;一個是剛柔兼具的北方女俠,一個是精明能干又常常失算的江南碧玉;一個是奢侈豪邁地任意拋撒金錢時間的魅力女性,一個是小心積攢著金錢時間卻不懂得女性魅力交易的女知青……朱洙的每一次行動后面都是一串排比的頓號,而蘇亦湄只要隨便往哪兒一站,本身就是一個驚嘆號。
她和她和她,我的親密女友們,還有我本人——如果用顏色來比喻,蘇亦湄是紫色的,朱洙是大紅色的,吳汾是金黃色的,而我是灰色的。她們各有各的屬性,各自任意涂抹,便構成了一幅色彩斑斕的畫面。但她們若是在調色板上攪和混淆在一起,那就沒有顏色了。
如果用樂器來比喻,蘇亦湄是一架豎琴,朱洙是一臺架子鼓,吳汾是一把大貝司,而我是一支巴松。她們互相不能作為對方的配器,無法組成一支樂隊,她們都是出色的獨奏演員,這就夠了。
我始終沒有搞清楚,究竟是現(xiàn)代音樂催生了新潮美術,還是先鋒藝術造就了前衛(wèi)音樂?抑或,音樂與美術從來都是連體嬰兒,各有頭臉和肢體,卻共用一副內臟;或是共用一雙手腳,而擁有兩套排泄系統(tǒng)……1986年初夏,世界級男高音歌唱家帕瓦羅蒂,似天神一般降落于首都天橋劇場,演出西方經(jīng)典歌劇《波希米亞人》,高亢的男高音穿透了劇院的屋頂,成為當年最為轟動的文化事件。蘇亦湄有幸看過那場演出,回來給我們描繪:帕瓦羅蒂金屬般的聲音在瞬間穿透大氣層,猶如翱翔于太空。誰去過天堂?天堂就在他的歌聲里,和靈魂一起飛升。聽過帕瓦羅蒂之后,蘇亦湄一度打算改寫歌劇。沒隔幾天又對我說,帕瓦羅蒂讓她感到絕望:歌劇是不朽的經(jīng)典,西方古典藝術是不可超越的巔峰,所以現(xiàn)代藝術必須改弦更張離經(jīng)叛道,誰要當跟屁蟲誰就死定了。蘇亦湄透露,她的新劇本將會傳遞出與《絕對信號》完全相反的全新信號。那段時間她成天和戲劇學院的一幫學生泡在一起,調侃說自己住在一座望不到頂?shù)摹靶滦嘛埖辍?,一群新品種的跳蚤咬得她渾身是包,追得她連換衛(wèi)生巾的空兒都沒有。
隨著邁克爾·杰克遜太空一般的幽妙的歌曲悄然在京城地下流傳,中國本土“搖滾樂”終于橫空破土,如山崩地裂一般坍塌傾瀉。他們背起了架子鼓電吉他,出沒于大陸沿海城市的酒吧咖啡館。1986年5月的一天,我接到蘇亦湄的電話,讓我和朱洙當晚去工人體育場聽音樂。什么音樂會???——“讓世界充滿愛”——算了吧。我興味索然?!蝗ツ銜蠡诘?!蘇亦湄尖叫。黃牛票都賣到一百塊一張啦!
幸好朱洙那種決不肯錯過一切好玩事的好興致,才使我終于沒有錯過那個“劃時代”的夜晚——崔健來了?!耙粺o所有”的崔健,穿著一件不倫不類的長褂,抱著那只破舊的吉他,頭發(fā)蓬亂,兩只褲管一高一低,躍上了工體的舞臺。沒人知道崔健是誰,但朱洙知道他是一個曾被某次歌唱大賽首輪淘汰的歌手?!安皇俏也幻靼祝沁@個世界變化太快”。場內瞬息靜寂,“你何時跟我走?”——在崔健一聲聲銳利而悲壯的逼問中,中國搖滾酷似一場曠世的洪水,沖垮了傳統(tǒng)音樂堅固的堤壩。那是我生平第一次聽“中國搖滾”,覺得自己渾身的骨架都要被震散了,五臟六腑好像都被聲浪顛得挪移了位置。我的耳朵好像不是原來的那個耳朵了——眼前明明是器樂在演奏在響動,而它們發(fā)出的聲音,那些狂躁而沒有旋律的樂聲(如果也能被稱為音樂),幾乎令我聽覺失聰。隨后幾日,世界一片死寂。
長發(fā)披肩的仿滾石“黑豹”樂手,咄咄逼人地拉開了反叛的架勢,野豹一般兇猛犀利的眼神,猶如黑暗中的閃電劃過夜空。我的眼睛剛剛適應了那些荒誕不經(jīng)的美術作品,耳邊忽然灌滿了癲狂喧囂的搖滾樂。一次我和朱洙走在街上,一種酷似電閃雷鳴的聲音從地底下傳來,出于好奇,我們循著音樂的節(jié)奏一步步沉入地下,在一間昏暗的地下室,我看到了一排高低錯落的鼓、銀光閃爍的镲、螃蟹一般橫向行走的吉他、搖晃的人影、激烈扭動的臀部……我聽見嘶啞的歌喉、含混不清的歌詞,所有的人都跟著臺上歌手的節(jié)奏跳躍,他(她)們閉著眼流著淚拍著手似哭似笑。那所房子猶如一只被埋在地下的密封音箱,脫離了地樁,在黑暗中兀自蹦跶;屋子的天花板在響聲中劇烈顫抖,好像隨時都會被震落下來;每一寸墻壁都在歌唱,每一塊磚頭都在喘息??諝饫锷l(fā)著汗味和酒氣,不,那房子已經(jīng)沒有空氣,每一絲縫隙都被聲音(僅僅是聲音而不是音樂)填滿了。
我并不認為如此缺乏美感的搖滾,可以被稱作音樂。但我仍然給邁克老師寫了一封信,請他幫忙從美國帶來了兩盤“邦喬維”樂隊和杰克遜的磁帶,一心想讓洛肄也“見識”一番。那個夏夜,凌霄已經(jīng)睡下了,客廳門窗緊閉,我把磁帶小心放進收錄機,好似塞入一枚炸彈。洛肄把音量放在最低檔,音響咝咝如蛇悄然游走,空寂無聲。我壯膽把音量調大,猛地轟然一聲,突兀而起的聲浪飛濺,房間像一只氣球嘭地開裂。我慌忙蹲下把音量減小,洛肄在一邊急得把耳朵貼在喇叭上,說不行不行,聲音一小就什么都沒有了。我試著剛把按鈕稍稍擰大一點,又是一聲巨響,嚇得我心臟一陣狂跳,怕凌霄被吵醒,以為發(fā)生了煤氣爆炸事件。
這屋子太小了,聽不了搖滾。我苦笑。
洛肄在屋子里焦躁地走來走去,啪一聲把電扇關了。眼巴巴望著我說:就不能想個什么辦法嗎?我真的想聽……
我忽然有了主意,跑去臥房從柜子里拽出兩條厚棉被,用繩子扎住被角的兩頭,把繩頭系在窗簾桿上,被子懸掛下來,把玻璃窗堵住了,又拿來書柜里的幾塊泰山石,把被角壓得嚴嚴實實。隔音墻有了!我一邊自嘲,一邊把音量逐漸放大,室內如海潮漸漸涌起,鼓聲喊聲歌聲驟然天地昏暗,海嘯卷起九級巨浪撲上堤岸……
幾首曲子凌空響雷一般滾過,我抬頭,見洛肄面色蒼白幾乎痛苦不堪。他已將椅子一直挪到了門口,躲得遠遠的,卻仍然堅持把“邦喬維”聽完了。然后一副紳士氣派地發(fā)表感想:不管這音樂好聽不好聽,我覺得“搖滾”兩個字,還是翻譯得很準確嘛,你聽聽,這種演奏又搖晃又滾動,又怒吼又吶喊!搖滾樂?可以視為對傳統(tǒng)音樂的顛覆……
那兩年,邁克先生常來中國講學或開會。我?guī)еヂ犨^幾次“地下”搖滾。面前的青年歌手滿臉稚氣,聲音卻蒼老疲憊而又極度亢奮。好像不是在唱歌,而是在控訴,用不斷扭動的姿勢控訴,用刻薄而尖厲的歌聲控訴。有一刻像要猛然掀翻自己,掀翻身負的所有壓抑……強悍的聲浪,使得整座房子劇烈搖撼,猶如發(fā)生八級地震。室內密不透風,熱汗被焦灼嘶啞的嗓音吸干,氧氣被癲狂的節(jié)奏擠壓殆盡無法呼吸?;呕盘映鑫萃?,路燈下,噪音追擊跟蹤而來,敲擊心臟,無處逃遁。我忽然明白,世上有一種音樂,從耳朵里流入心臟,像一臺強力泵,把心室里黯淡的血擠壓出去,再把新鮮的血吸納進來。后來每當我聽到“透析”這個醫(yī)學用詞,就會聯(lián)想到“搖滾”,恰似另一種血液透析。
記得20世紀80年代開初,渡海而來的港臺流行歌曲,以綿軟的“氣聲”,洗去了大陸人耳道里淤塞的耵聹積垢。如今,搖滾樂又用堅硬鋒利的鋸齒,將聽眾的耳膜與心臟貫通。所有的策反與瓦解,都是從舞臺上那只移動的話筒開始的——當“麥克風”從固定的架上被摘除,握在歌手的掌心,猶如從此握住了自己的命運。他們在舞臺上隨意行走,從這一側走向另一側,甚至,走向觀眾席,游走在自己即興而起的情緒中。他們突破了原先被規(guī)定的路線和方向,歌手不再向話筒獻媚,不再被拴在話筒前歌唱,而是將話筒變?yōu)楦枋值钠蛷?。音樂的巨變,竟然始于一只小小的移動話筒么?話筒里不再是頌詞與激情,而是憤怒的質問和呼號。音樂不再取悅聽眾,而是故意激怒聽眾。音樂不再渴望被欣賞,而是只顧自我宣泄。那只黑色的話筒,遠看近看,都像極了一只手榴彈,聲音一旦被拉響,空氣即刻引爆;在場所有的聽眾,都在搖滾中搖滾或被搖滾,一切都在搖滾中化為齏粉。好在話筒即便被汗水握得濕滑,引信也不會受潮。他們和她們,從甜蜜蜜的鄉(xiāng)戀起步,走過溫柔的軍港之夜,一直走到一無所有……
那一年,蘇聯(lián)切爾諾貝利核電站嚴重泄漏的消息傳來,如同一個含蓄的征兆或是暗喻。那座昔日石匣般堅固的城堡,莫非是被中國搖滾的酷烈聲浪震開了一絲裂縫么?如此詭異的呼應,令人怵然。幾乎同一時期,首都機場的紅地毯,迎來了羅馬尼亞意大利英國兄弟黨代表團的訪問;接著是敘利亞南非波蘭議會代表團……稍前錯后,總書記開始了英法意德的歐洲之旅……在搖滾樂炙熱的背景音樂聲中,中國與世界正在好奇地彼此打量、互相移動和靠攏。
某日,在深夜空無一人的馬路上,邁克用英語對我說:當年捷克知識分子聯(lián)合簽署的那份著名的“七七憲章”,起因,恰是為了捍衛(wèi)捷克搖滾樂手的演出權利。
后來蘇亦湄告訴我,搖滾樂相當于當量的原子彈,引爆后,音樂界山崩地裂,從此寸草不生。被原子彈炸成焦土的音樂廢墟,早晚還會反哺爵士樂……
但是,與爵士樂同源的布魯斯和藍調,已溢出了我的故事,暫且放下。
20世紀80年代中期,邁克第五次來北京訪學,恰逢“中國文化熱”的狂潮泛濫。那年秋季,我聽說軍博正在舉辦一個文物展覽,為了給邁克老師展示一下東道國古老悠久的文化,我便招呼了蘇亦湄朱洙一起陪同。蘇亦湄說自己目前也特需要補習“文化課”,而我和朱洙都學過歷史,給邁克做講解真是再合適不過了。
朱洙在路上對我們說,前些天,北京開通了香港和日本的長途自動直撥業(yè)務。她向父母要來了香港姑姑家的電話號碼,果然,電話一撥就通了。姑姑喊了一聲朱洙——那個瞬間,中國和世界一下子暢通無阻??上щ娫捹M實在太貴,她張嘴“喂”的一聲,十塊錢就沒了……
到了軍博門口看到宣示牌,才知那是一個來自東北阿城的遼金文物晉京巡展。文字介紹說,黑龍江流域遠至貝加爾湖地區(qū)等原金朝轄區(qū),以及阿城周邊陸續(xù)出土和民間遺存并搜集而得的大量文物,已成為“金史”的形象補遺和“金源文化”的生動例證。邁克飛快想起了在冰城大學擔任外教的歲月,大步跳上臺階,興奮得大叫:哈,我的北方!我來了!
整個大廳空空蕩蕩,展品寥寥。玻璃展柜里,一只只黯淡的青銅器、幾只白漿拼縫的彩陶瓦罐、一排排銹跡斑斑的銅板錢幣,令人索然無趣……每一件展品前面,竟然有英文譯解,邁克徑自低頭一件件細數(shù)過去,看得津津有味。我們三位陪同等得不耐煩,敷衍了事地穿過主廳,剛拐了個彎兒,前面的展廳燈光幽暗,卻分明有東西在眼前一閃一亮——
這是一個中國式“鏡廳”。
我平生第一次見到那么多集中陳列的銅鏡,約有百十面之多,好像天下散失的銅鏡,都自動匯聚于此了。它們被整齊有序地分類,在玻璃柜中依次排列過去,一眼看去,似有無數(shù)個被烏云遮蔽的月亮,閃爍著幽暗的微光,在日出前的晨曦里一起莊嚴沉落。
銅鏡的皮色呈灰綠、草綠、墨綠、銀灰多種,歷時八百余年,鏡面依然完好如初,不碎不裂不腐不銹,從寧靜而迷蒙的綠暈中,透出歲月的悲涼和滄桑。工藝略顯粗糙、猶如浮雕般簡約的圖飾,明朗而流暢地刻錄了女真民族與漢文化交流融合的歷史。
金人好鏡?朱洙嘀咕說,憑什么???
蘇亦湄自語:女真人生猛驍勇,卻也不缺愛美之心?
三人不約而同放慢了腳步,在展柜前彎下腰來一一細察。銅鏡的形狀有多種,大體可分圓形鏡、菱形鏡、八角鏡、亞字形鏡、方形鏡、帶柄鏡、附耳鏡等八類,紋飾有雙魚、龍紋、人物、禽獸、花草、銘文、素面、秘戲等,姿態(tài)各異。還有一些仿漢、仿唐風格的照明鏡、日光鏡、四乳鏡、星月鏡;甚至還有集漢鏡中常見的銘文與唐鏡中常見的海馬葡萄紋飾復合的“青蓋鏡”;附耳鏡(鏡之邊緣的上端鑄有一帶孔附耳)中,有觀音紋陽遂鏡和千手觀音雙面鏡,那么,佛教在遼代已滲入北狄?鏡飾的花鳥魚龍均趨于寫真,形象生動活潑;人物故事神態(tài)豐富逼真,展現(xiàn)出金代社會風俗、民間日常生活景象和審美趣味……
有一面雙鯉魚大銅鏡,直徑43公分,重達12公斤,1964年在阿城出土。文字介紹說,該鏡體積之大、圖案之美,為目前全國出土的銅鏡之最。
另有一面從綏濱出土的銘文鏡,背面刻有“以銅為鏡,可正衣冠”的隸書。
我在一面“海東青鸞獸鏡”前駐足?!昂|青”三個字,讓我倏然心驚。鏡子背面的圖飾中心內區(qū)是一頭神獸,外區(qū)周邊一圈為蹲守的數(shù)只鸞鳥——海東青。早知海東青為北地獵鷹,盛產于松花江下游至入海處,以色青灰得名,形如隼卻性猛,善捕天鵝。據(jù)《遼史拾遺》記載,海東青——“大僅如鶻(讀音為“鵠”),直上青冥,幾不可見,天鵝至半空時,此鳥突如其來自上而下,以爪攫其首,天鵝驚鳴相持殞地”。海東青的體積僅有天鵝的五六分之一,一次卻可擊落三到四只天鵝,然后揚長而去……譽為“東方之鷹”。
蘇亦湄在我耳邊低語:小時候,我見過奶奶身上戴的一件玉佩,上面刻有海東青迎擊天鵝的圖飾;還有一件金代的玉石如意,玉雕上是海東青擊天鵝的鏤雕紋飾,翅膀被我奶奶撫摩得滑溜溜的,那個飛翔的姿勢,別提有多輕靈矯捷了……
朱洙也湊過來發(fā)表意見:海東青產于女真人肇興之地,它試圖以此證明,一個崛起中的弱小民族,只要具備勇氣和實力,就可以戰(zhàn)勝大國強國!
展廳柔和的光線,在百面銅鏡上折射出幽幽綠瑩,交錯輝映,讓我生出幾分幻覺。想象當年金人鼎盛時期的酒宴,善騎射喜漁獵的女真人薩滿樂舞,何等率性、歡快、狂野和虔誠。曾有文字記載薩滿舞:“五六婦人,涂丹粉,艷衣,立于百戲后,各持兩鏡,高下其手,鏡光閃爍,如祠所畫電母”——可有人見過持鏡跳躍的舞者?日光、月光、星光、火光,均在鏡中旋轉,猶如火炬與閃電的親吻……那該是怎樣奇妙的創(chuàng)意和畫面呵。鏡之舞,可亂我衣冠、爾后助我心氣?眼前的銅鏡圖飾逐漸變得凝重,平面的鏡子,竟然可以看到如此粲然的立體影像?
突然,從玻璃展柜的反光中,映出一個金發(fā)藍眼高鼻的邁克,差點以為他是從火堆的鏡之舞中鉆出來的,嚇我一跳。只見邁克茫然束手而立,望著滿屋的銅鏡,惶惶然不知所措。
邁克眨著藍眼睛問:為什么,它們都是反的?
你說什么?什么反的?仨女子都愣了。
邁克朝著滿屋子的銅鏡伸出手:就是它們!全反了!
我們仨互相對視一眼,懷疑他的漢語表達出了紕漏。
你們……難道沒有發(fā)現(xiàn)嗎?這兒,所有的鏡子,都是背后。他用左手的食指敲著自己右手的手背。我們看到的都是鏡子的反面。我知道,反面有圖案,而正面沒有圖案。但是,鏡子的亮光是在正面,不是在反面。鏡子看人,或者人看鏡子,必須用正面。必須!中國人為什么花費那么多時間,把最好看的東西,裝飾在鏡子的背后呢?我在其他一些城市,看過不同的展覽,中國鏡子都一樣,看不到鏡子,只看到鏡子的后面。我不理解,你們,哦,不,他們,為什么看不到自己的——臉?
我們三個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朱洙笑得差點坐在地板上了。
邁克又說:凡爾賽宮的大鏡廳,四面墻上都是鏡子。我們永遠不會把鏡子反過來使用的……
哦,懂了懂了,親愛的邁克老師,您的發(fā)現(xiàn)真是獨一無二!
朱洙搶著說,我給你念念這個注解吧:金代缺銅,禁銅極嚴,不允許私人生產,鑄出銅鏡,須由官方檢驗鏡背邊緣的刻款和押記。百枚小銅錢即可鑄成十公分的銅鏡轉賣官府,因此造成民間私自“銷錢鑄鏡”之風流行。銅鏡一時成為緊俏“升值”的硬通貨。也就是說,銅鏡是經(jīng)濟的推動力,聽明白了嗎?
蘇亦湄補充說:古人把圖飾鑄刻在鏡子背后,是留給后人的。正面照自己,反面照別人;正面是功能,反面是文化,這叫一舉兩得。
這兩條理由似乎都不能說服邁克。他疑惑地看我一眼,轉而把腦袋朝著那些“反”的鏡子更近地湊過去,高聳的鼻尖差點貼在了展柜的玻璃上。
我心一動。似乎,邁克提出了一個被我們所有人忽略的問題。
面前那些古舊的銅鏡,曾經(jīng)映照了一座城池的毀滅,伴生著另一座城郭的誕生。而今,我們確實無法從那光可鑒人、灼灼生輝的銅鏡鏡面里,照見自己的妝容了。它已將光滑透亮的鏡面悄悄斂藏,沉默無語地背對觀者。自從玻璃鏡子在清代自西方傳入后,銅鏡逐漸淡出了日常生活;古人用以“正衣冠”的銅鏡,被今人之手旋轉了180度,便將那些鑄刻在銅鏡背面的美麗紋飾,變成了審美和文化研究對象。銅鏡以物化的形式,成為歷史的證物。銅鏡古稱“鑒”。以史為鑒,可知得失。而那些被歲月掩藏的文化密碼,就藏在鏡子背面沉寂的暗角里……
邁克終于從展柜上抬起頭,認真地說:我承認,中國鏡子,非常奇妙,只要把它反過來,就看不到自己,而是看到那些制造它的人。這么說,制造鏡子,比照鏡子更重要?……
蘇亦湄說:對對對,我們中國人,不喜歡用鏡子看自己,就喜歡用鏡子看別人……
朱洙連聲驚嘆:邁克老師您說得太對啦!不光是鏡子,您以后遇到所有的中國制造,都得反過來看!只要一反過來,啥都看明白了……
在我們仨的哧哧壞笑中,邁克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
“八五現(xiàn)代美術思潮”的龍卷風刮得一地狼藉之后,先鋒文學才喘喘趕來。
文學的行動相對遲緩,或許由于漢語方塊字的局限。它不像音樂美術,具有全人類通用的“語言”,音樂繪畫入耳入眼,感官刺激作用于身心。而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的輸入,需要通過譯介,然后被寫作的人用眼睛吸入體內,在血管和大腦中循環(huán),化為自身的精氣,再變成方塊字書寫的中國故事,需要一定的周期。于是,外來的文學,最快捷的是隔海的瓊瑤和三毛,再近便些,是港島的金庸古龍,只須將繁體字轉為簡體即可吞咽。無論是在水一方還是一窗幽簾,無論是撒哈拉沙漠還是橄欖樹,再加射雕英雄和吹雪無情劍,都讓長期文字營養(yǎng)匱乏的國人,在簡便輕松的閱讀中大飽眼福。一時南天北移,但凡識字者人手一書,享用的都是中式美食。等到這些一版再版的中國故事泛濫到都進了書店的打折柜臺,西方現(xiàn)代主義文學大餐才姍姍來遲。
就在我費力嘗試欣賞搖滾樂的那段時間,蘇亦湄已經(jīng)迷上了美國小說《第二十二條軍規(guī)》,然后是《潘德萊昂上尉和勞軍女郎》《百年孤獨》《綠房子》等一大堆來自南美叢林的怪物。蘇亦湄好像突然厭倦了那些面目猙獰的抽象畫和震耳欲聾的嘶喊,迅速變成一個文字的饕餮,囫圇吞咽現(xiàn)代先鋒小說,言必稱“魔幻現(xiàn)實主義”。我自讀研究生以來,多年泡在專業(yè)書里,疏遠文學已久。如今被蘇亦湄的“讀書熱”撩得心熱,抄錄了她的書單,照單全收。那兩周恰好信訪局新處長出國考察,處員們只需瀏覽案卷即可混日子。我讀小說到半夜,第二天昏沉沉去上班,把書帶到辦公室,壓在案卷底下接著讀。偶有同事湊近,迅速把目光調至卷宗,人一走,又回到那個叫作馬孔多的小鎮(zhèn)。我在南美與中國、魔幻與現(xiàn)實、小說與卷宗的冤案之間來回跳躍。遠處是荒誕,眼前是荒謬;同是荒誕荒謬的歷史,同是獨立與自由的呼喚,彼此卻不知在哪里錯位?
那時洛肄正在埋頭寫自己的新書稿,根本沒有閑心閑情顧及文學。我曾經(jīng)試著給他講述卡夫卡的《地洞》,剛講了一小段,洛肄的眼神已是黯淡無光,猶如沉入了礦井般陰森的地洞。凌霄偶爾揶揄,說《讀書》《文匯周刊》雜志才是他的枕邊情人。而他一旦發(fā)現(xiàn)雜志上的好文章,還忍不住要插上小紙條,把他的“情人”推薦給我和凌霄欣賞。就像早幾年他向我介紹陳敏學的《顧準與會計學》那樣。至今記得,韋伯的《新教倫理與資本主義精神》尚未正式出版,《讀書》便做了書摘譯介,洛肄在那一期雜志書頁上螞蟻般的小字旁邊,寫滿了螞蟻般密集的眉批,一打開雜志,就見一堆堆橫排豎立的黑螞蟻在打架。每次我只要掃一眼雜志的目錄,便知洛肄正在關注哪些文章。有一期《讀書》刊登了一篇論及《陳寅恪文集》的文章,一連幾日,那本雜志始終扣在那一頁上。李銳的《重讀張聞天同志的“廬山發(fā)言”》、蘇紹智的《政治體制改革芻議》,都曾令他格外興奮。一次我隨手翻開一期新來的雜志,翻到一篇李一氓所著《潘漢年文集》序言,用鉛筆在標題上打了個鉤,意示提醒,果然洛肄翻開雜志,便直奔那篇文章而去……
記憶中的1986年,各家出版社像一群瘋狂產蛋的母雞,隔三岔五就會有好書問世。我趁著逛書店之便,也按著《讀書》雜志的好書目錄,給洛肄陸續(xù)尋得一堆新書:斯密所著的《國富論》、施捷克里的《布魯諾傳》、海德格爾的《存在與時間》、胡塞爾的《通向先驗本質現(xiàn)象學之路》、馬爾康姆的《回憶維特根斯坦》、顧準的《希臘城邦制度》……我很少添置新衣,洛肄和凌霄又堅決不讓我往家里交生活費,工資別無開銷,我給洛肄買書、給凌霄買些家常日用品,自是分內之事。月薪多有結余,每次一走進書店,自我感覺儼然一富翁。每次洛肄拿到新書,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和小孩子得到玩具禮物的表情一模一樣。然后先看版權頁的出版時間、再看序跋,待到一本本細細審校完畢,定會對我耐心相告,哪一本是新譯的版本,哪一本早在民國某年就曾經(jīng)出版過了……
我開始惡補先鋒文學之后,才發(fā)現(xiàn)知音甚少。蘇亦湄來去無蹤,偶爾見面,只聽她一人滔滔不絕獨霸講壇,別人連插嘴的份兒都沒有。威海對文學作品這類“閑書”歷來不屑,斜著眼睛瞥一眼書名,連書頁都懶得翻動。那個唯一相知的吳汾老師,據(jù)說前一段正在與她丈夫鬧離婚,哪有心思和我交流外國翻譯小說?吳汾即便不鬧離婚,滿腦子都是社會公平正義,沒有一絲縫隙安放可有可無的文學情懷。
于是我只能獨自埋頭于那些小說。我讀??思{的長篇《喧嘩與騷動》、加繆的《中短篇小說集》、喬依斯的《死者》、美國黑人女作家沃克的《紫絳》、歐茨的《瑪麗亞的一生》、懷特的《文化科學》《膽怯的斗士》、茨威格的《異端的權利》、伍爾芙的《到燈塔去》、劉再復《性格組合論》、劉小楓的《拯救與逍遙》和《詩化哲學》、卡西爾的《人論》,還有陸續(xù)出版的“走向未來”叢書,已有幾十本之多……其中馬爾庫塞和尼采最為艱澀難懂,仍是不肯放棄,啃不動嚼不爛,只能囫圇咽下。那一堆作者和一堆書攪在一起,厘清他們彼此的思想差異,幾乎花去了我一年多時間??v覽周圍,四目皆書,但能與自己交流讀書心得的人,實在寥寥無幾??磥恚吧蛳珪褧笨砂l(fā)展的對象,眼下唯有朱洙一人。那些極其珍貴的新書,每讀過一本,我都會用畫報紙細心包上書皮,在扉頁寫上編號,然后忍痛借給朱洙分享。自從朱洙流露出想要離開威海研究所的意思之后,我每次打電話讓她來辦公室取書,她臉上都會浮現(xiàn)出囚徒放風時那種可憐的歡喜。
但朱洙的興趣,似乎并不在這些“舶來品”上。我剛把歐美南美的翻譯小說一部一部掃蕩得差不多,她弄來了一大摞國內的文學雜志,堆在我面前。那幾份曾有“當家花旦”美譽的文學刊物上,赫然出現(xiàn)了許多新作者和作品。那些小說不像小說也不像詩歌更不像戲劇,故事離奇或完全沒有故事、人物古怪或根本沒有人物、句子倒錯或連標點符號都省略了,弄不清那是長篇文言文還是白話賦,只管把魔幻荒誕黑色幽默意識流再加后現(xiàn)代,統(tǒng)統(tǒng)一并橫移過來。對于這些新鮮玩意兒,我雖談不上有多喜歡,但見報上有文章批評“現(xiàn)代派”,斥為西方現(xiàn)代文學玩剩的舊貨,卻很不贊同。我對朱洙說,“現(xiàn)代派”雖然舉著叛逆的旗幟,其實承襲的還是現(xiàn)實主義的批判性,從社會的荒誕折射政治體制的荒誕。所以我對文學的各種新流派,都持贊賞的態(tài)度,我隱隱覺得,那里面藏了很多新東西。比如有一個叫“殘雪”的女作者,盡管她的小說故事支離破碎、語言艱澀難懂,但我能夠體會到她對人性描述的深度,作品充滿了對偽善的揭露、對暴力的厭惡、對世界的懷疑、對現(xiàn)實的絕望……這一切都與我的心情寸寸契合,我在心里暗暗將這個殘雪視為知音。
某日,朱洙大驚小怪地告訴我:“傷痕文學”早已落伍了,“反思文學”“知青文學”“改革文學”,各領風騷三五天,如今也江河日下了。最近開始流行一種“尋根文學”,要不要我?guī)湍銓砜纯矗?/p>
又急忙補充:不過我不太喜歡這些所謂的尋根文學作品,好像有一股舊社會的氣味。既不現(xiàn)代又不古典,不倫不類的,比那些西方意識流還要難懂……
我笑著說:舊社會?什么詞兒?。鹘y(tǒng)文化,可不都在舊社會嘛。
見朱洙睜大眼睛一副茫然的樣子,又說:其實我已經(jīng)注意到那些作品了,尋根文學宣布文學的社會啟蒙功能已經(jīng)完成,希望從以前那種官方意識形態(tài)中脫穎而出,超越現(xiàn)實政治,回到傳統(tǒng)文化中去尋找文學的本源,這恐怕是當代文學的一個重大轉折呢,毫無疑問是具有進步性的。
那天我一時興起,便給她講起了自己對“尋根文學”的理解:
我說,尋根尋根,望文生義,就是我們曾經(jīng)十分喜愛的幾位作家,如今一個個扛起了鋤頭和鎬頭,開始在樹下刨坑挖洞尋根。首先聲明,我對那些辛勞的尋根者心懷敬意,也因此對他們刮目相看。但是,以目前讀到的尋根文學而言,我好像覺得那些“根”都還沒有觸到根本。比如,大地上最常見的是楊柳,柳樹不用根須移植,折枝扦插遇水就活,那個“根”很淺,經(jīng)不起尋查。而果樹的根,不能隨便觸碰,若是傷了根,果實就沒有了;松樹的根堅硬深長,等到你把樹根掘出來,那棵樹大概也活不成了;香樟樹的地下百年老根,是挖不出來的,那些半露在地面上的龍爪,覆滿滑膩的青苔,盤根錯節(jié)虎踞龍盤,不用去尋便一目了然了。南國的榕樹,大概最易于尋根者們觀察探究,它的氣根坦然地從樹梢上垂下,青藤似的一根根在空中蕩漾,落地觸到土壤,便一頭鉆進去,空氣與地氣一接通,氣根繃直了,成了樹枝和樹干,最后變成了一片樹林。榕樹像一個魔術師,喜歡和尋根者過不去——樹根看得見的時候,是胡須的樣子;看不見了,根已鉆入地下。榕樹的氣根揭示了一個規(guī)律:樹冠和樹葉的樣子,其實就是樹根的樣子。你只要看一眼樹的模樣,就知道它的根系狀況如何了……
我知道自己的講解帶有賣弄的意思,但朱洙聽得津津有味。還連連點頭說:對呀對呀! 就像我們江南水塘的藕帶,喏,藕帶不是藕,是在泥里連接藕與藕之間的細根,一節(jié)節(jié)橫著長,只有手指頭那么粗,挖出來洗干凈,又白又嫩又脆好吃得很。奇怪的是,藕帶就是藕的模樣,中間是空的,細細的小孔一貫到底。蓮藕長得什么樣,它的根就是什么樣,不用挖出來就知道了……她的面色陰轉多云,思路彈跳,又問我是否知道江南的竹根?竹根淺淺,就在地皮下匍匐而行,一節(jié)一節(jié)蔓延開去,稍一動土,雜亂無序的竹鞭攤開在眼前,迷魂陣似的,讓人難以下手。若是春季在竹園尋根,一鏟便挖出一根鮮嫩的竹筍;若是冬季,松軟的泥土中暗藏一只只飽滿的冬筍,饞死人了。她要是去尋根,翻出來的肯定都是可吃可用的好東西……
我苦笑。這個幾千年來再沒有產生過新思想的國度,即便把地表戳得千瘡百孔,只怕所見都是潛藏的尺蠖蟲蛹之窩、蛇蟻之穴,與錯綜復雜的亂根錯結糾纏不清?!案敝灿谕?,一個民族幾千年遺傳的根性,實際上嵌在樹木活的軀干里。樹的高矮壯弱,并非樹根之過,而是源于樹種的優(yōu)劣、取決于植根的土壤。尋根文學若是意在深翻土地、改良土壤,倒也不妨一試。問題在于,我看不出來他們究竟尋到了什么樣的“根”。只看到他們似乎過于熱衷于展示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根”,熱衷于培土養(yǎng)護那些爛根腐根。為什么沒有人來深入挖一挖這個民族的劣根性呢?那些周而復始循環(huán)往復的陰謀詭計殺戮暴力愚昧忠君三從四德三綱五?!盎馃槐M春風吹又生的惡木雜草,都是從封建皇權的傳統(tǒng)文化劣根上生長出來的!
腦中跳出《莊子·應帝王》一篇中的一句:“……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故能勝物而不傷?!边@句話的大意是說,人的用心如同一面鏡子,任由世事來來去去,不期待也不躲避。人把自己的心當成鏡子,事情來了,鏡子里如實反映無所隱藏;而事情去了,鏡子便空無一物恢復如常,所以人能夠“勝物”而不被物所損傷?!坝眯娜翮R”是散淡徹悟的人生觀之底座,算得上古代消極質樸的“自由主義”思想。莊子奉行不將不迎,他的聲音輕弱而微茫。假若有人尋根尋到中國先秦哲學的思想寶庫里,或可尋出一條別樣的“根”來?若有更自覺的尋根者,可鉆到《河圖》《洛書》《易經(jīng)》那些“占卜”“巫史”的文化深根里去研究人和自然宇宙的關系。佛學講“六根清凈”,六根,即耳眼鼻舌身意,是生理學上的神經(jīng)官能,也是心與物的介質之根本。耳根舌根意根等,若是不受六塵的支配,六根就從六塵中得到了解脫,解脫的六根,便是清凈自由的六根,也就無欲無求無煩惱了……
可惜我不認識任何一位當代作家,我只能把自己的胡思亂想講給朱洙聽??芍熹▽ξ疫@些“思考”毫無興趣,聽得心不在焉。還沒等我說完,她忽然打斷了我:哎,沈汐,還是聽我說吧,我最近有一個重要發(fā)現(xiàn),1985年、1986年,一個牛年,一個虎年,牛勁虎威,都是重量級的生肖啊。真是神了怪了!也就這兩年,到處是萬象更新之氣。你看,新書就不用說了,還有那么多新詞兒新衣服新鞋子新紐扣新腰帶新房子新電器……哦,有一天我抬頭看天,忽然發(fā)現(xiàn)就連天空都是淡綠色的,你相信嗎?那些尋根者說要尋根問祖,怎么就不去研究研究中國的農歷呢?農歷很靈驗的,那里頭潛伏了好多神秘信息呢,你看,春分、秋分,到了那個日子,春天和秋天,一刀就切開了……
親愛的朱洙,節(jié)氣原是歲月的一道分界或是裂縫。如你這般尋根,老祖宗會氣得冒煙。
尋根的文學,便如此漫無頭緒地渙散開去了。
臨近1986年底,捷克的昆德拉先生,終于帶著“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也匆匆趕來參加了這場“為了告別的聚會”。那年的秋冬季節(jié),京城的讀書人,幾乎言必稱昆德拉。我對這位東歐流亡作家頗有好感,盡管他后來一再聲明自己反對的不是極權,而是“媚俗”,但他作品中對“崇高價值”的反諷,與我曾經(jīng)親歷的生活,具有驚人的“家族相似性”。在一個苦讀昆德拉無法釋手的深夜,我甚至閃過一念,是否索性辭職,回大學去讀文學博士?面對古今中外的優(yōu)秀典籍——被文化激流沖回來的那些沉寂的“古”、被“八五新潮”召喚回來的“今”、被尋根者重新發(fā)現(xiàn)的那些被遺忘了的“中”、被現(xiàn)代主義思潮推進而屢遭排斥的“外”……我若不盡快逃離這苦大仇深的信訪局,豈不錯過了世上所有的“文化精粹”么?
當這場文化盛宴迅速進入高潮之際,一種無端的隱憂,已在我心里悄然滋生。我每次翻開一本新的雜志,總是心生一絲恐懼,不知道目錄中的面孔,又將怎樣在瞬間變臉……我拒斥的絕不是“創(chuàng)新”本身,而是那種追新逐名“隨大流”的慣性。80年代上半葉行將潰敗的集體意識,似乎正以一種改頭換面的“集體文化行動”卷土重來?漸漸地,我感覺到洛肄對這兩年的“文化熱”是有保留的,并持有一份審慎的憂慮。我便擇時將自己的零散感想與他探討。他果然回答說:從傳統(tǒng)文化中尋求補天之石、從民族文化中探根求底,相對于現(xiàn)實的意識形態(tài),當然有意義;但“文化熱”有其兩面性,有些人,試圖借文化之名,繞過尖銳的現(xiàn)實矛盾沖突,文化就成了一種逃避現(xiàn)實的借口,把“文化”當成了避難所和避風港,就會成為魯迅先生當年批評的那種幫閑文人……
我冷眼旁觀著這一場穿戴著新面具新服飾的大聯(lián)歡,清醒而又迷茫。也許,我應當去重讀魯迅?早在半個多世紀前,他已經(jīng)刨開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隱蔽深藏的奴性。奴性是現(xiàn)代自由獨立精神的殺手和癌細胞,不知道那些尋根的作家們,可曾意識到了?
可惜,這個歷史悠久的民族,總是耽于欣賞鏡面背后的圖飾和銘文,卻很少把鏡面對著自己。邁克老師的藍眼睛,莫非具有穿透性么?
天下既然有這么多好書,怎樣才能把它們統(tǒng)統(tǒng)據(jù)為己有呢?既不用花錢,還能把錢賺回來,沈汐,你說?
最近幾個月來,朱洙用這種既不像請教、也不像慫恿的口吻,已經(jīng)挑釁過我多次了。鬼知道她腦子里又有了什么精靈古怪的新念頭?心里明白,威海那邊,她再是不舍,散場或分手已是早晚的事。她需要在這炙手可熱的文化大潮中,為自己找到一塊新的沖浪板。然而,以前并不熱愛讀書,或說根本坐不下來靜心讀書的朱洙,何以突然對“書”發(fā)生了興趣?這一點令我十分疑惑。
臨近1986年初冬,接到朱洙電話,約我下班后在崇文門地鐵站東南出口見面。她的聲音豪邁而急切,又有幾分焦躁。
朱洙從地鐵站里冒出來的時候,穿著一件深藍色的半長風衣,領口露出乳白色的高領絨衣,嘴唇鮮紅飽滿,眉毛輕揚,兩眼溢出喜悅的亮光。齊肩的黑發(fā)被地鐵口強大的氣流吹起來,像一蓬被湍急的溪流沖刷的水草。她一邊走一邊從衣袋里摸出一根皮筋,把披散的頭發(fā)匆匆束起。我警覺的目光在她臉上掃過,像兩根胃鏡的探管,恨不得鉆進她的腑臟里探查究竟。
但朱洙自覺地、主動地就把一副活生生的肝膽掏出來了。在地鐵口噴吐出來熱烘烘的濁氣中,她向我發(fā)布了那個最新消息:
我決定——辦一家——書店!哦,那可是——民辦書店!
哦,換個說法,其實就是個體戶!朱洙進一步說明。不過嘛,這次,我一定要辦一家真正屬于自己的書店,再也不要掛靠在任何單位之下。
即便早已習慣了朱洙的異想天開,一聽“民辦書店”那幾個字,我的腦子仍是“嗡”地響了一下。不等我發(fā)問,她自顧自一口氣說下去:店名也想好啦,就叫作“開放書店”——所有的書架,都是開放式的,可以讓人站著閱讀,或者走來走去地隨意挑選。那個書店的外觀,比如大門,要分成兩扇,關上門,就像一本書;買書的人一推門,書就自動打開了;人走進書店,就像直接走進了書頁里,人變成了書上的一個字兒;如果目不轉睛地看書,眼睛就像一個個句號;彎腰尋書的人,就是一個個問號;如果站著閱讀,每個人都是一個驚嘆號。鐵制的書架,全都是帶著輪子的,正面的書、反面的書,一轉就轉過來了,找書很方便……
我打斷她:我聽著怎么不像一個書店,倒像是蘇亦湄的戲劇舞臺?你可以去請?zhí)K亦湄給你做美術設計……
朱洙不理會我的揶揄,在她充滿激情的描述中,這個未來的“開放書店”,從書的品種到買書的形式,都和傳統(tǒng)新華書店不一樣,讀者可以走來走去,就像在超市自取購物。書店的一側,將會開辟一個喝茶聊天的角落,出售茶點,買書人走累了,能坐下來喝杯咖啡,或是和書友隨意交談??傊?,這個書店將是史無前例獨一無二的,人在書店,就像在自己家里一樣……
我一時無語,我承認自己經(jīng)不起一切與書有關的美好想象與誘惑。
朱洙一把拽著我的手往前走,寒風把我們刮進了新僑飯店西餐廳。
今天咱們好好慶祝一下啊,我請客!我有好多話和你說呢。菜單!哦,沈汐,除了紅菜湯之外,罐燜牛肉奶油雜拌兒,咱倆還是伙著吃?
伙著吃,也算西餐中吃。就是各點一份主菜,但合在一起吃,品種就比一人一份的多一倍。多年來,我們吃西餐一直都很“中國”。
朱洙顯然很亢奮,菜還沒上齊,她的話已經(jīng)說了一大半。在她大口咀嚼著蔬菜沙拉和酸黃瓜的空隙里,我總算聽明白了以下這些有關創(chuàng)辦“開放書店”的緣由起因,基本沒有標點符號:
你沒看這幾年啊國內出版的新書就像青蛙產卵一堆一堆的我早就想辦書店了目前唯一可以做的事兒就是開書店忍住沒告訴你是要給你一個驚喜你總是給我潑冷水我還怕你和威海聯(lián)合起來反對你忘了咱們當年在冰城書店門口排隊的事兒啦這些年新書就像井噴似的往外冒古今中外古典經(jīng)典科技文學工具書兒童書如今那么多人讀書補回這些年的知識空缺得多少書才能填滿呀我算好了辦書店準保能賺錢噢我已經(jīng)打聽好了現(xiàn)在已經(jīng)允許個人開辦書店啦當然當然如今私營企業(yè)少得像私人汽車但至少是被允許了那干嗎不試一試呢?
朱洙的口氣聽起來很自信很堅決,撲閃著兩把扇子一般又長又密的睫毛,冬天密封的餐廳被她快速的講述煽起一陣陣熱風。她停下來喘了一口氣,接著向我展開了她宏偉而具體的計劃書:
眼下,社會需求、政策許可、個人能力,一切條件都已成熟。她經(jīng)歷了前幾年寧波民辦技術公司的申訴案,以及這一年多打理民辦研究所的雜務,已經(jīng)積累了相當豐富的商業(yè)經(jīng)驗。只要能夠物色到一個租金合理、適合開辦書店的地段和店面房,萬事OK。當然,最好能買下一所街面的舊房子,將其改造成書店,那么書店就有了永久的房產權……
我的后背唰地冒出一陣冷汗,腦袋在一分鐘之內急速膨脹又迅速冷靜——注冊資金、房屋租金、設計費用、巨量書架、申請注冊的各種雜費,還有茶座的桌椅板凳和進貨的書籍投入……那可不是一筆小數(shù)目。
朱洙風輕云淡地一笑:噯,我說沈汐,別用你那種習慣性的懷疑目光盯著我好不好?我知道你擔心開辦資金,嗬嗬,我早就算過了,算上當年房租,書店前期投入十幾萬,這點錢,小事一樁,我和蘇亦湄湊一湊就有了,簡直可以忽略不計!
好大的口氣,十幾萬?忽略不計?你簡直是瘋了!
以我對朱洙的了解,她突然平白無故決定獻身圖書事業(yè),其中必有緣故。我陰沉著臉說:哦,蘇亦湄?那你干嗎不去和蘇亦湄一起搞戲劇呢?我倒是覺得你給蘇亦湄當助理更合適!
朱洙使勁兒地搖了搖頭:我已經(jīng)不是二十歲的文藝青年啦,我早就對務虛不感興趣了,我要干實——事兒!干一件大事兒!我再也不想給人當內務總管了,我要自己當老板,自己說了算。我和蘇亦湄說了開書店的事兒,她比我還興奮呢,一口答應和我合作,你知道的,她神通廣大!
那你還來找我干什么?我沒好氣兒地反問。
朱洙狡黠地眨了眨了眼說:當然是有事啦,這事兒,還就你能幫我。我不能樣樣事情都指著蘇亦湄吧,顯得我太依賴她了不是!剛才我不是說了嘛,雖然政策已經(jīng)開了口子,但是申請注冊一家民辦書店,需要在工商局和文化局雙重注冊,手續(xù)很麻煩很復雜的……為了避免和官僚主義衙門扯皮,消耗我的寶貴時間,為了盡快地順利領到執(zhí)照,需要找一些關系,疏通疏通……
我能有什么關系?你忙糊涂了吧!我不客氣地戧了她一句。
哎,你怎么就不開竅呢?朱洙急得用叉子敲了一下盤子。打電話呀,幫我打個電話,事情肯定就好辦了。
我能給誰打電話?信訪局領導?
別裝了,你給——給崔大鴻,打電話!他給領導當過秘書,認識人肯定多,在工商局找個熟人打個招呼,還不小菜一碟?
我愣住了。我絕對想不到,朱洙為了辦書店,竟然會把主意打到我最不待見的崔大鴻頭上?朱洙啊,你可真變成一個庸俗的現(xiàn)實主義者了你哦!
朱洙厚顏無恥地把我噎回去:我知道你不想見他,但這不等于他不想見你吧?不就打個電話,舉手之勞嘛,可對于我,生死攸關啊……
我端起杯子喝蘇打水。水很涼,我恨不得把這杯冷水沖她潑過去:
朱洙你聽著,信不信由你——如果戶主是外地戶口,想要作為獨立法人代表,在京城注冊開店,是必須找掛靠單位的。否則財務稅務怎么走賬?我上個月剛接過一樁上訪案,就是外地人在北京開超市的糾紛……
朱洙傻傻地看著我發(fā)愣,猛地往椅子背上一靠,雙手頹然抱住了后腦勺。
天哪,又是掛靠!我怎么總是被“掛靠”?難道我是一頭磨坊的驢嗎?又要面對拴驢的木杠皮繩和石磨?我可憐的青春,全都消耗在繩子和鏈子上了。20世紀80年代給我最深的記憶,就是爭取掛靠和擺脫掛靠。不不,我偏不信這個邪!這都什么年代了?政策就不能改一改嗎?如果還有那么多關卡,就更需要你幫我去砸開一道后門啦!
她激烈的辯駁混合著牛肉洋蔥胡椒胡蘿卜和奶油雜拌的氣味,嗆得我打了個噴嚏。腦中忽然蹦出一個問號:你要辦書店,威海知道嗎?
當然支持啊!朱洙不假思索地答道。我和威海開誠布公談了一次,我答應他,以后凡是他們人才研究所出的書,我的書店全給他們優(yōu)先上架,先銷售后結算。我們雖然……雖然……那個……但我們永遠是好朋友……用威海的話說,永遠都是最老鐵的戰(zhàn)友!
濮汲呢?他對書籍方面比較熟悉……
哎呀,別提啦,濮汲就更支持我啦,還給我出了好多點子呢。說實話,辦書店就是他給我建議的,那也是他的夢想?。?/p>
我恍然大悟,一口氣把那杯冰水給自己灌了下去。朱洙一不留神,就把老底兒給泄漏了。那個瞬間,我看見了她眼里閃爍的亮光。去年冬天曾經(jīng)灼灼燃燒過她,而后又很快熄滅的火焰,莫非重又點燃了?
她的話題迅速轉向濮汲。一口一個濮汲如何,倒好像濮汲成了她的校友——濮汲說,他到香港后,走進大學圖書館,四壁頂天立地,全是英文圖書。不是香港的生活,而是香港的書籍,那些英文書,為他打開了一個全新的天地。公共圖書館的閱讀實在太方便了,一次可以借十本書,復印一頁只需一毛錢,簡直是個讀書天堂啊。濮汲說,境外學習的五年,他發(fā)生了很大的變化,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幼稚和無知,發(fā)現(xiàn)了自己知識結構的嚴重不足,發(fā)現(xiàn)我們距世界的學術主流距離太遠。國外學界早都開始研究?!莻€福什么來的?我記起吳汾提起過這個名字,便猜測著提醒:????她連連點頭:對對,就是??拢€有很多西方學者的名字,我也記不住??墒窃蹅冞€在古典大師那兒打轉轉。濮汲說,他在香港那幾年,基本上不看中文不說漢語,只看英文只說英語。當時他只有一個愿望,讀完碩士讀博士,爭取五年內讀懂英文原版書,融入國際最前沿的學術思想潮流。濮汲后來沒去成美國,是因為他母親病重,他不得不從香港回了北京,母親希望在生前看到他結婚生子,家里的親友給他介紹了一個又一個對象,他總是不滿意,就這樣拖下來。她母親一直熬到去世,也沒能看到他娶媳婦兒?,F(xiàn)在他去美國的簽證暫時拿不下來,看來一時半會兒走不了。反正中國正處于一個激烈的震蕩期,他覺得留在北京也能干點事兒,讀書不就是為了傳播知識嘛。他告訴我,薩特的選擇哲學還是很厲害的,沒想到被中共的最高領導人選擇性地接受了,他們比人民更懂得人民需要的是什么……沈汐你肯定知道什么是選擇哲學,我就不重復了哦。(哦,我不太厚道地認為是她的轉述發(fā)生了困難。)濮汲認為,追求真理不僅要有夸父追日的勇氣,還要有希臘神話的浪漫精神,比如,那個用蠟黏合羽毛做成翅膀的代……達羅斯,帶著他的兒子……叫伊什么的……
伊卡洛斯。我有點不好意思地再次提醒。
對對對,帶著他的兒子伊卡洛斯逃離了克里特島,雖然伊卡洛斯的翅膀最后被太陽融化了,他掉入了大海,但他們父子畢竟飛了起來啊,那個飛行試驗本身是成功的……
明白了。我伸手招呼服務員結賬。親愛的朱洙,你真是一個從不落伍的潮物。祝愿你在實現(xiàn)自己的夢想時,順便把濮汲的夢想也一塊兒實現(xiàn)了。
但我畢竟不忍心讓朱洙太失望,勉強答應說:那我給吳汾打電話試試吧,她的能量怕是比崔大鴻還高呢。
朱洙樂得眉開眼笑,黏糊糊一把摟住了我的脖子。
我和朱洙一同鉆入地鐵站,地鐵車頭從東西兩邊先后呼嘯而來,我們進入了同一個車廂,然后,先后在不同的車站各自下車。
地鐵車廂在黑暗中穿行,我覺得自己像是剛讀完一部南美的魔幻小說中國版,故事荒誕離奇令人難以置信。我緊緊抓著車廂扶手,在地鐵震蕩的節(jié)奏中反復掂量:究竟是因為濮汲在背后鼓動朱洙辦書店?還是朱洙為了離開威海的人才研究所,而急于尋找退路?耳邊響起朱洙說的“準保賺錢”那句話,不由興味索然。莫非朱洙體內潛伏的商業(yè)細胞,又開始發(fā)作了么?
回到家,我隨口對洛肄說起了朱洙的書店計劃,抱怨說朱洙連北京戶口都沒有,竟想在北京開辦一家民辦書店,想象力也太豐富了……
洛肄笑瞇瞇地問:你覺得辦民辦書店有什么不好嗎?
我噎在那里:不是不好,而是肯定辦不成。
洛肄又問:假如不去試一試,你怎么知道辦成辦不成?據(jù)我知道,明年要召開的那個大會,已經(jīng)開始起草報告了。有消息說,正在討論私營經(jīng)濟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作用。我的樂觀估計,只要進一步深化經(jīng)濟改革,一定會加強市場的作用。這對于民營企業(yè)肯定是有利的……
我嘟噥說:一聽注冊租房裝修進貨那一大堆破事兒我就心煩,前年她那個寧州公司把人折騰夠嗆,我可不想再陪她玩兒了。
洛肄搖頭說:小汐小汐,此言差矣,書店可不一樣,北京的新華書店布點那么少,而民營書店寥若晨星,無論從大處看、小處說,書店多一家是一家,多多益善啊……
我用譏諷的語氣打斷他:既然這樣,您干嗎不去辦書店呢?
嘿嘿。洛肄不置可否地笑了笑,表情很詭異。
您?您的意思是?我的目光停留在他可疑的笑容上,覺得哪里有點不對勁兒。
嘿嘿……他又笑了一下,笑得很謙虛。
我忍不住大驚失色地叫起來:您,您不會是……真的是想……去辦書店吧?
他嘿嘿地咳了一聲,那聲音等于是一種默認,滿臉的笑容越發(fā)稠密:小汐,今天你既然說到書店,說到了朱洙打算開書店,我就可以告訴你了,辦書店,其實也是我的夢想,是我心里早有的一個夢想,可惜,我知道自己是做不成這個事情的……
您,您一個寫書人,干嗎要開書店呢?再不濟,您也不至于淪為書店小老板吧?!我有些生氣地提高了聲音,以前我可從未對您嚷嚷過哦。我一時的過激反應,引來了滿臉慌張的凌霄。
坐下坐下,你們都坐下!洛肄擺擺手,正好你們都在,我就把自己的想法說一說吧——
一說到書店,洛肄變得和朱洙一樣亢奮。他在茶杯里續(xù)上茶水,坐下來開始和我們大談書店。那一晚,我們的話題基本是圍繞書店進行的,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讀了那么多年書、買了那么多年書,竟然對書店所知甚少也可以說一無所知。
洛肄的家庭講座持續(xù)了一個多小時,大意如下:
1949年以后,遍布全國大中小城市的“新華書店”,承攬了包括教材在內、文史哲學經(jīng)數(shù)理化等一切圖書的流通,也是毛選毛著馬列著作唯一正當?shù)陌l(fā)行渠道。幾十年來,無論大城市小城鎮(zhèn),最熱鬧的地段,都能見到“新華書店”的牌子。像沈汐這個年齡的人,大多以為“新華書店”就是書店的代名詞。全國大中小城市的新華書店,都有自己的房產、國家包發(fā)職工薪水、用國營企業(yè)那種計劃經(jīng)濟方式壟斷式經(jīng)營,訂貨進貨、賣什么書不賣什么書,不是讀者和市場說了算,而是書店營業(yè)員說了算;受歡迎的書往往斷貨買不到、不受歡迎的書又常常積壓滯銷,賣多賣少,反正和書店的利潤無關……所以,幾十年來,盡管新華書店為文化教育的普及做出了巨大貢獻,也大受群眾歡迎,但它實際上相當于一個宣傳機構,早已不適合這個改革開放的社會需求了……
凌霄插話:你這一說,我倒是想起來,我們年輕那時候,城里到處都有小書店,叫什么名兒都有,對了,最有名的就是三聯(lián)書店了,還有很多舊書店,書很便宜,還可以站著看書呢……
我心里像是被一根弦,重重地撥了一下。
洛肄又說:書店的歷史,其實就是文化的傳播史。尤其對于今天這個正在激烈變革的社會,各種知識的更新速度快,讀者求知若渴,除了圖書館之外,書店對于傳播好書宣傳好書的作用太大了。凌霄說的三聯(lián)書店,能被保留下來,實屬萬幸。1949年以后,大多數(shù)私營書店都一家家消失了。記得三十年代的上海,還有“韜奮書店”“生活書店”“開明書店”……韜奮書店鼎盛時期,在全國開設了五六十家分店,由于書店出售進步書籍,最后被國民政府查封了……但民國時期的私營書店,各家經(jīng)營的種類不同,各有各的文化特色。書店老板大多不是生意人,而是讀書人,哪些書有新意有價值,他自己先讀過,心里有數(shù),才知道應該怎樣給讀者推薦。書店不僅僅是個賣書的店家,而是讀書人的“心巢”。有些書店老板,還兼做出版人,是作家學者最相知的朋友,比如和魯迅先生交情最深的日本人內山丸造……
我詫異地問:您的意思,朱洙辦書店,是個好事兒,我們……應當支持她?
洛肄糾正說:不,應該是——堅決支持!如今好多人都在重提啟蒙,怎么啟蒙?用什么啟蒙?不啟蒙就沒有合格的公民,沒有合格的公民,就不會有合格的政府。幾千年來,中國有的是順民、刁民和暴民,就是沒有公民。啟蒙的核心任務,就是要啟迪那些處于蒙昧狀態(tài)的順民刁民暴民。改革的種種要務,唯此獨重。而多多興辦書店,就可以為讀者多多推薦好書,書店不僅是運送知識的舟船,而且是啟蒙運動的基礎性工程之一。如今既然政策允許開辦民營書店,朱洙也有這個愿望,我們不僅要鼓勵,還應該去幫助她實現(xiàn)這個愿望!
我遲遲疑疑地說:可朱洙哪有開書店的經(jīng)驗?。克皇且粫r心血來潮罷了……
那沒關系,你哪天把她找來,我和她好好談一談。洛肄的口氣很堅決甚至很激動。我來幫助她把書店的藍圖,落實在地面上。經(jīng)濟上有困難,我們來幫她,我還可以給她的書店當顧問,教她怎么辦一家真正的好書店……
凌霄疑惑地問道:真的要開書店???可我們家……不就是個書店嘛……她環(huán)視了四周的書櫥書架,顯出了無奈和疲憊的神色。然后說自己有點頭疼,回臥房休息去了。
洛肄坐在沙發(fā)上看電視,不斷改換頻道,顯得心不在焉。又好像還在想著書店的事情,有一搭沒一搭和我說著話。一直等到臥室里那邊沒了一點響動,便對我招招手,示意我跟他去書房。他輕手輕腳從書桌的抽屜里拿出了一本雜志,翻開了遞給我:我那部書稿,你看過的,國內沒有一家出版社敢出,也沒有一家雜志社敢發(fā)表??墒?,前些時候,不知哪位朋友,把其中的一章送到香港的雜志發(fā)表了……
眼前是一片密密麻麻豎排的繁體字,文章標題字號奇大:《關于馬克思主義的人的哲學》,洛肄的名字赫然入目。我低頭翻了翻,文章的內容都是我熟知的,其中有些段落,甚至都能背出來。我低聲說:你恐怕又要有麻煩了呢!洛肄說:我不怕麻煩,只是大概要給朋友們添麻煩了。我改口安慰洛肄:文章發(fā)表了,有更多人看到,是個好事兒,你該高興啊……
什么好事兒?讓我也高興高興?。×柘龅穆曇艉鋈粡臅块T口傳來。我心想糟了,原來凌霄并沒有休息啊,難道她一直隔著墻壁“監(jiān)聽”我們的談話么?
未等我把雜志收起來,她已像一根羽毛般輕飏地飄進來,伸出手把雜志一把搶了過去。只一眼,臉色大變,忿忿地對洛肄說: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要惹禍……她把雜志飛快卷成筒狀,塞在腋下,慌慌張張地往臥室走去了……
洛肄望著她的背影苦笑,搖頭說:我除了怕凌霄生病生氣,反正沒什么可怕的了……
我心想,事情也許不完全像洛肄說的那樣。我早已察覺到,最近這半年來,凌霄似乎有意無意地在“暗中”留心我的行蹤。只要我和洛肄在一起說話,她常常會突然出現(xiàn),然后找個莫名其妙的理由自我解釋一番。有一次我下班回來的路上,突然下起大雨,我的衣服頭發(fā)都被淋濕了,進門后地板上灑了一串水滴。洛肄剛好看見了,趕緊去拿來一塊干毛巾。我又脫濕衣服又擦頭發(fā),手忙腳亂,洛肄把毛巾接過去,幫我擦了一把后背上的水。凌霄站在一旁,面孔頓時唰地沉了下來。有一天晚上,洛肄去我的小屋送幾個蘋果,我一看那蘋果實在太大,說我一個人吃不了,我和你分吧。我打算去廚房拿水果刀,推門一看,凌霄就站在我的門外……
也許是我過于敏感了?我想那么多干嗎?凌霄本來就多疑多慮,我和她平安相處了五六年,簡直可以說是奇跡了。我們都是習慣了擔驚受怕的人,就連開一家書店,我都怕它從此打擾了我的清靜。那么,多一怕少一怕又怎樣呢?真羨慕朱洙和蘇亦湄這兩個沒心沒肺的人,好像什么都不怕,只怕自己沒事兒干、只怕自己活得開心不開心——我要是像她們那樣就好了。可我既不關心過去也不關心未來,甚至也不關心現(xiàn)在。我像一個坐禪的內修者,只關注自己的內心感受——可是,一個人的內心,難道是能夠游離于現(xiàn)實生活之外的么?
此后幾個月,朱洙有關書店的消息時斷時續(xù),一驚一乍一波三折,但總的來說還是大有進展。她常常和蘇亦湄泡在一起,又和吳汾打得火熱,基本沒我什么事兒。想來她知道我根本幫不上什么忙,干脆把我甩在一邊了。洛肄倒是常常向我問起她的情況,心心念念著如何通過書店去普及公民意識。催促了我好幾次,讓我把朱洙找到家里來,他要給她“輔導”一些書店和書籍的業(yè)務知識。
1987年春節(jié)過后,終于接到了朱洙的電話。聽到話筒里傳來她歡快的聲音,我緊繃的神經(jīng)頓時松弛下來。在她水聲般嘩啦啦四濺的語詞里,“開放書店”從水里冉冉升起——
去年年底,在吳汾的幫助指導下,“開放書店”順利注冊成功。京籍的蘇亦湄擔任法人代表。店址在朝陽門附近的一條小街上,街口有個公共汽車站。從小街口一拐彎,進胡同二十米就是。那條街上人來人往很熱鬧,用朱洙的話就是:行人多得“跟游行隊伍似的”。屋子的建筑面積有一百八十六平方米,用來開一家書店,綽綽有余了。只是那房子實在太破舊,原是一家街道辦的火柴盒生產車間,近年來,人們都改用打火機了,煤氣灶也有了自動點火裝置,火柴的銷售量,縮成火柴頭那么一點點了。那個“車間”本是一家小業(yè)主所有的私產,“文革”中被沒收,直到前年才退還給房主。但房屋已經(jīng)嚴重損毀,撒氣漏風,根本沒法住人,而房主又拿不出修繕房屋的大筆資金,這才動了變賣的心思,托人輾轉尋找買主。蘇亦湄一聽說這個消息,立馬跑來鼓動她。在這個決定命運的時刻,朱洙想起了上海外婆當年常說的話:房子頂要緊的是地段。城中心、沿街房,只要地段好,茅屋變黃金!她和蘇亦湄已經(jīng)把那間房子買了下來,錢也差不多湊齊了……
聽說她買下了房子,我又被嚇著了。你說什么?我的聲音有些走調。我沒喊出來的全是問號:上次你說十幾萬,這回買下了房子,變成天文數(shù)字了!你上哪兒借那么大一筆錢呢?
朱洙嘻嘻地笑著,聲音又尖又亮:哎呀沈汐同學,你的觀念要改改了!我自己當然沒錢,但我可以想辦法搞錢借錢,然后再讓錢去生錢。我在深圳那兩年,早把這一套弄明白了。只不過我以前不在乎錢罷了,如今真要辦書店,有了自己的店面,錢嘛,那根本不是個事兒……
我聽得肝顫,不依不饒地追問:注冊資金、資本金,加上裝修和內部設施再加書款,少說也得五六十萬吧,負債經(jīng)營可是有風險的呢,你想明白了……
朱洙不耐煩地打斷我:你忘了寧州那家民辦技術公司啦?人家的新產品打開了市場,如今發(fā)達得不得了。要貨的人,在甬江賓館排隊都住不上呢。你想想,當年我給他們幫忙,多雷鋒啊,現(xiàn)在我改做胡雪巖了,變成他們的合伙人啦,我剛一開口,幾個股東都爭著給我貸款投資呢!你根本不用操心錢的事兒,等有空過來看看房子唄,給我出出主意,書店這幾天就開始裝修了……
我一時無語。等朱洙走了以后,我把她買房子開書店的事,悄悄告訴了洛肄,沒想到洛肄很是贊成,說書店若是有了自己的房產,沒有租金壓力,會減少經(jīng)營成本,這才是開書店的長遠之計,有魄力!他轉天就去銀行取了三千元現(xiàn)金,讓我轉交朱洙。他說:民營書店沒爹沒娘,前期開銷大,哪哪都要用錢,這點錢只是一點心意,聊勝于無吧……
又過了兩周,我才“有空”去那兒給朱洙送錢并順便“考察”一番。
按朱洙說的地址,拐進那條胡同不遠,看見幾間破房子,門前堆著沙土水泥木料什么的,想必就是未來的“書店”了。走近了,朝房子里張望,聽見一陣激烈的爭吵聲,一男一女,語速飛快言辭鋒利,伴隨著急促粗重的喘息。起初以為是朱洙和裝修工人吵架,卻聽那男聲有點熟悉,我在門口站住了,仔細辨別,竟然是威海的聲音。兩個聲音糾纏打結,一會兒是朱洙打斷了威海,一會兒是威海壓倒了朱洙。倆人的嗓音一再升高,像在排練歌劇的二重唱。我正猶豫自己是該進去,還是轉身走開。卻聽房子里一聲怒吼,又一聲巨響,好像有什么笨重的東西被踢翻了,沉悶地傾倒下來,夾雜著玻璃被擊碎的尖銳響聲……緊接著,沖出一個人,差點與我迎面撞上。真的是威海!他面色鐵青,狠狠地瞪了我一眼,鞋子陷在沙堆里,怒氣沖沖拔起腳,往胡同口奔去了。
我愣在那兒。該著我又攤事兒了?他倆不是戰(zhàn)友么?戰(zhàn)事怎么總發(fā)生在自家戰(zhàn)壕里?
空空的窗框,晃過朱洙氣得通紅的臉??匆娢?,她頓時換了一張笑面孔,朝我招手,好像什么事兒都沒發(fā)生。
屋里幾乎無處下腳,朱洙搬來幾塊紅磚碼上,示意我在這摞磚凳上坐下。
……沈汐你看,這是我和蘇亦湄倆一起設計的裝修圖紙……
屋子里還沒生爐子,潮氣重,圖紙拿在手里,軟沓沓地垂下來。
……你看,我打算把大門設計成一本打開的書的模樣,在門上刻出世界上最優(yōu)秀的100部經(jīng)典圖書的書名,我敢說,這樣的書店大門,全中國都是獨一無二呢!可威海偏要反對。他說大門一整天都開著,開著的門,門上搞那些名堂給誰看?有誰買書是沖著這門來的呢?有錢應該用在刀刃上。朱洙噘嘴向我訴苦:可你知道他那個刀刃是什么?我說出來你得笑死——那是一張……巨大的會議桌……
我沖她會意地眨了眨眼睛。會議桌?哦,我懂了。
朱洙想必感覺到了我同情的目光,立即把話題轉到威海這邊來:
你聽聽啊,威海說書店首先要聚攏人氣兒,人氣兒怎么聚攏?開會!各種討論會!開會需要什么?需要會議桌唄。他非要我請木匠來定制一張又長又大的會議桌,擺在書店屋子中央,周圍一圈兒椅子和凳子,還要留出站位的空兒,給他開會用。其他所有的裝飾,在他看來都是次要的,能去掉的都去掉……我當場就回敬他,我說葛威海,你以為這是你們家呢,貼墻擺一圈兒沙發(fā)?我這是書店,不是會議室,我受夠你的會議室了,我就是不想再待在會議室里才要辦書店的!我的書店專為挑戰(zhàn)傳統(tǒng)的新華書店,它是為真正讀書的人服務的。這是一次與眾不同的試驗,必須有我的個人風格,我要讓所有來買書的人,進來了就不想出去,不買書,也愿意在這里站著看書,不看書,也愿意在這兒待著,這才是書店的人氣!書店的面積就這么點大,真要有空兒,我還想給自己隔出一個臥室呢,順便把我的住處都解決了……我說完這些,他就惱了,說我一口一個我我我,說我個人主義傾向越來越嚴重,完全喪失了集體主義精神……嗨,沈汐你說,我這人算哪個集體?我從來都沒集體過呀!就算我和他在書店裝修設計上想不到一塊兒,他也用不著給我扣大帽子啊!他還說……
算了,你不用說給我聽。我不得不站起來,這磚頭凳子實在太硌了。我又接著說:威海都說了些什么,我不用猜就知道。還不如我來給你復述一遍呢!這樣吧,洛肄有東西讓我轉交給你,我問你答——假如你贏了,就聽你的;我贏了,你就必須聽我的。行么?
朱洙斜睨我一眼,奇怪我今天竟然有興致和她做游戲。
我雙手交叉插在腋下,低頭看著地面,模仿著威海居高臨下的腔調和他標準的嚴肅口氣:
朱洙啊,目前的形式很嚴峻,并且將會越來越嚴峻。一個黨內生活會,就把總書記給軟處理了。有人正盯著人才研究所,我不得不把我們的戰(zhàn)斗陣地,逐漸轉移到你的書店來。所以,你必須把書店看成是一個負有特殊使命的戰(zhàn)斗堡壘,而不是你個人的安樂窩……
朱洙反駁:我寶貴的人生,不是用來戰(zhàn)斗,而是用來生活的。
對于我們來說,沒有個人的生活,只有人民和大眾的生活。
人民人民,人民到底是誰?我難道不是人民呀?
人民是一個整體,你首先應該懂得服從整體的利益。就像天下的河流,都要流入大海一樣,大海就是人民。
可我只是一個普通人,一個有著七情六欲的小女子。 大海是由一滴滴水珠匯集成的,我就是其中一滴水,我可不想變成一滴眼淚。
錯!大錯特錯!你們老家那兒,如果沒有大海,能有錢塘江大潮嗎?只要人民群眾一天沒有獲得他們的民主權利,我們就一天不能停止戰(zhàn)斗。我支持你辦書店,你白天賣書,我晚上開會研究些事兒,我要整頓人才研究所,重新拉一支隊伍,與黃河分道揚鑣各干各的!你這個陣地也有我一份兒,會議桌是必需的……
朱洙被噎了一下,繼而大喊:威海你以為你是誰???這書店買房裝修,都是我借來的錢, 我想怎么花就怎么花,我也沒花你的錢,這兒怎么就成了你的陣地?
錢錢錢!還沒開店,就滿腦子錢!庸俗!早期的革命者遵從軍事共產主義的原則,從來不分你我他。以前,你以前不是特崇拜十二月黨人的妻子嘛,幸好我不那么輕信也沒那么浪漫……
你!朱洙氣得用鞋尖踢了一腳紅磚凳子,磚頭嘩啦塌方:葛威海你聽好了,中國的農歷有閏月,每四年就會變出十三個月。所以中國永遠不會有十二月黨人!我即便有過幼稚的彌賽亞情結,也早就被中國的農歷給毀了!
精彩精彩!我忍不住被逗樂了,從腋下抽出雙手,為朱洙鼓掌。
朱洙回過味兒,驚訝地問:神了,我和威海吵架,說的真就是這些呀!哎,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說:你倆之間還能吵什么呀?不就是自我與革命、個人與集體那一套么?糾纏你倆,也糾纏了這個時代所有的人。算了算了,辯論結束,輸贏還是請洛肄來當裁判吧。
我把洛肄的那個信封掏出來遞給她。
朱洙一把抓過信封,捏了捏厚薄,貼在嘴唇“噗”地親了一口,動情地說:得,就算咱倆打個平手吧。信封我收下了,寶貴的人民幣,一筆巨款啊,如今多一分錢都有用,我就不見外了哦,替我謝謝洛肄老師?;仡^我再把面積仔細算一算,要是能騰出一個空兒,就給威海準備一張會議桌吧,以后書店搞活動也能用得上……
那個春天我被派去外地調查一個案子?;貋砗笕靸深^陪凌霄去醫(yī)院,凌霄又開始失眠了,身上發(fā)出一片片紅疹,奇癢難熬,眼睛脹痛模糊,看不清東西,洛肄到處托朋友為她找醫(yī)生……忙碌的工作和家事中,一直沒有抽出時間去朱洙的書店看看。知道她的裝修已接近尾聲,但那兒沒有電話,我找不到她。一日忽見街邊的樹泛出一層淡綠,一片片葉芽在春風里舒展,只覺得滿眼都是明晃晃的書頁翻飛……
1987年4月下旬,朱洙來電話報告:“開放書店”一切準備就緒?!拔逡弧蹦翘欤瑢⒃跁昱e行一個小小的開業(yè)儀式,請沈汐和洛肄一定前來捧場。朱洙歡喜的聲音,快要從話筒里溢出來了。
我抱著一束新鮮的紅玫瑰,作為慶賀朱洙書店開業(yè)的禮物。那是我專門跑到老外居住的三里屯公寓附近的花店,好容易尋來的。我和洛肄剛走到書店的胡同口,就見路邊的電線桿上,斜著拉起了一根根橘黃色的彩帶,一溜排開,像一把巨大的豎琴。兩只碩大的紅色氣球,哦,差不多像一個臉盆那么大的氣球,從書店屋頂上升起來,在春風里精神抖擻地飄揚。氣球的線繩,一左一右拴在了門前的槐樹頂上。洛肄瞇起眼說:氣球上好像有字呢!我避開陽光從側面看去,見兩只氣球鼓脹薄亮的“皮膚”上,確實各有一字,金黃色的方塊字,筆畫工整清晰:左邊一個是——“開”,右邊那個是——“放”。瀟灑飄逸的字跡,被飽滿的氣球表皮繃緊撐開,像是即刻就會“開——放”了。洛肄點頭贊賞說:這個廣告做得好!開——放,對頭!有氣勢!
再往前走幾步,見一扇棕色的大門,兩廂對開,卻是關著的。朱洙穿一條白底黑花的長裙,笑盈盈站在門外迎客。把鮮花遞給她,卻嗅到了她身上濃濃的香水味兒。湊近了,見她那條白色的布裙,上上下下寫滿了黑字。漢字中夾著英文單詞,漢字是“開放”,仔細辨認那英文單詞,也是“開放”。我說:還手繪呢,肯定是蘇亦湄的設計了?朱洙笑而不答,對我們做出一個“請”的姿勢,手勢一點都不像個公主,倒有幾分阿慶嫂的范兒。只見迎面那兩扇木門,用木線勾出了書本的形狀,刻著一些不規(guī)則的漢字。雕功雖然粗糙,但都是被熟讀的書名。一推門,那本書便被人翻開了,進了門,人就走到書中去了。奇怪的是,兩側的門軸上,似乎安了彈簧,人一走進書中,那書便又合上了,專等著后面的人,再來重新打開它。洛肄發(fā)現(xiàn)了這個竅門,高興得像個孩子,走進去又走出來。似乎聽得有人在大聲喊洛老師,他也不睬,再走進去,來回走了三次,總算進了書的樂園。
迎門的門框上方,是一幅狹長的橫匾,刻著四個篆字,稍加辨識。認出是:書書福福。
書書福福——舒舒服服?書為福?多書多福?喜愛閱讀的人有福了?呵呵,肯定是朱洙這個機靈鬼,才會想出如此有趣的妙語。
剛一進門,就被一個高大的身影堵住了。一雙大手伸過來,像一只憨憨的大熊,把我攔腰摟住。哦,竟然是吳汾老師,剛才喊洛肄的就是她了。她今天顯然把自己精心收拾過,穿一身墨綠色的彈力呢筒裙,像一只剛刷了油漆的郵筒。還燙了頭發(fā)(依然亂蓬蓬的),臉上撲了淡淡的粉餅??磥韰欠诶蠋熑粲泄し蚝蒙帐白约?,尚有不小的增值潛力。吳汾帶我們從人群中七拐八拐穿過去,一路參觀,一邊不厭其煩地親自給我們講解,儼然一副“開放書店”后臺老板的派頭了。
書店里燈光通明,看上去還算寬敞。大屋子的三面內墻上都是書架,放滿了圖書,一直頂?shù)教旎ò濉ο赂饔幸恢豢砂釀拥哪咎?,作為取書之用。光亮來自頭頂和四邊,尋找光源,才發(fā)現(xiàn)屋頂上開了一扇長方形的天窗,似乎是一本書的模樣。仰臉望去,玻璃是透明的藍色(吳汾解釋:好比在藍天白云下讀書,這是朱洙的情調,沒辦法),夜晚還可看星星,下雪天,就是個雪房子。(吳汾又解釋:別擔心,我找了工程師來驗收過了,下雨不會漏水。)每一面書架頂端和天花板的連接處,都預留了一排通風透亮的窄玻璃。自然光從窗子里傾瀉下來,一如月色柔和。大屋中央擺放著幾排矮書架,兩面都是開放的,隔出了一條條窄窄的通道。(吳汾再次解釋:名為“開放書店”,我們在設計時就充分考慮了書架的開放性。)走著走著,一扭頭,發(fā)現(xiàn)洛肄不見了。目光在人群中搜尋一圈,見到洛肄一個背影,原來他被一排低矮的書柜吸引過去,眼睛已“粘”在一本新書上了。那書柜是斜面的,像小學的課桌,更像繪圖桌,洛肄把書攤開在斜面上,不用低頭,那個姿勢看書,很省力很愜意。如此一個小小的斜面設計,店主對讀者細心體貼的心意,都在里頭了。
怎么樣?嗬,你們看呢……吳汾臉上流露出幾分忐忑和緊張,倒像我當年讀研時面對吳汾老師提問的那種表情。
不錯不錯,有品位,有氣氛,80年代的新書店,應該是這個樣子!洛肄由衷贊道。不過,我還要仔細看看,要有好書,才是真的好……
一轉眼,洛肄鉆進書巷不見了。
我的眼光終于落在了屋子中央,那張長條的大木桌上。
是的,是一只長方形的大桌子。原木本色,粗腿寬腰,笨重而結實。四周一圈木椅,淺米色的木質,露出褐色的結疤。若是擠一擠,能坐下二三十人吧,足夠開會了。要是辦講座,加上站位,四周勉強可以容納五六十人。桌上有幾只熱水瓶,一大堆玻璃杯。這大概就是威海堅持的會議桌了?會議桌置身于書架中間,多少顯得有些突兀和擁擠。不過嘛,倒也可以讓買書選書的人,走累了坐下來看書,像是圖書館的一角,增添了一些學術氣氛。
門被不斷地打開又關上,關上又打開,陸陸續(xù)續(xù),進來了不少客人。洛肄事先通知了他的幾位老友,不時聽見彼此驚喜的呼叫:老湯啊!老涂你好你好!老洛呀這可是個好地方!老馮也來了,好久不見,老馮走路有些顫巍巍的。又不斷有人喊吳老師好,看來吳汾把她的學生都帶來實習了。擁擠的書店,像一只嗡嗡作響的大蜂箱,擠滿了一堆堆忙著采集花粉、醞釀蜜汁的工蜂們。在書店里邂逅,與在街上商場與友人偶遇,有一種全然不同的親切感,既然都是讀書人愛書人,也就意味著都是自己人了。
忽然有人攔住我的去路,笑瞇瞇看著我。我遲疑了好幾秒鐘,才認出那人竟是蘇亦湄。她穿一條長長的寬袖黑衫,像只大蝙蝠,胸口掛著一大串紅棗核桃大小的石珠木珠項鏈,身子一動珠鏈就叮當作響。蘇亦湄的口氣很驕傲:書店內部大多是我親自設計的!噯,沈汐,你仔細看看這些——
書架與書架之間的墻壁空隙間,鑲嵌著一張張書法條幅,是中外名人有關書店的警語:
推開門,讓知識擁抱你——卡夫卡《城堡》
是誰傳下這詩人的行業(yè),在黃昏里掛起一盞燈——鄭愁予
我想象的天堂,是圖書館的樣子。書店就是世俗生活中的小天堂——博爾赫斯
一間暮色中的書店,宛若黑夜發(fā)出的光芒——梵·高
書店是人們仍在思想的唯一證據(jù)——卡夫卡
我書我心,不離不棄——尤金·菲爾德(藏書章)
我心里涌上一陣陣歡喜,連連感嘆說,沒想到書店真的開成了。你們可真敢干真能干啊,可惜,前一陣我亂事兒太多,沒幫上什么忙,以后吧……
蘇亦湄大咧咧地說:這是咱們自家的書店,自然有你一份兒!我專管書皮兒,也就是書店的設計啦布置啦;吳汾管書里子,就是書籍的選購進貨什么的,還管招呼朋友們來買書;朱洙管賣書,經(jīng)營啦算賬啦,還得和那些三教九流打交道,里里外外一把手了……
我笑起來:分工明確,人說三個女子一臺戲哦。那……我呢?
你呀?蘇亦湄想了想說:我給你安排了一個誰也干不了、但很要緊的活兒——你就專管看書吧,把開放書店當成你的私人圖書館,把新書好書的內容摘出來,隔三岔五地,給我們講一講。這樣,以后朋友們來了,也有話可聊。怎么樣?……
我連聲答應,這肯定是她們早就預謀好了的。她忽然想起了什么,把我拉到一邊,悄聲說,她那個新創(chuàng)作的話劇劇本,前一段過五關斬六將,好不容易通過審查,目前剛落實了資金和演員,很快要進入排練階段。假如一切順利,再過兩三個月就可以上演了,沈汐你到時候拉上朱洙吳汾,可一定去捧場啊……說了一半,有人拍了蘇亦湄一肩膀,她就被熟人拽一邊兒去了。
來客越來越多,書店里像是安裝了一個個流動的暖氣片,熱得人透不過氣。書架好似一排排整齊碼放的大木柈,每一本書都在幽幽地散發(fā)熱量。擠滿了人和書的大屋子,像一個巨大的烤箱或是烤爐,空氣里都是書本和人流暖洋洋的氣息。我的臉上沁出了汗珠,我的前胸后背都是暖烘烘的。一股灼燙的熱流從我的體內躥上來,穿過我的腹腔和肺部,涌到我的食道,淹沒了我的嗓子眼。吸進去的是熱氣,呼出去的還是熱氣——就在這一刻,我忽然覺得多年來積存在我身體深處的那股涼意,被一點點擠出去了,就像一只倒空了涼水、重新灌滿了熱水的暖水袋。那么多年,我從未覺得自己的身心如此和諧如此舒適。是的,我暖和過來了,我終于暖和過來了!就在“開放書店”,我第一次驚訝地發(fā)現(xiàn),我的骨髓里的寒氣被驅逐出去了,甚至渾身燥熱難耐汗流浹背。我的五臟六腑手心腳心脊椎頭腦,全都溫煦愜意通泰舒展。我再也不覺得冷了。
就在這個春天里,我,終于覺得自己已經(jīng)完完全全、徹徹底底暖和過來了,真的!
朱洙出出進進,長裙飛旋,兩頰緋紅,不停地穿梭在朋友們中間,指點著書店里各種尚未被人注意的小竅門,得意地向來客一一炫耀:每一排書架上,都有個小掛鉤,掛著一副為老年人備用的老花鏡;每一個轉角處,都有一只編織精美的空藤籃,取了書,可以放在籃子里,最后一并付款。顧客所需要的種種服務,朱洙吳汾和蘇亦湄這三個女主人,統(tǒng)統(tǒng)把細節(jié)提前想好了。
客人到得差不多了,她們分頭招呼大家從“書本里”走出去,走到大門外的臺階下,就在門前窄窄的小空地上,舉行一個簡單的“發(fā)布會”。胡同里騎車步行的過路人,紛紛停了腳步湊過來,四周圍滿了看熱鬧的人。朱洙的致辭很簡短,她只說了一句:“開放書店”今天開業(yè)了,每天營業(yè)十六小時,對所有愛書的人——開放!
然后朱洙拿過一把剪子,喀嚓兩聲,就把門口那兩只招搖的氣球線繩剪斷了。氣球像兩個飽滿的句號,順著風往南邊的天空飛去,一開一放,翩然起舞——
愿我們大家——和書本一起飛翔!她急忙補充了一句。剛說完,自己先樂了,掌聲嘩嘩響起,把朱洙的笑聲淹沒……
在我記憶中,那一天開放書店的開業(yè)儀式上,朱洙像一個初露身手的女掌柜,舉手投足已顯出商家的殷勤與精明;吳汾昂首挺胸,如同一位凱旋的女將軍,巡視守衛(wèi)著她的戰(zhàn)場;而蘇亦湄,更像一位司掌圖書的女神,陶醉在眾人的贊揚聲中,神態(tài)怡然舉止飄逸……三個“她”合在一起,封面封底內文咔嚓一裝訂,就合成了一本書。
很快,購書用的藤籃不夠了,有人趕緊去附近小店買來了一摞塑料筐代替。洛肄拎著那筐轉悠著找書,感覺像是買菜,白菜蘿卜土豆,痛痛快快裝了一大堆,又對朱洙說了好幾遍,他以后就是書店的老顧客了,他還要帶朋友們來……朱洙連聲道謝,樂得合不上嘴。趁著洛肄又被一位老友截住了說話,她拉著我往屋角的一幅油畫走去。那塊一人高的畫布上隨意堆砌了濃艷的油彩,輕輕一拽,畫框竟然移動開去——原來那是一扇小門的機關。
這才是書店最核心最隱蔽的部分:一個大約只有八九平方米的小屋,白墻落地,一床一桌一柜,再沒有多余的東西。旁邊還竟然隔出了一個極小的衛(wèi)生間,以及半間僅容一人轉身的廚房——煤氣罐像一只灰熊蹲守著一個爐盤,滴著水的鍋碗瓢盆,散發(fā)出與前頭店面的書架書香,迥然不同的日常居家氣息。
你覺得怎么樣,沈汐?我流落京城一年多,如今終于有了自己的地盤啦。朱洙用夸耀和滿足的口氣說。就為加建這個小單元,我又向債主多借了三萬塊錢呢。不過呢,往后我再也不用去你的辦公室了,咱倆可算有了聊天的密室啦……
很多年以后,我仍在后悔自己那天的贊美過于吝嗇。當時我實在顧不上欣賞和表揚朱洙。我憂愁的眼里除了一堆書以外全是問號:
親愛的朱洙,你打算怎么來還上這一大筆債務呢?你真以為書店是個聚寶盆么?每天十六個小時的營業(yè)時間,你得雇上幾個員工倒班?。磕銓W過會計出納嗎?可別漏稅啊。你有進書的渠道嗎?你不怕有人偷書嗎?你總算有了一個小廚房,可你能有時間自己做飯嗎?
卻又生怕掃了朱洙今天的好興致,趕緊把所有的問號咽下,匆匆逃出了朱洙的密室。
迎面撞上了在門外等候的一個男子,竟是濮汲。
濮汲穿一件米色夾克,與他白皙的臉色很相稱,干凈得像一本新書。他笑著說:剛才看見你了,就想找你說話。書店剛開業(yè),書種有點雜亂,第一次進貨,方方面面讀者都要兼顧。但我和吳汾早有計劃,等書店在經(jīng)濟上站穩(wěn)腳跟之后,將來會逐漸轉向學術型書店,以推薦當代西學前沿著作為主,做成一家具有國際眼光的現(xiàn)代書店……
忽然間醒過神,原來——眼前這一位,才是“開放書店”真正的“幕后策劃者”。我望著這個當年大學里的英俊才子,在他光潔平滑的臉上,已經(jīng)找不到一絲激憤慷慨的印跡,甚至,也沒有留下青年時代那次重創(chuàng)的疤痕。在他秀長細密的眉間,縈繞著一種時近中年的謹慎與沉穩(wěn)……
我說:學術型書店,圖書周轉慢,容易積壓,需要穩(wěn)定的客流量才能維持,還要有一定數(shù)額的流動資金作為支撐,假如你們和威海黃河的人才研究所,能和書店聯(lián)手……
我說出威海這兩個字的時候,清楚地看到濮汲微微蹙了一下眉。我忽然想起,今天竟然一直沒有見到威海的影兒。其實從踏進書店開始,我的目光始終在人群中搜尋他,但直到曲終人散,威海始終沒露面。他是不喜歡人多,還是嫌人不夠多?也許威海對書店里的書并不真正感興趣;他只是對書店這個地方,這個人來人往的公共空間,充滿了另一種期待?
濮汲以主人的口吻說:沈汐常來啊,我們以后打算定期舉辦讀書會,你可要多多幫忙。今天還來了好幾位青年經(jīng)濟學會的才子呢,他們也說以后要多多支持開放書店……
各位來客或多或少都買了幾本書,洛肄買得最多,在門口柜臺上付款、打捆。而后,好友書友們各自道別。我和洛肄一起走出書店。洛肄出于他習慣性的紳士風度,把我手里的書捆接過去自己拎。一邊走一邊感慨道:小汐,記得半年前,你對我說朱洙要辦書店,那天晚上我對你提起在老家上高中的時候,哦,就是我每天站在書店里看書的那個年齡,那時我就夢想過,將來我要是也能開一家書店就好了,我呢,就住在書店的閣樓上,半夜醒來,一想到樓下那一屋子讀不完的書,覺得自己像個擁有一座書城的國王,那是任何財富都不能代替的。嘿嘿,那個夢想,幾乎支撐了我一輩子……想不到,朱洙和蘇亦湄她們,竟然把我的這個愿望實現(xiàn)了,了不起啊……
胡同低矮的屋檐上狹窄的藍天,剛才那兩只亮麗的紅氣球,早已不見蹤影。心里掠過一絲不祥的念頭:氣球沒有翅膀,她們將被風送去哪里?雖然氣球的內膽儲有充足的氫氣,她們會不顧一切向上、向上飛升。然而,一旦空氣逐漸稀薄,氣球內外的壓差發(fā)生變化,她們會不會在頃刻間爆裂,迸為碎片?
不,不會的!我安慰自己。她們不是氣球。而是“世俗生活中的小天堂”。
責任編輯 楊新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