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俊才
(陜西師范大學文學院,陜西西安,710061)
在北魏歷史政局中,河北具有舉足輕重的地位,故受到學術界的普遍關注。周一良先生認為:“北魏統(tǒng)治者所以重視冀定相三州,因其地自漢以來即為經濟較發(fā)達之地區(qū),而襄國、中山、鄴等地,又為石趙、慕容前后燕建都所在,較之幽并,遠為繁榮?!盵1]郭黎安先生繼續(xù)闡發(fā)周一良先生之意,指出:“拓跋鮮卑得到了富庶而封建經濟發(fā)達的河北平原,促使它由落后的游牧氏族社會逐漸向有文化的封建國家演進,并且成為五到六世紀上半葉北中國強大的統(tǒng)治者?!盵2]王仁磊先生認為河北地區(qū)“對北魏在北方的迅速興起及結束十六國紛爭局面、統(tǒng)一中國北方地區(qū)都具有十分重要的意義”[3],“在政治、經濟、軍事等諸多方面為北魏統(tǒng)一北方戰(zhàn)爭及對南朝戰(zhàn)爭做出了積極的貢獻”[4]。孫權先生以為“北魏初年,道武帝攻滅后燕、占有河北,并把大量民眾遷徙到平城地區(qū)。在北魏末期,河北數州演變成為‘國之根本’‘國之資儲,唯籍河北’”[5]。這些學者從不同側面闡發(fā)了河北地區(qū)在北魏歷史進程中的作用,然而這僅僅是歷史研究,忽略了河北地區(qū)在中國文化史上的重要地位,特別是其文學創(chuàng)作。在五世紀的北中國,河北地區(qū)士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給北魏文學的發(fā)展產生了較大影響,可惜這一現象并未引起學界足夠的重視,故撰此文試論之。本文所論及之河北,指的是黃河以北、太行山以東、燕山以南、東到大海的地區(qū)。北魏在此設置定、冀、相、幽等州。
公元383年淝水之戰(zhàn)中前秦戰(zhàn)敗,黃河流域再次陷入分裂之中,羯族、慕容鮮卑族先后在河北地區(qū)建立后趙、前燕和后燕等政權。拓跋鮮卑族建立的北魏亦不斷南侵,意欲吞并河北地區(qū)?;适荚?396年)六月,北魏軍隊攻占了后燕的廣寧(今河北琢鹿縣)、上谷(今北京延慶縣)等地,這是北魏平定河北的開始。天興元年(398年)正月,北魏攻下后燕都城中山(今河北定州),標志著北魏正式平定河北,“北魏帝國創(chuàng)立者道武帝的最大事業(yè)就是滅亡了統(tǒng)治河北一帶的后燕慕容氏,使北魏得以控制中國的心臟地區(qū),同時,它也成為北魏王朝的中心區(qū)域”[6]。為了加強對河北的統(tǒng)治,北魏將河北之民遷往京師平城(今山西大同),又從北魏其它地區(qū)遷民充實河北,并在河北大規(guī)模屯田,促進農業(yè)生產,并從外地運糧于河北,以應戰(zhàn)時之需,“(泰常三年)九月甲寅,詔諸州調民租,戶五十石,積于定、相、冀三州”[7],“國之資儲,唯藉河北”[8],河北成為北魏的糧倉。河北的經濟發(fā)展,使得都城平城相形見絀,故北魏于天興元年(398年)、神瑞二年(415年)曾兩次商議遷都鄴城(今河北臨漳縣西)。遷都未果后,北魏王朝先后修建了自中山經恒山至平城、自定州經靈丘至平城的運輸道,以及河北至洛陽的漕運線,方便將河北糧食運往平城、洛陽等地。經濟學家冀朝鼎認為:“其農業(yè)生產條件與運輸設施,對于提供貢納谷物來說,比其他地區(qū)要優(yōu)越得多,以致不管是哪個集團,只要控制了這個地區(qū),它就有可能征服與統(tǒng)一全中國?!盵9]對于北魏而言,河北的戰(zhàn)略意義大約如此。
河北地區(qū)本來就有深厚的儒學淵源。漢代說《詩》者四家,《韓詩》與《毛詩》流傳于河北地區(qū)。河間獻王劉德修學好古,“獻王所得書皆古文先秦舊書,《周官》、《尚書》、《禮》、《禮記》、《孟子》、《老子》之屬,皆經傳說記,七十子之徒所論”[10],于是在河間獻王的周圍形成了一個儒學傳播中心。漢景帝時博士董仲舒講授《公羊春秋》,他將周代以來的宗教天道觀和陰陽、五行學說結合起來,吸收法家、道家、陰陽家思想,建立了一個新的思想體系,成為漢代的官方統(tǒng)治哲學,他的“罷黜百家,獨尊儒術”、“天人感應”等理論影響深遠。經漢末戰(zhàn)亂,河北地區(qū)儒學漸趨衰微,至北朝再次復興,呈現出興盛的景象?!段簳と辶謧鳌窋⑹鲂⑽牡蹠r儒學繁盛景象時云:“高祖欽明稽古,篤好墳典,坐輿據鞍,不忘講道。劉芳、李彪諸人以經書進,崔光、邢巒之徒以文史達,其余涉獵典章,關歷詞翰,莫不糜以好爵,動貽賞眷。于是斯文郁然,比隆周漢?!盵11]這里述及的劉芳、李彪、崔光和邢巒均是河北籍人。世宗時儒學更為繁榮,“時天下承平,學業(yè)大盛。故燕齊趙魏之間,橫經著錄,不可勝數。大者千余人,小者猶數百。州舉茂異,郡貢孝廉,對揚王庭,每年逾眾”[12],燕、趙、魏均是當時的河北地區(qū)?!段簳と辶謧鳌诽峒罢庵兄v《孝經》的崔光,永熙中講《大戴禮·夏小正篇》的盧景宣亦是河北人?!段簳と辶謧鳌窞槿鍖W家立傳的17人,其中河北地區(qū)的有10人,占59%。因此,從某種意義上講,北魏儒學的復興就是河北地區(qū)儒學的興盛。
河北地區(qū)的儒學興盛主要表現在如下三個方面:
第一,通過講經、興立國學等多種途徑宣揚儒學。講經是儒學傳播最快、最有效的途徑,河北許多士人都參與的講經活動。講經可分為宮廷講經和民間講經。宮廷講經主要受眾對象為皇帝或王公大臣,據《魏書》所載,河北籍士人參與宮廷講經的主要有崔光講《孝經》、崔郁講《禮》、劉廞講《孝經》、李郁講《禮記》、盧景宣解《大戴禮》等,這些講經活動因為聽眾是皇帝故影響頗大。民間講經的規(guī)模更大,參與人數更多,李孝伯、張吾貴、房虬、劉蘭、董徵、刁沖等曾講經,規(guī)??捎^。如“時中山張吾貴與獻之齊名,海內皆曰儒宗。吾貴每一講唱,門徒千數,其行業(yè)可稱者寡。獻之著錄,數百而已,皆經通之士。于是有識者辨其優(yōu)劣”[13],上千人追隨張吾貴學經,場面相當壯觀,這在文化不太發(fā)達的北魏實屬難能可貴。同時復立國學、太學,宣傳儒學。繼之對于學校教育的討論,河北士人在此過程中發(fā)揮了較大的作用。如李昕上疏求州郡立學:“于州郡治所各立學官。使士望之流、冠冕之胄,就而受業(yè),庶必有成?!盵14]州郡立學,這是擴大教化的重要手段之一。高允也主張除京城立學外,郡國也應建立相應的學校,“請制大郡立博士二人……次郡立博士二人……中郡立博士一人……下郡立博士一人……其博士取博關經典、世履忠清、堪為人師者,年限四十以上”[15]??W,國學教育從京城擴展到地方,便于儒學的教授與流播。
第二,儒家禮樂制度的重建。自永嘉戰(zhàn)亂,神州蕪穢,禮壞樂崩,原有的儒家禮樂制度遭到嚴重的破壞。在河北士人的提倡與幫助下,北魏得以重建儒家禮樂制度。在明堂的修建以及與此相關的禮樂建設中,河北士人如封偉伯撰《明堂圖說》、李謐撰《明堂制度論》等堅持依照周代禮儀,協(xié)助北魏王朝建立起真正的明堂禮樂制度;在禘袷禮的重建過程中,河北士人如尚書游明根、中書侍郎封琳、著作郎崔光、中書監(jiān)高閭、儀曹令李韶、中書侍郎高遵、秘書丞孫惠蔚、太常卿崔亮等參與討論,“請依先別處六宗之兆,總為一祀而祭之”[16],確定了禘袷之成法;在喪葬禮的建設中,河北士人李彪、游明根、高閭堅決支持孝文帝實施守孝三年制,“如有遭大父母、父母喪者,皆聽終服”[17]。世宗宣武朝守孝三年被以制度的形式確定下來,成為所有人都必須遵守的喪葬制度。
第三,以儒家經典為據,勸諫人主以儒立國。河北之士家族多有很深的儒學淵源,一旦仕于北魏,均會竭盡所能將自己的才能運用到治國方略上去,最直接方式就是引經據典規(guī)勸人主以儒治國。如程駿勸諫文明太后云:“《春秋》有云:見有禮于其君者,若孝子之養(yǎng)父母;見無禮于其君者,若鷹鹯之逐鳥雀。所以勸誡將來,垂范萬代……臣愚以為觀兵江滸,振曜皇威,宜特加撫慰。秋毫無犯,則民知德信;民知德信,則襁負而來;襁負而來,則淮北可定;淮北可定,則吳寇異圖;寇圖異則禍釁出。然后觀釁而動,則不晚矣。請停諸州之兵,且待后舉?!盵18]程駿引用《春秋》之意,用儒家德治思想規(guī)勸文明太后實行仁政,緩和與江南占領區(qū)人民的關系。這種思想深得儒學真諦,但對于急于統(tǒng)治中原的北魏來說無異勢同水火。
綜上所述,河北地區(qū)儒學昌盛,河北士人具有很高的儒學修養(yǎng)。該地區(qū)的文學創(chuàng)作就是在這種濃厚的儒學氛圍中展開的,無論是豪門大姓抑或寒門士子,其文學創(chuàng)作均受儒學之浸染。
河北地區(qū)自古以來不乏優(yōu)秀的文學作家與作品。建安九年(204年)曹操入鄴,繁華浪漫的鄴城聚集了一大批優(yōu)秀的文人墨客,“彬彬之盛,大備于時”[19]。三曹、七子、繁欽、楊修、吳質、蔡琰、邯鄲淳等一大批具有個性和文學才情的作家共同書寫了文學史上不朽的鄴下風流,成就了建安文學空前的繁盛局面,首次將學者的目光聚焦河北地區(qū)。西晉太康、元康時期,河北籍作家各擅勝場、各有建樹。張華領袖文壇,張載刻劍閣銘文,張協(xié)創(chuàng)景陽之體,歐陽建有臨終之嘆,木華賦海,束皙補亡,石崇思歸……這些作家的優(yōu)秀創(chuàng)作,裝點著西晉文壇。西晉末年,轉戰(zhàn)幽州的劉琨遙繼建安風骨,創(chuàng)作出大量激昂悲壯的詩文。好為凄戾之詞的盧諶與劉琨相互唱和,給西晉文壇注入新的活力。晉末動蕩,大批士人南下,河北士族則繼續(xù)留在北方,河北再次成為文化活動的中心。北魏時期河北地區(qū)的文學創(chuàng)作,主要是由該地區(qū)的崔(崔姓又分清河崔氏和博陵崔氏)、盧、李、高和邢六大家族共同推動的。
清河崔氏可以上溯到上古的姜姓,其始祖為秦代東萊侯崔如意,西漢時崔業(yè)世襲東萊侯,世居清河東武城(今河北清河縣東南),家族真正發(fā)展則始于東漢末年的崔琰。崔琰29歲時受業(yè)于儒學大師鄭玄。漢末黃巾軍動亂,崔琰先入冀州袁紹幕,后預曹操鄴下文人團體。崔琰從父兄崔林歷仕四朝,官至三公,是曹魏時名臣,將清河崔氏推向繁盛之頂峰。東晉末年戰(zhàn)亂,崔琰及其兄崔霸二支南下仕南朝,共有28人, 其中仕于劉宋的15人后歸北魏;崔林一支則留守北方,多出仕后趙、前秦、后燕等朝,最終歸順北魏。崔宏及其子崔浩等人與北魏密切合作,將清河崔氏推向更為顯赫的地位。據《魏書》、《北史》各傳不完全統(tǒng)計,清河崔氏仕魏為官者共91人。其中封爵者34人,占1/3強;四品以上的高宮達49人,其中一品或從一品6人;二品或從二品11人;三品或從三品24人;四品或從四品8人。從某種意義上說,清河崔氏是北魏河北地區(qū)極為顯赫的世家豪族。
清河崔氏有很深的儒學淵源,其聰明才智基本上都用在治國策略方面,文學成就不太顯著,《隋書·經籍志》著錄的僅有崔浩《賦集》八十六卷,余者不可知。據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所載,北魏清河崔氏存文11家50篇,90%以上的是奏疏。因此,奏疏是北魏清河崔氏文學創(chuàng)作的主體。這些奏疏文最大的特點是以儒家的思想勸諫國君,藝術上典雅從容,文采絢麗。如正始元年(504年)夏,典事史元顯獻四足四翼雞,詔散騎侍郎趙邕以問崔光,崔光上《答詔問雞禍表》。該文運用儒家陰陽災異之說,歷述西漢宣帝時雌雞化為雄、西漢元帝時雄雞生角、東漢靈帝時南宮寺雌為雄等災異現象,認為四翼雞的出現是災異的征兆,勸諫世宗宣武帝修明政治。其中最為精彩的是下面這段文字:
南境死亡千計,白骨橫野,存有酷恨之痛,歿為怨傷之魂。義陽屯師,盛夏未返;荊蠻狡猾,征人淹次。東州轉輪,往多無還;百姓困窮,絞縊以殞。北方霜降,蠶婦輟事。群生憔悴,莫甚于今。此亦賈誼哭嘆,谷永切諫之時。司寇行戮,君為之不舉,陛下為民父母,所宜矜恤。國重戎戰(zhàn),用兵猶火,內外怨弊,易以亂離。陛下縱欲忽天下,豈不仰念太祖取之艱難,先帝經營劬勞也。[20]
這段文字是對陰陽災異的發(fā)揮,由四翼雞的身體小推論到災異甚微,勸諫宣武帝彌補政治之闕。進而談到南方戰(zhàn)爭,北方霜降,勸諫宣武帝體恤民情。這一小段文字將陰陽災異與北魏現狀結合在一起,有理有據,非常有說服力。文字華麗,駢散結合,雍容典雅,氣度休閑,顯示了較高的儒學修養(yǎng)。
博陵崔氏與清河崔氏同宗,其祖上亦可上溯至上古的姜姓,始祖亦是世居清河東武城的秦代東萊侯崔如意。崔如意之子崔業(yè)世襲東萊侯后,崔業(yè)弟弟崔仲牟率家遷居博陵(今河北安平),于是形成了中古時期另一世家豪門——博陵崔氏。博陵崔氏見于《后漢書》的有12人,僅崔舒、崔篆、崔瑗、崔寔官至二千石,其余均為小官,故仕途不顯,然卻以儒學聞名于時。崔篆長于《周易》,崔骃通《詩》、《易》、《春秋》,崔瑗精于《周易》,故后漢書的作者范曄高度評價說:“崔氏世有美才,兼以沈論典籍,遂為儒家文林”,“崔為文宗,世禪雕龍?!盵21]魏晉十六國時期,博陵崔氏人丁不旺,但居大官者頗多,如崔贊,魏禮部尚書、左仆射;崔洪,晉吏部尚書、大司農;崔廓,晉散騎常侍;崔懿,后燕秘書監(jiān)。北魏統(tǒng)治者為了加強統(tǒng)治,征召漢族士人入京,博陵崔氏出仕北魏。據《魏書》與《北史》所載,北魏博陵崔氏仕宦及官位有記載者共64人,官至尚書者僅崔孝芬而已,地位較清河崔氏遜色多了。周一良先生在《〈博陵崔氏個案研究〉評介》一文中,對美國艾伯瑞女士(Patricia Buckley E-brey)所說的“清河崔氏高于博陵崔氏之說不可信”持有異議,認為“事實與作者這一看法相反”[22]。周先生所論極是。
北魏博陵崔氏地位不高,然卻是文學家族,崔鑒“頗有文學”[23],崔巨倫“歷涉經史,有文學武藝”[24],崔孝芬“早有才識,博學好文章”[25],崔孝政“博洽經史,雅好辭賦”[26],崔纂“博學有文才”[27]等等。這些文學家的作品肯定不少,遺憾的是大多今已不傳。今僅存崔巨倫《五月五日詩》1首,崔楷文2篇,崔挺文1篇,崔纂文4篇。崔巨倫《五月五日詩》成就不高,姑且不論。其余7篇文章均為奏疏,引經據典,切中時弊,極論時政之失。如神龜年間蘭陵公主駙馬劉輝與河陰縣民張智壽妹容妃、陳慶和妹慧猛私通,毆主傷胎,懼罪逃亡。門下奏請容妃、慧猛死刑,智壽、慶和流坐。孝明帝判曰詔容妃、慧猛恕死,髡鞭付宮。崔纂上疏《奏請更議劉輝事》極論不可:
《禮》云:“婦人不二夫?!豹q曰不二天。若私失度,罪在于夫,釁非兄弟……案律奸罪無相緣之坐,不可借輝之忿,加兄弟之刑。夫刑人于市,與眾棄之;爵人于朝,與眾共之。明不私于天下,無欺于耳目。何得以非正型書,施行四海。刑名一失,駟馬不追。既有詔旨,依即行下。非律之案,理宜更請。[28]
這段文字以《禮記》所載為理論依據,以西晉何曾反對“免子戳母之坐”為事實依據,說明劉輝連坐他人之罪于理不合,建議重新定罪。文章有理有據,非常有說服力。排比、對偶等修辭手法的運用,使得文章富有氣勢。
范陽盧氏源于上古姜姓,是炎帝神農之后裔,其始祖為東漢盧植。盧植字子干,涿郡涿(今河北涿州)人,官至中北郎將,地位不顯,卻是當時著名的大儒。盧植與鄭玄共侍馬融,為漢代曠世大儒,著有《尚書章句》、《三禮解詁》。盧植之子盧毓,仕曹魏,官至吏部尚書,賜爵容城侯,使范陽盧氏達到仕途之頂峰。晉末盧諶隨劉琨轉戰(zhàn)北方,官位不顯,卻是范陽盧氏首位文學家。永嘉之亂,范陽盧氏一部分隨北方士族南下,仕于劉宋。一部分則繼續(xù)留在北方,出仕北朝。根據北朝四史所載,范陽盧氏仕宦有官職可稽核者共72人,五品以上53人,占總人數的74%多,三品以上26人,為總人數的36%多,五品以下19人,僅占總數的26%左右,獲得封爵的共11人,范陽盧氏成為僅次于清河崔氏的北朝第二大高門。
范陽盧氏仕北魏有姓名可考者57人,有部分在中央政府掌握實權者,如盧淵為儀曹尚書,盧道虔、盧義禧為都官尚書,盧起為吏部尚書,然絕大多數則是下級官吏。范陽盧氏以儒學立家,多文學創(chuàng)作,像盧度世與從兄盧遐“俱以學行為時流所重”[29],盧道將“涉獵經史,風氣謇諤,頗有文才,為一家后來之冠”[30],盧昶“學涉經史,早有時譽”[31],盧元明“涉歷群書,兼有文義”[32],盧敬舒“有文學”[33]等等,故其家族文學作品應該不少,惜今多不傳。據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和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所錄,今存詩歌2首、賦2篇和文章10篇。
范陽盧氏詩歌今存盧元明的《夢友人王由賦別詩》和《晦日泛舟應詔詩》二首?!秹粲讶送跤少x別詩》是殘篇,僅存“自茲一去后,市朝不復游”[34]二句,難窺詩歌全貌?!痘奕辗褐蹜t詩》是完整的詩篇:
輕灰吹上管,落蓂飄下蒂。遲遲春色華,晼晼年光麗。[35]
晦日,指的是農歷每月最后一天,即大月三十日、小月二十九日,正月晦日作為一年的第一晦日即“初晦”,受到古人的重視。據梁代《荊楚歲時記》載:“元日至于月晦,并為酺聚飲食。士女泛舟,或臨水宴樂?!盵36]正月晦日,士女可以泛舟水邊,與親朋宴飲,以期消厄迎新。帝王也會在這一天泛舟水上,與群臣飲酒賦詩。盧元明《晦日泛舟應詔詩》就是寫正月晦日的風俗,全詩僅四句,寫出了正月晦日所見之春景。詩歌辭藻華麗,語言流利,寫出了春日之美景。這首詩顯然是受南朝山水詩之影響,但缺少應有的流動之美。作者故意選取“蓂”、“蒂”、“晼晼”這些生僻的字,有南朝詩歌雕琢字詞之弊。
賦體文章是盧元明的《幽居賦》和《劇鼠賦》?!队木淤x》今僅存題目,原文今已不存。《劇鼠賦》文學性很強,可以看做是盧元明的代表作,全文以輕松詼諧幽默的筆法描繪了老鼠的種種情態(tài):
眼如豆角中劈,耳類槐葉初生,尾若酒杯余瀝。乃有老者,羸體疥癩,偏多奸計,眾中無敵。托社忌器,妙解自惜,深臧厚閉,巧能推覓?;驅だK而下,或自地高躑。登機緣柜,蕩扉動帟。切切終朝,轟轟竟夕。是以詩人為辭,實云其碩。盜干湯之珍俎,傾留髡之香澤,傷繡領之斜制,毀羅衣之重襲。曹舒由是獻規(guī),張湯為之被謫。亦有閑居之士,倦游之客,絕慶吊以養(yǎng)真素,屏左右而尋《詩》、《易》。庭院肅清,房櫳虛寂,爾乃群鼠乘間,東西攛擲,或床上捋髭,或戶間出額,貌甚舒暇,情無畏惕。又領其黨與,欣欣奕奕,欹覆箱奩,騰踐茵席,共相侮慢,特無宜適。[37]
這段文字用詼諧的手法為老鼠畫像,同時寫出了老鼠得意猖狂之態(tài)。曹舒、張湯二個與鼠有關典故的運用,使得整篇作品不是嬉戲調笑之作,而具有了更為厚重的文化內涵。辭藻華麗,典故運用,對仗工整,四、六句式的運用,使得這篇文章成為北朝文學性很強的俗賦作品。
范陽盧氏的文章主要有討論禮制的篇章和陳時方略的文章。討論禮制的文章針對北魏禮制之失陳述己見,希望統(tǒng)治者改進,以茲達到健全禮制的目的,如盧觀《胡太后父廟制議》、盧昶《奏府寺議源懷謚不同》均是這方面內容的代表作。陳時方略的文章均對北魏朝廷的時政發(fā)表評論,陳述自己的見解,成就最高的是盧昶的《奏白鼠見宜飭吏治》。作者根據《抱樸子》和《瑞典》的記載,鼠滿一百歲而毛白,能預知一年中吉兇及千里外事的傳說,分析了北魏當時戰(zhàn)爭、饑荒、剝削、壓榨充斥世間,人民和統(tǒng)治者之間無法調和的矛盾,并提出整飭措施:
竊惟一夫之耕,食裁充口,一婦之織,衣止蔽形。年租歲調,則惟常理,此外征求,于何取足?然自比年以來,兵革屢動。荊、揚二州,屯戍不息;鐘離、義陽,師旅相繼。兼荊蠻兇狡,王師薄伐,暴露原野,經秋淹夏。汝潁之地,率戶從戎;河冀之境,連丁轉運。又戰(zhàn)不必勝,加之退負,死喪離曠,十室而九。細役煩徭,日月滋甚;苛兵酷吏,因逞威福。至使通原遙畛,田蕪罕耘;連村接闬,蠶饑莫食。而監(jiān)司因公以貪求,豪強恃私而逼掠。遂令鬻裋褐以益千金之資,制口腹而充一朝之急。此皆由牧守令長,多失其人,郡闕黃霸之君,縣無魯恭之宰,不思所以安民,正思所以潤屋。故士女呼嗟,相望于道路;守宰暴貪,風聞于魏闕。往歲法官案驗,多掛刑綱,謂必顯戮,以明勸誡。然后遣使覆訊,公違憲典?;虺酗L挾請,輕樹私恩;或容情受賄,輒施己惠。御史所劾,皆言誣枉;申雪罪人,更云清白。長侮上之源,滋陵下之路。忠清之人,見之而自??;犯暴之夫,聞之以益快。白鼠之至,信而有征矣。[38]
這段文字分析了北魏面臨的種種困境:多年戰(zhàn)亂導致人民死傷慘重,天地荒蕪,苛捐雜稅繁多,民不聊生,這一切都源于地方官用人不當。故而他提出嚴加官員考課,體恤下情,救民倒懸,體現了作者對社會現狀的關注,以及對改變社會現狀的思考。多用排比,使得文章氣勢充沛。駢散相見,文采斐然。
趙郡李氏可以追溯到西晉的李楷。李楷官至大司農,家于平棘(今河北省趙縣南),是趙郡李氏的始祖。自李楷之后至十六國時期,趙郡李氏見于史載有姓名官職可考者14人,除李義位至司空長史外,其余均為下級官吏。到北魏前期,趙郡李氏仕途顯赫,并達到鼎盛階段。其中李順位至四部尚書,封爵高平公,官至一品大員。李孝伯位北部尚書,進爵宣城公。這時期,趙郡李氏已由地方勢力跨進中央政府高層,并掌握了部分實權。
趙郡李氏是文學家族,世祖攻克統(tǒng)萬后賞賜大臣,李順“唯取書數千卷”[39],李敷“有文學”[40],李希宗“涉獵書傳,有文才”[41],李騫“博涉經史,文藻富盛”[42]等等。其文學創(chuàng)作應該很多,今多散佚。據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和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所錄,今存詩2首,賦1篇,文10篇。詩歌僅存李騫《贈親友》與《贈明少遐》(殘篇),賦僅存《釋情賦》,從中可以窺見李騫很高的文學才能。10篇文章中,除李敞《告祭石廟祝文》外,其余均為奏疏。《告祭石廟祝文》采用周大誥的寫法,純用四言,雍容典雅,符合廟祝文的寫作規(guī)范,略顯呆板。九篇奏疏中最具特色的是那些針對時弊文章,既顯作者拳拳之心,又彰顯其優(yōu)秀的文學才能。像李安世《上孝明帝疏請均田》是論北魏均田制的文章,“時民困饑流散,豪右多有占奪。安世乃上疏曰……高祖深納之,后均田之制起于此矣”[43]。李安世此文既是針對當時民困饑饉,豪右侵奪農田的現實而言,又是均田制的肇始,意義非常巨大。本文既有當時現實的具體分析,又提出了改進的措施:
竊見州郡之民,或因年儉流移,棄賣田宅,漂居異鄉(xiāng),事涉數世。三長既立,始返舊墟,廬井荒毀,桑榆改植。事已歷遠,易生假冒。強宗豪族,肆其侵凌,遠認魏晉之家,近引親舊之驗。又年載稍久,鄉(xiāng)老所惑,群證雖多,莫可取據。各附親知,互有長短,兩證徒具,聽者猶疑,爭訟遷延,連紀不判。良疇委而不開,柔??荻徊?,僥幸之徒興,繁多之獄作。欲令家豐歲儲,人給資用,其可得乎!愚謂今雖桑井難復,宜更均量,審其徑術,令分藝有準,力業(yè)相稱,細民獲資生之利,豪右靡余地之盈。則無私之澤,乃播均于兆庶,如阜如山,可有積于比戶矣。又所爭之田,宜限年斷,事久難明,悉屬今主。然后虛妄之民,絕望于覬覦;守分之士,永免于凌奪矣。[44]
這段文字分析了北魏三長制實施之后,仍然難以改變民困田蕪的現狀,反而滋生了豪族冒認親族,強占良田的新弊。故作者建議朝廷重新丈量土地,按照一定的標準分給人民,這樣杜絕了豪族有余田、民無土地之弊,促使農業(yè)繁榮,國家穩(wěn)定。文章采用四、六駢文的形式,詞語華瞻,排偶句式的運用使得頗有氣勢,文采華麗,很明顯是受南朝文學影響的結果。
渤海高氏可以追溯至東晉末年的高瞻。高瞻,渤海修(今河北省南皮縣)人,仕東晉,官至尚書郎。永嘉之亂,高瞻避地幽州,后歸附前燕慕容廆。隨著前燕攻入中原,渤海高氏又一次重回故鄉(xiāng)渤海。渤海高氏高泰一支以高湖自燕郡率三千戶降魏;高展一支在北魏攻占中山后降魏。據《魏書》和《北史》所載,渤海高氏仕于北魏有姓名可考者80余人,其中高允官至中書令,高肇官至尚書令,高祐官至光祿卿,高聰官至輔國將軍、光祿大夫,高遵中書侍郎,渤海高氏因官宦至顯而成為北方一流的名門望族。
渤海高氏為文學家族,史載高允“制詩賦誄頌箴論表贊,《左氏公羊釋》,《毛詩拾遺》,《論雜解》,《議何鄭膏肓事》,凡百余篇,別有集行于世”[45],高和仁“少清簡,有文才,曾為五言詩贈太尉屬盧仲宣,仲宣甚嘆重之”[46],高遵“涉歷文史,頗有筆札,進中書侍郎。詣長安,刊《燕宣王廟碑》”[47]等。其文學作品今僅存詩4首,賦1篇,文章21篇。渤海高氏的詩歌僅存高允《羅敷行》、《王子喬》、《答宗欽》和《詠貞婦彭城劉氏詩》4首,這些詩歌既有北魏拓跋民族質樸稚嫩的一面,又有接受南朝詩歌影響的一面,成就不高。賦作二篇,《代都賦》為高允規(guī)勸竇遵,惜已亡佚。高允《鹿苑賦》為歌功頌德之作,語言華美,繼承漢賦的風格,鋪張揚厲,文學性很強。現有21篇文章中,絕大多數為奏疏,這些作品或論時事,或論政治,文辭質樸,語言流利,有較強的文學色彩。如高祐《奏請修國史》就是奏請高祖修撰北魏國史:
愚謂自王業(yè)始基,庶事草創(chuàng),皇始以降,光宅中土,宜依遷、固大體,令事類相從,紀傳區(qū)別,表志殊貫,如此修綴,事可備盡。伏惟陛下先天開物,洪宣帝命,太皇太后淳曜二儀,惠和王度,聲教之所漸洽,風譯之所覃加,固已義振前王矣。加太和以降,年未一紀,然嘉符禎瑞,備臻于往時;洪功茂德,事萃于曩世。會稽佇玉牒之章,岱宗想石記之列。而秘府策勛,述美未盡。將令皇風大猷,或闕而不載;功臣懿績,或遺而弗傳。[48]
這段文字論述了撰修國史之由,“大明之德功光于帝篇,圣后之勛業(yè)顯于皇策”,意即藉史書以彰皇恩之浩蕩,這本是歷來修史之意;體例上繼承司馬遷與班固,分紀、傳、表和志四體;編撰方法采用事類相從;請求皇帝選拔人手,盡快編撰完工。這段對國史編撰的論述,基本上沿用司馬遷與班固的思想。文章采用四、六駢體文的寫法,語言流利,文采富瞻。此外如高肇《奏定大枷》奏請減輕大枷,確定標準以減輕痛苦;高顯《奏請勒銘射所》以世宗在河南懷界親射箭一里五十余步為由歌功頌德等,這些作品都顯示了渤海高氏為人臣子的忠心,文學色彩頗濃,具有較高的文學素養(yǎng)。
河間邢氏的始祖是曹魏時期的邢颙。邢颙,河間鄚(今河北任丘)人,仕曹魏,官至侍中、尚書仆射,為人“少秉高節(jié),玄靜澹泊,言少理多,真雅士也”[49],是曹丕朝的高官顯貴。其曾孫邢喬晉惠帝時為尚書吏部郎,后升至司隸校尉。晉末動亂,河間邢氏居住故鄉(xiāng),并未南遷。后趙石勒曾征召邢嘏為官,被拒絕。世祖詔士,邢穎被詔入京,從此河間邢氏進入了北魏政壇。據《魏書》與《北史》記載,河間邢氏姓名仕宦可考者15人,其中邢巒官至殿中尚書,邢祐官至平原太守、賜爵城平男,邢虬官至尚書左丞,隨為望族?!段簳份d高允將婚于邢氏,游雅勸高允婚于游氏,高允不從,游雅感嘆道:“人貴河間邢,不勝廣平游?!盵50]游雅之語道出了河間邢氏在北魏顯赫的地位。
河間邢氏為文學家族,史載邢巒“有文才干略”[51],邢晏“雅好文詠”[52],邢亢“頗有文學”[53],邢產“善屬文。少時作《孤蓬賦》,為時所稱”[54],邢虬“作碑頌雜筆三十余篇”[55],邢臧“撰古來文章,并敘作者氏族,號曰《文譜》……其文筆凡百余篇”[56],邢昕“與溫子升、魏收參掌文詔”[57]。河間邢氏的文學作品今僅存9篇,基本上可分為碑銘與奏疏兩類。
碑銘類作品有邢臧《特進甄琛行狀》、邢巒《護軍將軍高顯碑銘》和邢遜《太尉韓公墓志銘》3篇。史載“為特進甄琛《行狀》,世稱其工”[58],則《特進甄琛行狀》成就很高,惜其不傳。《護軍將軍高顯碑銘》今不傳?!短卷n公墓志銘》,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全后魏文》題為邢遜所作,并注明出處是《藝文類聚》。查《藝文類聚》卷四十六,此文題為邢邵所作,非邢遜作已明。奏疏文以邢巒《請增兵糧圖蜀表》較好。正始元年、二年、三年間(504年—506年),邢巒兵進漢中,勢如破竹,屢破蕭衍眾將,便上書世宗宣武帝元恪請求增兵糧,準備攻取蜀中。其陳述攻取蜀中原因一段最為精彩:
揚州、成都,相去萬里,陸途既絕,唯資水路。蕭衍兄子淵藻,去年四月十三日發(fā)揚州,今歲四月四日至蜀。水軍西上,非周年不達,外無軍援,一可圖也。益州頃經劉季連反叛,鄧元起攻圍,資儲散盡,倉庫空竭,今猶未復,兼民人喪膽,無復守固之意,二可圖也。蕭淵藻是裙屐少年,未洽治務,及至益州,便戮鄭元超、曹亮宗,臨戎斬將,則是駕馭失方。范國惠津渠退敗,鎖執(zhí)在獄。今之所任,并非宿將重名,皆是左右少年而已,既不厭民望,多行殘暴,民心離解,三可圖也。蜀之所恃,唯阻劍閣,今既克南安,已奪其險,據彼界內,三分已一。從南安向涪,方軌任意,前軍累破,后眾喪魄,四可圖也。昔劉禪據一國之地,姜維為佐,鄧艾既出綿竹,彼即投降。及苻堅之世,楊安、朱彤三月取漢中,四月至涪城,兵未及州,仲孫逃命?;笢匚髡?,不旬月而平。蜀地昔來恒多不守,況淵藻是蕭衍兄子,骨肉至親,若其逃亡,當無死理。脫軍克涪城,淵藻復何宜城中坐而受困?若其出斗,庸蜀之卒,唯便刀稍,弓箭至少,假有遙射,弗至傷人,五可圖也。[59]
這段文字分析了蜀中可攻取的五大原因:一是路途遙遠,蕭梁援軍很難以到達;二是蜀中連年叛亂,民心惶惶;三是蕭淵藻參保橫行,駕馭失方,民心離散;四是魏軍已攻破南安,劍門關天險已不足憑;五是從歷史的角度看,蜀中不易守。這五個原因的分析,有理有據,精辟透徹,顯示出邢巒的政治遠見與氣度。文章用詞質樸,明白如話,排比等修辭的運用,使得文章氣勢充沛。此外如邢巒《請不渡淮表》陳述北魏不可渡淮;邢臧《與王昕王暉書》勸告王昕、王暉加強修養(yǎng),積極謀取仕進;邢虬《駁奏害母事》針對雁門人害母之事,駁斥八座之議,申述孝悌之意等等,這些文章發(fā)揮了文學的功用,指斥現實,具有非常重要的意義,同時也顯示了河間邢氏深厚的儒學素養(yǎng)和文學才華。
除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陽盧氏、趙郡李氏、渤海高氏和河間邢氏六大家族文學創(chuàng)作外,北魏河北地區(qū)還有其他一些文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部分文人的著作由于其他原因早已散佚,像李彪曾云:“故著作漁陽傅毗、北平陽尼、河間邢產、廣平宋弁、昌黎韓顯宗等,并以文才見舉,注述是同,皆登年不永,弗終茂績?!盵60]據李彪所言,傅毗、陽尼、邢產、宋弁、韓顯宗都是世宗朝著名的文學家,遺憾的是像傅毗、陽尼、邢產作品今已不傳。據筆者粗略統(tǒng)計,這部分不屬于六大家族的文學家今存12家49篇,全部為奏疏。這些奏疏均是向皇帝陳述自己的政治觀點,拾遺補闕,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像李彪《表上封事七條》就是向高祖上書談了自己對七件事情的認識,特別是第七條,討論大臣守喪之事影響最大。作者由《禮記》中守喪三年的定制談起,列舉了歷朝喪禮制度的變遷,談到北魏時說:
圣魏之初,撥亂反正,未遑建終喪之制。今四方無虞,百姓安逸,誠是孝慈道洽,禮教興行之日也。然愚臣所懷,竊有未盡。伏見朝臣丁大憂者,假滿赴職,衣錦乘軒,從郊廟之祀,鳴玉垂緌,同節(jié)慶之宴,傷人子之道,虧天地之經。愚謂如有遭大父母、父母喪者,皆聽終服。若無其人有曠庶官者,則優(yōu)旨慰喻,起令視事,但綜司出納,敷奏而已,國之吉慶,一令無預。其軍戎之警,墨缞從役,雖愆于禮,事所宜行也。如臣之言,少有可采,愿付有司,別為條制。[61]
在高祖實施守孝三年之后,李彪又主張臣下也應守孝三年,這是北魏喪禮體制改革中的大事,是孝文帝太和改革中的重頭戲。作者分析了北魏官員在祖父母、父母喪期間仍然衣錦乘軒的行為,認為有傷人倫之化,于是主張臣下也應守孝三年。孝文帝最終采納了李彪之議,北魏的喪禮體制趨于完善。這段文字駢散相間,文采斐然,具有很強的文學性。此外像李平《諫幸鄴表》認為皇帝行幸勞民傷財,甄琛《請弛鹽禁表》勸諫世宗不要禁止采鹽,張彝《上采詩表》勸諫世宗恢復采詩制度,李崇《請減佛寺功材以修學校表》勸諫肅宗興復學校教育,高閭《諫討淮北表》陳述不宜出兵淮北的四條理由等,這些奏疏充分顯示了河北人士的聰明才智和文學才能。
綜上所述,在北魏對河北的經營開發(fā)的同時,其文學創(chuàng)作也呈現出繁榮景象。然由于河北地區(qū)本是儒學發(fā)達之地,故其文學創(chuàng)作亦與儒學相關聯,多為規(guī)勸帝王的奏疏之作,故其文學性不高,歷來不受學人所關注。若就北魏文學發(fā)展進程而言,清河崔氏、博陵崔氏、范陽盧氏、趙郡李氏、渤海高氏和河間邢氏六大家族以及其他河北士人的文學創(chuàng)作,共同促進了北魏河北地區(qū)的文學繁榮,對北魏文學的發(fā)展做出了巨大貢獻。
*本文是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北魏人口流動與文學演進研究”【12BZW026】、陜西省第九批百人計劃支持項目“北朝文學研究”階段性成果。
注釋:
[1] 周一良:《中山鄴信都三城》,《魏晉南北朝史札記》,北京:中華書局,1985年,第308頁。
[2] 郭黎安:《北魏定冀相三州的歷史地位》,《北朝研究》1990年上半年季刊,北京:《北朝研究》編輯部,1990年,第42~46頁。
[3] 王仁磊:《試論河北地區(qū)在北魏前期政局中的地位與影響》,鄭州大學2006屆碩士學位論文。
[4] 王仁磊:《試論河北地區(qū)對北魏統(tǒng)一北方的農業(yè)與軍事貢獻》,《農業(yè)考古》2009年第4期,第53~56頁。
[5] 孫權:《北魏河北地區(qū)研究》,山西大學2009屆碩士學位論文。
[6] [日]谷川道雄:《隋唐帝國形成史論》,李濟滄譯,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年,第147頁。
[7] (北齊)魏收:《魏書》卷三《太宗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58頁。
[8] (北齊)魏收:《魏書》卷十五《昭成子孫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380頁。
[9] 冀朝鼎:《中國歷史上的基本經濟區(qū)與水利事業(yè)的發(fā)展》,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1年,第10頁。
[10] (漢)班固:《漢書》卷五十三,《景十三王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2410頁。
[11] (北齊)魏收:《魏書》卷八十四,《儒林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42頁。
[12] (北齊)魏收:《魏書》卷八十四,《儒林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42頁。
[13] (北齊)魏收:《魏書》卷八十四,《儒林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50頁。
[15] (北齊)魏收:《魏書》卷四十八,《高允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78頁。
[16] (北齊)魏收:《魏書》卷一百零八之一,《禮志一》,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2743頁。
[17] (北齊)魏收:《魏書》卷六十二,《李彪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388頁。
[18] (北齊)魏收:《魏書》卷六十,《程駿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347頁。
[19] 陳延杰:《詩品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1年,第15頁。
[20] 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628頁。
[21] (劉宋)范曄:《后漢書》卷五十二,《崔骃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732頁。
[22] 周一良:《魏晉南北朝史論集續(xù)編》,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1年,第194頁。
[23] (北齊)魏收:《魏書》卷四十九,《崔鑒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103頁。
[24] (北齊)魏收:《魏書》卷五十六,《崔辯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251頁。
[25] (北齊)魏收:《魏書》卷五十七,《崔挺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266頁。
[26] (北齊)魏收:《魏書》卷五十七,《崔挺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271頁。
[27] (北齊)魏收:《魏書》卷五十七,《崔挺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275頁。
[28] 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717頁。
[29] (北齊)魏收:《魏書》卷四十七,《盧玄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45~1046頁。
[30] (北齊)魏收:《魏書》卷四十七,《盧玄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50頁。
[31] (北齊)魏收:《魏書》卷四十七,《盧玄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55頁。
[32] (北齊)魏收:《魏書》卷四十七,《盧玄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60頁。
[33] (北齊)魏收:《魏書》卷四十七,《盧玄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61頁。
[34] 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214頁。
[35] 逯欽立:《先秦漢魏晉南北朝詩》,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215頁。
[36] 《漢魏六朝筆記小說大觀》,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年,第1054頁。
[37] 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702頁。
[38] 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700頁。
[39] (北齊)魏收:《魏書》卷三十六,《李順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30頁。
[40] (北齊)魏收:《魏書》卷三十六,《李順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33頁。
[41] (北齊)魏收:《魏書》卷三十六,《李順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36頁。
[42] (北齊)魏收:《魏書》卷三十六,《李順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836頁。
[43] (北齊)魏收:《魏書》卷五十三,《李孝伯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176頁。
[44] 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675~3676頁。
[45] (北齊)魏收:《魏書》卷四十八,《高允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67~1090頁。
[46] (北齊)魏收:《魏書》卷四十八,《高允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092頁。
[47] (北齊)魏收:《魏書》卷八十九,《酷吏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920頁。
[48] 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657頁。
[49] (西晉)陳壽:《三國志》卷十二,《崔毛徐何邢鮑司馬傳》,北京:中華書局,1975年,第278頁。
[50] (北齊)魏收:《魏書》卷五十三,《游雅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195頁。
[51] (北齊)魏收:《魏書》卷六十五,《邢巒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437頁。
[52] (北齊)魏收:《魏書》卷六十五,《邢巒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448頁。
[53] (北齊)魏收:《魏書》卷六十五,《邢巒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449頁。
[54] (北齊)魏收:《魏書》卷六十五,《邢巒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449頁。
[55] (北齊)魏收:《魏書》卷六十五,《邢巒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450頁。
[56] (北齊)魏收:《魏書》卷八十五,《文苑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71~1872頁。
[57] (北齊)魏收:《魏書》卷八十五,《文苑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73~1874頁。
[58] (北齊)魏收:《魏書》卷八十五,《文苑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871~1872頁。
[59] 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629頁。
[60] (北齊)魏收:《魏書》六十二,《李彪列傳》,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397頁。
[61] 嚴可均:《全上古三代秦漢三國六朝文》,北京:中華書局,1958年,第372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