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岸
分田到戶的時候,黃泥灣生產(chǎn)隊那幾頭四牙六齒的水牯、黃犍被人哄搶了,剩下這頭老口的黃牛沒人要。呂恒忠叼著煙袋鍋兒,圍著孤零零的老黃牛轉(zhuǎn)一圈兒,又轉(zhuǎn)一圈兒,終于把它牽回了家。
呂恒忠的心從此就撲在了老黃牛身上,對老婆孩娃也沒有對它那么好。他每天半夜起來,給它加料,喂它半碗人都舍不得吃的泡好的黃豆;每天天蒙蒙亮,牽它去田埂地頭吃鮮嫩的露水草。這樣盡心盡力喂養(yǎng)它半年,它枯皺的一身老皮竟然變得光滑起來,摸上去,綢緞一般柔順。更難得的,它居然枯木逢春般發(fā)情了,來年產(chǎn)下一頭楞頭楞腦的小牛犢。
小牛犢長出對牙了,呂恒忠牽著它們娘兒倆,來到了一年一度的春季拉耕大會。交易地點就在與黃泥灣隔河相望的河對岸柳林里。他牽著牛趕到的時候,柳林里人歡牛叫,好不熱鬧。他盤算好了,老黃牛還能勉強犁兩三年田,他先把小牛犢賣了,弄些現(xiàn)錢,救眼前的急,等老黃牛再產(chǎn)一頭小牛犢,最好產(chǎn)一頭小黃牛,他就不賣了,好好養(yǎng)起來。他的大兒子考上了大學(xué),二兒子、小兒子都在讀中學(xué),光靠他種田、打零工,日子實在難過。他指望著老黃牛維持家里的生計呢。
有人看上了呂恒忠的小牛犢,喊牛行戶過來打價。牛行戶歪著頭看看小牛犢,圍著它轉(zhuǎn)幾圈兒,掰開嘴唇看看它的牙口。最后,他在它光溜溜的腦門上擦擦手,拍拍它的脊梁,對買牛大哥笑笑說,喂到秋里,就能下田了。
牛行戶走近呂恒忠,伸出左胳膊,手掌縮在襖袖里。呂恒忠伸手到他的袖筒里摸,摸摸他的手指頭,搖了搖頭。牛行戶又讓買家摸,買家也搖頭。三個人都不說話,就如此這般摸了幾番,終于都點頭了。
買牛大哥笑著對呂恒忠說,這位大哥,你這牛犢還沒扎圈頭,光有這籠頭,我恐怕也拽不走它。還得麻煩你牽上黃牛,送俺們回家。
這個沒問題。呂恒忠滿口答應(yīng)。
買牛大哥家住黑河村民組,大約十多里地光景。老哥倆牽著牛,一邊走一邊聊著家長里短春種秋收,越聊越熱乎,慢悠悠趕到家,已經(jīng)晌午了。呂恒忠?guī)唾I牛大哥將小牛犢關(guān)進了他家的牛欄,牽著老黃牛要離開,買牛大哥死活不依。
怎么也得吃了晌飯再走,再說,也讓人家娘兒倆在一起多待一會兒。買牛大哥極力挽留著。
呂恒忠只得留下來吃晌飯。買牛大哥讓老婆煮了一刀臘肉,和蘿卜一起燉了,炒了雞蛋、豆腐,燙了一壺酒。老哥倆像多年的老朋友一樣對酌起來。酒足飯飽了,呂恒忠才牽著老黃牛離開。老黃牛往前走一步,勾頭回望一眼,哞叫一聲;老黃牛每叫一聲,小牛犢也清脆地回應(yīng)一聲。拐出村莊好幾個彎了,他還聽得到小牛犢的叫聲。
大約是第四天凌晨,呂恒忠起來放牛,聽到牛欄那邊傳來長一聲短一聲的哞叫。他三步并作兩步跑過去,發(fā)現(xiàn)牛欄外邊站著小牛犢,老黃牛從牛欄里伸出頭來,不時舔舔小牛犢,母子倆你一聲我一聲不停地叫著。
呂恒忠打開牛欄的門,小牛犢迫不及待地鉆了進去,腦袋在老黃牛脖子上拱,在它兩腿間蹭,親熱得不得了。呂恒忠發(fā)現(xiàn),小牛犢的鼻孔有新鮮的血跡絲絲縷縷流出來。很顯然,它剛剛被扎上了圈頭,而它又掙脫了圈頭。呂恒忠暗暗嘆了一口氣。
日上三竿時分,呂恒忠放牛回來,整個黃泥灣都知道了他前幾天賣掉的小牛犢自個兒又跑了回來。不少人涌到他家牛欄門口瞧稀罕。大家七嘴八舌地說:
這真是有福之人不在忙,該你發(fā)財;
這下,你家哥仨的學(xué)費不用愁了;
趁人家還沒找過來,送到親戚家,趕緊把它藏起來……
呂恒忠笑一笑,沒有吱聲。
吃罷早飯,呂恒忠牽上老黃牛,老黃牛屁股溝子上貼著小牛犢,一起往村外走去。還沒走出村口,村子里咕咕咚咚跑出一個人來,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跑到了他和牛的前面。
是呂恒忠的老婆曾廣勤。她氣喘吁吁地問,你這是要去哪里?
呂恒忠瞥她一眼,說,你說俺要去哪里。
你要去黑河還牛?俺不同意!
這牛是人家花錢買了的,就該還。
又不是俺們偷的搶的,是它自個兒跑回來的,還什么還!曾廣勤張開雙臂,攔住了他的去路。
你說的是屁話!呂恒忠說著,使勁一撥拉,曾廣勤一屁股坐到了地上。呂恒忠牽著牛,急匆匆繞過曾廣勤,徑直去了。曾廣勤連珠炮似的罵聲從身后傳來:你這個老挨千刀的,一輩子窮人命,送上門的財你都不要,你是癡了還是呆了……
呂恒忠邊走邊嘟囔著,我就是窮人命,就是癡了呆了,但人要講理。他的腦海里翻騰著買牛大哥那張和他一樣黑蒼的臉,翻騰著那天晌午買牛大哥家滿桌子冒著熱氣的酒菜。將心比心,這會兒,買牛大哥不定急成什么樣了呢?
太陽一點兒一點兒向中天攀爬著。呂恒忠不知不覺加快了步伐,隱約感覺脊背出了汗。他想,要是這樣一直趕路,興許還能趕上買牛大哥家的晌飯呢!
選自《天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