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參與者

2017-03-06 21:00王哲珠
延安文學 2017年2期
關(guān)鍵詞:輪椅

王哲珠,女,80后。廣東揭陽人。廣東省作協(xié)理事。作品散見于《中國作家》《作品》《廣州文藝》等。有小說被《中華文學選刊》和《小說月報》轉(zhuǎn)載。出版長篇小說《老寨》。

劉細平醒來,劉騰將他扶出房間,他抬眼看見客廳墻上那張照片,側(cè)過臉沖劉騰嚷,做什么又掛上,摘!說話用了力,他搖晃起來,劉騰扶緊了他,他身子一掙,晃得更厲害,差點摔倒,他又嚷,不用扶,我還死不了。事實上,他大半個人靠劉騰撐著,若不是沙發(fā)就在旁邊,劉騰就勢扶他坐好,他的屁股接觸的將是地磚。

原先不是掛得好好的?劉騰說,語氣淡淡,眼皮沒抬,但劉細平瞪的那一眼他感覺到了,轉(zhuǎn)口說,我摘。轉(zhuǎn)身給劉細平倒水。

現(xiàn)在摘。劉細平說。他目光極快地掃過那張照片,妻子陳少媚在相框看著他,目光安靜專注,一切心知肚明的樣子,他避開臉,大口大口喝水。

妻子陳少媚去世后,劉細平一直把她的照片掛在客廳。妻子去世時六十歲,但用的是四十歲的照片,顯得極年輕,那種年輕讓劉細平又欣喜又憂傷。每天早飯后,他面對相片,沏一杯茶,慢慢喝,像和妻子對飲。那天,他倒在客廳,劉騰將他送進醫(yī)院前一刻,他指住妻子這張相片,要求摘下來。

劉騰顯然無法很快明白他的意思。

快摘下,放到我房間抽屜里。他忍住劇烈的痛疼,喘著氣說,好像那是比他進醫(yī)院重要得多的事。

剛剛劉細平休息時,劉騰對著墻上淺淺的相框痕跡,愣了一會,走進劉細平臥室,拿出相片重新掛上。

現(xiàn)在,劉騰站在椅子上,伸長手顫顫摘下相片,半抱著,這個姿勢讓劉細平莫名地焦躁,他用力揮著手,說,放到抽屜里,別再拿出來。

往房間走去時,劉騰小聲嘀咕了一句,放哪里還不是一樣,少媚都知道。

騰弟!劉細平猛地吼一聲。

劉騰閉了嘴,并很快半垂了頭,像大半輩子一直做的那樣。但那一瞬,他突然有個奇怪的念頭,想看看劉細平的錢包里是否還帶著陳少媚的照片。

劉騰記得極清楚,劉細平得到陳少媚的照片那年十七歲,那個火熱的下午,劉細平扯著劉騰繞操場跑了一圈,再繞學校幾座教學樓跑了一趟,最后在一個所謂的隱秘角落停下。劉騰感覺已無法呼吸,劉細平頭頂蒸騰著霧蒙蒙的汗氣,舉著那張照片,像舉著一塊冰凍的西瓜,喊,陳少媚的照片,我得到了。他竟一點也不喘。那一刻,劉騰凌亂的呼吸也突然安靜了,他瞪大眼睛看劉細平,然后看照片,劉細平將照片推到他面前,幾乎貼住他的鼻尖。

沒錯,是陳少媚,笑得比日光還耀眼,劉騰往后退了兩步,半垂下頭。

劉細平呵呵大笑,什么反應,又不是給你的——我就說吧,她會給我的,這照片可能早拍了就等著哪天送到我手上。劉細平對照片端詳了一會,點點頭,他說將要去買個錢包,把照片放在錢包里,這是對照片最好的保存方式。就這樣,因為那張照片,劉細平有了第一個錢包,全班或者是全校第一個擁有錢包的,陳少媚那張照片一直在他錢包里,直到他結(jié)婚。

結(jié)婚后,劉細平再不向劉騰翻弄他的錢包,劉騰不知那照片是否還在。

那時,劉細平和劉騰同班且同桌,他們在學校所有的活動幾乎都同步。一個中午,劉細平和劉騰打好飯轉(zhuǎn)身時,和陳少媚打了個照面,他們呆了呆,食堂的吵鬧聲嘩地退開,在周圍退出一片圓闊的安靜。陳少媚靠向打飯的窗口,后面的隊伍接上去,擋住了她,劉細平回過臉,沖劉騰哇了一聲,擠弄著眉眼朝陳少媚的方向示意,說,可以上海報的哪。劉騰立即領(lǐng)會了劉細平所有的意思,他猛地垂下脖子,極快地甩甩頭,抬臉沖劉細平笑笑,表示同意他的看法。

劉細平很快查明,陳少媚跟他們同級,班級就在他們樓下,并且掌握了陳少媚上學放學的時間段。劉細平和劉騰等在樓梯轉(zhuǎn)角,看陳少媚上學,順樓梯一階一階上來,精致的五官越來越近,看陳少媚放學,順樓梯一階一階下去,馬尾一搖一搖地遠去。大約一個月后,劉細平對劉騰說,我看清楚了,決定了。劉騰知道劉細平?jīng)Q定了什么,劉細平從沒想過劉騰也可以有同樣的決定,劉騰也不往那方面想,主角是劉細平,一切理所當然。

那時,陳少媚也對他們——他們代表了劉細平——有了足夠的注意。

劉細平開始在放學路上等陳少媚,遠遠看見她,或打極響的呼哨,或舉了冰棍走過去,或冷不丁塞給她幾張明信片,做這些時,劉騰都在,劉細平做什么都告訴他,帶著他。每每陳少媚朝劉細平側(cè)過臉,接過他的冰棍或明信片,他就轉(zhuǎn)頭,沖劉騰夾夾眼皮,劉騰嘴角就扯出一抹笑意。

劉細平突然發(fā)現(xiàn)自己和劉騰都盯著墻上那個相框痕,客廳長時間靜默,被某種曖昧不明的記憶塞滿,他煩躁了,要進房間,說想再躺躺。劉騰看了他一眼,他立即知道劉騰都明白,煩躁升級成暴躁,雙手用力拍打沙發(fā)皮面,怨沙發(fā)坐著熱死了。劉騰扶了他,往房間去,他明白,劉細平不想讓陳少媚看見這些。

劉細平向來喜歡陳少媚看著一切,或者說是讓劉騰看著一切。

約陳少媚出去時,劉細平肯定帶上劉騰,他們?nèi)送硹l河邊或某個山坡走去,或睬了自行車沖進夕照里,劉細平和陳少媚一路說說笑笑,劉騰一路默默,他像劉細平和陳少媚兩人的保護色,有了他,劉細平和陳少媚的出行變得自由自在,理直氣壯,不必擔心同學的嘲笑或老師的關(guān)心。

第一次和陳少媚搭上話時,劉細平向她介紹了身邊的劉騰,他不提和劉騰同班同桌的事,攬住劉騰的肩說,這是騰弟,一向跟著我。這句話幾乎奠定了劉騰以后的位置。

陳少媚沖劉騰笑笑,帶了姐姐的親切和溫暖,不知是因為劉細平的話,還是因為劉騰瘦小的個子。這個笑容也幾乎奠定了陳少媚以后對劉騰的笑。

都買了嗎?劉騰進門那一刻,劉細平就問,他的脖子探過去,目光搜索劉騰手上的袋子,蝦必須買市場南門邊那一攤的,是不是?

劉騰沒答話,只含糊地晃著腦袋,很快把東西提進廚房。

我要的東西買了嗎?劉細平揚高聲調(diào),他感覺劉騰手里那些袋子不對頭。

劉騰在廚房里放水,水聲嘩嘩響,沒聽見他的聲音。

你啞巴了嗎?劉細平放聲嚷,錢都在桌上,怕我用了你的?

水龍頭關(guān)了,劉騰端著一個杯子出來,遞給劉細平,玉米汁,趁熱喝了。

我要的是玉米汁么?劉細平目光跳過杯子,盯住劉騰。

劉騰搖頭,表情和語調(diào)一貫地風輕云淡,醫(yī)生交代了,那些東西不能吃。

醫(yī)生,醫(yī)生,別在我面前再提這兩個字。劉細平揮舞雙手,東西是我要吃還是醫(yī)生要吃?身子是我的,我要怎樣就怎樣,再走一趟市場,把我要的統(tǒng)統(tǒng)買來。

醫(yī)生是為你的身子,那些東西暫時不能吃。劉騰仍搖頭,極輕極緩。

劉騰的堅定讓劉細平驚訝,他嘴猛地張大,想吼句什么,但聲音塞在喉頭,牙齒磨咬了一陣,默了。

劉細平開始用目光,轉(zhuǎn)了身,正對劉騰,瞪他,用盡力氣地瞪。劉騰的目光迎了一下,很快避開,表情仍堅定,絲毫沒有起身再走一趟市場的意思。

劉細平目光彎軟成兩截,雙手揪住褲子兩邊,一陣頹喪的情緒朝他兜頭罩去,他拼盡肩背的力氣想拉起上半身,將下半身撐起來,但他再無法自如地控制身體,他認定骨肉筋膚都背叛了他,涌起濃重的無奈和悲傷。

不一樣了。他心里哀嘆一聲,沒用了。

若是以前。劉細平突然喜歡想以前,只要他瞪一眼,劉騰沒有不去做的。

很小的時候,劉細平和劉騰間就有這個習慣了,某些事情,劉騰稍有異議,或稍猶豫,劉細平瞪他一眼,他便不聲不響隨了劉細平的意思。

劉細平和劉騰從小是鄰居,兩人幾乎整天粘在一起,劉細平總是帶頭的那一個,劉騰是跟隨的那一個。劉細平的家境好一些,常帶東西給劉騰,或一塊餅干,或半塊豆餅,或兩顆糖,他總猛地將手伸到劉騰鼻尖前,打開手掌,說,吃了。

劉騰搖頭,父親對他重復講過無數(shù)次,不許隨便吃人家東西。他家沒有能力禮尚往來,關(guān)系到人情、自重等問題,很嚴重了。

吃了,裝什么裝。劉細平瞪劉騰一眼,劉騰便接過東西,用心吃了。

劉細平拍拍手笑,你是我騰弟,不用什么鬼講究。

事實上,劉細平和劉騰同歲,劉細平只長劉騰兩個月。劉細平有三個哥哥,分別叫劉高平、劉健平、劉聰平,生到劉細平的時候,父母盼望有個女兒的,聽到產(chǎn)婆那一句恭喜,是個男丁時,父親失望地噢了一聲,母親讓他給孩子起名,他隨口說,這是最小的孩子,叫細平吧。

一直到長大成人,劉細平始終對這個潦草的名字耿耿于懷,小時候他不止一次沖母親哭嚷,說憑什么三個哥哥都有響亮的名字,只有他的名字馬馬虎虎。母親看著他又跳腳又抹淚,笑,什么馬馬虎虎,細平這名字多好,多可愛。劉細平受不了可愛這個評價,愈生氣,母親愈笑,她覺得好玩,說,那讓你爸給你改名吧。劉細平哪敢,他認定父親是世上最暴脾氣最不講道理的男人。

劉細平長得高大,三個哥哥比他更高大,他們眼里,劉細平永遠是小不點,很長一段時間內(nèi),三個哥哥出門時會每人掃一下他的后腦勺,表示告別,回家時每人拍一下他的額頭,表示招呼。劉細平抗議,高嚷,甚至哭泣,哥哥們哈哈大笑,打趣他的鼻涕和眼淚,拿瓜子和哨子糖哄他,沒有半點跡象表明,他們注意到他的申訴,更別說重視他的意見了。

從小,劉細平不跟哥哥們玩,他跟劉騰玩,劉騰家在劉細平家后巷,他趴在后窗一喊,劉騰就跑出天井,仰起臉看劉細平。

等一下。劉細平招了下手,飛快地跑出門,拐到后巷去。

劉騰家只有他一個孩子,家里窮是窮,可他的名字是父親提了幾斤豬肉幾斤白糖到村小學最年長的郝老師那換來的。劉騰還未滿月,整個寨子的人已經(jīng)知道他名字的意思,騰飛,將有大大的前途。劉細平很小的時候,也知道了騰的意思,學會查字典時,還專門拿大哥的字典查了一下,那時,他確定,騰是所有字里最氣派,最讓人痛快的,他不明白為什么父親給他起名時這個字不出現(xiàn)在他腦子里。

這名字不適合你。劉細平對劉騰說,將手搭在劉騰瘦瘦的肩膀上,稍稍用了力,像要強調(diào)那句話,劉騰便忍受不住似的歪了歪身子。

劉騰只是笑了笑,極淡極淡,從小到大,他的笑一直這樣淡淡的。

一天,劉細平和劉騰玩著沙子,劉細平突然說,你叫我平哥,我叫你騰弟。

我六歲,你也六歲。劉騰疑惑地說。

我四月出生,你六月出生,我媽說的。劉細平理直氣壯的樣子。

劉騰還是疑惑,他的印象中,在寨子里,同歲就表示一樣大,沒人論月份的。

我比你高,比你大。劉細平比劃著,他比劉騰高出一個頭,肩膀比他厚實一倍,說,比你有力氣。

劉騰看看劉細平,最終點了點頭,從那以后,他們間的稱呼固定下來,直至幾十年后的現(xiàn)在。

不單是稱呼,從此,劉細平努力當起劉騰的哥哥,帶著他,管著他,顧著他,瞪他的時候,劉騰當然不能不聽的。

現(xiàn)在,持續(xù)了幾十年的“一瞪”突然失了效果。

劉騰將飯菜擺上桌,給劉細平盛了飯,舀了湯。劉細平不動筷,又瞪著劉騰,用力瞪,劉騰看著他,不回避不反應。

這不是我要的東西。劉細平最終先開了口。

這些對你身子好。劉騰說,照醫(yī)生的話做的。

你端去醫(yī)院給醫(yī)生吃吧。

劉騰立起身,夾了菜放進劉細平碗里,劉細平再次感覺到兜頭而來的憂傷。

藥就在電視機下面那個抽屜里,離沙發(fā)只有四米。四米這數(shù)字讓劉細平感到安慰,那么近的距離。他想好了,慢慢起身,先扶沙發(fā),再扶茶桌,再有幾步就到了,然后回轉(zhuǎn)身,他設(shè)計精密儀器般設(shè)計到每一步的落腳點,最后以順利吃藥完美收場。

他嘗試起身了,雙手撐著沙發(fā),還好,上半身和雙手的力量把他拉直立了,他很長一段時間沒有這樣獨自立住了,他相信這段日子的調(diào)養(yǎng)有效果了。但他很快吃力了,忙抓緊沙發(fā)扶手,試著挪了兩步,再挪兩步,腳像繃了巨大的沙袋,重得提不起來,又軟得像面線,額角滲出細汗。

雙腳怯了,撐不住身體的樣子,他不相信,平日劉騰扶著他,可以走得挺穩(wěn),走很長時間的,劉騰那雙瘦瘦的手有那么大的作用和力氣?他賭氣般又挪了幾步,加快速度,雙手也不扶靠任何東西,人立即搖晃不定。

他就那么搖晃著,對身體又疑惑又憤怒,身體突然有了自己的意識般,不再受他指揮,正和他對著干,并慢慢離他而去,特別是雙腿和腰背。他咬著牙,雙手開始捶打雙腿兩側(cè),想激發(fā)它們的斗志般。

搖晃厲害了,他想穩(wěn)住時往前撲去,趴倒在地,一聲巨響,兩條胳膊痛得發(fā)麻。怎么也爬不起來,劉騰已經(jīng)從廚房奔出。

劉騰蹲在劉細平身邊,扯他的胳膊,連聲問,沒事吧,傷哪了?

劉細平死勁掙著胳膊,不讓劉騰扶,雙手這部分是他還能控制的,他莫名地得了點安慰。劉騰看看他,抽出胳膊,去抽屜拿出藥,放在他手邊。劉細平手一掃,把藥掃散一地,吼,誰說我要吃藥,越吃越?jīng)]勁,這是毒藥,我是要開電視。

有搖控。劉騰指指沙發(fā)角,這段日子,他一直幫劉細平把搖控準備在身邊。

我不看電視。劉細平吼,無聊。

劉騰不辯,又伸手扶他,他胳膊緊緊夾在身體兩邊,將自己繃成一根棍子,半閉了眼,劉騰挪不動他半分。

地上涼,別躺太久。劉騰說,我扶你一把。

他扶我一把?劉細平幾乎要哭出來,一向是自己扶他的,某些遠去的日子嘩嘩倒流,劉細平沉入其中。

那些日子,劉細平和劉騰整日在田野山間追逐玩耍,那些溝渠田坎,劉細平總是一跨而過,然后他轉(zhuǎn)身,劉騰落在后面,劉細平跑回去,伸長胳膊,把他扯過來。每次扯拉劉騰,劉細平都要笑,像大姑娘,你不會大步跳么?你真輕,我一手能扯好幾個騰弟。

和其他孩子玩捉壞人游戲,不管當警察還是當罪犯,劉細平永遠把劉騰拉在自己一組,按他的說法,他得掩護劉騰,不然,劉騰肯定是死得最快的那個。其他孩子有意見,劉騰雖然瘦小,但腦子好,總有些新主意,他和劉細平一組,他的主意加上劉細平的力氣,總是贏的,他們認為不公平了,要求抽簽。劉細平便舉了舉拳頭,孩子們大多領(lǐng)教過那拳頭,他們轉(zhuǎn)向劉騰,問他,你自己選一下。劉騰無所謂,劉細平讓他在哪組就在哪組。

劉細平?jīng)_其他孩子哧哧笑,白癡,這還用問么。他對劉騰就像對自己一樣有把握。現(xiàn)在,這份把握突然離他而去。劉細平想罵人,用世上最惡毒的語言,但他不知罵什么,怎么罵,他發(fā)現(xiàn)連自己的聲音都沒把握了。

把劉細平弄出門,劉騰照例費了一身汗和半天口舌,半個多月了,劉細平仍無法接受這樣的姿勢,說再這樣走下走,他在病死之前會先羞死的。

這個姿勢是他們多次嘗試后選擇的,最初劉騰是側(cè)面扶著,但他的肩背頂不住劉細平的身板,劉細平身子總是歪向一邊,單扶著胳膊劉細平自己撐不住,甚至試過半抱著劉細平腰的,劉騰像掛在劉細平腰上的一個葫蘆,兩人沒法邁步,還頂?shù)脛⒓毱降诘亍?/p>

最后變成這樣子,劉騰立在劉細平身后,伸長雙手,撐叉著劉細平的雙腋,或半抱他的肋骨,隨著劉細平的步伐,一左一右地搖擺,幫他借力,并半撐著他的腰背,半推著他往前,兩人像兩個連在一起的、動作控制不夠好的機器人。他們第一次以這樣的姿勢走出門時,牽扯了一路的目光和腳步,劉細平始終半垂著頭,不停地喃喃,夠了,夠了,放開我,別走了。

多走一段,醫(yī)生說得鍛煉。劉騰一如既往地耐心。

這是什么鬼鍛煉。劉細平身子掙了一下,劉騰雙手一緊,兩人一歪。

不鍛煉的話,會真的走不了路。劉騰說。

劉騰聲調(diào)靜如止水,但劉細平每次都被嚇住,準確地說,是被再走不了路的想象嚇住,這樣的場景已成了他惡夢的主要背景。他開始強迫自己想象,在這樣一搖一晃中,雙腿的神經(jīng)和細胞一點點恢復活力。

走著走著,劉細平不動了,劉騰雙手感覺到他的汗水和粗重的喘氣,他累了,腰彎得更厲害,把劉騰也拉得往前彎。劉騰讓他停一會,繼續(xù)鼓動他,再走一段,開始是有點累,會一天天省力,多活動,好得快點,醫(yī)生說……

走吧,啰嗦。劉細平極不習慣劉騰的安慰,這次進醫(yī)院之前,他從未需要過劉騰的安慰,安慰的話一向由劉細平向劉騰說的。只有一次,劉細平突然不知怎么安慰了。

那晚,劉騰守著父親的棺木,半跪半坐,幾個小時紋絲不動,劉細平在他身邊坐一會,跑到隔壁間看看劉騰的母親,她已躺倒兩天,不吃不喝,被劉細平喊來的醫(yī)生強行打了吊針。劉騰的母親大概磨盡了力氣,整個晚上都在昏睡,吊針再沒有被扯掉的危險,劉細平放心留在劉騰身邊。

劉細平喊劉騰,不停地跟他說話,劉騰沒應聲,這是他第一次沒有回應劉細平。劉細平突然害怕了,他說得愈來愈急,慢慢地變成嚷,變成罵,劉騰沒有回頭,肩背石塊般凝然不動。劉細平湊到劉騰面前,看他的眼睛,他的眼睛長久不動不轉(zhuǎn),沒有光沒有淚,十六歲的面孔一夜間變成六十歲。

劉細平合上嘴巴,伸手在劉騰肩上按了按,然后陪坐在他身邊。

劉騰的父親安葬后,有段時間,劉騰很沉默,劉細平在頭腦里尋找各種言語,想用那些言語將他從某種膠著狀態(tài)拉出來,劉騰卻沖劉細平點點頭,平哥,我沒事,事情已經(jīng)發(fā)生,我知道怎么過。

劉騰的表情和語調(diào)帶了陌生的冷靜,劉細平感覺劉騰突然進了另一個空間,那個空間他進不去,也不明白,他立在劉騰的空間之外,無能為力地看著劉騰打理自己,這使他很長一段時間悶悶不樂。

走不進劉騰的空間,劉細平盡量走進他的日子。

劉騰家的日子本來就走得艱難,他父親去世后,母親喪失勞動力半年之久,他幾乎輟學。劉細平讓母親找了劉騰的母親,借錢給劉騰的母親,幫她找合適的工作,當然都是背著劉騰的。那一年開始,劉細平寒假暑假都找活干,餅干廠、電纜廠、鞋廠、工地、大排檔……連周末也找地方勤工儉學,活有自己找的,有父親托朋友找的,親戚幫忙找的,當然,所有的活他都拉著劉騰一起干。

劉騰的學業(yè)繼續(xù)下去了,劉細平則攢了一個小金庫。小金庫為劉細平壯了說不清的膽氣,他不止一次讓劉騰放心考個大學,他有能力先借學費。劉騰搖頭,不用,我能想法過日子,這些年你陪著我打工,是幫了大忙了。

自己的心思劉騰原來都知道。劉細平莫名地懊惱,劉騰說他能過日子時,像提前進入成年期,一切都打算好的樣子也讓他不舒服,甚至有些失落,他夸張地喊,你不上大學?這樣的成績不上大學?肯定能考上的。

其實,劉騰的成績好是好,一向比劉細平差一點,這一點讓劉細平不停地鼓動劉騰趕上他。

劉騰說,上大學是一條路,不上大學也是一條路。

劉細平認定上大學這條路肯定更好,好千倍萬倍,他安慰劉騰,先把大學念了再說,以后一切會好的。

就像現(xiàn)在劉騰安慰他,會好起來的,再練練就能自己走了。

經(jīng)過路邊一棵樹時,劉細平抱住樹干,說,不走了,以后再不走了。

劉騰隨他抱著樹,任他抱怨,只用力扶撐著他的腰背,像慣一個任性的孩子。劉細平順樹干溜滑下去,靠樹坐在地上,他不念叨了,絕望悶得他開不了口。劉騰所有的安慰和扶持都加深了這種絕望,看劉騰的臉湊近前,他閉上眼睛,狂躁地揮手。劉騰沒有說什么,只和他并著肩,坐在樹下,接住行人紛雜的目光。

轉(zhuǎn)了一圈回家,劉騰感覺人被汗洗了一遍,劉細平上衣的后背也成片濕透,他找了干凈衣服,放在沙發(fā)一頭,劉細平不看衣服。劉騰開口了,洗個澡吧。

劉細平已經(jīng)好幾天不洗澡了,每次洗澡,劉騰扶他進洗手間他就罵,看見劉騰準備在洗手間里的凳子要罵,放好水要罵,幫他穿褲子更要罵,所有的罵聲都伴隨著雙手狂躁的揮舞,洗完澡后,他幾乎又開始出汗了。

洗澡兩個字像針,刺痛了劉細平,他手一跳,杯子重重頓在桌面上,沖劉騰吼,走開!

劉騰不出聲地走開,進了自己房間,劉細平抓起衣服朝他的后背扔去。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劉細平盯住劉騰的房間門,他不明白劉騰在房里做什么,可以呆這么久,他感覺自己接近極限了。出院后,他就一直被上廁所的問題困擾,為了少上廁所,他盡量少喝水。他暗罵自己,剛才腦子氣壞了,那樣大口灌水。

劉騰終于走出房間,劉細平卻側(cè)開臉。劉騰湊到茶桌前倒水,看了劉細平一眼,突然問,上廁所吧。

劉細平的火騰地冒起來,說,不上。

劉騰放下杯子,扶了他往洗手間走去,劉細平掙了一會就不敢動了,他再掙,就要失禁了。劉騰扶他坐到馬桶上時,劉細平氣得雙手打顫。

洗手間門照例開著,劉騰立在門邊,他得等著幫劉細平起身,幫他提褲,扶他出洗手間。劉細平趕劉騰走,說不需要他了,要他關(guān)上洗手間的門。罵得厲害了,劉騰就半拉了洗手間的門,立在門外等。

上完廁所,劉騰把劉細平的衣服拿進洗手間,說,順便洗澡吧。劉細平拍著洗手盆大罵,摔洗發(fā)水洗手液紙巾等東西,直到劉騰把他扶出客廳。

電話響了,劉騰朝劉細平示意,一定是宇成打來的。他準備把電話機挪給劉細平,劉細平大喝,我不聽,別多事。

劉騰自己提了話筒,果然是劉宇成。

騰叔,我爸哪?打他手機他沒聽。

他手機在房里,沒聽見手機響。

現(xiàn)在他也不聽電話么——我知道,他不想聽的,騰叔,他近來還好吧,都聽你的嗎?

聽,聽的,都還好。劉騰不自覺壓低聲音,撩了劉細平一眼。

騰叔是要我放心,我知道,我爸怎么可能聽呢。劉宇成幾乎又忍不住抱怨了。

從劉細平入醫(yī)院的那天起,他們父子幾乎每天都在爭吵,直到劉細平出院前一天,他們幾乎沒在任何問題上達成過一致。

那天,劉宇成拉了椅子坐在劉細平床前,想好好和父親談談。

爸,跟我到那邊醫(yī)院再看看,畢竟大城市大醫(yī)院,說不定治療效果更好。

大醫(yī)院?大醫(yī)院還不是這些機器照來照去,還不是弄一堆藥讓我吞,是機器大一點,藥多一點嗎,多些方法折磨人嗎?以后別提這個,我就是要死也死在家里,不會找大醫(yī)院去死。

爸,你這是什么話——你到我那邊,我和素素能照顧你。

你和素素?你們每日要上班,火燒屁股地趕,還照顧我?怕我想喝口水都難。

我們上班的時間里,可以找個人照顧你,家政公司的員工很專業(yè)的,我和素素下班了就能照顧……

夠了,就認定我是廢人了?還請人照顧哪。

爸,那你想住哪里?

廢話?當然呆在家里,我說過幾次了。

劉宇成立起身,繞著病床轉(zhuǎn)圈,劉細平半瞇起眼。

爸,我和素素都沒法呆在這邊,這次我們都請了不長時間的假期,再請是說不過去的,這不是一天兩天的事……

誰讓你們請假。劉細平猛地拍了下床板,我讓你們別來別來,你們耳朵哪去了?我是要死了嗎?要你們急吼吼趕來。

爸。

你們今天就回去,想氣死我就留下,我過我的日子,你們走你們的路,我死不了,放心,沒人說你們不孝,你們心意我知道,不用做什么樣子。

爸——劉宇成聲音往上拔。

劉騰進病房,暗中扯了扯劉宇成的衣角,把他扯出病房,宇成,別跟你爸吵,這樣沒用,你知道的。

騰叔,我想不出法子了。

不用什么法,你和素素回去上班是正經(jīng),家里有我,我照看他。

可是——

還有更好的辦法么?

那麻煩騰叔了。劉宇成按著太陽穴默了一會,摸出一張卡,說,家里需要什么,錢盡管用,用完了跟我言語一聲,密碼我一會發(fā)你手機。

給你爸吧。

給他只會惹一頓罵,事情我愿意跟你說,騰叔。

劉宇成有事愿意跟劉騰商量,劉細平不聽電話,他也不多提,只向劉騰了解情況,現(xiàn)在,他又跟劉騰提到輪椅,騰叔,輪椅我和素素看好了,這兩天買了寄過去吧。輪椅的事劉宇成提過多次了,說有了輪椅,騰叔會方便很多。對瘦弱的劉騰照顧高大又暴脾氣的父親,他始終放不下心。但劉細平拒絕輪椅,說他還沒殘廢,劉宇成一提輪椅,就罵劉宇成咒他,好像一坐了輪椅,他的身體就改變了性質(zhì)。

別,先別。劉騰聲音壓得更低,還沒說好,買了也沒用,說不定更不愿坐,以后更難了。

一邊的劉細平意識到什么,高聲罵,你跟他說,什么破椅子敢進門,我就敢扔了,我沒腿?要什么輪椅。

劉宇成在那邊聽到了,默了一陣,說,騰叔,那這事就先緩緩,煩你平日跟他說說,等他改了口風就告訴我。

會的。

騰叔,他藥肯按時按量吃么?

吃的。

肯照醫(yī)生的話去外面走走?

走的。

你怎么扶?

別擔心。

不該吃的東西別讓他吃。

不會的。

讓他別啰嗦了,有空去干點正經(jīng)事。劉細平在一邊喊,我還活著。

劉宇成嘆氣,騰叔辛苦了,我媽說得對沒錯,只有你才受得了他的脾性。

劉騰料不到多年后自己去世前想到的竟是陳少媚最后那句話,當時的情景再次清晰于劉騰衰老不堪的腦子里。

陳少媚走的時候,劉騰和劉細平家里人一起圍在病床前,劉騰在那個家里早已被默認為家人。陳少媚向劉宇成羅素素交代了一通話后,對劉細平只一句話,好好過日子。最后,她目光落在劉騰臉上,劉宇成和羅素素閃出一道縫,讓劉騰靠近病床,和劉細平并立在一起,陳少媚的目光在兩人臉上來來回回,好像他們是她的兩個兒子,最后,她吃力地抬起一個手指,點住劉細平,看著劉騰說,幫我照顧他。劉騰鄭重地點點頭。身后,劉宇成和羅素素莫名其妙地對視。

當時,劉細平?jīng)]有尋思這句話,他看著藥液一滴滴地流入陳少媚的身體,自我安慰地想,藥在治病了,病會越來越輕的,他不眨眼地盯住陳少媚,不相信生命會就這么離她而去,她還在說話還在喘氣還在操心著活人的事,不是嗎?

陳少媚去世一段時間后,喪妻的哀傷稍淡后,劉細平越來越清晰地回憶起妻子去世那一幕,越回憶越疑惑,他不明白妻子為什么那樣說,竟讓劉騰照顧他。他妻子的意思是要自己照顧劉騰吧。但她那句話明明是:幫我照顧他。

更長的時間后,談起妻子,劉細平語調(diào)可以正常了,說起妻子過去的事,若是有趣的,甚至可以調(diào)侃幾句了。他跟劉騰提到妻子臨終那句話,笑起來,少媚糊涂了,讓你照顧我?

沒錯,讓我照顧你。劉騰點頭,一本正經(jīng)。

劉騰竟沒有笑,劉細平無法理解,聲調(diào)變得夸張,你照顧我?少媚真荒唐。但他猛地回想起那個情景,當時,說完那句話后,妻子和劉騰對視一眼,一切不言自明的意思,好像他劉細平是被托付的一個孩子。劉細平腦里嗡嗡響,開始大罵妻子沒腦子,說她是蠢女人。好像妻子還活著。

不管怎樣,劉細平?jīng)]想明白妻子為什么這樣交代,這個疑惑糾纏了他后面長長的歲月。只要眼不瞎,都知道,劉騰才是最需要被照顧的那一個,連他的女人都得劉細平去操心。

從娶陳少媚那年開始,到陳少媚去世,劉細平一共為劉騰介紹了五十個女人,當然,其中有不少是陳少媚或她托人介紹的,但都是在劉細平要求下介紹的。每次提到相親,劉騰都搖頭,年輕時說還不是時候,家底太薄,年紀大一點時說不想成家了,這些話劉細平理所當然地忽略掉,他安排時間、地點,然后通知劉騰,要他準時到場,那種時候,劉騰若再出口推托的話,劉細平就瞪他,他就把話吞回去,按劉細平的要求去相親。

開始,劉騰相親時,劉細平是隨著去的,理由充足,得看著劉騰,不讓他出差錯,或敷衍了事,也幫劉騰看看人,選個靠譜的,一輩子的大事,馬虎不得。直到他們碰見那個“圓錢眼”。

圓錢眼是個女人,一個朋友提供的遠房親戚,年齡與劉騰相當,劉細平照例為她和劉騰安排了相親。朋友給了照片,女人看起來挺順眼,聽說也能干,還有份正經(jīng)工作,一切很靠譜的樣子,劉細平替劉騰感覺到很大的希望,于是將相親安排在一家不錯的茶館,還專門讓劉騰換了套新衣。

劉騰照例由劉細平帶到茶館,點了茶,那個女人來了,樣子和照片差不多,劉細平用目光示意劉騰,意思是果真靠譜,讓他好好把握。女人目光在他們身上跳來跳去,劉細平忙起身,指著劉騰介紹。

女人倒又主動又直接,談了幾句關(guān)于茶葉的閑話后就進入正題,問劉騰在哪工作,什么工作,住在哪,房子情況怎樣,家里還有什么人,對以后的事業(yè)和生活有什么安排?劉騰一一作答,照著實際情況,對劉細平著急的暗示毫不反應,劉細平早給過他一套委婉的“正確答案”的。女人越問越?jīng)]有激情,臉色越來越淡,劉細平擔心了,開始插話,要為劉騰圓點什么。女人反而問起劉細平的情況,劉細平以劉騰的大哥自居,用心回答了女人的問題,認為可以為劉騰挽回點什么。

當劉細平發(fā)現(xiàn)劉騰成了旁觀者時,女人已經(jīng)將他不錯的事業(yè)和高檔的住處了解得差不多了。劉細平意識到得將話題拉回劉騰身上,這時劉騰說要去一下洗手間,女人沒停下說了半句的話,也沒向劉騰看一眼。

接下來的時間,女人繼續(xù)探聽劉細平的一切,事后,劉細平怪自己竟忘了告訴她自己結(jié)婚了,他邊敷衍著女人,不知覺地往女人設(shè)好的框套里跳,邊望著包廂門,劉騰去得太久了,他在洗水間睡著了么?

大半個小時后,劉細平離開茶館,找到劉騰后一頓大罵。劉騰等他罵完,淡淡說,這女人勢利。劉細平一愣,想了想,點頭,確實是個圓錢眼。

事后,陳少媚問起這次相親,劉細平講了整件事,憤憤批了圓錢眼,他的怒氣已經(jīng)從劉騰身上轉(zhuǎn)到圓錢眼身上。陳少媚看了劉細平一眼,不咸不淡地說,人家看上的是你,倒像變成你在相親了。

什么話?劉細平喊起來,我是帶……

陳少媚又看了劉細平一眼,把他的話看斷了。劉細平突然意識到什么,他對之前帶劉騰去相親行為變得沒把握,他不知道陳少媚還有多少話沒有出口,還有什么想法。那么劉騰呢,他怎么想?這是劉細平第一次想到這個,有種怪異感。

這個問題,劉細平多次想問問劉騰的,終問不出嘴,何況問了劉騰也不定會說,從那以后,劉騰去相親,劉細平再沒有跟著去,只是安排,借問結(jié)果。當然,去之前,對劉騰,他必有一番苦心教導,假設(shè)了女方可能提的問題,設(shè)計了一套近于事實又易于接受的答案。他的意思是,先給對方留個好印象,才有可能發(fā)展,等發(fā)展出感情,一切就都好說了。

但劉騰每次都照實回答,這件事上,他從不聽劉細平的話。事后,劉細平?jīng)_劉騰發(fā)脾氣,等他發(fā)完,劉騰淡淡應了句,我說不出口。

劉騰每天扶劉細平出門練習走路,有著固定的路線,走到市圖書館后,再過一個路口,他們就會停下,在路邊的花攤借兩把矮椅坐一坐,和攤主說說閑話,然后往回走。劉細平陽臺上所有的花就是從這花攤上買的,他還介紹過很多朋友來買,攤主給劉細平他們準備的椅子是有靠背的。

花攤不遠處有水果攤和包子攤,劉細平喜歡指著水果攤,笑話劉騰一事無成,劉騰也笑,這就是很好的事,怎么是一事無成。

劉騰一向賣水果,當年離開學校后就開始賣,在市場外圍一角擺個水果攤,這么多年沒轉(zhuǎn)過行,直到前段時間,劉細平進了醫(yī)院,他才收了攤子,說等劉細平好了再繼續(xù)擺。對這份活,很堅守,但很不用心,他永遠是那個小攤子,水果種類不多,對水果不吆喝,對顧客不過份招呼,沒人買水果時他一手握塊木頭,一手握把刻刀,精心雕著什么,有時太入神,顧客連嚷幾句他才抬臉,茫茫然的樣子,好像手里雕的那個小玩意才是他的正經(jīng)事。

開始,不少人好奇他手里雕著的小玩意,圍著看,問幾句,議論幾句,甚至有捎帶著買些水果的。時間長了,上市場的人習慣了,對那小玩意不再感興趣,要買水果便喊一聲,敲敲他的水果箱。因為他的消極態(tài)度,水果攤的生意很一般,好在他的水果新鮮,做生意實在,倒有一小批較為固定的老顧客,讓他的生意不咸不淡地維持著。

劉細平看不得劉騰這樣做生意,很年輕的時候就說他這樣永遠不會有起色,給劉騰提了很多做生意法子,怎么用心留住顧客,怎么增加水果種類,怎么擴大水果攤的規(guī)模,最主要的是把手里那塊破木頭扔掉,多用點精力。劉騰只是點頭,笑笑,仍邊賣水果邊雕刻那個小玩意,生意不好不壞。

劉細平覺得該來點實際的,那年年夜飯的桌上,他拍出一疊錢,對劉騰說,弄個水果鋪子吧,那個破攤,什么時候才能把日子守出樣子。

那時,劉細平已經(jīng)當包工頭好些年,他承包的工程從普通人的普通房子到老板的豪華別墅,從私人的活到政府的工程,業(yè)務范圍逐年拓寬,他的房子已經(jīng)換了,車分轎車和載貨車。陳少媚在政府一個清閑部門有著一份清閑的工作,兒子也挺出息,每年都上學校升旗臺領(lǐng)獎狀。用劉細平自己的話說,除了劉騰的事,他沒什么要操大心的了。語氣好像劉騰的父親。

劉騰不看那疊錢,看著劉細平,好像他說的事與自己無關(guān)。

劉細平將那疊錢推到劉騰面前——事后,陳少媚曾問過他,為什么弄那樣一疊現(xiàn)金,不能先跟劉騰說好,再轉(zhuǎn)賬或私下底給他么,劉細平無言以對,他自己想過無數(shù)次,也弄不清楚自己——說,明天就去找店面,我跟你一起去找,弄個像樣的水果店,把生意做大,若以后能做成批發(fā)更好。

為什么要把生意做大?劉騰問。

劉細平相信劉騰的腦袋壞掉了,他咬進嘴里的一塊肉掉出來,大呼小叫地反問回去,為什么,你說為什么。

我這攤生意還過得去。

劉細平瞪大眼睛,盯了劉騰半晌,確定他不是玩笑——他相信劉騰沒有玩笑的細胞,說,再這樣胡弄下去,你日子就要死掉了。

這次劉騰不說話了,端飯扒飯,劉細平以為他被說動了,正在反省。后來,他才明白劉騰根本沒想把他的話放在心上。

接下去那幾年,每逢年夜飯桌上,劉細平就把這事提出來,好像在那樣的時間和場景提出,事情會顯得特別鄭重。

劉騰的母親去世后,逢年過節(jié),劉騰就被喊到劉細平家一起過節(jié),有時陳少媚使劉宇成去喊,有時劉細平親自去喊。劉騰照例要推,劉細平照例要大聲幾句。

那些年,劉騰的相親已經(jīng)失敗了一次又一次,每次劉細平都幫他總結(jié)教訓,劉騰永遠沒有吸取。最讓劉細平的煩惱是相親時談到劉騰的工作,對方一問起,劉騰嘴一張就說,賣水果。對方再追問,開水果店?劉騰又一張嘴,擺個水果攤,在路邊。對方的臉冷下去了。劉細平在一旁,火氣頂?shù)眯乜谝还囊还牡亍?/p>

相親回來,劉細平嚷,下次好好說,是做生意。

我是賣水果的。劉騰說。

也是做生意的,賣水果不是做生意?

人家聽著不一樣,我不能那么說。劉騰堅持。

你就死腦筋吧。

那時候起,劉細平開始動念頭,想把劉騰的小攤變成擺得上臺面的生意,生意上正軌了,其它一切將水到渠成。想到這主意時,他激動得坐立不安,認定找到了改變劉騰生活的辦法,并嘲笑自己以前怎么想不到這一步。

于是,那年的年夜飯桌上,他拍出那疊錢。以后就經(jīng)常提這個主意。

擴大水果生意的話每每提出,劉騰便扒飯吃菜,以不變應萬變的樣子,有時,劉細平說急了,他便含含糊糊應幾句,再逼,他甚至有意避著劉細平,那段時間少找劉細平喝茶了。劉細平脾氣一起,口無遮攔了,罵劉騰是扶不上墻上的爛泥。多數(shù)時候,劉騰只是淺淡地笑笑,喝著茶,眼皮也不抬。偶爾會望望劉細平,慢條斯理應一句,你扶做什么,我不想上墻。

劉細平目瞪口呆。

劉騰仍邊賣水果邊雕著小玩意,他雕動物雕植物,雕人物雕各種不知名的小玩意,雕刻像他一件永遠干不完的活,好像那是生活里最要緊的事。那過份的癡迷有時讓劉細平不安,他覺得不對頭,劉騰心里藏著什么東西,是日子里不該有的,所以他的日子才不像樣。他對陳少媚提到這個,說劉騰是著了魔的。

這有什么。陳少媚竟見怪不怪,那是他愛干的活,他愛過的日子,什么魔不魔的,你想歪了。

劉細平覺得妻子也變得怪怪的。

劉騰什么時候?qū)W會雕刻的,什么時候有這愛好的,劉細平根本不知道。他原本堅信自己對劉騰無所不知,幾乎參與了他生活中所有的時間,但某一天,他發(fā)現(xiàn)劉騰握了小塊木頭和刻刀,好奇地接過來時,劉騰已經(jīng)把一頭小虎雕得威風凜凜,和瘦瘦的劉騰完全不搭的樣子。劉細平拿著那只小虎沉默半天,丟下一句話,你弄這個做什么,想當木工?

沒,沒事玩玩。劉騰笑笑。

劉細平涌起說不清的懊惱和失落,從那以后,他開始嘲笑劉騰雕的那些小玩意,抓住一切機會。慢慢的,嘲笑變成反對,但他反對了大半輩子,劉騰雕了大半輩子。這個問題上,劉騰并不當面和劉細平辯,劉細平奚落他的小玩意完全沒用時,他抬眼看看劉細平,手里刻刀緩動著。

往往是這樣,某天晚飯后,劉細平走進劉騰的屋子,進門前照例要批判一下屋子的破舊灰暗,將重新?lián)Q套房子說成火燒火燎的事,劉騰照例坐在茶桌前,問一句,鐵觀音吧?他水已煮開,茶杯已洗好。

劉細平坐下,邊喝茶邊笑話劉騰那些木雕小玩意,因為這件事,他嘲笑人的本領(lǐng)日益增長,但一切對劉騰如和風細雨,他手里的刻刀不停,精細地雕琢著某個細節(jié),偶爾停下重新沏上一巡茶。劉細平火氣念上來了,喝一聲,你夠了沒。劉騰就將木頭和刻刀放下,專心沏茶。劉細平停了嘮叨,感覺到堅硬的沉默,劉騰卻對這沉默無知無覺的樣子。幾杯茶后,劉騰的手又向木頭和刻刀摸去。劉細平猛地立起,煩躁地說,走啦走啦,我還忙著呢。劉騰起身,送他的意思。往往這個時候,已經(jīng)很晚了。

劉細平長期說忙,這是真的,他包工程,白天要四處跑動,晚上總有人找他,或得算賬,但他見劉騰的時間總是有的,不單晚上,白天有時也能抽出身逛到劉騰水果攤,和劉騰一起坐在攤邊矮椅上。到了那,劉細平更煩躁,水果攤的零落冷清他看不慣,劉騰做生意的樣子他看不習慣,更不習慣的是,進出市場的人經(jīng)過水果攤前,來來往往,劉騰埋頭在他的破玩意上,好像他處在深山老林里。他又開始說,夾了教訓,劉騰仍任他去。

劉細平可能愈說愈氣,以致拂袖而去,連續(xù)幾天不找劉騰,劉騰便會去劉細平家。他傍晚收攤后去,劉細平家不遠,他散著步去,路邊有很多小攤,他有時買一屜小籠包,陳少媚最喜歡的,有時買幾塊油餅,劉宇成最喜歡的。

劉細平回家時,陳少媚忙著家務活,劉騰邊沏茶,邊刻著小玩意,劉宇成在房間里做作業(yè),整個房子又安寧又和諧。不知為什么,劉細平有了火氣,他換著鞋就開始抱怨了,某個工人的活沒干好,某套房子的主人難纏,某筆賬還沒收回,找不到需要的材料……抱怨里夾了罵聲。

沒人回應劉細平,劉騰重新?lián)Q了茶葉,沏了幾杯茶,示意他喝,陳少媚端出煮好的湯,放了兩個碗,說,自己盛。劉細平總是選擇喝茶,把劉騰沏的那幾杯都喝下去,火氣似乎平復不少,開始談起外面某件事或他包的某個工程,有時會拿出設(shè)計圖紙,展在劉騰面前。他發(fā)現(xiàn),劉騰不懂設(shè)計圖的道理,但直覺很不錯,特別是對效果圖,能一下指出哪個角落設(shè)計不夠用心,哪里顏色搭得不和諧,哪部分空間可以怎么利用,用什么材料更有質(zhì)感,很多效果圖通過他那么一指一點,效果往往有驚人的改變。

這期間,陳少媚的菜準備得差不多了,劉騰要走了,陳少媚當然是留他的,劉細平則直接讓他洗手端碗,劉騰說家里準備了豆干青菜,中午專門多煮的白飯也只需要熱一熱,他要回去吃。他說的是真話,還有一句沒出口的,他喜歡一個人吃,甚至覺得是享受。劉細平已經(jīng)在飯桌邊坐下,喊,還啰嗦什么。劉騰只好也坐下。

只要回家看見劉騰在,劉細平總要發(fā)脾氣。但沒看見,他又問陳少媚,劉騰沒來?收攤后還能死哪去。他打電話給劉騰,好久劉騰才接,劉細平?jīng)_電話喊,你在哪?又雕那破玩意?你腳就那么金貴?踩不了我這地?過來,菜上桌了。

陳少媚住院之前,劉細平從不知道劉騰雕的那些小玩意也入了陳少媚的眼。

那天,劉細平進病房,看見陳少媚玩著一個木雕小兔,床頭還放著好幾個,見了他,高高舉起,笑問,很有趣吧。

你拿這些破東西做什么。劉細平脫口而出。

陳少媚聳聳肩,都雕活了,劉騰,你這些比外面什么藝術(shù)坊的東西還好。劉細平發(fā)現(xiàn)陳少媚變得很有精神,病似乎好了不少。

在醫(yī)院呆了幾天后,陳少媚受不住沉悶,嚷著無聊,劉宇成搬來的平板電腦她不合意,嫌費眼力費精神,劉細平提議打牌,她不喜歡,且太吵,她也不聽歌不看書。這天,劉騰來時,她看見他削著蘋果的手,突然想起他那些木雕,說想看看,這大半輩子,她無數(shù)次看見他握著刻刀雕什么,但已由習慣到麻木,從未想到要看他雕出的成品。

劉騰愣了一下,轉(zhuǎn)身出病房,很快捧來一個盒子。盒子打開時,陳少媚呆了,沒想到劉騰手里握的那些木頭能變成這樣,愣了半天,問出一句廢話,這些都是你雕的?

劉騰點頭。

陳少媚不停地搖頭,無法置信,一整天,她把玩著那些木雕,午睡也忘了。

那盒木雕里有個耍球的娃娃,陳少媚特別喜歡,她托著那個娃娃,問,這個給我了?劉騰笑著點頭。

陳少媚突然想起什么,劉騰,你人物雕得不錯哈,能不能給我雕個像?我這輩子照片拍了不少,雕像倒沒有試過——當然,要雕我年輕的樣子,現(xiàn)在這樣看不得了,我給你以前的照片吧。她眉眼掛滿興奮,頰邊發(fā)紅,像個激動的女孩。

劉騰僵了一下,猛地轉(zhuǎn)過身,陳少媚奇怪地問,這很難么?

劉騰不動不答話。

噢,我是突然有這念頭的,我現(xiàn)在這樣了,說不定哪天就走,要真能留下個雕像,也算……

我雕。劉騰猛地轉(zhuǎn)過身,截斷陳少媚的話。

第二天一大早,劉騰抱了一個長形盒子來了,盒子打開時,陳少媚靜了,劉細平也靜了,陳少媚的雕像,幾十厘米高,眉眼幾乎在呼吸,甚至看得出大概是十八歲時的陳少媚。

陳細平抬眼看劉騰,劉騰眼皮垂著,把目光蓋得嚴嚴實實。

怎么雕得這樣快?劉細平突然問。

劉騰臉極快地避開,但劉細平清清楚楚看見他兩頰那層紅色。

每天早上出去走這一圈,兩人總一身汗,還是洗澡的問題,劉騰照例要勸一番,劉細平照例是不肯洗的,不熬到確實難受,甚至有濃重的味道,劉細平不肯洗澡?,F(xiàn)在,劉騰勸得不那么用力了,劉細平想洗的話,他自會知道,若不想洗,他費多大力氣也沒用。劉騰只扔給劉細平干毛巾,讓他自己擦汗——出院后,只要劉細平自己能做的,都極樂意做。

劉騰沏茶,打開電視,把搖控放在劉細平身邊,自己打開一個盒子,摸出木塊和刻刀。他總是這樣安排,每天鍛煉后,到做午飯間有一段空閑,劉細平自看喜歡的諜戰(zhàn)片,他則雕他的小玩意。

你又弄這個??吹剿哪緣K和刻刀,劉細平臉黑了,變得焦躁不安,你能不能消停一下,讓我好好看會電視。這種時候,劉騰幾乎都是雕刻某些細節(jié),幾乎不發(fā)出任何聲音,沒有什么大動作,將盒子置在膝蓋上,削出的木屑落在盒子里,若他坐在角落,很容易被人忽視,劉細平說影響他看電視,幾乎有些強詞爭理,但劉騰不爭辯,看了劉細平一眼,似乎很同意他的看法,自己是影響他了。他試著將盒子搬進房間,意思是會在房間里雕刻,將整個客廳讓給劉細平。

劉騰一進房間,劉細平的嗓子就像破了,尖高的聲音一炸一炸地漏出,罵劉騰嫌他是廢人,茶桌上的杯子落地了,茶水漫流了,搖控飛出去,電池散出來,劉騰于是退回,收碎片,擦地板,抹桌子,找電池,一弄大半天,劉細平讓他收拾,滿意地看著諜戰(zhàn)片,沉浸在激烈的敵我斗爭中。

從那以后,劉騰再沒有進房間雕刻。他坐在沙發(fā)一角,雕著極小的玩意兒,盡量不引起劉細平的注意。劉細平若嘮叨,若罵人,劉騰任他去,實在罵急了就收起,像以前那樣,大半輩子都這樣過來了。

劉騰削著一根線條,邊準備著劉細平接下來更激烈的言語,但這次他說了一句話后,就一直靜著,這靜引起了劉騰的注意,他抬起臉,正碰上劉細平的目光。劉細平不出聲地看著自己,那眼神讓他很不習慣。劉細平說,能不能別雕了。聲音有種怪異的平靜。

好。劉騰把東西收進盒子,把盒子放在沙發(fā)角,說,一起看電視吧。

你終于肯聽我一句了。劉細平嘆息般地說,因為我這樣了吧。

劉騰變得無措,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什么……你說什么,我哪時不聽你的。

你哪時聽過我的。劉細平笑了笑,這輩子細細算下來,你什么時候真正聽過我的,沒有,其實一次都沒有,好笑的是,感覺好像你次次都聽我的。

劉細平極少見地沉默了。

劉騰拿搖控,想將電視的聲音調(diào)大些,客廳太靜了。劉細平說,騰弟,去看看你那些木雕吧。

劉騰正按著加大音量的鍵,指頭一僵,電視里的槍聲砰砰在客廳四壁撞響,劉細平一只手猛地示意,劉騰忙將聲音調(diào)小,仍盯住劉細平。

去你的屋子吧,我要看你的木雕。劉細平重復,大半輩子來,他首次將劉騰雕刻的東西叫木雕。

有什么好看的。劉騰喃喃著,現(xiàn)出初戀即將參觀他房間的慌亂。

廢話,帶我過去就是。劉細平雙手撐著沙發(fā),要站起身。

到劉騰的家,他們費了很大的力氣,劉騰的屋子在老城區(qū)老屋群中,從大街拐進去后,要繞長長窄窄的老巷,劉細平被劉騰扶著一步一步往前搖晃,晃得他產(chǎn)生了錯覺,好像搖進另一段時光。

進了屋,劉騰先安排劉細平坐下休息,他則推開角落一扇黑褐色的門,劉細平驚訝不已,他幾乎從未注意那個門,好像剛剛知道劉騰這屋子是兩居室。這間屋多年前是劉騰的母親住的,劉騰邊開門邊說,媽去世后,我就把這屋子當成陳列室。

陳列室?劉騰竟有陳列室。劉細平咬住嘴唇,他催促,快讓我進去。開門后,劉騰一直猶豫在房間門口,像護住一個秘密。

劉細平進了那個房間,劉騰按了燈。

房間四周立了木架子,木架分幾層,每層都列滿劉騰的木雕作品,花鳥、人物、動物、飾品,各各分類,房間很小,可展示的這些東西給人一種震憾感。劉細平很長時間找不到聲音,只是睜著眼,死死地盯著這些木架,看不到劉騰,他立在身后,雙手撐在自己的肋骨上,他的表情是什么樣的呢?劉細平眼里,劉騰突然變得極陌生,他甚至懷疑這大半輩子的真實來。

劉細平掙著身子,沿木架細細看過去,窮酸的劉騰瞬間變得富有了,這是一種怎樣的富有,劉細平無法歸類,但他想不到自己竟有一絲類似嫉妒的感覺。

多年前,劉細平在多次勸說劉騰擴大生意無效后,曾提議劉騰靠木雕手藝多掙一份錢,他讓劉騰雕些大一點的,受人歡迎的擺件,比如美女呀牡丹花呀觀音像呀的,他請一個朋友幫忙賣出,那個朋友有幾家連鎖精品店,他相信劉騰那些手工物品可以賣出可觀的價錢。有時,規(guī)劃得高興了,劉細平甚至說到時機成熟,劉騰的水果攤可以變成什么文藝作坊,將可以干著喜歡的事,掙著更多的錢,說不定還能頂上藝術(shù)家的頭銜。

劉細平激動起來,一只手攥住劉騰的胳膊,劉騰說,我雕那些不賣的。

劉細平喉頭被梗得一陣發(fā)痛。

噢,再大一點的擺件我不會雕。劉騰試圖解釋,但劉細平知道都是借口。

劉細平再說什么,劉騰似乎提過一句,這些是我的東西,不賣的。他提得小心翼翼,模模糊糊,當時劉細平根本沒在意,現(xiàn)在卻極清晰地想起,并讓他感到莫名地羞愧。

你藏得真好。最后,劉細平悠悠說,確實是你自己的東西。

是些小玩意。劉騰慌慌地說,雙手用了力,想讓劉細平快點離開這個房間。

和劉騰下棋時是劉細平最安靜的時候,很奇怪,棋盤一擺出來,他就靜下,不管雙方殺得多緊張,或輸贏怎樣,劉細平緊抿雙唇,縮著脖子,目光粘在棋盤上,棋子好像把他聲音全吸住了。他愛下棋,但不想經(jīng)常下,說下棋太累,每次下完棋,他都要閉眼靜坐許久,經(jīng)過長途跋涉般,陳少媚笑他,說他下棋比包工程還拼命。

陳少媚喜歡他們下棋的時候,各人身邊泡了一杯茶,除了棋子落盤,大半天沒有其它聲響,陳少媚忙著自己的活,偶爾送一碟小點心過去,劉宇成放學回來,坐在一旁,不出聲地觀戰(zhàn),那種時候,有一種安靜的愉悅感在胸口涌動,她覺得這就是好日子的面目。

從劉騰的陳列室回來后,劉細平一直不怎么說話,劉騰不再摸碰木塊和刻刀,他將棋盤擺出,下過一盤,又重新開始一盤。劉細平不說休息,劉騰也不提醒,現(xiàn)在劉騰住在劉細平這邊,他不用著急回家。

安葬過陳少媚后,劉宇成在家里又住了幾天,那幾天,他和劉細平只討論一個問題,劉細平要不要跟他進大城市生活。父子拉鋸戰(zhàn)般來來回回,各自拉出一串理由,試圖說服對方,最終誰也沒說服誰。結(jié)果是,劉宇成回去上班,劉細平留下一個人生活。

劉宇成走的那天,劉騰在劉細平家里呆到很晚,劉騰終于起身說要回去時,劉細平猛地抬臉看他,很害怕的樣子。

這么晚,你還回去做什么。劉細平說,又有什么剩菜冷飯得趕在早上吃掉?

劉騰不說話。

這里不夠你將就一夜的?劉細平胳膊掃了一圈,掃過那套房子四個房間。

我沒帶衣服,還沒洗澡。劉騰說。

客房里兩大櫥衣服,舊的新的,寬的瘦的,你輪著穿,一個月穿不完。

劉騰坐下,兩人呆在沙發(fā)上,像為了烘托氣氛,客廳只開了一盞很暗的燈,

陳少媚的遺像掛在頭頂上方的墻上,他們看不見,也回避與她相關(guān)的任何話題。不知坐多久,劉細平問劉騰睡客房還是睡書房,他聽見劉騰啜泣了一聲,抽了下鼻子,答話的時候,聲音有點啞。第二天,劉細平談起,劉騰絕口否認,態(tài)度之激烈,劉細平從未見過。

自那天起,劉騰時不時在劉細平家住,劉騰還是想回家,但劉細平經(jīng)常用罵聲留住他。那段時間,天氣不好,雨連下了大半個月,劉騰的屋子水管滲水,墻壁反潮,整間房子破破爛爛,他準備大修一次,要劉細平幫他聯(lián)系幾個工人。劉細平態(tài)度惡劣,說那樣的破房修它做什么,完全沒有修整的價值。

我還要住的。劉騰說,我大概還能活段日子,不修怕住不到頭。

你就這樣迷那間舊屋。劉細平冷笑,我這套房子還不夠住的?肯定活得比人長。劉細平目前這套房子十年前剛換的,在一個不錯的小區(qū)里。

說完這話,劉細平自己呆了,才發(fā)現(xiàn)自己把劉騰列入養(yǎng)老計劃里了。

劉細平住院回來后,劉宇成回公司,那晚,劉騰一直呆在劉細平家,沒有走的意思。近十二點時,劉細平終于開口問,你不回去了?

太晚了。劉騰說。

街邊大排檔剛開始夜宵哪,你一個老頭怕什么。

我?guī)Я艘路?。劉騰說。劉細平才知道今下午劉宇成走之前,劉騰為什么匆匆回了一次家,他順劉騰的手指,看見一個行李包,劉騰不止帶一套衣服。

你明天一大早還要擺攤。劉細平耐著性子,不說破什么。

不擺,這段時間,水果攤暫時不擺了。

你什么意思?劉細平聲音揚起來,要看著我?放心,我不會尋死,就是真要尋死你也沒法。

你說的什么話。

可憐我?看定我是廢人了?不能自己過活了?劉細平拍著沙發(fā)扶手。

我那屋還能住人?上次我要修你又不讓修。

屋能不能住人跟擺攤什么關(guān)系,你不擺攤什么意思?

我老了,累了,想歇歇。

兩人用靜默互相對抗,劉騰在靜默中煮水、收拾屋子、清洗杯盤,還是劉細平先開的聲,你回去吧,我要休息了,我有手有腳,死不了。

劉騰不作任何反應。

現(xiàn)在就走。劉細平嚷。

劉騰到行李包找了衣服,進衛(wèi)生間洗澡。

劉細平開始捶打自己的雙腿,大罵醫(yī)院和醫(yī)生,把他好好的身子弄壞了,接著罵自己的腿不爭氣,養(yǎng)了它們一輩子,說不動就不動了。劉細平不相信,他雙腿感覺得到被捶打的痛疼,他不斷回憶那天倒下被送進醫(yī)院之前,還走得多么有力。那時,他剛剛可以談起陳少媚,正準備弄套養(yǎng)生計劃,慢跑呀,登山呀,釣魚呀,安排得好好的,把劉騰也安排進去了,做那些安排時,他興奮地賭著氣,要活出個樣子給兒子和兒媳看看,他們?nèi)靸深^一個電話,語氣溫存得讓他生氣,好像他活得多么窩囊,要他們牽腸掛肚。

因為不相信,因為回憶,劉細平變得自信,他側(cè)著耳朵聽了一下,衛(wèi)生間里水仍嘩嘩響,看來劉騰還得洗一段時間,這是個好機會。他深吸一口氣,慢慢挺直上半身,一切準備就緒,他將立起,繞過茶桌,走過客廳,走到飯廳。劉騰洗完澡后出來,轉(zhuǎn)過廚房門就能看見自己,將嚇他一大跳。

這個想象讓劉細平調(diào)皮地笑起來,并感覺更樂觀。

然而,事實和想象相差太遠了,事后,劉細平完全想不起自己怎么摔倒的,等他回過神,已經(jīng)趴在地上,四肢踏踏實實著地,整個人發(fā)麻發(fā)僵,有一刻完全動不了。劉騰奔到客廳時,他連聲音都沒有撿回來,喉嚨里發(fā)出咕咕的聲音。

事后,劉騰為他慶幸,他正好摔在沙發(fā)和茶桌間的空隙中,若磕在茶桌上或碰了茶桌角,后果不堪設(shè)想。劉細平對劉騰的假設(shè)嗤之以鼻,說自己只是一只腳踩了另一只腳,什么事也沒有。

事實上,劉細平腰扭了一下,雙只膝蓋都磕出血了。接下去好幾天,他連上半身都直不起來,膝蓋上結(jié)了痂,沒法自如地伸直曲彎,每天的鍛煉暫時取消了。當然,這事他不許劉騰告訴劉宇成半個字。

十一

劉細平的腰和膝蓋終于好些,這期間,劉騰傳給劉宇成的都是利好的消息,什么他爸雙腿越來越有力氣,精神一天一天好了,每天鍛煉的時間逐漸加長,電話都是在劉細平的監(jiān)督下說的。這幾天,劉騰陪劉細平看了一部幾十集的諜戰(zhàn)片,聽劉細平逐集評論,兩人下了無數(shù)盤棋,劉騰再沒碰過裝木塊和刻刀的盒子。劉細平倒時不時去看那盒子,問,你不刻東西了?

刻多了,休息休息。

你干你的事,我自有我的事。

劉騰說,我不會礙你的事。

但我礙你的事了,對吧。劉細平追問。

劉騰轉(zhuǎn)身忙事情去了,避開這話題。每每這時,劉細平總要不聲不響呆上好一陣,突然說,我是得鍛煉。受傷的那幾天,他的鍛煉欲望從未有過的強烈,再不抱怨腋下和肋骨被劉騰撐得生痛,不嫌棄那個怪異的姿勢丟人。

這天,劉細平表示全好了,硬要出門,為了證明,他甚至想撐著桌沿站起身讓劉騰看。劉騰答應了,但要求只走平日的一半路程。

按之前的樣子,做好準備,劉騰雙手撐住劉細平腋下,兩人同時用力,劉細平身子往上一提,雙腿卻一軟,猛地癱坐下去,幸虧身下有椅子,但帶得劉騰一趔趄。兩人以為沒配合好,重新再試。一連幾次,都沒站起來,劉細平焦躁了,愈沒有力氣,有兩次差點摔倒。

先歇歇,好幾天沒動了。劉騰說,就是好好的人,感冒躺幾天起床都走不穩(wěn)。

劉騰這話讓劉細平心定了不少,但接下去幾次嘗試的失敗又讓他失望,慢慢變得絕望。劉騰喘著氣,說,是我的問題,年歲上來了,力氣丟了——嗯,我原本就沒什么力氣,讓我先緩緩。他將呼吸聲弄得很夸張,劉細平的注意集中到他身上,看了他一會,笑,你是沒什么力氣,小雞仔似的,重量都沒有,哪來力氣。

劉細平喜歡嘲笑劉騰的重量,小時候出門玩耍,動不動彎下腰,喊,騰弟,爬上來。背了劉騰一陣猛跑,哈哈大笑,好像劉騰是他練力的好器具。開始,劉騰很高興,慢慢地,他不樂意了,他想起自己和劉細平同樣大的歲數(shù),甚至想象自己有一天能像劉細平背著他一樣背劉細平跑一段,也那樣哈哈大笑一陣。

后來,劉細平一彎下腰劉騰就往后縮,劉細平猛退幾步,抓住劉騰的胳膊,往背上一甩,啪啪啪就跑起,劉騰掙也掙不開。直到上初三,劉騰才有力氣和速度逃脫劉細平這種游戲。那時,兩人都沒想到成年后類似的場景還會再出現(xiàn)。

那次,劉騰開摩托去進水果時摔了,劉細平極快地趕到現(xiàn)場,背起劉騰往醫(yī)院跑。小腿骨折了,出院回家時,劉細平將劉騰背著,也不叫車——那時,劉細平自己還沒有車——說反正家里不遠,上車下車反而麻煩,他將劉騰背到自己家,隔些日子背他去醫(yī)院換藥,背他上樓下樓,每次都處于無法言說的興奮狀態(tài)中,劉騰則揪眉抿嘴,極痛苦的樣子。

陳少媚奇怪,對劉細平說,這事你倒有耐性,也不喊累。

有什么累的。劉細平笑,這家伙輕著哪,像背一個孩子。

陳少媚忍不住也笑,她腦里現(xiàn)出劉騰趴在劉細平背上的樣子,確實像個孩子,轉(zhuǎn)過臉看著劉騰。

每每這時,劉騰就側(cè)臉閉眼,他不想看陳少媚那種笑,她那種笑從初中到現(xiàn)在一直沒變。

那時,劉細平是學校的籃球隊隊長,他在球上飛奔跳躍的身影成了學校一道風景,和陳少媚抱著書甩著長辮橫過操場的場景齊名。每每有籃球賽,球場的女生有大半為劉細平來的,比賽中的尖叫也有一大半是沖劉細平的,陳少媚當然也是其中一個。劉細平知道陳少媚在,總是表現(xiàn)得特別好,成績和姿勢都極為優(yōu)美。

球賽結(jié)束后,陳少媚會來到劉細平面前,遞上一支礦泉水,她這個?;ㄒ唤埃渌妥R趣地退開了。劉細平身邊剩下劉騰和陳少媚,劉騰拿著擦汗的毛巾和劉細平的外衣,靜立一邊。雖然劉騰和陳少媚見過,劉細平也早為他們介紹過,劉細平仍會再向陳少媚介紹一次,好像認定陳少媚對劉騰毫無印象,他說,這是騰弟,我最好的兄弟。他手拍著劉騰的肩,姿勢和語調(diào)永遠讓人覺得,劉騰是他家最小的弟弟,是他一個跟屁蟲。

陳少媚沖劉騰笑,仍像之前一樣,又親切又溫暖,甚至有些疼愛的味道,好像他真是劉細平的小兄弟,她正以他哥哥女友的身份看他,以姐姐自居,他甚至感覺她差點彎腰撫摸他的腦勺,表揚他的乖巧。這個想法使劉騰的胸口痛疼起來。后面長長的歲月,劉騰無數(shù)被陳少媚這樣的目光灼傷,可是劉細平鼓勵她這樣的感覺和目光,那種時候,他們突然成了劉騰的家長。

劉騰一向回避與此相關(guān)的回憶或場景,現(xiàn)在,他鼓勵劉細平想起這些。但劉細平最初的平靜后立即回到自己身上,催促劉騰繼續(xù)試。

接下來大半天時間,他們一次又一次嘗試,直到兩人坐下再也起不了身,像兩匹過度奔跑的馬,全身蒸騰著汗氣,喘氣不止。劉騰說,吃了飯再說吧,我實在沒力氣,這一段我又瘦了。

是我的問題,我站不起來了。劉細平悶聲說。

劉騰想再辯什么,但看劉細平的表情,不是在賭氣,是真的承認什么了。

我腿壞了。劉細平說。聲音灰暗。

劉騰進了自己房間,取出兩支拐杖,這是很久以前他腿折后自己做的,那時,他的腿好得差不多了,不肯再讓劉細平背,弄了這副拐撐著走。劉細平出院時,他拿出拐,劉細平開口便罵,說他不是傷兵,不用這樣東西,搶了拐遠遠扔開?,F(xiàn)在,看到這副拐,劉細平還是罵,說用不著這東西。

劉騰說,今天特殊,好幾天沒練,用這拐過渡一下。

劉細平只是罵,只是揮舞胳膊。后來,劉細平突然意識到,那時自己是想用那副拐試著站一站的,但他害怕了,怕?lián)瘟斯找舱静黄鹕怼?/p>

劉騰要打電話給醫(yī)生,劉細平也不許,說他的病就是醫(yī)院的機器弄嚴重的。

十二

劉細平用了幾天時間接受自己再沒法靠劉騰扶著走路的事實,這幾天,他們無數(shù)次嘗試,每次嘗試,劉騰都在四周放了軟墊子,但劉細平很小心,讓自己每次都跌坐在椅子上,他不允許自己再趴倒在劉騰面前,倒是劉騰,總彎腰去扶劉細平,膝蓋在椅角磕得發(fā)腫發(fā)青。

劉騰開始想法跟劉細平提輪椅,他不直接說,只是偶爾提一下,極不經(jīng)意的樣子,時不時地提,劉細平一罵他就停,然后一有機會再提,劉細平再罵。他相信,對輪椅這兩個字,劉細平的反應會越來越緩和的。

劉騰暗中打電話給醫(yī)生,詳述了劉細平的情況,一切在醫(yī)生的意料之中,說讓劉細平鍛煉只是盡量拉緩病情的惡化,他重新走路的機率很小,目前來說,輪椅可以說是必不可少的。醫(yī)生的話堅定了劉騰的主意,在劉細平面前,他提輪椅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還打電話給劉宇成,說輪椅可以定了。

當劉宇成回應劉騰,說輪椅已定好準備發(fā)出時,劉騰認為該和劉細平正面談談輪椅的事情了,不然,輪椅進門時,劉細平完全有可能把它摔壞。

那天,劉騰到市場買菜前,劉細平就交代了,快點,兩個人的菜,用不著把整個市場逛透,好像你是辦食堂的。這是劉騰每天出門前,劉細平必交代的話。之前,劉騰扶劉細平出門鍛煉,走到花攤,劉細平和花攤攤主聊天,劉騰繞去市場買菜,裝在布袋里斜背著。這幾天,劉騰去市場,劉細平留在家里,他覺得這段時間是最難熬的,諜戰(zhàn)片不精彩了,排撲克無聊透頂,左手跟右手下棋顯得可笑。劉騰一回家,他就嚷嚷他去太久,劉騰總抹著額角的汗說,盡量趕了。

那天,劉騰是真是去久了。劉細平打他手機,他手機放在房間里,劉細平摔了自己的手機,末了又拿電話打,一次次重復打,莫名其妙地聽劉騰的手機在房間里響個不停,好像這樣能解氣解悶。就在他準備打電話給樓下老王,托他去市場看一看時,聽到鑰匙扭動的聲音。

我以為你死了。剛看到劉騰的腦袋,劉細平一句話甩過去。

劉騰不急不躁的樣子,沒像平日那樣抹汗喘氣,手里也就常日那幾樣東西,劉細平火氣旺了,拿搖控扣打著茶桌桌面,你死哪去了?

回我那屋看了一下。劉騰換著鞋,說,很久沒過去,臟得不行,收拾收拾。

那破屋還收拾什么,又沒回去住。

總要回去的,再不收拾要塌了。

按我說,早塌早好,那還叫屋?都搬過來,我喊兩個人幫忙。劉細平突然起了這念頭,很興奮。

別。劉騰急了,脫口而出,那是我家,我還有東西在那,要緊東西。

劉細平想起劉騰那間陳列室,那令人眼花的雕刻作品,半晌無聲。

劉騰坐到劉細平對面,一副好好談談的樣子,剛才在那屋我都想好了,以后隔幾天得去收拾收拾。

我一個在這呆著?劉細平搶著說。

若能一起出去走走,四處看看,找人說說閑話當然是最好的。

廢話,我不想出去么?劉細平拍打雙腿,要是這能切了換兩根,我二話不說。

所以要想個法子。

劉細平冷笑,你倒是好好想想,給指條明路。

劉騰說,很簡單,買輛輪椅。

這是你設(shè)局。劉細平手掌在桌面上扣了一下,扣出極大的聲音。

劉騰腳跟稍一用力,身下的椅子往后滑了一小段,說,輪椅很方便,很省力,我們可以走得很遠。

劉細平搖控扔過去。

劉騰閃了一下,說,把輪椅當成我的手,等你身子恢復了,隨時能站起來。

夠了!

坐輪椅跟坐沙發(fā)一樣,輪椅多了個好處,能去很多地方。劉騰說。說完,他進廚房洗菜切肉,把劉細平留在客廳。

客廳空蕩蕩,地磚锃亮地反光,有種虛假感,電視里的對話聲和廚房里的流水聲像隔著層什么,遙遠而陌生,劉細平被孤獨悶得喘不過氣,他想跟劉騰說說那個惡夢的,但羞于出口。

這段日子,劉騰總提輪椅,他就總做那個惡夢,他夢見坐上了輪椅,雙腿突然不見了,他成了半身人,怎么掙扎都無法離開,輪椅成了他身體的一部分。他驚叫著醒來,第一個動作就是掀被找自己的腳,下半夜雙手便一直抓在雙腿上,沉浸于困惑之中,他不明白這雙腿到底怎么了,它們長長大大,撐得他挺拔威武,帶著他奔跑,跑出一個令他滿意的人生,他記得自己很愛惜身體,一向善待身體的,怎么會突然就這樣失掉力氣,失掉活力。

自出院那一天劉宇成提到輪椅,當天晚上,劉細平就開始做夢。

幾天后,輪椅進門,劉騰小心拆著包裝,離劉細平遠遠的,他說,試試吧。

劉細平?jīng)]出聲,劉騰看他的臉,幾乎沒表情。

劉騰試探著將輪椅推到過去,邊觀察著劉細平的手,那手并沒有伸去抓什么東西。劉騰拉開茶桌,將輪椅推到劉細平身邊,靠住沙發(fā),挽住劉細平的胳膊往上扶,劉細平默默地拉著上半身,和劉騰一起努力,將自己的身體挪到輪椅上。

好半天,劉細平什么話也沒說,任劉騰推著他在客廳里繞來繞去,劉騰幾次傾身看他的臉,他眼一瞪,說,不用看,我還沒死。

劉騰將輪椅說明書遞給他,說,以后,很多地方你能自己走了。

走這個字跟我無緣了。劉細平冷冷應著。

第二天,劉騰推著劉細平的輪椅出門了,他們走了很遠,一直走到沿江路,邊走邊停,其間還喝了豆?jié){,吃了小籠包??恐叺臋跅U吹風時,劉細平說,媽的,確實舒服多了。

劉細平果然再離不開輪椅,在家里也坐,他自推著輪椅穿行于幾個房間,拿什么東西再不用總喊劉騰。但只要劉騰沒在眼前,他就不斷地嘗試站起身,撐著輪椅扶手,用盡上半身的力氣,想將雙腿扯直。

十三

近期,劉細平很喜歡向劉騰假設(shè)這樣的情景,有一天,劉騰老得走不動了,甚至是像他這樣身上某處廢了,將怎么辦?他的意思很明顯,他已經(jīng)自顧不及,若有這樣的情景,劉騰有可能無路可退,而這樣的情景出現(xiàn)的機率極大。

到時再說吧。劉騰淡淡地應。

你是在騙自己。劉細平逼問,你就說說怎么辦?

我也不知怎么辦。劉騰話聽起來很悲觀,但劉細平在他臉上看不到一絲憂慮。

你什么意思?

劉騰說,該怎樣就怎樣。

劉騰的安然讓劉細平莫名地生氣,他不明白劉騰哪里來的勇氣,他無法把控自己胸口越來越濃重的慌亂,他的身體正一點點死去,從雙腿開始,麻木感一天天往上爬蔓,最后,身體完全背叛他,靈魂也將離他而去。但劉騰毫不在意的樣子,他握著什么東西嗎?劉細平不知道,大半輩子來,他第一次這樣沒把握。

那天,他們又去了沿江路,河邊建了濕地公園,沿江的欄桿每隔一段就有個缺口,筑了臺階供人走下去。按劉細平的要求,劉騰將他推到缺口邊,讓他看看下面的濕地公園,看看在濕地公園玩耍的孩子。

劉細平突然指著不遠處一片巴掌大的黃色樹葉,讓劉騰去撿,說他想看看,劉騰很奇怪,但還是跑過去撿了。當他撿了樹葉直起身時,臉失色了,劉細平按著輪椅扶手,半撐起身子,正往前面的臺階撲下去……

其實,劉細平是想站起身的,他覺得這一次似乎成功了,那一瞬他還想轉(zhuǎn)過臉,喊一喊劉騰,讓他好好看看。

責任編輯:張?zhí)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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