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笑
歷史上最開不得玩笑的便是做學問,可蘇軾在寫東西時卻顯得很隨意,甚至和老前輩歐陽修開起了玩笑。
蘇軾的試文《刑賞忠厚之至論》中有“皋陶曰殺之三,堯曰宥之三”,歐陽修在激賞之余問他典出何處。蘇軾明知出自《禮記》,卻說出自《三國志·孔融傳》。歐陽修不明其理,回去一查才發(fā)現(xiàn)《孔融傳》里有“以今日之事觀之,意其如此”的句子。
這本來是孔融諷刺曹家父子奪人所愛的玩笑,但結(jié)合蘇軾的文章,卻暗含將當時的皇帝宋仁宗和傳說中的圣主堯帝相提并論,并把執(zhí)政大臣和中國首位大法官皋陶等而視之的意思。一代宗主歐陽修醒悟之后大嘆,讀盡天下書,活用古今事,這才是絕頂才子的唯一標志。
這種游戲書林的做法讓已受“二程”理學影響的南宋文人楊萬里大呼不解,認為蘇軾至少是用錯了典。
蘇軾在讀《詩經(jīng)·黃鳥》時對秦穆公拿三員大將殉葬發(fā)表了驚世駭俗的“奇論”。他說,當年這三人率領秦軍在崤山大敗于晉國,三人喪師被俘,使國家蒙受恥辱。秦國從上至下皆曰可殺,但穆公卻不忍,繼續(xù)留用三人,可見他是珍視人才的。那么三將軍包括子車氏三賢等人的殉葬,很可能是自愿的,是出于對穆公的真心熱愛。
其實稍微翻翻《戰(zhàn)國策》就不難發(fā)現(xiàn),秦國眾臣完全是中了穆公的圈套才做了犧牲品的。秦穆公在死前不久和大臣們置酒高會,趁眾人酩酊大醉之際誘使大家簽下了“從游地下”的生死狀。這樣卑鄙的做法可謂史無前例。至于他對三大將,也完全沒有任何珍視的念頭。當年殽山大敗,穆公哭祭秦軍時未嘗沒有動過殺心。之所以刀下留人,一方面是要讓他們活著繼續(xù)背戰(zhàn)敗的黑鍋,另一方面是為穩(wěn)固自己剛剛到手的大位,為將來留下翻盤的籌碼。等到他行將就木了,干脆舊賬新算,殺個痛快。
聰明過人的蘇軾怎么看不出穆公的打算?他之所以一反常態(tài)地發(fā)出酸腐氣十足的謬論,是因為烏臺詩案剛過去,神宗嚴重懷疑他的忠誠度,甚至派太監(jiān)喬裝去聽他的夢話,想想就覺得不寒而栗。于是蘇軾拿出“狡黠”的智慧見招拆招——你不是懷疑我不忠嗎?我就做翻案文章,給你樹個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榜樣。還偷聽?正能量晃瞎你的眼!
蘇軾不僅會翻案,還會搞促銷。有次蘇軾請僚屬喝酒看戲,本來應該賓客盡歡,可他坐在那兒擺出一副棺材臉。正在眾人紛紛揣摩他的心思時,舞臺上起了亂子。一個演員持棒追打另一個演員,叱問:“內(nèi)翰不笑,你還配拿‘一級演員’的工資嗎?”被打者避無可避,突然爆句:“非不笑也,不笑所以深笑之也?!?/p>
剛才還臉色陰沉的蘇軾撩髯大笑,連連叫好。過了半晌大家才意識到,剛才演員的那句話是活套了蘇軾的成名作《王者不治夷狄論》中的“非不治也,不治乃所以深治之也”。這可是北宋“花錢買和平”的外交策略的一大總結(jié),而且是很能“挽回面子”的總結(jié)。很難想象,沒有作者的提前安排,沒什么文化的優(yōu)人會突然想到這句點睛之筆,并在一番醞釀后適時拋出??梢哉f,演員不只在臺上,臺下也有一個,還兼著導演。
同樣是文章,在杜甫手里是盛世挽歌,在李白筆下是登仙雅樂。在蘇軾那里卻能拍馬,能自衛(wèi),還能搞促銷,這正是蘇軾的可愛之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