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青
西雙版納勐海壩子的8月,一個難得的晴天。
雨季沒過,天氣依然炎熱。但壩子里望不到邊的雙季稻此時還未黃熟,舉目四野,稻田、寨子旁邊的翠竹綠樹、遠山的橡膠林、茶園,到處一片蔥蘢,格外地給人帶來了一派清涼。
壩子邊緣一個連一個的寨子之間,現在幾乎都有柏油路相連,但因為這些寨子彼此長得太相似了,帶我們前去的駕駛員迷了路,只好伸頭問路邊的一個傣家婦女:你們的那個——廟,在哪點?駕駛員是土生土長的勐海人,他的詞匯中可能沒有清真寺這個概念。那個婦女一臉迷惑,反問是不是佛爺在的地方,然后往寨子后面的一個山包一指,我們的車一打方向駛上了山包。
到了山包頂,我知道錯了,因為我們面對的是在西雙版納以及普洱等傣族聚居地很常見的南傳佛教的寺廟,本地人稱為緬寺。不過,我眼前的這座佛寺很氣派,高大寬闊、金碧輝煌。在我的記憶中,傣族寨子的緬寺過去一般都很簡陋,少有如此大氣的建筑,這只能說明現在傣族群眾的經濟實力的確是提升了,所以才有力量把他們的寺廟修建得如此壯觀。
站在這個制高點,我轉身回望周圍連成了一片的寨子。古老的竹樓已經成為歷史,二十世紀常見的樁上掌樓也見不到了,代之而起的是一間間依然有明顯傣族特色的落地小洋樓。突然,我的眼光定住了,遠處,在寨子的一側,我看見了與緬寺的金碧輝煌成對比的淡色調的清真寺尖頂和明顯的星月標志。
沒錯,我找到了,這片土地就是帕西傣們生活的家園。
多年前,在當地的一次文化活動中,見到一個穿漂亮傣族筒裙的姑娘,說話口音是我熟悉的傣族語法的漢話,咯咯的笑聲自然是傣族姑娘的專利,甚至連額頭也和當地的傣族姑娘一樣有點錛,我就隨口問她是什么地方的傣族。她又再次咯咯笑了,說她不是傣族,是帕西,然后又補充了一句:帕西傣。
這是我第一次聽到這個詞。當地的朋友告訴我,帕西可以理解為回族,帕西傣就是當地說的傣回,或者準確一點,是“信奉伊斯蘭教的傣族”。不過這樣的解釋對不對,他也說不準。
后來,我聽到了更多的故事。說帕西傣的先輩,是兩百多年前從云南大理來到此地的幾個姓馬的回族男子,種種原因在征得當地傣族同胞的同意下,在此地落下腳。后來,在云南回民起義的社會動亂中,又有一些回族同胞逃到這里與他們會合。經過兩百多年的風雨,形成了今天曼巒回、曼賽回兩個寨子共一百六十多戶人家的格局。
我非學者,不能去考證傳說的真實與否,也沒有水平為“帕西傣”一詞下一個準確的定義。但作為一個作家,從那以后,我對帕西傣的存在產生了濃厚的興趣,一面注意從書卷和網絡上收集相關資料,一面計劃到曼巒和曼賽去實地走一走??墒牵捎诠珓蘸退绞碌耐侠?,此次的成行,已經是十多年以后了。
不過,此時,我卻不想急于走進帕西傣生活的寨子里,反而更愿意站在這個高處,眺望清真寺莊重的遠影和它周圍寬闊的綠色大壩子,還有稻田間時隱時現的那條流沙河的景色,將自己的思緒拓展到二百多年以前。想象帕西傣的先祖是怎樣在這片熱帶土地上艱難地勞作,學習著與老家完全不同的農耕方式。為了適應此地濕熱的氣候,他們住進了竹樓,穿上了傣裝,學會了用傣語交流,在這塊土地上收獲了勞動果實,也收獲了他們的愛情。二百年的風風雨雨,不知承受了多少遠離故鄉(xiāng)的孤獨,又有多少美麗的故事在此地上演和無聲地湮滅。一陣風吹過,我身后高大的菩提樹發(fā)出了嘩嘩的響聲,似乎要為我講述那些我很想知道的故事,可惜我無法聽懂。
曼巒回寨子那個融合著回族和傣族建筑風格的清真寺里,阿訇馬紹嘉為我們端上了茶,憑著對茶的了解,我知道這是今年留下的春茶。勐海本來就是普洱茶的核心產區(qū),所以阿訇端來的茶很香,也因此給了我們很多的話題。馬紹嘉來自大理巍山,據說那里就是帕西傣的祖籍,所以才特意從那里把他請了來。那天是周末,曼巒帕西傣的一些孩子正在寺里學習著伊斯蘭教的相關知識。和阿訇的交談中,說到曼巒回寨,傣語的意思就是“在荒蕪小山包上建立起的回寨”。這個說法印證了我的猜想,最早在此地落腳的回族人得到的地方不會很理想,是靠多年的努力才把這個地方建成了美好的家園。
不管怎樣,曼巒還是一個獨自的寨子。而估計立寨更晚的曼賽回寨則是一個與傣族合在一起的大寨子。據說最早只是幾家人,在曼賽的寨子邊依附著傣族發(fā)展起來的,所以回族的這半邊叫曼賽回,傣族那一邊的叫曼賽竜,中間也幾乎沒有什么分隔。走在曼賽回的寨子中,看到寨子里的道路很干凈,路旁還有一家清真屠宰廠。多數帕西傣的房子也和傣族一樣,放棄了樁上掌樓即干欄式建筑,蓋起了落地的鋼混小樓,院子中也和傣族寨子中常見的一樣,停放著摩托車、小汽車或者小貨車。同去的朋友告訴我,說這里的帕西傣很能干,本來他們的田地沒有原住民多,但他們善于經商。辦茶廠,組建了一支車隊,還在一個勐海人稱為“八公里”的地方搞了一個燒烤夜市,收入都不錯。我看到他們的住房建筑風格多半保持著傣族特色,只有少數的幾家門樓修成了阿拉伯風格。信步走進一家帕西傣的庭院,除了墻上懸掛的阿拉伯文的藝術字匾額外,我依然無法將他們與當地的傣族區(qū)分開來。一樣的裝束、一樣的語言,甚至連臉型也顯示出當地傣族的特征?;蛟S,這就是有人說帕西傣是“外傣內回”的寫照吧。
我忘記了我與之交談的這家帕西傣主人的名字了,因為他們都有傣族名字、漢文名字、經名等幾個名字,一疏忽就記漏了。只記得他家還在寨子外面(估計就是那個叫八公里的地方)開著一處清真燒烤,生意還不錯。閑聊中談到了傣族和回族的節(jié)日,他說帕西傣過開齋節(jié)、圣紀節(jié)和古爾邦節(jié)的時候會邀請周圍的傣族參加,而傣族過潑水節(jié)、開門節(jié)和關門節(jié)的時候,也會邀請回族參加。這個我了解,在西雙版納,潑水節(jié)已經是一個全民的節(jié)日,有不少的人遠涉重洋來到此地,就是為了參加這個節(jié)日。
通過介紹,我了解到,入鄉(xiāng)隨俗的帕西傣們已經是完全地適應并接受了諸多的傣族文化習俗。很多人家也和傣族一樣實行入贅——招上門女婿。最近幾年,曼賽回就有七八個小伙子上門當女婿,多數是傣族,也有漢族。飲食上帕西傣也在遵守教規(guī)的前提下,和傣族一樣喜歡食用糯米,喜歡酸辣口味。
我忍不住提出了我的疑問——那么,他們到底是回族還是傣族?或者是哪一種成分更多一點?
朋友也是一個善于思考的人,對地方民族知識、文史資料涉獵較多。但這次,他思考了好一會兒,才認真地告訴我,在帕西傣身上,他們的回、傣的成分已經是密不可分了。后來,我從相關資料中也讀到了這樣的一段話:(帕西傣)是云南回族穆斯林從清代以來,在適應西南邊疆少數民族地區(qū)特殊的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和人文社會環(huán)境過程中,通過族際婚姻形成的回族派生族群。
是的,為了在這亞熱帶少數民族地區(qū)生存、發(fā)展,帕西傣們接受了他們所能夠接受的一切,就是人們所說的(外傣),卻頑強地堅守住了自己的信仰、信念。就像曼賽回、曼巒回兩地的清真寺一樣,一百多年前,他們最早修建了茅草的清真寺;后來因為遠離了穆斯林的核心區(qū),清真寺蓋成了傣族的干欄式建筑;再后來,才成了我今天所看到的一切。因此,我明白,他們的內心深處、他們的精神世界里,始終堅持著伊斯蘭教信仰。也就是當地人提起帕西傣時所說的(內回)。這樣的結合,這樣的堅持,讓帕西傣在西雙版納的綠色大地上開出了一朵奇異的花朵。
在曼巒回村前的那條流沙河上,有一座不大也不小的水泥橋,有人叫它金橋,也有人叫金銀橋。橋的兩邊各有一個類似牌坊的門樓,一面是傣族的傳統式樣、另一面則是回族的風格;而連接著兩岸門樓的寬闊橋面,就是他們——帕西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