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婷婷
“二十四條”實施10年后漸漸成了傷人利器,更重要的原因是在物欲橫流的世界里“人心壞了”。
胡蓉覺得每天都活在“監(jiān)牢”里,但她已經想不起,什么時候進了這所“監(jiān)牢”。
“監(jiān)牢”來自她已經離婚5年的前夫,以及他背著她借下的200多萬元債務。雖已離婚,這些債務仍掏空了她半輩子的積蓄。5年來,她拼命賺錢、照顧兒子,剩下的時間就是跑法院、打官司,焦慮和拮據的生活,一度使她的體重驟減了20斤——這樣的生活,也是中國“被負債者”的典型狀態(tài)。
“被負債者”是個新現(xiàn)象,指離婚后,原夫妻中的一方,被前配偶的債權人以“共同債務”為由起訴,被告人對這些債務毫不知情,卻仍要在離婚后承擔償還的義務。
在中國法律文書裁判網上,從2013以來,共有17萬余件相關判決。然而在10年前,類似的判例不超過100件。在兩個全國性的“被負債者”微信群和QQ群中,如今已聚集了400多名成員。他們的遭遇與胡蓉大同小異,所涉及的債務,多則上千萬,少的也有幾十萬。
法院判決所依據的,是2004年4月1日開始實施的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婚姻法》若干問題的解釋(二)第二十四條:“債權人就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夫妻一方以個人名義所負債務主張權利的,應當按夫妻共同債務處理。但夫妻一方能夠證明債權人與債務人明確約定為個人債務,或者能夠證明屬于婚姻法第十九條第三款規(guī)定情形的除外?!?/p>
這條司法解釋,在法律界被簡稱為“二十四條”。
被負債的竇娥
胡蓉已替前夫還了190萬元的“債”,仍有70多萬元的官司在打。
她在江蘇某城市經營一家服裝店,店面是早年購下的,沒有租金壓力,十多年來收益一直不錯,“從沒想過借錢的事。”她生活中最大的煩惱來自丈夫。從2004年起,兩人便開始頻繁爭吵。
2011年元旦,一個很少來往的丈夫的朋友突然上門要賬。胡蓉大吃一驚,以為碰上了詐騙。丈夫在一旁局促不安地說是做生意賠了錢后借的。胡蓉還想維持這段婚姻,于是答應拿出110萬元幫忙還債。臨近春節(jié),她提出去債主家對對賬,丈夫卻不同意,激烈的爭吵再次爆發(fā),這段冷了7年的婚姻徹底僵了。第二天,胡蓉就去離了婚,獨自帶著那時12歲的兒子生活。
然而債務卻沒隨著婚姻的結束而結束。一年后,胡蓉開始陸續(xù)接到法院傳票,先是前夫的伯父起訴前夫欠債20多萬元,接著是前夫的舅舅、二伯父的兒子……傳喚案由都是:夫妻共同債務。5項起訴,債務高達80多萬元。胡蓉從不知道“老實”的前夫居然借了這么多錢,她以“不知情”辯護,但法院依據“二十四條”仍然認定:債務發(fā)生在婚姻存續(xù)期,胡蓉需要共同承擔。
一審,胡蓉敗訴;上訴,再敗訴。那段時間,她整夜整夜睡不著,焦慮加勞累,她患上了肺結核。
沒那么多錢,債主三天兩頭到店里鬧事,每次都以110調解收場。服裝店的生意眼看就做不下去了,為了能夠正常生活,2012年初,胡蓉貸款替前夫還了這80萬元的債。
沒想到,法院的通知又來了,這次是直接執(zhí)行財產。一共3筆債務,基于“共同債務”的認定,胡蓉被追加為被執(zhí)行人,強制她共同償還。
胡蓉這才覺得異樣。咨詢律師后,她提交上訴書,并提請對借條進行筆跡鑒定。她所在的縣城法院從沒遇到過這樣的“新型案件”,上訴請求提交了3次,但都被駁回了。
上訴終于被臨縣中級法院受理時,已是3年之后。筆跡鑒定結果也出來了:借條書寫時間為離婚后。她因此得以免于償還前夫同事起訴的一筆35萬元的債務。但是,另外一筆52萬元和一筆18萬元的債務,前夫表示,借條是后補的,錢卻是離婚前借的。
沒有轉賬記錄,沒有流水單,雖無法證實前夫的話,但也無法證偽。法院里的人告訴她,不要太樂觀。
“哪里會樂觀呢?”胡蓉說。沒還清的貸款、服裝店的生意、面臨高考的兒子,打不完的官司……她的世界里,早已沒什么值得樂觀的事了。
“二十四條”的前世今生
“二十四條”誕生于2003年12月。中國法學會婚姻家庭法學研究會副會長李明舜介紹說,進入21世紀后,中國開始出現(xiàn)夫妻利用離婚惡意避債的現(xiàn)象:一方大額借債后,將家庭財產轉移到配偶名下,之后離婚。根據當時的法律法規(guī),即便債權人通過法院起訴追債,借債一方因名下沒有財產,亦無計可施。
為了最大限度保護債權人的利益,“二十四條”應運而生。“其主要目的,是為了避免有人借離婚逃避債務?!崩蠲魉凑f。
“二十四條”明確:只要是婚姻存續(xù)期內的債務,只要債權人主張權利,按夫妻共同債務對待,即便離婚,未舉債的一方,仍有連帶償還的義務。
但是,由于過分保護債權人的利益,“二十四條”從出臺起就伴隨著質疑?!昂鲆暳思沂麓頇嗟挠邢扌浴笔琴|疑的主要焦點。家事代理權全稱“日常家事代理權”,通俗地說,是指在婚姻中,夫妻雙方可以互為代表,與第三方發(fā)生利益關系、并承擔連帶責任的權利。不過,這種權利僅適用于日常事務。
“‘二十四條的缺陷在于,默認了夫妻在所有事情上都能互相代表,而忽略了婚姻中存在許多超出日常事務范圍的債務,配偶確實可能是不知情的?!崩蠲魉唇忉屨f,“比如借款一兩萬,就屬于一般日常事務,但無端借款幾十萬甚至幾百萬,不買房不買車,就超出了日常事務的范圍,這時再要求配偶方承擔責任,就忽視了婚姻中無過錯一方的正當權益。而‘二十四條對其所適合的債務用途范圍,并未明確?!?/p>
中國法學會婚姻家庭法研究會理事郭建梅則認為,僅從立法原則上來看,作為《婚姻法》的司法解釋,“二十四條”與婚姻法的原則是沖突的?!盎橐龇ǖ脑瓌t,是保護沒有過錯的一方,譴責和懲罰有過錯的一方?!惫氛f,“比如家暴、第三者等等,在離婚時,從財產判決都會傾斜向沒有過錯的一方,但‘二十四條卻是只要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的一方的債務,只要沒有特殊的約定,就要按共同債務分割。”
“二十四條”也規(guī)定了兩種例外情況。第一種例外要求,被訴連帶責任的一方能夠證明,債權人與債務人明確約定,二者之間的債務是個人債務;第二種例外,是根據《婚姻法》第十九條第三款的規(guī)定:夫妻對婚姻關系存續(xù)期間所得的財產約定歸各自所有的,夫或妻一方對外所負的債務,第三人知道該約定的,以夫或妻一方所有的財產清償。
對此,多位受訪專家認為,在現(xiàn)實中國社會中,這兩種例外都不太可能發(fā)生。
“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約定,卻要‘被負債的一方去證明,如果他連借債這件事都根本不知道,又如何證明?”李明舜說。而在中國的婚姻關系中,普遍默認婚后所得歸共同所有,即使有財產、債務歸各自所有的約定,一般也不會有第三人知道。
西南政法大學民商法學院教授陳葦對記者分析:“如果配合著(其他法條)使用,“二十四條”也可以不修改,但是如果不配合使用,問題就大了?!比欢谒痉▽嵺`中,由于“二十四條”具體直白,可操作性強,所以漸漸超越了《婚姻法》被單獨采用。
郭建梅遇到過不少法官,對“二十四條”也很頭疼?!八麄兠髅髦?,這筆債務和被告人無關,是另一方賭博或者嫖娼借的,但被告人無法舉證自己不知情,按法律規(guī)定,就得這么判。”她苦笑了一下說,“因為這么判,至少不會是錯案?!薄岸臈l”為何成了傷害婚姻利器
然而,自“二十四條”實施以來,情況并不是一直這樣糟糕。
2011年以前,北京千千律師事務所——依托原北京大學法學院婦女法律研究與服務中心發(fā)起成立——受理的適用“二十四條”的案子,都是離婚時財產分割“捎帶”的,律所副主任呂孝權最初也“沒太當回事”。
“當事人離婚過程中,常有夫妻一方拿出一張借條來,標的額都比較小,2萬、3萬、5萬,最多也不超過10萬?!彼榻B說。即便法官按照“二十四條”判另一方承擔共同債務,因為標的額低,“也就這么著了”。直到近兩年,千千律所才把“二十四條”當成重大事件來研究。
呂孝權的感覺與“反‘二十四條公益群”群主李秀萍和彭云對裁判文書網的案件梳理結果相符:利用“二十四條”判定夫妻共同負債的案件數(shù)目,2004年只有41件,從2005年起緩慢上升,但也不過數(shù)百件;直到2013年,突然翻了幾番,達17802件;2015年,更是激增到8萬余件。
根據她們的問卷調查,適用“二十四條”被判定為夫妻共同債務的案件,72.5%呈現(xiàn)多案齊發(fā)現(xiàn)象;76.4%涉案訴稱金額大于50萬元,其中59.2%的涉案訴稱金額大于100萬元;66.5%的借款利率超出國家利率4倍以上。
呂孝權對記者分析,標的額顯著增加,一個主要原因是近年來房價飆升,將房子作為抵押物,能借到的錢也越來越多。
李秀萍則在分析裁判文書網的數(shù)據后認為:民間借貸案件的執(zhí)行率增強,是造成“二十四條”激增的另一個重要因素。據她統(tǒng)計,2013年以來,民間借貸糾紛案件中,執(zhí)行案件從10.4%增長到39.4%,涉及適用“二十四條”判定夫妻共同債務的案件也從0.7%增長為1.4%。
郭建梅則表示:“二十四條”實施10年后漸漸成了傷人利器,更重要的原因是在物欲橫流的世界里“人心壞了”。
一群小人物想要撼動法律
彭云是最先想到“或許應該推動法律修改”的人之一。
這位外企管理人員,通過一位公益人士接觸到“被負債者”群體后發(fā)現(xiàn),許多人面對突如其原來的訴訟與債務昏了頭,完全不知道該如何維權,甚至許多人不知道可以通過筆跡鑒定確定借條書寫的具體時間。于是,她開始組織“被負債者”成立微信群“抱團取暖”,并萌生了修改“二十四條”的想法。“每個剛入群的‘被負債者,都是完全不顧別人在說什么,一進來就開始大吐苦水,”彭云對記者說,“一般人可能無法體會,那是一種‘終于找到人訴說悲傷的感受。這個群體太‘有理無處說了?!?/p>
2016年6月,46歲的媒體人李秀萍加入了進來。在“被負債”5年后,除了280萬元的債務,李秀萍囊中空空,家中空空?!暗也幌M務撟约旱膫€案?!彼龑τ浾弑硎荆耙驗閭€案的維權是短暫的,最重要的是這條司法解釋能否得到修正?!?/p>
她講起大眾對“被負債者”的諸多誤解:有人認為這是一群不能同甘共苦的人,有人認為并非都是冤案,還有人認為此類案件純屬小概率事件,“且不論立法與司法正當性的唯一基礎就是社會公義,而不是概率,單說已有這么多公民的人生因此發(fā)生改變,這就是一值得關注和討論的有價值的事?!?/p>
在彭云和李秀萍的推動下,這個不被社會所知的小群體,漸漸從個體維權向呼吁修改“二十四條”轉變。為了這個目標,他們四處聯(lián)系各地法院、知名法官、律師、各省人大代表、婦聯(lián)、民主黨派……沒有官方統(tǒng)計數(shù)據,他們就自己學習統(tǒng)計,自己梳理數(shù)據;社會上對此毫不了解,他們便分頭撰寫文章,呼吁引起重視;在李秀萍的請求下,呂孝權所在的千千律所也開始關注“二十四條”,幫助她們修改相關的法律文章。
在“被負債”群體的努力下,又有4位全國人大代表表示,愿意在2017年的兩會上,提交修改“二十四條”的建議;一些省份的婦聯(lián)、省高院也表示,愿意就“二十四條”所涉及的問題做進一步討論。
盡管郭建梅認為,修法的過程會非常艱辛,但李秀萍說,“人在內心幻滅時總會產生一些使命感?!保ㄙY料來源:《中國新聞周刊》,為保護隱私及受訪者要求,除彭云和李秀萍外文中所有“被負債者”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