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唐
我第一次知道你是個什么東西的時候,我就認定,你是地球上有史以來最無聊的運動。
所以我在高中的時候就斷定,馬拉松和我沒有任何關系,比體育明星、歌唱明星和我的關系還遠。
我四十歲之后的某一天,忽然遇上一個很帥的瘦子,我叫不出他的名字。他說,我是阿信啊,我們曾經是同事。我使勁想,你原來不是個齷齪的胖子嗎?他說,我跑了很多馬拉松,然后我每次過海關都要解釋,護照照片里的胖子其實就是我。后來莫名其妙反復見到阿信,他每次都說馬拉松,我實在煩了,定下一條原則,每次只給他十分鐘說長跑這件事兒。阿信每次被硬性阻止的時候,眼神迷離,不知道眼睛該往哪兒放,不知道舌頭該往哪兒去,我覺得他入了跑步教。
2015年的5月,我一個中學的朱江師弟贊助了一個要在一百天里連續(xù)跑一百個馬拉松的瘋子陳盆濱,風雨無阻,從廣州跑到北京。師弟說,好多瘋子都陪他跑了,你也陪他跑一程吧。我想也沒想,就說,好。我好勝心作祟,心想,不能丟臉。我不知道陪跑可以從三公里到全程都行,以為既然跑了,就是全程。于是和阿信說,救我,我只有兩個月的時間,告訴我如何訓練。
阿信用了少于十分鐘的時間給我安排了一個訓練計劃,安排快遞給我送了一塊運動手表、幾件跑步衣服和一個心率帶。他說,時間短了點,但是你天賦異稟,或許不會死。
我穿了跑步衣褲、我戴了跑步手表、我勒上心率帶。第一個五公里在北京龍?zhí)逗?,繞湖一圈二點七公里,我跑了接近兩圈,第一個十公里在廈門,海邊跑道平坦,周圍標語都似乎為了對岸能看見,十公里,我竟然跑了只有一小時,我意識到,我的賤,潛能無限。第一個二十公里在紐約曼哈頓島,從下城的酒店跑到中央公園,繞湖兩周,再跑回下城。第一個三十公里在北京奧森公園,大圈跑了三圈,三十三公里,我癱在公園門口,一心想死。帶我跑的宋海峰說,你可以跑全馬了。
從河北地界開始,和陳盆濱跑了半馬,跑到延慶境內的山里,他問,你還跑嗎?我說,謝謝你陪了我二十公里,你放開跑吧,我到最后五公里陪你。
我第一個全馬是在法國波爾多跑完的,領完獎牌和一瓶勝利酒,我坐在馬路牙子上,慨嘆生不如死。旁邊一個小孩子拿著手機狂打電子游戲,偶爾斜眼看我,我聽見他的心里話:“你傻???”
我忽然坦然,我心里想和他說的是,我忽然明白了,人生其實到處都是馬拉松,特別是在最難、最美、最重要的一些事情上。
比如,職業(yè)生涯。我第一份工作是麥肯錫管理顧問,我工作了兩年之后,第一次到了升項目經理的時候,沒升上去。我導師安慰我說,職業(yè)生涯是個馬拉松。我知道他和所有失敗的人都這么說,但是我跑完了全馬之后,回想起他的話,我認為他是對的。很多時候,短暫的起伏并非人力所能控制,誠心誠意,不緊不慢,做心里認為該做的事情,是最正確的態(tài)度。
比如,和親朋好友的關系。從我出生到今天,我老媽沒有絲毫改變,下樓買袋洗衣粉都心懷一副成吉思汗去征服世界的心情,遛個彎兒都要穿成一只大鸚鵡的斑斕。我跑完全馬之后,意識到,不必讓她修到遠離輪回,她愿意炫耀就去炫耀,我不能配合至少不要糾正,我陪她跑到生命盡頭就是了。然后揮揮手,讓她在另外的世界開好一瓶紅酒等我,等我靜靜地看她在另外一個世界一只大鸚鵡一樣斑斕地裝。
比如,愛情。相遇不易,珍惜不易,但是更難的是相遇之后,不能珍惜之后,還是念念不忘,心里一直祝福。
人生苦短,想不開的時候,跑步,還想不開,再多跑些,十公里不夠,半馬,半馬不夠,全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