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沒有考大學(xué)都是我父親造成的,因為他拿刀子捅了人。
那天,我正在教室里上課,看到一輛摩托車開進了學(xué)校的大門,車上坐著兩個警察。他們在大門口停了一下,那個坐在后面的警察向門衛(wèi)室的窗口探過身子,然后點了點頭。兩個警察來學(xué)校干嘛?我的目光回到黑板上。王老師背對著我們,手中的粉筆在黑板上咯吱作響。他指著黑板最上方,扭過頭來,嘴巴一張一合,接著又回過頭,拿黑板擦把那些蝌蚪般的文字擦掉了。他手中的粉筆是白色的,寫在黑板上的字有些刺眼。上課都二十多分鐘了,我卻神思恍惚,什么也沒有記下來。教室是瓦房,房前的白楊樹高過了房頂,直入云霄。那些躲在樹葉后面的蟬不知疲倦地叫著。我感覺樹上的蟬好像在我的耳朵里叫一樣,聲音嘹亮,亂成一片。不知是因為早晨沒有吃飯還是因為陽光太亮,我總是走神。只看見王老師的嘴巴在一張一合,卻不知道他都說了些什么。看一眼黑板,我的眼皮突然連續(xù)跳了兩下,跳得很快。我揉了揉眼睛,看到教室的門被慢慢地推開了。
校長伸進頭來,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了一圈兒,最后落在了我的臉上。校長對我點點頭,見我沒做出反應(yīng),又對我招了招手。看著校長,我用手指了一下自己的鼻子,校長再次點點頭。校長這是叫我呢。這么想著,我離開座位,朝校長走過去。王老師用手推了一下鼻梁上的眼鏡,看著我向教室的門走去,忍不住皺起了眉頭。等他看到門外的校長后,他的眉頭馬上舒展開了。校長對他點點頭,又用手指了指我,那意思好像在說,我叫馬可有點兒事,你們繼續(xù)上課。
我出了教室后,校長說,跟我去辦公室一趟。
我說,那兩個警察是來找我的?
校長說,你怎么知道?
我說,我看見他們了。
校長說,沒錯,他們是來找你的。
我跟在校長的身后,朝他的辦公室走去。校長個子不高,而且還駝背,陽光下他的那頭白發(fā)銀光閃閃。從背影看他像個老頭子,老態(tài)龍鐘,走起路來拖泥帶水,一點兒都不像一個不到五十歲的人。校長倒背雙手,嘴巴發(fā)出呼哧呼哧的喘氣聲。我跟在校長的身后,保持著不到兩米距離??煲咏iL辦公室時,他突然回過頭來,說警察問你什么你就回答什么,不要撒謊。我說知道。
那個時候我還不知道父親出事了,被警察抓了起來,后來又成功逃脫。在去校長辦公室的路上,我想到的是我的哥哥馬兵。馬兵學(xué)習(xí)不好,偷雞摸狗,喜歡打架,在白水村臭名昭著。他打別人,別人也打他,所以父親經(jīng)常因為他打了人而去給人家賠禮道歉,有時警察也來我們家。馬兵還不到十八歲,警察也就是教訓(xùn)他一下,言辭中包含著恫嚇的意思。有一次,馬兵打了人,跑了。為那事警察曾來學(xué)校找過我,詢問我馬兵的下落。馬兵狐朋狗友那么多,經(jīng)常夜不歸宿,誰知道他會去哪兒呢。我沒有給警察提供到什么有用的線索,他們就走了。臨走還交代我說只要有馬兵的消息一定要在第一時間通知他們。想到馬兵在去年就當(dāng)兵走了,我心頭的疑惑馬上釋然了。他們不是因為馬兵來學(xué)校的。馬兵在部隊上,離家兩千多里路,而且他在部隊上表現(xiàn)很好,洗心革面,都當(dāng)上班長了,所以我沒有把警察來找我這事放在心上,甚至沒有當(dāng)回事。警察來學(xué)校,也許是為了打聽一下馬兵在家時的那些朋友的情況。馬兵的那些朋友都是一些地痞流氓,經(jīng)常犯事,當(dāng)初父親送馬兵去當(dāng)兵就是為了讓他擺脫掉他的那些狐朋狗友。在農(nóng)村當(dāng)兵也是一條出路,到了部隊上可以學(xué)點兒技術(shù),說不定還會因功受獎而留下呢。想不到馬兵到了部隊,就像換了一個人,處處表現(xiàn)得很優(yōu)秀。父親得知馬兵當(dāng)上班長后,他一高興就喝醉了。那天晚上,父親瞇縫著眼,看看我,然后看看妹妹,很滿足地笑了笑。在他眼里我和妹妹是非常有希望的,我們學(xué)習(xí)好,將來考上大學(xué),離開農(nóng)村是不成問題的。
校長走到辦公室的門口,咳嗽了一聲,這才走進門去。我隨后也走了進去。在校長的辦公室里坐著兩個警察,他們一個坐在沙發(fā)上,一個坐在校長的椅子上,頭上的那個吊扇在嘎吱作響,似乎隨時都會掉下來。
我認(rèn)識那兩個警察,一個姓劉,一個姓陳。村里或鄉(xiāng)里出了什么事,比如打架斗毆,都是他們來調(diào)解或抓人的。劉警察個頭不高,但身手很好,年輕時學(xué)過武術(shù)。陳警察是從警察學(xué)校畢業(yè)的,也有兩下子。
見我進門,正在抽煙的劉警察彈掉煙灰,說我們是老熟人了。我笑了笑。校長拿了暖瓶給他們倒水,但暖瓶是空的,他要我去開水房打水。陳警察說,徐校長,我們不渴,你不用麻煩。
校長說,他就是馬可同學(xué),有什么話你們問就是了,要是我在這里不方便,那我到門外去。
劉警察說,徐校長,不用。
陳警察掏出一包煙,點上一根,才說,我們這次來找你不是為了你哥哥。
我說,我知道。
陳警察說,你父親出事了,他拿刀子捅了人。
我父親?他拿刀子捅了人?我還以為陳警察在開玩笑呢,就說不會吧,他連殺只雞都不敢——那個殺字還沒說出口,劉警察便打斷我的話,說不敢殺雞的人并不說明他不敢殺人。知道嗎,就在昨天中午,你父親拿刀子把趙文明捅了。我覺得這是不可能的,父親老實巴交,木訥寡言,只會受別人的氣,就是給他十個膽,他也不敢拿刀子捅趙文明。在白水村,大家都喜歡拿他開心取樂,因為他是個瘸子,耳朵也有點兒聾,所以大伙兒經(jīng)常欺負(fù)他。他呢,一點兒也不惱火,總是一副逆來順受的樣子,就是人家踩在他的頭上拉屎他也不敢說個不字。那時我和馬兵年齡還小,只能眼睜睜看著父親被別人推來搡去,實在看不下去了就跳著腳大罵那些欺負(fù)我們父親的人,父親卻說他們是在和他開玩笑。等到馬兵長大了,個頭躥到一米八后,就很少有人欺負(fù)我們的父親了。我茫然地看一眼劉警察和陳警察,耳朵嗡嗡作響,好像樹上的那些蟬在耳朵里聒噪一樣。
知道趙文明嗎?劉警察說。
我點點頭,說知道。
趙文明。我當(dāng)然知道他,在白水鄉(xiāng),作為大名鼎鼎的四大惡人之一,不知道他的人不多。馬兵也曾是四大惡人中的一個,可他改邪歸正,當(dāng)兵保邊疆去了。劉警察說馬萬里捅了趙文明一刀子,當(dāng)時愣住了,甚至都嚇得尿褲子了。他們趕到時,馬萬里還趴在那里發(fā)呆。趙文明躺在地上,雙手捂著肚子,已經(jīng)不省人事。他們把馬萬里像拎一只斷氣的小雞那樣帶到了派出所,然后把他銬在了門前的一棵樹上。當(dāng)時所長不在,他們想等所長來了再說,還有趙文明被送到了醫(yī)院里,他們要去醫(yī)院看看。要是趙文明沒多大事,那案子就好辦了,倘若趙文明死了,那馬萬里就是殺人犯。殺人償命,這事沒有人能救他。劉警察去醫(yī)院后,陳警察出門買了包煙,在街上遇到一個熟人,倆人就閑聊了兩句,回來的時候卻發(fā)現(xiàn)馬萬里逃掉了。馬萬里是怎么逃掉的?他被銬在樹上,不可能逃掉。除非他像孫猴子那樣會七十二變。陳警察說他們把馬萬里銬在了一個樹杈上,過去他們一直這樣做,逮了人,用手銬銬上,然后把他們的雙手掛在那個樹杈上。陳警察也是這樣來銬馬萬里的,因為那個樹杈比一般人要高,雙手掛在上面,必須努力踮起腳尖。陳警察說他做夢也沒有想到那個樹杈居然斷掉了,到底是怎么斷的?當(dāng)然是被馬萬里弄斷的。就這樣馬萬里雙手戴著一副亮錚錚的手銬逃走了,這在白水鄉(xiāng)可是破天荒的事。聽劉警察和陳警察說完,我驚訝得半天說不出話來。劉警察看著我,說你知道他逃到哪里了嗎?父親拿刀子捅了人,他哪來的膽量,敢拿刀子捅人?而且捅的人還是趙文明。我感覺小腹發(fā)脹,像憋著一泡尿似的,扭動了一下身子,說不知道。
陳警察說,你不要緊張,趙文明沒有死,他正在醫(yī)院搶救呢。
我說,我沒有回家,不知道他逃到了哪里。
劉警察說,我們知道你不曉得他逃到了哪里,但你可以為我們提供一些線索,比如他可能逃到了你的某個親戚家。
我說,我們家的那些親戚已有多年不來往了。
陳警察說,我們來找你主要是想告訴你,要是你見到了你的父親馬萬里,最好叫他回派出所去。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他腿又不好,是跑不過我們的三輪摩托車的。與其被我們抓住,還不如自己乖乖地回來。
劉警察說,如果你知道你父親的下落,最好馬上告訴我們,當(dāng)然你把他送到派出所也行。窩藏罪犯是要負(fù)法律責(zé)任的,我相信你應(yīng)該明白這點?,F(xiàn)在馬萬里已不是你的父親,他是一個罪犯!畏罪潛逃,罪加一等……我說,你們放心,我會的。劉警察對我打斷他的話有些不滿,他看我一眼,說懂法律嗎?法律可不是兒戲,知道嗎?我說,知道。我一定會把馬萬里逮捕歸案的。陳警察笑了笑。劉警察板著的那張臉也露出了一絲笑容。
劉警察說,趙文明正在醫(yī)院搶救,命懸一線。他要是死了,麻煩可就大了。
陳警察和劉警察走后,校長要我回教室去,說高考在即,不要因為這件事產(chǎn)生心理負(fù)擔(dān),影響到復(fù)習(xí)。我沒有說什么,從校長辦公室出來,我選擇了回家。家里出了這么大的事,我已沒有心情回到教室。在我走過高三(四)班的教室時,我停了一下。王老師還在黑板上寫著,聲音嘶啞地說著什么。白楊樹上的那些蟬仍在大聲地叫著,我抬起頭來,但我沒有看到那些蟬。只有它們的叫聲那么嘹亮、那么高亢。往年這個時候,它們還沒有爬上樹梢,吱啦吱啦地叫,今年怎么提前了?我在恍惚中從校園走出來,走到大門口時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了一眼。
陽光好得無可挑剔,天很藍,看不到一絲云影。湛藍的天空如同一塊鋼板,偶爾有鷹飛過,翅膀劃過天空,發(fā)出尖銳的聲音。蟬聲漸漸遠了,我來到那條通往村子的路上,四周是一片荒野。在村口那個廢棄的羊圈前,我停下來喘了一口氣。正當(dāng)我要走進村里時,突然聽到哧啦一聲響,忍不住朝羊圈看了一眼。在羊圈的雜草窠里蹲著一個人,我看到那個人的腦袋晃了一晃,于是躡手躡腳地走過去。那個人躲到羊圈里干什么,他會是我父親嗎?這么想的時候我緊張起來。在我快要接近那個人時,我看到一個赤裸的屁股,很瘦,正一抖一抖的,嘴巴發(fā)出吭哧吭哧的聲音。聽聲音我知道那個人不是我的父親,他是村長。
我咳嗽一聲,說村長。
村長扭過頭來,說看什么看!還不快去醫(yī)院。
我說,去醫(yī)院干嘛?
村長說,你娘住院了。
聽村長這么說,我轉(zhuǎn)身走出羊圈。但我沒有去醫(yī)院,而是走進村里,回到家里看了看。家還是過去的樣子,兩只蘆花雞還在,四只小尾寒羊還在。在后院,那頭黃牛還在。家里的那頭豬發(fā)出哼哼唧唧的聲音,可能是餓了,正用嘴巴拱來拱去。我走進屋子,沒有找到吃的,只好喝下一瓢涼水。
村長已從羊圈里出來,他站在村口,看到我后,說你爹這頭閹驢,平時膽小如鼠,你說他這是哪兒來的膽量摸刀子呢?看不出,真看不出。這真應(yīng)了那句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的話。我問村長有沒有見到我父親。村長說,要是我見到他,早把他送到派出所了。
我說,他沒回村?
村長說,回村?那不是自投羅網(wǎng)嘛!現(xiàn)在警察正到處抓他呢。
我說,我爸窩囊,但是他不傻。
村長說,少啰嗦,快去醫(yī)院看看你娘。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那不是家破人亡嗎?
因為喝了一肚子水,走起路來我的肚子發(fā)出咣當(dāng)咣當(dāng)?shù)穆曇簟N蚁肱艿每煲稽c兒,但沒等我跑兩步,感覺肚子有些疼,脹得難受,就只好慢了下來。母親被送到了醫(yī)院,那里有醫(yī)生,我去了也沒有用。在我走到白水橋時,同村的馬向陽開著一輛拖拉機追了上來。馬向陽要去縣城,說順便送我到鄉(xiāng)醫(yī)院。上了馬向陽的拖拉機后,馬向陽說,你爸狗熊一個,想不到會拿刀子捅趙文明。我沒有說話。馬向陽又說,知道趙文明嗎?那個家伙可不是一個好東西,欺行霸市,早該有人出來教訓(xùn)教訓(xùn)他了。讓人沒有想到的是那個教訓(xùn)他的人居然是你爹。路不平,拖拉機顛得厲害,而且噪音又大,所以我不想和馬向陽說什么。見我不作聲,馬向陽說,你爹從派出所跑了,你是不是去找你爹?馬向陽非常興奮,他大聲地說著,但他沒有說馬萬里為什么拿刀子捅趙文明。可能他也只是聽說,沒有親眼所見。
到了醫(yī)院,我在走廊里見到了正在打吊瓶的母親。妹妹馬鵑也在。母親看到我后,說馬萬里這個畜生,窩囊了一輩子,土都埋了半截了竟然作出這種事。趙文明要是死了,那他會償命的……馬鵑也在哭天抹淚。我在母親的身邊坐下,問她好點兒了嗎。馬鵑說幸虧送得及時,醫(yī)生說再晚一會兒就麻煩了。母親要我不要管她,說她沒事,現(xiàn)在最要緊的是去找我們的父親。去哪兒找他呢?父親不會瘸著一條出現(xiàn)在街上,想找到他,似乎沒那么容易。我覺得父親從派出所逃走只是一時昏了頭,等他靜下心來,說不定他會回去的。母親見我坐著沒動,說去?。〔话涯惆终一貋?,那會罪加一等的。我說,不用我們找,警察早就在找他了。
母親說,他們找是他們的事。
在我起身離開時,母親說,你不是在學(xué)校嗎,你是怎么知道這事的?我說,劉警察和陳警察去學(xué)校找過我。母親說,你就要高考了,我看你最好還是回學(xué)校去,別耽誤了復(fù)習(xí)。我說,知道。這個時候我已沒有心情坐在教室里復(fù)習(xí),就算我回到學(xué)校也不會平下心來,今年恐怕與高考無緣了。我走出醫(yī)院,來到街上,茫無目的,不知道該去哪里尋找父親。天已是黃昏時分,從中午到現(xiàn)在我只喝了一瓢涼水,肚子已在咕咕地叫了。我摸了摸口袋,只掏出兩枚硬幣。兩塊錢能買到什么呢?我在路邊坐下來,我要想一想該用這兩塊錢買什么。
醫(yī)院旁邊的大街上有幾家店鋪,離我最近的那個店是狗肉店,再遠一點兒是一個賣饅頭的。我買了六個饅頭、一包榨菜,然后回到了醫(yī)院。但母親和妹妹已走了,一個護士告訴我,說她們回家了。從醫(yī)院出來,我從塑料袋里掏出一個饅頭,三口兩口便吞了下去。我一邊走一邊吃,回到家,看看那個塑料袋,對自己居然吃下五個饅頭有些難以置信。
家里黑漆漆的,沒有開燈。我叫了一聲媽,沒有聽到回答,我又叫了一聲。
二
出事那天是白水鄉(xiāng)集,我們的母親孫桂珍打發(fā)馬萬里把家里攢的雞蛋拿到集上賣掉,雞蛋不多,大概有三十多個,都是馬鵑養(yǎng)的那兩只蘆花雞下的。在家里,馬萬里負(fù)責(zé)那頭黃牛,放牛、割草都是他一個人的事。我只管照顧那四只小尾寒羊。馬鵑呢,她養(yǎng)了兩只蘆花雞。本來養(yǎng)了十只雞,可惜死掉了五只,后來又被黃鼠狼叼走了三只,還有兩只莫名其妙地失蹤了。等到我上了高中,那四只羊便交給馬萬里了。對孫桂珍,馬萬里言聽計從,因為他沒有主見,做事優(yōu)柔寡斷,總是拿不定主意,家里家外,大事小事,全都由孫桂珍拿主意。孫桂珍叫他去趕集賣雞蛋,他當(dāng)然不會有二話。因為雞蛋是自家的雞下的,在價錢上比喂飼料的雞下的蛋要貴,而且也好賣。別看雞蛋小,一個賣六七毛錢沒有問題。那三十多個雞蛋,能賣二十多塊錢。在馬萬里出門前,孫桂珍叮囑他,不能便宜,只要耐心等,早晚都會賣掉的,而且還能賣個好價錢。對于賣雞蛋的錢,孫桂珍已打算好了。家里雖然生活拮據(jù),但油鹽醬醋還是要吃的,還有我在學(xué)校吃的辣椒醬和咸菜。馬萬里在臨出門的時候問孫桂珍能不能買半斤煙葉。對馬萬里抽煙,孫桂珍從不反對,就答應(yīng)了他的要求。
馬萬里挎著那個裝了三十多個雞蛋的竹籃,一步一瘸地走出家門,走出村子,走上那條去白水鄉(xiāng)的黃土路。走在路上,馬萬里聽到有人叫他瘸子,他就停下來,笑笑。
瘸子,賣雞蛋去?。?/p>
馬萬里就點點頭。
認(rèn)識馬萬里的人從不叫他的名字,不管大人還是半大的孩子,一律叫他瘸子。女人也這么叫。因為馬萬里的耳朵有點兒聾,在別人叫他瘸子時,他會向叫他的人伸過脖子,說你說什么?我聽不見,你再說一遍。那個叫他的人會拽了他的耳朵,說瘸子,我說的是送給你一頂綠帽子。有時我心情不好時也會叫他瘸子,反正他又聽不見,叫什么不是叫。馬兵當(dāng)兵之前,大概有四年沒有人叫他瘸子,等馬兵入伍走了,瘸子瘸子的叫聲便再次響徹整個村子。馬萬里不在乎,他本來就是個瘸子,又不是別人叫瘸的,在乎也沒用。我住校,不?;丶遥簿吐牪坏絼e人叫他瘸子的聲音。我努力學(xué)習(xí),與這個瘸子父親也有一些關(guān)系。我想通過考學(xué)離開他,因為我在聽到別人叫他瘸子的時候心里有種說不出的難受。現(xiàn)在想來那種難受也許就是一種恥辱吧。他們在侮辱他的時候,我覺得也是在侮辱我。他們的意思好像在說,看看你這個瘸子爹,整個兒一窩囊廢。
馬萬里趕集去賣雞蛋。
來到集上后,馬萬里找了一個人少的地方蹲下來,然后掀開了蓋在雞蛋上的那塊碎花布?;@子里的三十多個雞蛋剛一露面便有人走過來問價。馬萬里低著頭卷他的煙,說七毛錢一個,一口價。
七毛錢?你這賣的是雞蛋嗎?瘸子,要是這雞蛋是你老婆下的,七十塊錢一個也有人要。說話的人是趙文明。他嘴巴上叼著一根煙,嘿嘿笑了笑。馬萬里也笑了笑,說我老婆只下了三個蛋,一個當(dāng)兵去了,一個正要考大學(xué),一個正在讀中學(xué)。這三個蛋可都是金蛋,甭說七十塊錢,你就是給我七萬塊錢也買不來一個。馬萬里蹲在太陽地里,嘴巴上叼著他卷好的那支喇叭狀的煙,甚至有點兒得意洋洋。
趙文明蹲下身,拿起一個雞蛋,又拿起一個,然后兩個雞蛋輕輕一碰。蛋殼破了,蛋清慢慢地流出來,飽滿的蛋黃掉在地上。趙文明扔掉手中的蛋殼,說想不到你瘸子說話還一套一套的,這雞蛋我全要了。馬萬里說,七毛錢一個,一口價,不還價。趙文明說,在白水鄉(xiāng)還沒有人敢向我姓趙的要錢呢,就憑你一個瘸子,你是不是要我把你的另一條腿也打斷啊,等散集后爬著回家。
大凡老實人脾氣都是很執(zhí)拗的。馬萬里呢,別看他平時不聲不響,任憑大伙兒開他的玩笑,怎么捉弄他都可以,但在大是大非上他是認(rèn)死理的。他把馬兵送到部隊上去當(dāng)兵足以說明他是一個有遠見的人,為了馬兵當(dāng)兵,他甚至還請村長喝了一場酒,送了帶兵的人兩條煙。馬萬里老實木訥,但并不說明他腦子笨。他知道自己是個瘸子,身體有殘疾,為了生存他把人的尊嚴(yán)深深埋在了心里。在村里大伙兒捉弄他,開他的玩笑,但只要他有求于人,人家照樣給他辦事。現(xiàn)在想來他那么做自有他的道理,人活于世,大多都有自己的生存哲學(xué)。但那天趙文明純粹是找茬,因為馬兵在家時曾打過他一耳光,他是報一摑之仇來了,而馬萬里不卑不亢的語氣,讓他惱羞成怒。
馬萬里看一眼趙文明,說你不要耽誤我做生意。
趙文明說,你他媽的還想賣雞蛋!你也不看看是在誰的地盤上!
馬萬里說,白水鄉(xiāng)的地盤,中國的地盤。
趙文明說,嘿嘿!你個瘸子,大家都說你老實,我看都是假的。其實,你油嘴滑舌,一點兒都不老實!
趙文明抬起一只腳,二話不說就踢翻了那個裝了雞蛋的籃子。馬萬里看一眼趙文明,又看一眼圍觀的人群,說你賠我的雞蛋,你賠我的雞蛋。趙文明說,老子沒有錢!馬萬里突然抱住趙文明的一條腿,說你賠我的雞蛋!七毛錢一個。趙文明不再理睬馬萬里,拖著緊緊抱著他一條腿的馬萬里走。他以為走兩步后馬萬里就會松開手,誰知馬萬里沒有,而是聲嘶力竭地重復(fù)著那句話。圍觀的人群讓開一條路,沒有哪個人上前說句公道話。他們知道趙文明的厲害,懾于他的淫威,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拖著馬萬里走去。趙文明不時回過頭來罵,你這條老狗!馬萬里努力抬起頭來,地上的石子劃破了他的肚皮,而且還流出血來。他不停地說,你賠我的雞蛋,你賠我的雞蛋。趙文明有些無可奈何,對旁邊的人說,大家都看到了,是他非要抱著我的腿,他抱著我的腿,你們說我能有什么辦法。不是我欺負(fù)他是個瘸子,而是他自找的。
走了一段路,馬萬里被趙文明拖到了那條賣肉的街上,他停下來,點上一根煙,對正手拿刀子割肉的黑七說,黑七,拿刀子把瘸子的手給我砍斷。黑七笑了笑,說要砍你自己砍,瘸子又沒惹我。趙文明說,那你把刀子給我。黑七說,那可不行,我還要做生意呢。趙文明惱羞成怒了,他伸手奪過黑七的刀子,說瘸子,你再不松手我可真的要砍了。馬萬里說,你砍吧!趙文明已舉起刀子,聽馬萬里那么說,他猶豫了。他不敢砍馬萬里的手,他那么說只是為了嚇唬一下馬萬里。黑七說,算了,你和瘸子較什么勁?趙文明說,就是嘛,他要不是個瘸子,我早把他的手給砍斷了。馬萬里還抱著趙文明的一條腿,不說話,眼睛盯著趙文明手中的刀子。趙文明丟掉刀子,點上一根煙,說瘸子,你有完沒完?馬萬里還在盯著那把刀子。趙文明對黑七說,黑七,這兩天我手頭緊,能不能借我倆錢花?黑七掏出兩張鈔票,說就這么多,還沒開張呢。趙文明接過黑七給他的鈔票,說瘸子,想要錢嗎?想要就給我磕頭。馬萬里還在盯著那把刀子,在趙文明把那兩張鈔票裝進口袋時,他突然向那把刀子伸過手去。在白水村,甚至白水鄉(xiāng),那些和馬萬里開玩笑的人都是有尺度的,他們拿馬萬里尋開心,揪一下他的耳朵,或說一些葷話,但從不過火。
那天中午,馬萬里把黑七的刀子握在手里后,做出了他一輩子從來沒有做過的驚人之舉。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刀子捅進了趙文明的肚子里。割肉用的刀子都是非常鋒利的,而且永遠都是亮閃閃、油汪汪,一點兒銹跡也沒有。
趙文明做夢也沒有想到馬萬里會捅他一刀,在那一刻他只是說了一句,你敢捅我!然后就倒下了。
馬萬里松開刀柄,就呆若木雞了。在圍觀者還沒有反應(yīng)過來是怎么回事的時候,黑七大叫了一聲,殺人了!
三
父親到底藏到哪里去了,沒有人知道。在劉警察和陳警察來到我們家之前,我和母親還有妹妹幾乎找遍了整個白水村和白水鄉(xiāng)。村長甚至發(fā)動全體村民,要大伙兒一起找。馬萬里戴著手銬,而且還瘸著一條腿,就是叫他跑也不會跑遠。村長的意思是也許他畏罪自殺了,要不然怎么見不到他的人影呢。也許是村長的話提醒了母親,母親要我去村外看看,那里有一口枯井,她的意思是我父親會不會跳到那口枯井里了。我走出家門,隨后妹妹也跟了出來。我要她回去,她不同意。
來到村外,我問妹妹要是把父親找到了該怎么辦。
妹妹說,爸爸會被判死刑嗎?
我說,要是趙文明死了,那爸爸會被判死刑的。
妹妹說,我不想要爸爸死。
我說,那是他罪有應(yīng)得。
妹妹說,可他是我們的爸爸??!
我說,我也不想讓他死。
妹妹說,如果我們找到了爸爸該怎么辦?
我說,我們要大義滅親,把他送到派出所去。
妹妹說,我不要大義滅親。
在那口枯井旁有一棵榆樹,很高,很大,只是已經(jīng)老了,樹身的一半已死掉了。我站在枯井邊,朝下看了一眼,然后拿起一塊石頭扔到了井里。妹妹也跟過來,我要她離遠點兒,她卻說,你不要扔石頭,萬一爸爸在井里,那你會砸死他的。這時村長帶了三個村民走過來,問我馬萬里是不是在井里。我說,下面黑漆漆的,什么也看不見。村長要打發(fā)人下去看看,可沒有人敢下去,說井很深,下去后會上不來的。村長點點頭,說七年前劉長山的老婆就是跳進這口井死的。他這么說,其他的人更不敢下去了。村長在井口邊坐下來,點上一根煙,若有所思地抽了兩口,然后對其他的人說,我有辦法,我們不用下去。
村長的辦法是要大伙兒一起喊話,要是馬萬里在井里,還活著,他就會聽見大伙兒的喊話聲。人只要不死,那他就會有求生的本能,到時馬萬里聽見大伙兒喊他,肯定會答應(yīng)的。于是,大伙圍在井口邊,只聽村長說,我說一二三,大家就一起喊,不要惜力氣,要大聲喊。村長說,一二三……可大伙兒沒有喊。村長說,咋不喊呢?大伙兒說,喊什么?村長說,喊馬萬里啊!
村長說,一二三。
大伙兒喊,馬萬里!馬萬里!馬萬里!
喊了一會兒,村長說,我們還是喊瘸子吧。
于是大伙兒異口同聲喊瘸子。
那口枯井沒有傳來父親的求救聲。井那么深,倘若父親真的跳了下去,哪還能活。妹妹趴在井臺邊哭了,我勸她走,她不肯,說爸爸在井里,她要想辦法把父親弄上來。
我說,他不會在井里的。
妹妹說,真的嗎?
我說,真的!
后來大伙兒喊累了,紛紛說不喊了,嗓子眼都喊冒煙了,竟白費力氣。村長也渴了,也餓了,他看看大伙兒,說我們吃飯去。大伙兒問他去哪兒吃。他說,當(dāng)然是去瘸子家,我們找的是瘸子,不去他家去哪兒。大伙兒跟在村長的屁股后頭,朝我家走去。有的村民聽說要去我家吃飯,也加入到了隊伍當(dāng)中。
母親已有兩天滴水未進,她坐在院子里,形容枯槁,頭發(fā)亂糟糟地披散下來,像一個瘋子。村長走進我家的院門,面露難色地看了看大伙兒,說這飯吃不成了,我看大伙兒還是各自回自己家吃去吧。但大伙兒站著沒動,說大家奔波了一天,他瘸子不請吃飯也太不像話了。村長說,這不是沒找到瘸子嘛,等我們找到了他,我一定會讓他請大伙兒吃飯的。
等大伙兒牢騷滿腹地散去后,村長向我母親走過去,說你不要想不開,為了瘸子折磨自己不值得。母親沒有說話。村長又說,瘸子現(xiàn)在已是一個罪人,知道嗎?他那樣做是畏罪潛逃,死了也是罪有應(yīng)得……村長話未說完,只聽哇的一聲,母親突然放聲大哭。村長無奈地?fù)u了搖頭,說找到也是個死,找不到也是個死,找到找不到有什么用呢。
村長走后不多時,劉警察和陳警察來了。
劉警察問我都去什么地方找了我父親,我把去過的地方一一告訴了他。陳警察要我們擴大尋找的范圍,到其他鄉(xiāng)找,如果找不到,那就把尋找的范圍擴大到全縣,甚至全省。劉警察說縣公安局已在全縣發(fā)布通緝令,只要馬萬里還活著,他早晚都會落網(wǎng)的。就算他跑到國外,照樣也會把他逮捕歸案。天網(wǎng)恢恢疏而不漏!劉警察點上一根煙,又說,趙文明也是罪有應(yīng)得。
我問劉警察趙文明是不是還活著。他說活著,但是還沒有過危險期,要是他在這期間死掉了,那我父親同樣會被判死刑的。
我說,要是趙文明不死呢?
劉警察說,那也很麻煩,你們要承擔(dān)他的住院費、醫(yī)療費等等一切費用,還有賠償。
我說,那得多少錢?
劉警察說,現(xiàn)在趙文明已花掉了三萬塊錢,如果他不死,那會花的更多,五萬六萬沒個準(zhǔn)數(shù)。
陳警察說,天色也不早了,我們該回去了。你們一旦知道馬萬里的下落,最好馬上通知我們。躲是沒有用的,那樣只會罪加一等。
劉警察說,你們最好快點兒想辦法籌錢吧。
我說,趙文明欺行霸市,你們怎么不管?
陳警察一愣,他沒有想到我會這么說,就說,我們當(dāng)然會管,只是這事一碼歸一碼。趙文明犯法,法律會制裁他。
一聽到錢,母親的雙腿突然軟了,她身體一晃,就癱軟在了地上。家里哪有錢,就是砸鍋賣鐵也湊不夠那么多錢。劉警察和陳警察走后,妹妹問我,要是拿不出錢,他們會不會把我們也抓起來。我說,不會,我們又沒犯法,他們不會隨便抓人。
母親還坐在地上發(fā)愣。
我沒有叫她起來,一個人走進屋子里,然后在床上躺了下來。高考在即,但已不關(guān)我的事了。我躺在床上,淚水潸然而下。我沒有擦臉上的眼淚,而是看著房梁,看著那個掛在半空的竹籃。父親就是提著這樣一個竹籃去賣雞蛋的。母親走進門來,說明天我們?nèi)タh城看看。我沒有說話。母親又說,你就不要去了,在家好好地復(fù)習(xí)。這時妹妹也走進門來,她看到吊在房梁上的那個竹籃后,說媽,我爸回來了。母親懵懂地看著妹妹,說你說什么?妹妹指著那個竹籃,說你看,竹籃還在呢。
我從床上起來,把那個掛在鐵鉤上的竹籃摘下來,說爸爸就是用它裝雞蛋的。
母親說,他真的回來過?
我說,竹籃都在,那還有假。
母親說,我們找找看。
我們在房間里找起來,之后又去院子里找,牛欄、豬圈、柴火垛,可我們沒有找到父親。他不會藏到家里,很顯然他回過家,但馬上就走了。折騰了一番后,我說找什么找,就算找到他我們也沒有好日子過。母親也泄氣了,她頹然地坐下來,說洗洗睡吧,我們明天再找。
明天去哪兒找他呢?
我躺在床上,一夜未睡。天還沒亮,母親已起床了,她叫我起來,說到縣城去找。母親已做好早飯,下了一鍋面條。妹妹也醒了。母親要我們吃過飯去學(xué)校,說她一個人去縣城。母親沒有吃面條,我要她吃點兒,她說不餓。我說你不吃飯,萬一心臟病再犯了,那怎么辦。母親勉強吃下一碗面條,又叮囑我去學(xué)校,說快高考了,不能因為家里出了事而誤了前程。這個時候我已沒有復(fù)習(xí)的心情,心里亂糟糟的,就是讓我回到學(xué)校也沒有用。母親出門后,我也走出門去。妹妹問我去哪兒。我說,去縣城。
妹妹說,我也要去。
我說,你就不要去了,還是上學(xué)去吧。
妹妹說,哥,你也去學(xué)校吧,不要耽誤了高考。
我走出門去,但我不知道要去哪里。
在我去縣城的路上,我遇見了我的同學(xué)何小花,她騎著自行車,正要去學(xué)校??吹轿液?,她停下來,問我去哪兒,為什么不去學(xué)校。我對她說不想?yún)⒓痈呖剂恕Kf,你是不是瘋了?十年寒窗,你說不考就不考了。我點點頭,斬釘截鐵地說,我已決定了。何小花瞪大眼睛,用一種陌生的目光把我上下打量了一遍,說你沒發(fā)燒吧?我說,你干嘛,我考不考與你何干?她說,你可要想好了。我不耐煩地說,你說這么多廢話干嘛?
何小花說,你神經(jīng)??!
我說,我就是神經(jīng)病。
何小花說了一句不可理喻,然后騎車走了。
目送她越走越遠的背影,我心情悲愴,把就要流出的眼淚又憋了回去。何小花和我是同桌,學(xué)習(xí)不錯,人長得也挺漂亮。我們的關(guān)系很好,有點兒心有靈犀的意思。我看看天上的太陽,又看看遠成一個黑點的何小花,一個人站在太陽地里形影相吊,那心情不堪言說。我知道即使我到了縣城也不會找到父親,他捅了趙文明一刀子,怎么還敢明目張膽地在縣城的大街上逛蕩呢。但我還是去了縣城,我想陪母親一起找,母親身體不好,又有心臟病,她要是有個三長兩短,對我們那個家來說還不等于天塌了下來。
在縣城轉(zhuǎn)悠了一圈兒,我才發(fā)覺口袋里只裝了兩毛錢,還是上次買饅頭剩下的。我把手伸進口袋里,握著那張紙幣。走到百貨大樓時,我看到一則招聘啟事,是招聘裝卸工的,月薪四百塊錢,而且還管住管吃。我還不到十八歲,也不知道人家要不要我。為了打探一下虛實,我走進了百貨大樓,可他們要我拿出身份證來,不然的話無法登記。我說沒帶。他們要我回家去拿,還說要不快點兒拿來就沒有機會了。從百貨大樓出來,我有點兒心慌,頭也發(fā)暈,我知道是餓的。
在縣城我沒有找到父親,也沒有看到尋找父親的母親,但我見到了張貼在電線桿及廣告欄上的通緝令,被通緝的人是我父親。通緝令上還印著父親的照片,只是很模糊,不仔細看根本看不清楚,而且照片下面的文字也很模糊,就像那種油印小報。父親一生中只照過兩次相,一次是和我母親結(jié)婚,辦理結(jié)婚證時照的。一次是辦身份證照的。通緝令上印的那張照片是從父親和母親的結(jié)婚證上撕下來的,也許在撕的時候不小心,以致把我母親的半個臉也撕走了。讓我想不明白的是他們?yōu)槭裁床患羧ツ赣H的半個臉,其他人看了,還以為通緝的是兩個人呢。好在照片模糊不清,即使是認(rèn)識的人,也不會認(rèn)出那個人就是馬萬里。我伸手扯下那張通緝令,折疊了裝進了口袋里。后來我才知道那通緝令是趙文明找人弄的,他那種人什么事都做得出來。
走到一個水果攤時,我停下了腳步。那個賣水果的人正躺在一把躺椅上打盹,臉上蓋著一把蒲扇。我咽了口吐沫,走過去,神使鬼差地拿起一個水蜜桃??粗莻€誘人的桃子,我想問一下多少錢一斤,誰知那個賣水果的男人突然從躺椅上一躍而起,大叫抓小偷,我被嚇了一跳,撒腿便跑。那個男人邊跑邊喊,抓小偷,抓小偷。我跑得很快,耳邊風(fēng)聲呼呼地響。路上的人紛紛躲閃著,扭頭看我。我跑過鹽業(yè)公司、大華電影院、香城國稅局,一直朝東跑去。當(dāng)我認(rèn)為已擺脫掉那個男人后,我停下了腳步。那個男人沒有趕上來,為了一個桃子,不值得他穿過整個縣城追我。我張口氣喘,感覺心都快從嗓子眼兒跳出來了,在路邊蹲下,吐了兩口,但我什么也沒有吐出來。我坐在馬路牙子上,一眼便看到了香城一中的牌子。時間已到中午,校門口賣吃的小地攤擺了一拉溜。我的那些同學(xué)正走出校門,出來買吃的。我看到許多熟悉的身影和臉龐,但我沒有走過去,而是轉(zhuǎn)身離開了。
這一切都是我父親造成的,是他斷送了我的大學(xué)夢,我的前程,但對他我一點兒也恨不起來。如果趙文明不打碎父親的雞蛋,如果趙文明沒有拖著父親走,父親怎么會捅他一刀子呢。兔子被逼急了還咬人呢,何況一個人。父親為人謙卑,因為自己是一個瘸子,總是低人一等,在人前唯唯諾諾。我記得有人說過這么一句話,意思是自卑是一種內(nèi)在的憤怒。對別人的嘲弄和帶侮辱的言辭,父親難道就不憤怒嗎?我想他會的,只是沒有表現(xiàn)出來,沒有找到一個發(fā)泄憤怒的契機。在回家的路上,我把父親的一生想了一遍,居然有些可憐他。但愿他藏到了一個安全的地方,一個世人永遠都找不到他的地方,等二十或三十年后,大家把那事忘了以后再回家。父親不是一個壞人,雖然他觸犯了法律,但他不是一個壞人,他心地善良,茍活于世,從不得罪他人。我覺得父親既然逃跑了,那他肯定會逃得遠遠的,比如逃到了北京或上海,也可能逃到了新疆或廣東。這么一想我的心里突然產(chǎn)生了一個想要離開的念頭。我要到北京去,到廣東去,我要去天涯海角,離開這個鬼地方。
我們的班主任許老師來到我家,陪他來的是何小花。我從縣城回到家的那天晚上,我剛走進院門便聽見許老師說話的聲音,還有母親的哭聲。我猶豫了一下,把牙一咬,返身走出了院門。我站在門外的那棵香椿樹下,突然看到一個身影朝我走過來。我忙躲到樹后,但那個人還是看到了我。
那個人是我妹妹。她說許老師和何小花在家里。我問妹妹干什么去了。她說買煙,母親打發(fā)她去買了一包香煙。
我說,你不要告訴許老師說我回來了,也不要對母親說。
妹妹困惑地看著我,問我為什么。
我說,我決定不參加高考了。
妹妹說,為什么?
我說,我想去賺錢,去北京賺錢。
妹妹說,媽媽會傷心死的。
我說,你不要告訴她,就說我去學(xué)校了。
妹妹說,媽媽早晚都會知道的。
我說,我去北京不僅僅是為了賺錢,我會在賺了錢后去北大讀書的。
妹妹說,以后我也要去北大讀書。
我說,你帶錢了嗎?
妹妹掏出一張鈔票,說只有五塊錢。
我把鈔票裝進口袋里,說五塊錢不夠,我還要帶走一只羊。
妹妹笑了,說你想帶一只羊去北京嗎?
我說,不是,我要把羊賣了,然后再買一張去北京的火車票。
妹妹說,好的,你去吧。我會按照你說的那樣對媽媽說的。
妹妹走進門,回頭看了我一眼。
我來到后院,打開柵欄門,進了羊圈。家里的四只羊都認(rèn)識我,它們熟悉我身上的氣味,看到我跳進羊圈,它們沒有叫,而是向我靠過來。我把其中的一只羊抱在懷里,返身出了羊圈。
天黑了。我牽著那只小尾寒羊走出村子,走上了去北京的路。我?guī)ё叩氖且恢谎?,等我回來的時候,我會帶一群羊回來。天亮后,我在騾馬市把那只羊賣掉了,賣了三百塊錢,然后在香城火車站買了一張去北京的火車票。
我走后,劉警察和陳警察再次來到我家,他們?nèi)耘f騎著那輛三輪摩托車。妹妹上學(xué)去了,只有母親在家里。劉警察和陳警察把摩托車停在我家的院門外,然后推開了那扇半掩的院門。對他們的到來母親已能坦然處之了,她坐在院子里,沒有說話。他們這次來不是為了找我父親,而是為了趙文明的事。
劉警察在一個馬扎上坐下,點上一根煙,說趙文明沒有死,他已出院了,他說要和你們私了,只要你們把他住院花的錢支付了,然后再賠償一萬塊錢的誤工費和精神損失費,他就不再追究了。
陳警察說,你好好想想,要是你們不同意,趙文明就會去法院起訴你們。那樣的話馬萬里會受到法律制裁,蹲大牢的。
母親說,我同意私了。
劉警察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著的紙片,然后展開來,交給我母親,說你在上面簽個字,摁個手印也行。
母親說,我不會寫自己的名字,還是摁手印吧。
劉警察又掏口袋,這次他掏出的是一盒印泥。
母親用手指摁了一下印泥,劉警察說用大拇指。母親只好用大拇指摁了一下印泥,然后大拇指在那張紙上摁了一下。
陳警察說,明天趙文明就會來取錢,一共是四萬塊錢。
母親說,我會如數(shù)交給他的。
劉警察和陳警察走的時候又交代我母親,說要是一時湊不齊那么多錢,可以和趙文明商量一下,最好把村長叫來。
到了第二天,趙文明騎著一輛自行車來到了我家。他來的時候是上午,家里只有母親一個人。住了半個月的院,趙文明比過去胖了,也白了,他走進我家的院門,喊了一聲馬萬里,說準(zhǔn)備好錢了嗎?母親聽到他的聲音后,走出屋子,她沒有給趙文明準(zhǔn)備錢,家里根本沒有錢。趙文明說,馬萬里不在家啊。母親說,不在。趙文明說,馬兵呢,也不在?母親說,不在。趙文明說,馬可呢,他去哪兒了?母親說,不知道。趙文明看了一眼我家的房子,又看一眼我的母親,說我來拿錢了,你準(zhǔn)備好了嗎?你可不要說沒有啊。母親說,家里沒錢,我正在想辦法。趙文明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折疊在一起的紙,展開來,說你要不給錢,那我會把你送上法庭的。母親說,四萬塊錢不是個小數(shù)目,你能不能寬限兩天,等我湊夠了錢你再來拿?趙文明笑了笑,把上衣脫了下來,用手指著自己的肚子,說你看到了嗎,這就馬萬里給我留下的。醫(yī)生說如果再朝上一厘米,那我就沒救了。算我命大,沒有死。要是我死了,甭說四萬塊錢,就是三十萬三百萬對我來說也沒用了。
趙文明坐下來,要母親給他泡一壺茶,說他從早晨到現(xiàn)在連口水也沒喝。母親去泡了一壺茶,端給趙文明。趙文明點上一根煙,說你要是不給錢,那我會天天來的。母親說,那好啊,只要你來,那我天天都好茶好煙招待你。趙文明笑了,說這可是你說的,那我今天就在你家吃午飯,還要喝酒的。四萬塊錢,你說我要在你家吃幾年呢?母親說,只要你愿意,你吃多少年我都沒意見。趙文明嘿嘿笑道,你比馬萬里聰明多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你這么好端端的一個女人為什么要嫁給馬萬里,還和他生兒育女,你這輩子跟了他可是虧大了。
村長來我家時,趙文明正在和我母親喝酒。母親給他買了一瓶酒,炒了四個菜。趙文明說,酒不好,菜也不好,但我還是決定在這里吃,而且還要你陪我喝酒。母親給趙文明倒上酒,說你吃的可是那四萬塊錢。趙文明說,我說你是個聰明女人嘛,在白水鄉(xiāng)比你聰明的女人實在不多,要是你再年輕兩歲就好了。趙文明看著我母親,嘿嘿地笑了笑。母親喝干杯里的酒,看著趙文明。趙文明見狀也喝干了。
看到走進門的村長后,趙文明說,村長來了,快點兒坐下陪我喝一杯。
村長愣了一下,說你不是來拿錢的嗎?怎么喝起酒來了?
趙文明苦著一張臉,說村長,她家沒錢。四萬塊錢,就是把她家的房子賣了也不值四萬。
村長說,錢的事可以商量,來日方長嘛。
趙文明說,沒有錢我吃什么喝什么,我這也是沒有辦法。我要是不在馬萬里家吃,你說我不得喝西北風(fēng)啊。
村長說,你可以在馬萬里家吃喝,但你可不能亂來。
趙文明笑了,看一眼我的母親,說村長,我趙文明不是那種人。大家都說我是地痞流氓,可我這人本質(zhì)還是好的。
村長沒有留下來,他知道趙文明是個無賴,他不會和一個游手好閑的無賴坐在一起喝酒的。村長走的時候?qū)w文明說,有煙有酒,這一頓飯少說也得五十塊錢。趙文明說,村長,你都看到了,這酒才三塊錢一瓶,四個菜也不值三十,你怎么能說一頓飯五十塊錢呢?村長笑了笑,說你要是在飯店吃,恐怕得一百塊錢。趙文明說,五十就五十,我認(rèn)了。
村長走后,趙文明對我母親說,想不到,真想不到,你這個女人不尋常啊!
母親說,喝酒!喝完酒我還要放羊喂牛呢。
趙文明說,要是馬萬里在就好了,我還從沒和你家老馬在一起喝過酒呢。
母親說,馬萬里哪會喝酒,他就是一個八竿子打不出一個屁來的窩囊廢。
趙文明說,馬萬里要是一個窩囊廢怎么會捅我一刀子?
母親說,是你把他逼急了。
趙文明嘿嘿笑了一下,說我只是和他開玩笑,他卻當(dāng)真了。
母親說,馬萬里一根筋,認(rèn)死理。
趙文明吃飽喝足,說他要在我家睡一覺。
母親說,只要你不嫌,你睡就是。
每頓飯都吃四個菜,喝一瓶酒,用不了多久趙文明就會把我家吃得一窮二白,鍋底朝天的??哨w文明沒有走的意思,他游手好閑,在我們家有吃有喝,何樂而不為呢。
那天,母親放羊回來,拿了菜刀磨,霍霍霍的磨刀聲把趙文明嚇了一跳。他走出門,問我母親磨刀干什么,是不是打算把他殺了。母親沒有說話,低頭磨她的刀。趙文明說,幸虧我醒了,要不然早成你刀下鬼了。母親停下來,說你也有害怕的時候?趙文明說,誰不怕死,沒有人不怕死。
母親磨刀不是要殺掉趙文明,她要把豬圈的那頭豬殺了。
趙文明說,你不要殺豬,我不吃豬肉。我看你最好還是把豬賣了,賣了錢不就可以買酒買煙了?
母親擱下手中的菜刀,說這個主意不錯。
到了第二天早晨,母親趕著那頭足有二百斤的大肥豬去了白水鄉(xiāng)。我牽走了家里的一只羊,母親趕走了家里的一頭豬,這樣下去,用不了多久家里就一無所有了。走在去白水鄉(xiāng)的路上,母親手拿一根樹枝條,打一下豬的右屁股,再打一下豬的左屁股。那頭豬發(fā)出哼哼唧唧的聲音,似乎有點兒不樂意去白水鄉(xiāng)。母親打算把豬賣給賣肉的黑七,她知道價錢不會太高,但黑七會給現(xiàn)錢。那頭豬賣了六百塊錢。在黑七把鈔票一張張點給母親的時候,他說,聽說趙文明住到你家里了?母親沒有搭理他。
馬萬里捅他那一刀離心臟遠了。黑七說,然后指著自己心臟的部位。又說,要是馬萬里捅的是這里,趙文明早一命嗚呼了。
母親接過黑七遞過來的錢,一句話也沒說。
黑七說,換了我,我就直接捅他心臟,也算是為民除害!
母親懷揣著六百塊錢回到家,剛進家門,趙文明就問我母親把豬賣給了誰。
母親說,黑七。
趙文明說,他沒有缺斤少量吧?他要是坑了你,我會找他算賬的。
母親說,黑七可不像你!
趙文明說,我怎么了?
母親說,你就是一個無賴!
趙文明說,我怎么是無賴了?馬萬里捅我一刀,讓我花掉了三萬塊錢。你倒說我是無賴了,沒天理了。
母親不再理他。
趙文明說,今天中午吃什么?
母親說,青菜蘿卜,你還想吃山珍海味?
趙文明說,山珍海味誰不想吃?
母親做了四個菜,對趙文明說,今天的菜漲價了,昨天四個菜一瓶酒是五十,今天漲到六十了。
趙文明說,那明天呢?明天你會說七十八十,想不到你這個女人還蠻有心計呢。
母親說,你可以去打聽一下,現(xiàn)在物價很貴的。
趙文明說,就讓我信你一次。
有酒喝著,有煙抽著,吃飯四個菜,趙文明過上了皇帝般的生活。有一天,他喝多了,對我母親說,你知道嗎,我還不如馬萬里呢,老馬是個瘸子,可他有兒有女。我呢,三十大幾的人了,膝下連個兒女都沒有。
那天晚上,趙文明哭了。他鼻涕一把淚一把,說他混的居然不如一個瘸子。
母親說,那你找個女人成家啊。
趙文明說,誰會嫁給我?像我這樣的人,沒有人會給我做老婆的。
算你還有自知之明。母親說,誰會嫁給一個游手好閑的無賴呢?
趙文明嘆了一口氣,不再說話。
母親賣掉了家里的豬,接下來又賣掉了家里的羊,等她牽著那頭黃牛走出門去,趙文明把她喊住了。趙文明說,你這樣下去,接下來就該賣房子了。
母親說,不賣你吃什么喝什么?
趙文明說,你把牛賣了怎么耕地?
母親說,借別人家的牛。
趙文明說,你賣了牛,那以后就該賣我了。
母親說,賣你?我倒想賣,可沒人要。
趙文明說,我連一頭牛都不如嗎?
母親說,沒有人說你不如一頭牛,你比牛幸福多了,有吃有喝,頓頓還有酒喝。牛怎么能和你比,牛只知道吃草、干活。
趙文明說,我比那頭牛幸福多了。
那頭黃牛賣了一千七百塊錢。把牛賣了后,家里只剩下妹妹喂的那兩只蘆花雞了。照此下去,那兩只雞也會被母親賣掉的。
自從趙文明在我家住下后,妹妹就住到了我的一個親戚家。趙文明在我家大吃大喝,妹妹卻有家不能回,母親呢,她不僅要給給趙文明做吃的,還要下地干活,可她任勞任怨,甚至還有點兒暗自得意。她知道只要把家里能吃的吃光,能賣的賣光,等到家里什么也沒有的時候,那趙文明會不請自走的。母親的這個辦法算不上高明,但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等到賣牛的錢花光,母親的目光落在了那兩只蘆花雞身上。
趙文明問我母親是不是要殺雞。
母親說,這是家里最后的活物了,吃掉這兩只雞后,你就該吃我了。
趙文明說,我又不是老虎,怎么會吃你呢?等我吃掉這兩只雞我就會走的。
母親說,那你還要不要四萬塊錢了?
趙文明把頭一搖,說不要了。
母親說,真的不要了?
趙文明說,真的!
母親信不過,叫他立字據(jù)。
趙文明說,你這個女人不尋常啊。
母親說,口說無憑。
趙文明說,我再怎么無賴,可我還是一個男人。男人說話,一個吐沫星掉地上都能砸一個坑。
四
何小花考上了北京的一所大學(xué),好像是北京理工大學(xué),她是我們班唯一考上大學(xué)本科的,如果我也參加高考,我想我們班會有兩個考上本科的。但是,現(xiàn)在想想即使我參加高考,考上了也沒有用,因為家里已山窮水盡,根本拿不出我上大學(xué)的錢。
那天,我在香城書店見到了何小花,但她沒有看到我。何小花在他父母的陪同下有說有笑地走進書店,她滿面紅光,比過去漂亮了,也豐滿了許多。看著她的身影,我低下了頭,擔(dān)心被她看到,只好匆匆離開了。
何小花就要去北京,而我卻只能眼巴巴地看著。本來那天我是可以去北京的,車票都買好了,但在我排隊等待剪票時,我的車票和買車票剩下的錢不翼而飛。沒有車票,沒有錢,我也就去不了北京。我的車票和錢是被一個小偷給偷走的,因為在我走出候車室時,那個小偷向我走過來,問我要不要車票。我沒有理睬他,走出了候車室。出了候車室,我在火車站站前的臺階坐下來,茫然地看著那些走進候車室的人。我該怎么辦?我不知道該怎么辦。在我灰心絕望,不知如何是好時,一只手突然落在了我的肩膀上。我扭頭看去,那個拍我肩膀的居然是偷走我車票和錢的小偷。我沒有說話,也沒有質(zhì)問他為什么偷我的錢,因為我知道自己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真的和他動手打起來,吃虧的肯定是我。
他笑了笑,說走,我請你吃飯。
我居然站起來,神使鬼差地跟他走了。
在一家飯店吃飯的時候,他掏給我三百塊錢,說車票被他賣了,要是我愿意跟他干,以后會吃香的喝辣的,要什么有什么。
他說他叫王濤,要收我作他的徒弟。
我說我不干。
他說,那你想干什么?
我說,我只想掙錢,掙很多錢,但我不知道我能干什么。
他說,那就跟我干好了,我會讓你過上皇帝的生活。
我說,我會被警察抓住的。
他說,不是有我嗎,只要有我在,保證你萬無一失。
我說,不行!我怎么會去作小偷呢?
他笑了笑,說我們喝酒吧。
他給我倒上酒,見我沒動杯子,就說看你心事重重,是不是遇到什么事了?有心事你可以告訴我。
萍水相逢,我干嘛要告訴你。我不說話,想走,而我的肚子卻在咕咕叫。
他說,喝酒。酒肉穿腸過,什么煩惱都會忘掉的。
我端起那個酒杯,一揚脖子,就喝下去了。因為喝得太猛,我被嗆得直咳嗽,可他在一旁卻哈哈大笑起來。
從飯店出來,他一邊走一邊向我傳授偷竊的知識,說只要我好好學(xué),將來會比他有出息。他看上去三十多歲,去年才刑滿釋放。我告訴他說要不是父親捅了趙文明一刀子,那我肯定已考上大學(xué)了。他說,社會就是一所大學(xué),比你在大學(xué)里學(xué)的知識多多了。
我不能解釋自己為什么明明知道他是小偷,還對他言聽計從。如果非要解釋,我想這與我當(dāng)時的心境有關(guān)。見我不說話,他說,你還年輕啊,以后有的是機會。等你有錢了,你可以繼續(xù)上大學(xué)的。
可能嗎?當(dāng)我走出校門的那一刻,一切已不可能了。
他攬著我的肩膀,一邊走,一邊說著。他說他上學(xué)時,學(xué)習(xí)也很好,可是家里窮。其實,窮不是主要的,讓他輟學(xué)的原因是他的一個同學(xué)丟了三十塊錢,也不知道為什么,大伙兒都懷疑是他偷的。
人窮志短!他嘆了口氣,說可是我沒有偷那個同學(xué)的錢??!
我說,后來呢,錢找到了嗎?
他說,找到了。
我說,真的不是你偷的?
他把眼睛一瞪,說不是!
我說,你又沒偷他的錢,讓他們懷疑就是了,清者自清。
他說,問題是他們在我的鉛筆盒里找到了那三十塊錢,這是有人栽贓陷害我!士可殺不可辱。我背著書包走了,從此再也沒有回去。
我說,現(xiàn)在你后悔嗎?
他嘆了一口氣,說人生是不能想的,一想就是失敗的開始。
他拍了拍我的肩膀,在那一刻,我感覺到我們之間有點兒惺惺相惜。他笑了笑,說你還是回到學(xué)校去,馬上要高考了。
我說,你不收我作徒弟了?
他說,我和你開玩笑呢,我哪能往邪路上帶你,我可不能誤人子弟。你回學(xué)校,好好復(fù)習(xí)。我繼續(xù)做我的飛天大盜。
我說,我回不去了。
我們來到天橋上,看著夕陽,他半天沒說話。我決定跟他干,可他不同意,把我?guī)У剿淖√幒?,說我已經(jīng)走錯路了,一錯再錯,你不能像我一樣??晌疑蟿帕耍也恢牢沂窃诤妥约狠^勁還是在和命運較勁。我在他那里住下來,沒有走。
他外出作案,卻不帶著我。我問他為什么不帶我,他就說你心理素質(zhì)不行,帶著你只會添亂。
不過。他說,你可以給我放風(fēng)。
我說,怎么放風(fēng)?
他說,到時我告訴你。
放風(fēng)就是站崗、放哨,發(fā)現(xiàn)情況及時通知他。那是晚上,他帶我去一個工廠的倉庫,叫我在倉庫外面等著,如果遇到情況,叫我學(xué)貓叫。
我學(xué)了兩聲貓叫,他說還可以,到時你千萬不要緊張,見機行事,懂嗎?
我說,知道。
月黑風(fēng)高,我們來到紅星軋鋼廠的倉庫,他很輕易地就翻窗進去了。不到半個小時,他就把一捆電纜扔出了窗子,然后他縱身跳下那個窗臺,示意我跟他快走。我忐忑不安,心跳得厲害,而他腳步輕盈,就像一只貓。
那捆電纜賣了千把塊錢,他分給我四百。我沒有把錢花掉,而是去了妹妹的學(xué)校,把錢給了她。妹妹正在長身體,她需要錢。我沒有實現(xiàn)大學(xué)夢,我要讓妹妹實現(xiàn),讓她安心學(xué)習(xí),將來去北京上大學(xué)。妹妹問我怎么沒有去北京。我說我已找到工作了,去了北京也不一定找到工作,還不如在香城呢,離家也近,有時間還可以回家看看。
妹妹說,趙文明住到了咱家里,又吃又喝,媽媽把家里能賣的都賣了。
我說,讓媽媽賣好了,以后我會賺很多很多錢的,到那時我會賣掉的東西再買回來。
妹妹笑了笑,沒有問我具體做什么工作。
聽到上課鈴的聲音,妹妹說,我走了。
我說,你去吧,不要擔(dān)心錢,我會經(jīng)常給你送錢的。
看著妹妹走去的背影,我眼睛一熱,要掉淚,但我忍住了。
后來我又給妹妹送過幾次錢,一次是一千塊,一次是一千五百塊。妹妹看到錢后很是吃驚,問我怎么賺了這么多錢。我對她說只要舍得出力氣,當(dāng)然會賺到錢的。以后我還要賺更多的錢。我要妹妹買一件衣服,再買一雙鞋,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妹妹說,你賺錢不容易,不能太奢侈了,只要有的穿就行。
我最后給妹妹送過錢后,王濤說整天小打小鬧沒意思,他決定干一件驚天動地的大事。我問他干什么。
他說,我們?nèi)ネ到鸬辍?/p>
我說,金店防范很嚴(yán),不是那么容易得手的。
他說,他們防范再嚴(yán)密也會有漏洞的。這次,你不能只是給我放風(fēng)了,你要跟我一起干。
我說,我行嗎?
他說,你行!
王濤似乎很有把握,他說他已觀察很久了,過去他就想動手,因為一個人的關(guān)系,遲遲沒有干。他說他幾次晚上去踩點兒,金店到了晚上他們都下班走了,連一個值班的都沒有?,F(xiàn)在有我做他的幫手,只要我們配合好,一定會得手。到時,我們吃香的,喝辣的!他拍著我的肩膀,胸有成竹地說,你放心,不會有事的!我只是給他放風(fēng),從沒有偷過東西,別說去偷金店了??次倚纳癫欢ǎ岩粋€酒瓶遞給我,叫我喝口酒壯壯膽。我喝下一口,辣得嗓子疼。他看著我哈哈大笑起來。他再次安慰我,說不會有事,讓我把心放在肚子里,然后他把一只女人的長筒絲襪給我,叫我套在頭上。想不到這只有在警匪片中看到的一幕,居然成為了現(xiàn)實。等到后半夜,他帶著我出了門。但是,智者千慮,必有一失,那次行動我們失手了,金店并不像他說的那樣沒有人值班。我們剛進入,還沒靠近金店的柜臺,就聽到了警報聲。那一刻,我的腿都軟了,而他只說了一句快跑,然后就不見了人影,丟下我一個人逃走了。像他那樣的人,哪會管我死活。他是不是真的叫王濤,我不得而知。我愣了一會,才躥出門去。我聽見那個值班的男人在叫,在他的叫聲中,我沒命地跑著。直到再也聽不見他的叫聲才回過頭看了一眼。大街上冷冷清清,一個人也沒有,我慌不擇路,翻過一道鐵門,逃到了一個廢品收購站。廢品收購站里堆滿了收購來的酒瓶、紙箱以及包裝袋。我躲到一堆紙箱后面,才發(fā)現(xiàn)在廢品收購站靠墻的地方有一個簡易棚,而且亮著燈光。我躡手躡腳走過去,透過窗子看到簡易棚里有兩個人,好像是一對夫妻,他們正在吃晚飯。男的在喝酒,嘴巴上叼著煙。飯桌上擺著兩個菜,一個油炸花生米,一個涼拌黃瓜。那個男人看著對面的女人,臉上的表情是幸福的。我甚至能聽見他嚼花生米發(fā)出的聲音,聽見他喝酒時發(fā)出吱啦聲。我退回到那堆紙箱旁,不知道明天迎接我的是怎么樣的一天。
那個晚上,我蜷縮在那堆紙箱旁,幾乎一夜未眠。天亮后,我迷迷糊糊睡著了。醒來時,已是中午。那對夫妻可能一早就出門收廢品去了,他們的簡易棚居然沒有鎖門,我推開門,看到桌子上還留著他們吃剩的早飯,就抓了一個包子,慌忙退出門去。吃完后,我看著天,心里忐忑不安,又恐懼萬分。我知道這樣下去我會崩潰的。
抽過一根煙后,我決定去投案自首。那煙是收廢品的那個男人的,抽到嘴里,嗆得我連咳好幾聲。那是我平生第一次抽煙,我一輩子也不會忘記我在一個廢品收購站抽煙的情景。抽完最后一口煙,我把煙頭用腳碾滅,然后走出那道鐵門。大街上人來人往,而我蓬頭垢面,就像一個流浪漢。我低著頭,感覺有無數(shù)雙眼睛在盯著我看,讓我如芒在背。天已不那么熱了,陽光很好,而我的內(nèi)心卻陰霾重重??吹脚沙鏊拇箝T后,我猶豫了一下,最后還是走了過去。我投案自首后才知道王濤是一個流竄犯,他的經(jīng)歷并不像他對我說的那樣。在做完審訊筆錄后,那個警察對我說,社會太復(fù)雜了,以后遇事你要動動腦子。
在我蹲派出所的那些日子里,妹妹來看過我。妹妹問我為什么被抓起來了,我告訴她說和別人打架了,不是我先動手的,是和我打架的那個人找茬。我問妹妹趙文明是不是還在家里,妹妹說還在,家里已被他吃得只剩下三間房子四面墻了。他要是繼續(xù)吃下去,那就得賣房子。這趙文明欺人太甚了,他這不是踩著我們一家人的頭拉屎嗎?
我說,我出去后會把他宰了。
妹妹說,你不要!我們不能因為他搭上兩條命。
我說,是不是有爸爸的消息了?
妹妹搖了搖頭。
父親從派出所逃走已有三個月了,他逃到了哪里,是活著還是已經(jīng)死了,沒有人知道。
妹妹說,媽媽那么做自有她的道理,等到家里一無所有后趙文明自然會走。
妹妹走時問我什么時候能被放出來,我說很快,過不了幾天就會出來。其實我也不知道什么時候能被放出來。妹妹走后,我忽然想到了家里的那兩只蘆花雞,想到了趙文明吃雞的情景。我看著對面的墻壁,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五
母親決定殺掉那兩只蘆花雞,她把菜刀磨得很快,咬牙切齒地看著那兩只蘆花雞。一旁的趙文明說,你真的要殺掉它們?
母親說,不殺掉它們你吃什么?
兩只蘆花雞似乎預(yù)感到了末日的來臨,它們膽戰(zhàn)心驚,見母親走過去,咕咕地叫著,在院子里跑來跑去。一只雞甚至飛到了樹上。母親搖晃著那棵樹,而那只雞沒有下來。母親拿刀砍樹干,樹只有碗口粗,三下兩下便被母親砍倒了。那只蘆花雞被嚇傻了,落地后居然沒有逃命。母親撲上去,抓住蘆花雞的翅膀,另一只手扭住雞的腦袋,然后用菜刀割斷了雞的氣管。母親把手中奄奄一息的蘆花雞扔在地上,看著它掙扎,直到一動不動。
另一只雞跑到了后院里。
母親找遍所有可以藏身的地方,但她沒有看到蘆花雞的蹤影。在母親打算放棄尋找時,她忽然看到了那個地窖的洞口。她走過去,并且聽到了蘆花雞的咕咕叫聲。雞在地窖里。母親下到地窖里,尋著蘆花雞的咕咕聲走過去。地窖很黑,只聽見雞叫的咕咕聲,卻看不見雞在哪兒。母親喊了一聲趙文明,要他拿打火機來。聽到喊聲,趙文明來了。
母親說,把打火機給我。
趙文明說,雞在下面?
母親說,在,我聽見它叫了。
趙文明把打火機交給了我母親。
在打火機的光亮中母親看到了那只蘆花雞,同時還看到了一個人。母親撲上去,把蘆花雞抱在懷里,然后爬上地窖。
趙文明說,這只雞真聰明,知道往地窖里跑。
母親說,馬萬里也很聰明。
趙文明說,你說什么?馬萬里是不是在地窖里?
母親說,他在地窖里。
趙文明說,不可能,他怎么會在地窖里呢?
母親說,你可以下去看看嘛。
趙文明跳進了地窖。
那是一個廢棄的地窖,十年前挖的,考慮到我們當(dāng)時還小,父親用水泥造了一個蓋子,平時都用那個蓋子蓋住的。
趙文明在地窖里突然發(fā)出啊的一聲,然后飛快地爬上地窖,因為害怕他的臉色都變了。母親問他馬萬里是不是在下面,他聲音哆嗦地說,我不吃雞了,我必須馬上離開——
父親真的藏在地窖里嗎?
我醒來,把剛才做的這個夢又想了一遍,覺得父親不會藏在地窖里。一個人在地窖里待三個月,他是會瘋掉的。
過了一天,妹妹又來看我。
我說,爸爸死了,死在了地窖里。
妹妹說,爸爸沒有死,他還活著。
馬萬里真的還活著,他藏到了家里的那個地窖里。母親一日三餐,給地窖里的他送飯。趙文明吃掉家里的那兩只蘆花雞后就走了,走之前他對我母親說不要那三萬塊錢了。趙文明在我家吃了三個半月,吃掉我家一頭豬、三只羊、一頭牛,走之前吃掉了我家的那兩只蘆花雞。在趙文明離開我家之前,他對我母親說,這一刀挨得值!
馬萬里重返人間,夸獎母親足智多謀,說他在地窖里藏了三個多月,但對他來說卻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光。趙文明不知道是他和我父親一起吃掉了我們家里的一頭豬、三只羊、一頭牛的,在他一腳跨出我們家門檻的時候,還回過頭來對我母親說要不是看到我家什么都沒有了,他真想再吃三個月。妹妹說在母親殺掉兩只蘆花雞時,從其中的一只雞的肚子里取出了一個雞蛋,如果再晚一會兒殺,那只雞就把那蛋下下來了。趙文明走后,馬萬里便從地窖里爬了上來,他比過去胖多了。在他抬頭看太陽的時候,母親突然揮手給了他一耳光。馬萬里被打蒙了,事情都過去了,他不明白母親為什么要打他。母親打過他之后,突然一屁股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馬萬里說,我又沒死,你哭什么?
母親說,家里什么也沒有了,以后的日子可怎么過?
馬萬里笑了笑,說家里不是還有我嗎?錢財都是身外之物,想開點兒,沒什么大不了。我們不會把貧窮的日子過到底的,以后我會讓你過上好日子的。
母親說,哪還有什么好日子,馬可都被你毀了!
馬萬里一怔,說馬可考上大學(xué)沒有,怎么沒見著他?
母親說,考個屁!
馬萬里說,什么考個屁!馬可的老師說了,他一定會考一個好大學(xué)的,我還指望他給老馬家光宗耀祖呢。
母親說,他沒參加高考,你把他給毀了!
馬可沒參加高考?馬萬里說,你怎么不早點兒告訴我?
母親說,告訴你有個屁用,他人都不知道去哪兒了。
馬萬里愣在那里,過了一會兒,他的嘴巴發(fā)出哇的一聲,然后揮手打了自己的臉一巴掌,接著又是一下。他一下又一下打著自己耳光,一張臉很快就被打得紅彤彤的了。
母親說,你還打!
馬萬里的手僵在那里,突然蹲下來,抱頭大哭。他一邊哭一邊說,都怪我啊,都怪我!
母親說,窩囊了一輩子,到老了,你倒長本事了!
馬萬里不哭了。
馬萬里說,他趙文明欺人太甚。
接二連三的打擊讓母親再也無法承受,她病倒了,不是因為心臟的問題,而是在肺部發(fā)現(xiàn)了一個腫瘤。醫(yī)生說已是癌癥后期,最好還是回家,吃點兒好的。醫(yī)生無疑是想讓母親回家等死。馬萬里不同意回家,他說砸鍋賣鐵也要治好母親的病。母親聽從了醫(yī)生的話,二話不說就回家了。母親來日不多,醫(yī)生說最多也就支撐一個月。癌細胞已從母親的肺部轉(zhuǎn)移,在脖子處以及后背,都能看到一個鼓起的包?;丶也粠滋欤赣H就說話變得困難,因為疼痛,一整夜一整夜睡不著。馬萬里守在母親身邊,天天說都怪他,要不是他一時沖動,捅了趙文明一刀,我們的母親怎么會這樣。但是,母親卻說,這都是命,一個人有一個人的壽命。
馬萬里說,你想吃什么盡管說。
母親無力地?fù)u著頭,說什么也不想吃。
馬萬里說,該死的是我,怎么會是你??!讓我替你死吧,讓我替你死吧。
母親說,你把馬可找來,我要見他一面。
馬萬里說,好,我去把馬可找回來。
母親說,你去哪兒找他?
馬萬里說,知子莫如父,我會找到馬可的。
…… ……
妹妹從包里掏出四個雞蛋,要我吃,說雞蛋是那只蘆花雞活著時下的。
雞蛋不大,比吃飼料雞所下的雞蛋要小一半兒。妹妹看著我,等著我把雞蛋吃掉。我敲破蛋殼,可我吃不下去。妹妹說,哥,你吃,你吃。雞蛋不大, 我一口填到了嘴里。妹妹看著我,眼睛突然濕了,接著淚水一顆顆掉下來。淚水掉在她手中的雞蛋上,一滴又一滴,看上去好像是雞蛋流出的眼淚。
我說,你不要哭,我沒事的,過幾天他們就會把我放出去。
妹妹說,你到底犯什么事了?
我說,警察抓錯人了,過幾天他們就放我走。
我伸手抹去妹妹臉上的淚水,內(nèi)心卻萬念俱灰。這個時候我已不怪馬萬里,對我來說,這都是宿命。馬萬里捅趙文明一刀子,我能夠理解,一個人一輩子是需要反抗一次的。哪怕這個人窩囊了一輩子。只是馬萬里對命運反抗的時機選得不對,他的這次反抗,徹底改變了我的命運。我擦去雞蛋上的眼淚,對妹妹說,你也吃。
妹妹搖了搖頭,說媽想見你一面。
我說,過幾天我就會回家的。
我已身不由己,別說過幾天回家,再過三年能回家就不錯了。讓我想不到的是妹妹的一個同學(xué)的哥哥在派出所工作,她說可以去找一下他的那個同學(xué)的哥哥通融一下,說不定同學(xué)的哥哥會答應(yīng)讓我回家一趟。
妹妹那個同學(xué)的哥哥是派出所的所長,他答應(yīng)讓我回家一趟。是在晚上,在兩個警察的陪同下,我坐在一輛警車?yán)?,被送到了村子里。警車沒有進村,而是停在了村外。在我下車的時候,一個警察說,你要抓緊回來。
我點了點頭。
那個警察又說,你要是逃跑,就是給我們所長出難題。
我說,我不會逃跑的。你們放心就是了。
進了村子,我快步朝家走去,還未走進院子里,我就聽見了馬兵說話的聲音。我走到窗前,朝房間里看了看,然后轉(zhuǎn)身走出了院子。馬兵比過去強壯了,膚色也變得有些黑,他說話的聲音很響。馬萬里坐在椅子上抽著煙,低著頭,不說話。母親的精神很好,一點兒都不像一個病入膏肓的人,她看著馬兵,臉上洋溢著幸福的笑容。馬兵說他在一次抗洪搶險中立過三等功,軍區(qū)首長還和他握手了。馬萬里抬起頭,張開嘴巴,笑了笑?,F(xiàn)在馬兵才是父母的驕傲,而我只會讓他們感到恥辱。如果馬萬里不是去賣雞蛋,如果他忍了,而沒有捅趙文明一刀。我一定會坐在教室里迎接高考,就算我考不上本科,考一個??瓶隙ㄊ鞘镁欧€(wěn)的。人生是不能假設(shè)的,命運也不是自我的選擇。馬兵的到來,家里變得其樂融融,而我卻不能身在其中,分享家人團聚時的天倫之樂。
走到院門口,我停下來,雙膝跪下,磕了三個頭。當(dāng)我起身要走時,妹妹叫了我一聲哥。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愣在了那里。妹妹又叫了我一聲哥,說媽媽剛才還在念叨你。
我說,告訴媽媽,就說我在北京,工作忙走不開,過幾天我就回家。
妹妹點了點頭,叫了一聲哥。
我走了。我說。
妹妹嗯一聲,說我同學(xué)的哥哥說了,你還不到十八歲,不會有事的。
我回頭看了一眼,走出院門?,F(xiàn)在我想當(dāng)初我之所以沒有回到學(xué)校是害怕同學(xué)們說我,我不想活在一個殺人犯父親的陰影下。我沒有坦然面對同學(xué)和現(xiàn)實的勇氣,我沒有。
村子很靜,偶爾可以聽到狗叫聲,可以看到掛在樹梢上的半個月亮。
張可旺:生于上個世紀(jì)七十年代。山東省作家協(xié)會員。曾在《陽光》《小說界》《雨花》《作品》《山東文學(xué)》《綠洲》等刊發(fā)表過小說。有小說獲全國煤礦文學(xué)“烏金獎”中篇小說獎。現(xiàn)就職于兗礦集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