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但凡行走人間的道士,必然有三件法寶——桃木劍、捉妖符、照妖鏡。
莫沉身為一個長得比仙人還要像仙人,完全可以靠臉吃飯的道士,也有這三樣法寶。
說起莫沉,整個大央國都知道他,國君還想請他去做國師,但他以不愿涉足皇宮為由,婉拒了。只有我知道,他是懶而已,懶得進宮背百八十條的規(guī)矩。
他是個大懶人,但我完全弄不明白為什么他這樣懶,還偏偏要做必須得四處游走的道士。他從來不主動去捉妖,只捉那些送上門來的妖怪,跟守株待兔一樣。
哪怕是這樣,那些“兔子”還是隔三岔五就來一撥,各種偷襲暗算,樂此不疲,讓我十分費解。珍愛生命你們懂不懂呀。
哦,你問我,莫沉是我什么人?
他是我的主人。
那我是誰?
我是那三件法寶之一——照妖鏡。
身為照妖鏡,我總是能一眼看出那是美人骨還是妖怪骨,可莫沉最大的愛好就是看美人,每每看見那扭著腰過來的漂亮姑娘總是兩眼放光,一臉好色之徒的模樣:“哇,大美人?!?/p>
我:“呵,妖精。”
然后莫沉就不得不忍痛去把美人皮給扒了,打得妖怪現形,最后痛心疾首地問:“你就不能晚點兒再說,讓我多看兩眼嗎?”
“不行!”我斬釘截鐵打斷他。
為什么不?
因為我喜歡莫沉。
我不知道莫沉是怎么把我從妖界火牢里帶出來的,在那受盡折磨的我,回到人間睜開眼第一個看到的人,就是背光而站的他。彼時,他神情溫柔,眼里嘴角都噙著暖暖的笑意:“醒了?”
我看著他,許久才問道:“你是誰?”
他愣了愣,末了笑意又染上俊朗的面上:“我是個道士,你以后跟著我吧,我會保護你的。”
飽受摧殘的我瞬間被這如清泉的聲音撫慰了,“咣咣咣”幾聲,竟然就這么一見鐘情了。
“嗯?!?/p>
“那以后你就叫喳喳吧?!?/p>
“……我能反悔嗎?”
他驀地一笑,輕柔如春風:“不能。”
于是莫沉就成了我的主人,事實證明單戀中的姑娘果然容易沖動。
哪里是他保護我,分明是我保護他。
莫沉根本就是個手無縛雞之力、單純靠臉取勝的假道士,每次不能以美色誘惑妖怪要被吃了就把我往前一丟:“去吧,喳喳!”
然后我一骨碌變身,踹倒妖怪,將他們揍得鼻青臉腫。然后莫沉再樂呵呵跑上前來,把它們收進葫蘆里凈化。
因為我上可掐妖龍,下可踹狐貍精,從未失手,所以兩年下來,莫沉的名聲大噪,連國君都來請,殊不知,那全都是我的功勞。
又一次感悟完人生的我長嘆一口氣,對面的神棍聽見,神情殷切:“喳喳你不舒服?”
說罷,又往我碗里夾了一個雞翅。
我哼了一聲,迅速吃掉。吃完我又瞥了一眼那正趴在門柱后面鬼鬼祟祟往這看來的老虎精:“喏,又來了一只‘兔子?!?/p>
莫沉也往身后看了一眼,舔了舔唇:“看著肉多結實,要不捉了它涮火鍋吧,天冷了,正好?!?/p>
我抹了一把口水,握拳起身道:“好啊?!?/p>
那老虎精一見我過去,當即跳了出來,兩眼泛著兇光,朝我齜牙。
我挑眉瞧他,一巴掌轟了過去。
老虎精萬萬沒想到我的法力竟然在他之上,慘叫一聲便被拍到門柱上,撞得門柱差點兒沒折斷,隨后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莫沉立刻哼著小曲過來,拿著葫蘆將它收進去,附耳晃了晃葫蘆,里面撞擊的聲音并不清脆,嘆道:“可惜是只千年老虎精,肉老了,涮火鍋不好吃。又幫百姓免費收了一只妖,虧大了?!?/p>
我干笑兩聲:“還有,你要賠錢給客棧掌柜了?!?/p>
莫沉臉色一變,抬頭看向廂房外的門柱:“喳喳!”
我掏了掏耳朵,他的錢都是我賺的,還好意思對我吼。
莫沉追了上來,痛心疾首地對我說教,嘴里吐的氣都要噴到我耳邊上了。說得我煩不勝煩,猛地偏頭要把他推開。誰想他近在耳邊,這一偏腦袋,臉頰就被他親了一口。
我愣神,我再怎么是面臉皮厚的照妖鏡,也是面女照妖鏡,更何況我還這樣喜歡他。我當即紅了臉,想罵也罵不出來。
莫沉捂住嘴,連連退后,背抵墻面,一手指著我道:“你、你……你非禮我?!?/p>
我朝他翻了個大白眼,喜歡上這個咋咋呼呼的蠢貨真是太累了!
【二】
最后老虎精沒有吃成,反倒是賠了掌柜一大筆銀子。丟了很多錢的莫沉終于沉不住氣了,出了客棧就拽著我狂奔,說要去捉妖賺錢。
小鎮(zhèn)上一般都會有公告牌,那里貼著五花八門的告示。比如誰家的牛丟了,誰家的鋤頭不見了,還有就是誰家近日有邪祟。
莫沉將公告牌上的告示粗略打量一番,然后抬手揭下一張紅紙。我探頭一看,皺眉問道:“這家給的錢并不豐厚,為什么不挑個更豐厚的?”
莫沉故作深沉道:“人,不要太貪心?!?/p>
“……你在開玩笑嗎?”
“看來我叫你喳喳果然是沒錯的?!?/p>
我當即抿緊了嘴。他笑起來,得意又張狂。
我再一次感嘆,本姑娘怎么就喜歡上了這種沒有半點兒可取性的男人呢,我瞎嗎?
這個小鎮(zhèn)并不大,我們很快就找到了那戶人家。
高大的宅門緊閉,頂上罩著一朵巨大的黑色蘑菇云,跟旁邊兩戶人家相比,更有山雨欲來之狀。
“妖氣沖天啊?!蔽椅⑽⑿崃诵?,“又是這種妖怪,莫沉,你怎么老抓從天宮墮落到人間的妖怪?這種妖物沾滿了九霄仙氣,就算墮為妖孽,也一身仙氣臊味,我實在是不喜歡取它們的妖氣來增加法力。”
莫沉笑得高深莫測:“喳喳,抓這種妖怪,至少可以保證——它們沒有靠山?!?/p>
我恍然大悟,也對,抓人間的妖怪,誰知道是不是拜了什么千年老妖做老大,這太不安全了。如果抓的是從天上逃走的仙物,那原先的靠山也會極力跟它撇清關系,說不定還會親自來抓。所以莫沉抓它們,萬無一失。
莫沉面上又露出得意:“喳喳,你是不是特別想夸我?”
“是啊?!蔽艺J真道,“老奸巨猾?!?/p>
“……”
莫沉捏了我的臉一把,才去敲門。
我摸了摸臉跟上去,一進院子就覺得這里的風比街上的陰冷。如今是清晨,正是花草沐浴晨曦朝氣蓬勃之時,可院子周圍栽種的花草一片枯萎之態(tài)。
這里的老爺夫人們和眾多的下人卻神色康健,并沒有異樣,倒是奇怪。
我轉了轉眼,往身后院子看了看。
這家主人正面相迎,到了跟前先寒暄了兩句,才道:“雖說是懷疑有邪祟,可是我們并沒有什么事,吃好喝好。就是家里種的花草,好似一夜之間被吸走了精氣,怎么澆水施肥都沒有用,也不知道是哪里出了問題?!?/p>
莫沉笑道:“可不就是如你們所說,被吸走了精氣嘛。”
眾人大駭:“到底是什么妖物?”
莫沉擺手:“你們先回屋,我這就帶著我的小道姑去捉妖,管保明天花花草草什么的都能恢復精神氣。”
幾人面露狐疑,可又別無他法,回房時還提了一嘴:“不靈不給錢啊?!?/p>
莫沉笑笑,晃了晃自己的桃木劍,差點兒沒刮到我的腰。等他們走了,他便拍拍我的肩:“去吧,喳喳!”
我瞥了他一眼,大懶人。
雖然是個慫包,但我從來不覺得莫沉是個草包。畢竟能一眼看穿這里是怎么回事的人,不能稱之為草包。他只是太懶太懶了……
我邊想邊走到院子的一棵大樹旁,雙手環(huán)胸,挑眉看它。
風拂院落,樹葉被風刮得嘩啦作響。我擰眉,抬腳踹了它一腳,冷聲:“出來,身為九霄樹仙,卻自甘墮落,變成樹妖在這里汲取同類靈氣?!?/p>
原本萎靡的樹忽然動了動,千萬片葉子抖動得更是大聲。突然一抹綠影從樹干剝落,往天上急速飛躥。
我哼了一聲,腳尖一墊,瞬間就和它肩并肩。不待它反應過來,我“呼啦”一巴掌扇在它臉上。
“啪嘰?!?/p>
被我拍到地里的樹精咿咿呀呀慘叫起來,不過在凡人聽來,只是樹葉的窸窣聲。
莫沉很是滿意,拿著葫蘆要上前收它。還未到近處,他的臉色微微一變,抬頭往天上看去。我順著他的視線往那看,見天邊云層已見一點兒亮色,心中頓覺不妙,撲上去就要吃那樹精。可莫沉動作如風迅速,抓了我就往地里鉆。
我大怒:“我要吃飯!”
“乖,等會兒再吃?!?/p>
“等會兒天兵又把妖物帶走了?!?/p>
莫沉緊抓著我的手腕,我想掙脫,卻發(fā)現根本動彈不了。轉眼我就被他掐回原形,再次被他押到又潮濕又陰森的地底,被他捂在懷中差點兒沒憋死。
許久,他才帶著我從地下出來,而那樹精,果然已經被抓走,地面只留下濃郁的仙氣。
許是在火牢里待了千百年,每天都在受火刑,每天都吃不飽,所以我對食物有執(zhí)念??赡烈欢僭俣匕盐业氖澄锕笆窒嘧專看味际侨绱?,只要天兵一來,就什么都不管不顧,把我往地底帶。
我心中惱怒,決定不理他,除非他賠我一大鍋樹精。
“喳喳。”
我哼了一聲,無論這次他說什么我都不會原諒他!
莫沉附耳道:“喳喳,你躲藏的姿勢真是美極了。”
“……”
“你真是世上最漂亮的照妖鏡?!?/p>
就算他這么夸我,我也不會原諒他!
他又往我耳邊湊了湊,身上的氣息全都撲到我身上。我臉一紅,迅速鉆回地里,地遁逃離。
本該聽見他一如既往的得意笑聲,這一次,卻沒有。等我逃出大宅,趴回墻頭看他,就見他站在偌大的院中,孤身一人,清瘦的身影似在隨風晃動,無比寂寥。
【三】
因為莫沉說了明日花草才會恢復原樣,這家主人不放心,沒有立刻給我們錢,還要留我們住一晚,美其名曰好好款待,實則是怕給了錢后肉包子打狗——有去無回。
能白住一晚還有吃有喝,莫沉二話不說就答應了。
可是只吃人間食物根本吃不飽,所以我一心惦記著那被天兵帶走的樹精。
就算是蚊子肉也是肉,能塞一只是一只呀。
我躺在床上半晌沒閉眼,聽見外面蟋蟀、紡織娘嘰嘰咕咕地叫,終于忍不住坐起身,打算偷偷摸摸出去抓只妖怪充饑。
莫沉耳朵靈得很,我要是直接從正門出去他肯定要出來抓我。
身為一只法力高深的……妖怪?
我弄不清我是妖怪還是法器,但一般的妖怪都打不過我。
罷了,反正不能走正門。
我從床上緩緩下地,挪著小碎步往墻邊走。貼耳細聽,外面沒有任何聲響,探頭看去,并不見莫沉。我瞇了瞇眼,當即跳了出去,拔腿就往外面跑。
“喳喳?!?/p>
這聲音和善得讓人渾身一震,我猛地頓住腳步,負手望天,沉吟:“今晚的月色真好啊?!?/p>
耳邊是莫沉的笑聲,我面紅耳赤強行鎮(zhèn)定,當做什么都不知道。
莫沉走到我身邊,也抬頭望天:“是啊,月色真好?!?/p>
今晚的月色確實很不錯,皎潔的銀白灑落大地,地上如鋪白絮。白日枯萎的花草此時慢慢抬起了頭,汲取月光靈氣,看來果真是明天就能恢復正常了。
“喏,給你?!?/p>
我偏頭看去,莫沉抬手將一只雞妖遞到我面前。我大喜,可仔細一看,道:“這只雞妖雖然曾在仙宮待過,可是下凡已久,肉質不鮮美了。”
莫沉嘆道:“好好好,那我把它扔了?!?/p>
我瞪直了眼,急忙搶了回來,剝了它的魂魄一口吞下。
那雞妖殘留的靈氣瞬間溫暖了我的胃,沖入五臟六腑和身上每一根骨頭里,又暖又舒服。
“飽了嗎?”
“三分飽。”
“那明天再給你抓一只。”
我驀地狐疑看他,問道:“你突然對我這樣好,說,是不是打算明天就把我賣了?”
莫沉驀地笑起來,笑著笑著又把臉往我臉上湊:“對,把你賣了,換肉吃。”
他的臉近在眼前,我眨一眨眼,睫毛都能掃到。這張臉俊是俊,但神情實在是太過囂張??粗粗夜硎股癫畹貜堊?,一口咬住他堅挺的鼻子。
“……”
莫沉拒絕跟我說話、拒絕接近我了,因為我咬他的鼻子。他曾說過打人不能打臉,老是打妖怪臉的我被他說了多次,我為了省事還是一如既往打臉。他之前無可奈何,但這次不同,因為毀的是他的臉。
身邊的話嘮不說話了,我倍覺寂寞,一整晚都坐在他的床邊,看著悶頭蓋被子的他懺悔道:“我錯了?!?/p>
莫沉不理我。
我扯了扯他的被子,他還是不理我。等我要發(fā)火罵他小肚雞腸的時候,才發(fā)現他睡著了。
他的氣息并不均勻,時重時輕,似乎十分疲累。我探身去看他的臉,屋里燈火映照的光線正常,不似月光冷白,我才看清他的臉色的確很蒼白,不是月色所染。
莫沉的臉除了鼻子被我咬出四五個牙印外,并沒有傷,但從他寬松的衣襟往里窺得幾道傷痕。
那痕跡似利爪所留,低頭嗅嗅氣味,分明是那只雞妖。
我心覺奇怪,莫沉這么厲害,怎么連只弱小的雞妖都打不過。
我正想著,莫沉忽然就醒了,見我往他胸腔上湊,愣了片刻,隨后展顏,笑得蕩漾非常,雙手一張:“要非禮就快一些,不要偷窺,敢看不敢做。”
我沒好氣地抬手要揍他,想到他身上有傷便收了回來,瞪眼道:“只是一只雞妖,你怎么會被它所傷?”
“馬有失蹄,人有失手,正常極了……喳喳你做什么?”
“給你療傷,不要動。”
我一向只管揍人,不管救人,也不喜歡救人。因為我沒學過怎么給人療傷,只知道給對方輸送靈氣就好。
可要將靈氣給對方,必須嘴對嘴。
還沒碰到他的唇,我已經炸開了滿腦子的煙花——我終于可以名正言順地親他了。
莫沉沒有動,我以為他要像咸魚一樣一動不動任我親。誰想剛剛碰到他的唇,他就按住了我的后腦勺,將我的腦袋壓緊。
我愣神,靈氣大亂。他氣息一閉,竟然拒絕了我的靈氣。
我怒而起身:“我在給你療傷!”
莫沉瞧了我許久,差點兒讓我破功。他摸摸我的臉頰,笑意淺淺:“我傷得不重,明天就好了。今晚月光好,你多曬曬,再回房?!?/p>
唉,他定是覺得我一介妖物,吐出的靈氣都帶著妖氣,所以不愿接受。我心中一陣難過,起身就要回房。突然身后的人猛地坐起身,我也趕緊回頭,卻見莫沉掀開被子下地,緊抓住我的手腕,就要往地下帶。
可是已經來不及,屋頂突然有金光刺來,仙氣瞬間溢滿整個房間,壓得人要喘不過氣來。
那些人,分明就是白天離去的天兵天將!
【四】
“果然是你們?!?/p>
一人冷冷開口,莫沉已經將我拉至身后,聲音再不是那個吊兒郎當的腔調,沉冷道:“我已自毀仙根,與仙界并無瓜葛?!?/p>
那人冷眼往我看來:“可她不是?!?/p>
我一頓,忽然有些明白了,難道我也是從天庭墮入凡間的妖物?所以每次莫沉一察覺到天庭的人,就要帶我躲避。
莫沉一聽,面色更是沉冷,怒聲:“她在妖界受盡火刑時你們不管不顧,如今她出來了,卻又要將她帶去九霄。你們把她當成什么了?!”
那人冷聲:“你不必再說,今日我們定要將她帶走?!?/p>
那聲音咄咄逼人,語氣更是惹人生厭。我擰眉瞧去,一步向前,抬手就拍出波濤駭浪,法力如洶涌巨浪沖向他們。
他們似乎并沒有料到會突然遭襲,齊齊后退,可我怒在心頭,哪怕他們已經迅速躲避,仍不能避開浪潮。
法力打在他們身上,沖得盔甲散落一地。
我還想再揍他們一頓,莫沉卻拉住我往外飛去,不讓我再停留。
我心中不解,可他面色陰沉,便沒敢多說,只能由他帶著我不知往何處逃離。
跨過千山萬水,走過半個大央,我終于松開他的手,乘風而停,問道:“你到底要帶我去哪里?你……”
我罵不出口了,莫沉的臉色實在是太差了,臉已蒼白如紙,人也疲憊不堪,似乎只要輕輕一碰,他便會被風吹去天邊。
莫沉踏風而行,朝我走來,要拉我的手。我背手不讓,退了一步:“那些天兵是怎么回事?”
“喳喳,”莫沉溫聲道,“過來。”
雖然沒有得到想要的答案,可看著他這個模樣,我心中不忍,又將手遞到他掌中。
我什么都不知道,但我信他,這就足夠了。
幾乎是在我將手遞過去的一瞬間,一股強烈的妖氣猛然襲來,硬生生在我們中間劈開一道墻。
妖氣沖天,來者讓我渾身一震。
只因那停在眼前的人,正是將我關在妖界火牢,讓我受盡折磨的妖王!
我禁不住發(fā)抖,好似全身的力氣都被抽走了。莫沉大喊了一聲我的名字,我驀地回神,驚慌地看著在妖墻另一邊的他。
“呵?!毖趵淅淇次?,目光落在我的額心上,冷笑道,“無怪乎我找不到你,原來是被莫沉藏在了照妖鏡中。只是莫沉,我記得這照妖鏡是九霄神器,你將它盜出,恐怕是犯了天條吧?既已犯了天條,那必然是沒有天兵來幫你了?!?/p>
我立刻明白了他話里的深意,沒有人來幫他,他就可以肆無忌憚地殺了莫沉。
妖王要殺莫沉!
我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和勇氣,掌中聚力,將那堵礙事的妖墻打碎。
莫沉幾乎是瞬間就到了我的身邊,然后再一次,將我護在身后。
哪怕他已經薄弱似紙,也仍要保護我。
我差點兒落淚,如果這個時候我還覺得他不喜歡我,那我就是個蠢蛋了。
“別哭呀,喳喳?!蹦粱仡^看我,“等會兒就帶你去吃樹精?!?
本來淚還在眼眶打轉,聽見這話,眼淚立刻涌出,啪嗒落在他的手背上。
莫沉緩緩收回視線,看向妖王,說道:“你最憎惡的人,應該是我,而不是她?!?/p>
我怔怔看他,這話里的意味……總覺得不吉利。
“對不起,靜靜,最后,我還是不能陪著你。”
靜靜?我愣住了。
我正要問他,忽然覺得掌心一暖。我頓覺不妙,果然,莫沉手掌用力,幾乎是瞬間就將我封入照妖鏡中。
“莫沉!”
我嘶聲大喊,可被困在鏡中,根本無法出去,只能眼睜睜看他將身體里的靈氣全部釋放。萬丈光芒化作他手中的一柄長戟,似可斬盡這世間污穢。
妖王臉色大變:“你竟抽了自己的靈骨做戟!你會死的!”
莫沉的眼神決絕,持戟往他那邊刺去。
妖王已無處可逃,硬生生地扛了他這一擊,濃郁的妖氣立刻被凈化了大半。
妖王應當是原本就有傷,否則不會這么虛弱。那以前傷他的人,是誰?
難道也是莫沉?
妖王想要逃走,莫沉卻不放。他就算此時放手,也活不了了,所以他想和妖王同歸于盡。
我跪坐在鏡子后面,看著他臉上、身上都是血,持戟的手,也沾滿了血跡。
“莫沉……”
我無力地跪著,束手無策,只能不停地捶打這面照妖鏡,眼睜睜看著他,漸漸無力,漸漸被染紅。
“啊——”
妖王終究不敵,被莫沉打得妖氣散盡。莫沉又拿出了那個葫蘆,將妖王殘余的妖氣收入里面,隨即將葫蘆封入自己的掌中。
他真的打算和他一起凈化同滅!
莫沉已經握不住他的兵器,一步一步踉蹌走來,到了我面前,雙膝跪下,血從他臉上、身上滴落在鏡面上,染紅了我在的世界。
“靜靜?!蹦粮┥?,腦袋倚靠在鏡上,就這么看著我,“以后,你再也不用躲著那些‘兔子了?!?/p>
我愣了愣,瞬間明白了——那些覬覦我們,想要接近我們的妖怪,都是妖王派來殺我們的。
只是他一直找不到我在哪里,所以沒有出現。直到今日天兵前來,我暴露了自己的靈氣,才被妖王尋到。
“靜靜……”莫沉抬手撫來,指間溢出一滴血,緩緩滴入鏡中,落入我的手中。
那血滴瞬間在我的手上化開,直至在心底化出一片花?!?/p>
【五】
九霄中威名遠揚的軍隊很多,但最出名的,是我們這一支。
莫沉是將軍,我是他的副將,我們手握二十萬精銳天兵。
我們青梅竹馬,同進同退,從未敗過一場戰(zhàn)事。在六界動亂的那些年,我們和我們的兵,聲名大振,讓敵人聞風喪膽。妖界對我們的忌憚和怨恨,也與日俱增。
我和莫沉知道樹敵太多不好,但為了六界安寧,只能不停地戰(zhàn)斗下去。
我的名字叫靜靜。
可莫沉總是喜歡喊我喳喳,因為他說我一點兒也不安靜,還是“喳喳”貼切。
饒是我抗議百次,也沒用。最后聽久了,竟然也習慣了。
沒有戰(zhàn)事的時候,莫沉就待在桃花林里,而我就待在梨園中,我們兩人是鄰居。
以前我總愛去摘他家越墻過來的桃花,因為我覺得他家桃花的香味影響了我家的梨花香,那我種梨花的意義何在。誰想有一次失手,整個人都掉進了他的院子里。莫沉便捉了我,笑盈盈道:“摘了我那么多桃花,你就賣身償還吧?!?/p>
我那時候還小,不懂他在說什么,只知道這人可惡極了,摘了幾支桃花竟要我賣身。他是不知道我有多貴嗎?
于是我摘的次數更加勤快了,還帶點兒小惡作劇。但他每次都是安靜看著,眼里有笑。
一來二去,我跟他鬧得熟識了,便摘他的桃花,釀酒給他喝。
一起修行,一起賞花,一起喝小酒。
花期一到,蜜蜂仙子都會成群結隊來采花蜜,每次見了梨花樹下的我們,都會說“我們什么時候能喝你們的喜酒呀?以后進來就只要一塊腰牌就行了,不用兩頭遞腰牌”。
以前莫沉總是笑笑說“等喳喳長大,我們就成親”。
又一次花期,仙子問起,莫沉就看著我,目光柔柔:“喳喳,我們成親吧。”
我們的婚期定在下一次花期,因為我覺得九霄花開時,是天庭最美的時候,襯得人也會漂亮精神。我要做最美的新娘子,嫁給莫沉。
成親的日子將至,妖界卻又挑起了一場戰(zhàn)事。
我和莫沉領命率著二十萬天兵前去迎戰(zhàn),可這一次,我們沒有料到,妖界和魔界勾結在一起,糾集了四十萬妖兵,并在戰(zhàn)場周圍筑起屏障,不讓我們有找援兵的機會。
我們浴血奮戰(zhàn)打了足足四十九天,殺得天地哀鳴,血流成河,哪怕是二比一的絕對優(yōu)勢,他們也沒有占到多大的便宜。
最后妖王和魔君忍不住了,終于親自帶著數十長老,對我和莫沉展開攻擊。
幾次被打得嘔血,幾次被震得五臟動蕩,我都沒有倒下,因為一旦我倒下,莫沉也會遭受打擊。
但我知道,鐵打的仙骨,也快支撐不住了。
突然有人喊道“屏障破開了一道口子”。
話落,已經有人開始往那邊撤退。莫沉也急著要將我?guī)ё?,但我被圍困得不能動彈,也自知哪怕逃脫,也活不了多久。但莫沉不能死……他不能死…?/p>
我耗盡氣力,聚力在長槍,為莫沉等人劃開一線生機,對他們嘶聲:“帶他走,活下去!”
眾人愣了片刻,才齊齊上前將莫沉抓住,往出口飛去。
莫沉眼有憤怒,嘔出血來,聲音更是氣急敗壞:“你如何敢!”
妖魔見勢不妙,欲要追擊,我持槍攔截,留了決然背影給莫沉。
我被擒了,但妖王沒有殺我,說要讓我受盡折磨,并將我的仙體封住。
本該重傷而死的我,卻意外地因仙體被封,不受妖氣侵襲而活了下來。雖然日日夜夜受盡火刑,但我心中還有一絲期盼,或許到了哪一次的花期,我還能踏著花海,嫁給莫沉呢?
可他的傷,也得花費千年的時間才能好吧。
但也許千年之后,他真的來了呢?
終日的折磨,讓我變得昏昏沉沉,渾渾噩噩……
千年之后,莫沉到底還是來了。
一人持戟前來,闖過妖界,重傷妖王,從火牢中將我救了出來。
他還偷了可以封存靈氣的照妖鏡,犯了天條。
所以他救出我后,才不帶我回天庭。
而且——我不認得他了。
我的神靈脆弱,只能釋放靈識保護自己,一旦被迫恢復靈識,會有性命危險。
所以他說他是個道士,還將我們身上的仙氣隱藏起來,藏匿在鏡子中,又跟我說我就是一面照妖鏡。
可我要療傷,要恢復自主靈識,就必須汲取靈氣。而最好的藥物,就是同樣身帶靈氣、從天宮墮落為妖的邪祟??墒悄菢拥男八钜彩翘毂凡兜膶ο螅悦看嗡冀柚窖拿x為我療傷,卻又不得不警惕天兵。
他說捉沒有靠山的妖物容易,還說我是一面照妖鏡……都是騙子,騙子。
他將死之際,將他的靈氣化作藥物,放入我的掌心中,為我療傷??伸`識歸來又有何用,他又不能陪我同享。
封印已除,從鏡中出來的我跪在地上,抱著身已冰冷的莫沉,聽著呼嘯在耳邊的風聲,淚流滿臉,痛哭失聲。
騙子……
【尾聲】
我沒有回天庭,帶著莫沉的桃木劍還有捉妖符留在人間當了一個道士。
雇主問我,你叫什么名字?
每次我都會展顏,盡力讓臉上的笑容看起來燦爛些——
“喳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