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望子
我喜歡冬天的樹,冬天的樹是最美的。
美向來比較含混,但美的事物不管怎么差異,又總是讓你看著順眼、舒服,說不出來的喜歡。我對植物沒有研究,不過我欣賞冬天的樹。我不能給這些樹分類,但我有我的笨法子,我把冬天的樹一概歸為兩種:落葉的和不落葉的,這樣一來,就簡單多了。
冬天的樹,竟然如此婆娑,頂著的冠蓋綠葉繁茂,葉片肥大透亮,風吹過來,哪怕是最微弱的風,也能讓它們發(fā)出笑聲,或者掌聲。盡管已是寒風凜冽,看著這威風八面的樹,我竟然扯開了棉襖。
小區(qū)河邊,有一大片的草坪,形成一塊高高低低延緩著的小山坡,于是山坡上的樹也高高低低的了。我喜歡遠看,但毛毛執(zhí)意要我去近觀。這是些年輕的樹,春夏綠色,秋天呢,不知不覺地紅了,尤其暮秋和初冬,紅得發(fā)紫,白天壯觀自不必說,晚上,路燈打在上面,更見風采。幾天不見,紅葉全部沒了,飛的飛了,落的落了,踩在松軟厚實的樹葉上,窸窸窣窣的,讓你暢快得想大聲呼喊,又怕驚跑了這一切。又過幾天,連地上的葉子也不見了,萬物皆歸塵土,脫掉衣服的樹們一身輕松,越發(fā)顯出精氣神來。
野曠天低樹。冬天,我看到了真正的樹。這些樹清瘦,筆直,隱隱地,似乎能看見它們流動的脈絡與紋理,讓你愛得心痛;樹梢更是細細的,呈霧狀,直接霧蒙蒙的天。風吹過來,不論風多強多弱,這些樹都不為所動,好像它們抱成了一團。草地仿佛一張褐色的宣紙,年輕的樹如同古典的中國畫,工筆而又寫意。要是你看得久了,這幅畫又有了動感,有了些水墨的意趣。
在冬天,人們蒙頭遮臉,動物東躲西藏,只有樹,個個率性,活得真實,也活出了涵蘊:它們無需保護,卻自覺不自覺地保護了別人。
樹,是冬季世界的皮膚、面容和骨架,默默地強大,一如柳公權的方塊字。
我憶起一個冬天的黃昏,和父親去大姨家。我們已經趕了五里路,卻才走了一半。一路走,我一路數(shù)著高大的白楊樹,父親則不住地叫我歇歇再走。而我好像賭氣似的,邁動著兩條小腿,就是不肯停下來。最后父親只好說,他走累了,想吸袋煙。父親坐在一個樹凳上,在凳子的邊角磕著煙袋,吸得很舒坦。我站著,換著腳撐著。過了一會兒,父親讓我坐,他則靠在一棵樹上。樹凳讓他坐得暖乎乎的,可惜我屁股小,只能坐在樹凳的一角,裸露的巨大年輪讓我心驚。也許是因為溫暖,也許是因為泄了勁,我再也走不動了。父親叼著空煙嘴,把我架到他的脖子上,哼哼道:“你不是很能的嗎?”哈哈,我騎上了“樹”了。
到了大姨家,天已完全黑了。吃完晚飯,我們是坐著拖拉機回家的??赡馨滋熳吡颂嗟穆?,我的眼睛根本睜不開了。迷迷糊糊的,我聽見父親囑咐拖拉機手,喝了酒,開車得盯著點。拖拉機手嚷嚷道,不要緊的,有樹呢。我擠在人群中,坐在密不透風的地方。聽到他的話,我來了點兒精神,努力地扒開那些腿。終于,我的腦袋從一個人的褲襠下鉆出來,卻掉進另一個人的兩腿之間。我艱難地看到了一點兒光,只有一點兒光,還是從白楊樹上反照過來的。白天我竟然沒有注意到,那些樹的根部都刷了石灰水,我也只能看到那白色的根部。拖拉機突突突地行駛著,像一只小鐵船,穿行在帶柵欄的河流上,也恍若不是我們在前行,而是那白柵欄般的河床撲面而來,又呼嘯而過。
我喜歡冬天的樹,覺得冬天的樹才像樹,大概就是從那時開始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