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國炯
一
父親在扎了一支杜冷丁后總算安靜下來,隨后似乎睡得香沉沉的,父親現(xiàn)在靠扎杜冷丁維系著生命。母親用皺巴巴的手撫摸一陣父親枯樹皮一樣的臉,然后走出病房,對我說:估計你爸就是這幾天的人了。我聽了母親的話,心里有一團(tuán)什么東西堵塞在我心里,眼淚倏忽間爬上了臉,雖然知道父親這病是無力回天的絕癥,但我幻想著只要不離開醫(yī)院,醫(yī)院會用上各種藥物來拯救父親的,說不準(zhǔn)會像小說中描寫的一樣,出現(xiàn)一個奇跡,父親就不會死了。只要父親不咽下最后一口氣,即使父親每天躲在病床上,我們的日子還是會過得安心,因為父親是我們頭頂?shù)囊黄?,也是我們身后的一棵大樹,父親不死,天不會塌下來,我們?nèi)钥梢栽诖髽湎鲁藳觥,F(xiàn)在母親告訴我父親這幾天就會死,我無論如何也無法接受這個事實。母親的話似一顆炸彈,轟得我暈頭轉(zhuǎn)向。
母親看起來比我平靜多了,每天守候在父親的病床前,像守候著父親睡午覺一樣隨意,又趁父親熟睡時默默地整理著父親終老時的一些物件。這些終老物件是母親幾天前從家里帶來的,母親說如果不早作準(zhǔn)備,萬一父親哪一天要咽氣了,根本來不及回家去拿,后備無患,母親時不時都會搗鼓一陣父親的歸老物,整理著整理著母親渾濁的淚水會在她已有溝溝坑坑的臉上流過。
母親再次檢查父親的歸老衣時,還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一個疏忽。母親發(fā)現(xiàn)少了一雙藏青色的襪子,據(jù)說老死的人不能穿其它顏色的襪子,只能穿藏青色的,至于為什么,母親也說不清楚,只是說老輩人是這么一輩輩地傳下來的,這是老規(guī)矩。因為這個老規(guī)矩,害得父親臨終時沒有見到母親的最后一面,讓母親在余年中時時懊悔不已。
父親臨死前,有過回光返照。他那渾濁的雙眼忽然有了神色,本來似無筋骨般癱軟在床上的手忽然在床頭摸摸索索地摸了好一陣,最后摸出了一個略為破損的小小的瓷鳥,這個瓷鳥是幾天前母親從家里帶來的,印象中我小時候佩掛過這個瓷鳥,但我已記不清是什么時候開始不掛這個瓷鳥的,時隔幾十年后父親怎么會想起這個破玩意兒,我略存疑慮。父親用蠟黃的眼珠無力地注視著小瓷鳥,似乎想說什么,但父親沒有說成,忽然滿頭虛汗,整個人似從水里撈出來一般,濕漉漉的,一雙渾濁的眼睛死死地盯住我,盡管我們有著深厚的父子親情,我還是被父親盯得毛骨悚然,加上在父親之前沒有過生死離別的經(jīng)歷,我爺爺奶奶死時我不在場,待我見到爺爺奶奶的遺容時已在殯儀館,因此,當(dāng)時我并不知道父親即將離我而去,將奔赴另一個世界,我以為是父親身子又開始痛了,父親患的是胃癌,到后來經(jīng)常要發(fā)痛,我湊近父親的耳朵問,“爸,又痛了?”照理說這個時候是不會發(fā)作的,因為杜冷丁剛剛注射完。父親沒有回答痛還是不痛,雙眼仍倔強(qiáng)地盯著我,把那小瓷鳥移至我眼前,但他根本沒有舉給我看的力氣了,父親似乎有什么話要對我說,但似乎又不愿說,我理解父親的意思,小聲地對父親說,爸,你想說什么就說吧。我讓父親說,不是要父親說遺囑之類最后訣別的話,盡管母親對我嘮叨著說,估計你父親過不了今晚明早,但我不相信,也許是父子情深,不愿父親離去的原故,對遺囑等與死有關(guān)的話語我是很忌諱的。因此我一直認(rèn)為父親現(xiàn)在還不會死,至少今天明天不會死。父親是繼續(xù)盯了我很長時間后,似乎作了艱難的抉擇一般,用蚊弱般低微的聲音說出了一句令我費解的話:新昌。
我聽了父親的話很是驚訝,我不知道自己該怎么來繼續(xù)父親的話題,我又不得不輕聲訝然而疑惑地問父親說:新昌?父親看到我的一臉驚訝,不以為怪,父親蠟黃的眼眶內(nèi)有淚珠流出來,混合著一臉的汗水,決堤般往下淌,然后用盡最后一點力氣重復(fù)說,新昌……新昌……但后面的話還沒有說完,父親的靈魂已飄逸地向西方極樂世界而去,最后的那聲“新昌”,父親是用盡了畢生的精力喊出口的,叫我在若干年后的今天仍然縈繞耳畔,揮之不去。當(dāng)時我就放聲慟哭,父親是我最至愛的人,也是我最敬仰的人,失去父親,我撕心裂肺,喪失理智地嚎啕大哭。
母親拿了襪子趕回來時人還沒有到病房門口就聽到了我的痛哭聲,母親知道父親已經(jīng)走了,母親打破了很長一段時間的沉靜,就哇的一聲哭開了,隨之人也癱倒在地上。待見到母親的時候,母親的雙眼腫得像燈籠,我的雙眼像豬尿泡。平靜了一番后,母親問我,你爸走時說了啥?我說,啥也沒說,嘴里叫著 “新昌,新昌”母親聽了心里一咯噔,幾乎是不相信地驚叫,“新昌?!”。我點點頭表示沒有錯,不用說母親對父親的臨終遺言感到十分不滿意,我也一樣。我以為父親會有什么話要吩咐我,比如說關(guān)于母親,關(guān)于存款,雖然我知道家里沒有存款,關(guān)于房子,關(guān)于我的一對雙胞胎兒子,什么有可能作為遺言的方方面面都能想到,就是不敢相信父親的遺囑是“新昌”。因為上海黃浦區(qū)上有條新昌路,我以為父親與這條叫新昌的街道有什么關(guān)系,我母親聽了我的猜測后毅然否定,并明確告訴我,不是新昌路,是浙江省下面的那個新昌縣。聽了母親的話,我愣怔了,父親怎么會牽掛起遠(yuǎn)在浙東的那個小縣城新昌呢。母親怎么知道父親說的是浙江的那個新昌縣,而不是那條新昌路,也著實讓我摸不清頭腦。
二
料理完父親的后事,我就有時間靜下心來想一些父親的事,也對父親臨終時再三提及新昌感到困惑,父親為什么把新昌作為臨終遺言,上海雖然是個移民城市,大多從江浙移居而來,但從我的了解中,祖父并不是浙江人,是從江蘇鎮(zhèn)江移居上海的,祖父到上海后進(jìn)了一家紡織廠做學(xué)徒,后來就在上海成家立業(yè)。而父親讀過高中,但半途輟學(xué),后來進(jìn)了上海鐵鍋廠做工人,有一段時間做過供銷員,因此無需考慮祖籍新昌的推測了,但不管怎么說,父親臨終念念不忘新昌,背后肯定隱藏著什么秘密,因此我上網(wǎng)查了新昌,搜集到了新昌的一些資料。
我把有關(guān)新昌的資料搜集了好幾頁,到公司后叫辦公室的朋友幫我打印出來,帶在身邊,一有空隙就拿出來看看,看過來看過去看得同事們一片片詫然,擔(dān)心我走火入魔。回到家里我有時一邊吃飯一邊看那新昌的資料,可就是看不出有什么與父親有關(guān)聯(lián)的文字。
時間一長,妻子開始罵我是神經(jīng)病了,說是整天關(guān)注新昌,比關(guān)心老婆孩子還要熱心,老婆還說爸在咽最后一口氣時告訴你的話,音貝會有多少,再加上爸少了顆門牙,講話漏風(fēng),你想想看就明白了,你能保證一定聽清爸說了什么嗎?你為什么這么肯定爸當(dāng)初說的不是“新疆”、“清爽”等等,非要說是“新昌”,或者是爸當(dāng)初難受,他告訴你說他“心脹”,還有或者說,誰原先借了爸的錢,現(xiàn)在又向爸借了錢,或者是爸向人家又借了錢,爸告訴你是“新債”呢。我被老婆的假設(shè)搞得啼笑皆非,也挺佩服老婆超人的想像力。甚至有過動搖,相信妻子說的是對的,父親最后說的不是新昌,而是“心想”或是“心脹”或者“新債”。但我明明聽清了是“新昌”。我怎么也無法去認(rèn)同老婆的非凡猜想。
看到我癡癡地研究著有關(guān)新昌的資料,和從各種渠道收集有關(guān)新昌的任何消息都會沉迷難醒時,母親有些心疼了,幾次走近我,用那溫暖慈祥的語氣問我,又在看新昌,你爸真的告訴你是新昌?我點點頭,又想母親怎會對新昌欲言又止,問起話來語無倫次,這也許是對父親的最后遺言懷有疑慮?有好幾次我下班回家,看到母親手捧著我放在家里的那疊關(guān)于新昌的資料在發(fā)呆,我想大概母親也在想念父親了,像我一樣,我一旦想念父親時,就會捧起那疊新昌的資料,耳畔縈繞著父親蚊絲般微弱地叫喊著“新昌”的聲音。
我有了要去一趟新昌的想法。
上海離新昌不遠(yuǎn),打聽了一下,大約四五個小時的車程。其實早幾年曾經(jīng)有過去新昌的機(jī)會,那次是公司組織去的,說是新昌的大佛寺很有名,天姥山被李白的那首《夢游天姥吟留別》炒得十分熱乎,十九峰又在拍攝《射雕英雄傳》,上海有很多人專挑去新昌游玩,我當(dāng)初是作為優(yōu)秀員工代表去的,但出發(fā)前的晚上工段長通知我,要我犧牲一下,說是當(dāng)班的那名員工突發(fā)疾病,住院了,要我去頂班,我雖然老大不高興,但也沒有辦法,誰叫我是優(yōu)秀員工呢,再說我們幾個同事間一旦家里有什么事,自由調(diào)班的事也經(jīng)常發(fā)生,只是這次是公費出去旅游,意義不一樣,但工段長說,下次有機(jī)會時再補(bǔ)給我,無論從哪方面講我都沒有拒絕頂班的理由。因此我就這樣失去了一次去新昌的機(jī)會,后來聽到回來的人說新昌的風(fēng)景如何如何的美,小吃如何如何的有特色,我的臉色鐵青,牙齒把嘴唇咬出了血印,拳頭握得咯咯響,就差向旅游歸來的人臉上砸過去了。但沒有想到的是,后來因為公司的業(yè)績一直上不去,即使評上了先進(jìn),卻再也沒有了出去旅游的機(jī)會了。一個普通操作工不像白領(lǐng)那樣有充裕的時間可游山玩水,而是機(jī)器一開人就得守著,再說了,多出一只產(chǎn)品就多拿一分錢,一對兒子要上學(xué),各種費用要比其他人家翻倍,接著父親查出了胃癌,雖說醫(yī)藥費能報銷,但營養(yǎng)得跟上,費用不可小視,老婆也是小職員一個,收入微薄,幾年前老房子脫手換了套大的,按揭每月得繳。雖說去一趟新昌只不過花去幾千元錢,但能不花就不花,花出一筆錢對我們這個小戶人家的開銷而言,可是舉足輕重,何況是花錢去玩,一點也劃算不來,因此能不出去就盡量不出去了。
現(xiàn)在不一樣了,父親最后的遺言讓我難以釋懷,父親為什么念念不忘新昌,這是我自父親去世后最大的糾結(jié),新昌與父親到底有什么瓜葛,我?guī)状螁柫四赣H,母親也支支吾吾說不清,道不明,那次我還大膽地問母親,父親會不會有情人在新昌,母親聽了瞪大眼晴就差沒有伸出九陰白骨掌,并義正辭嚴(yán)地警告我以后不許侮辱我父親,說我父親絕對是個正人君子,潔身自好無人能比的,他不可能做這種事,我看到母親為捍衛(wèi)父親的形象露出了吃人般的模樣,我再也不敢胡思亂想,但不管怎么說,新昌成了牽掛,成了一個謎。
我是個普通的職工,請假不易,經(jīng)濟(jì)拮據(jù),要真的想順順利利地去一趟新昌還真的不是那么簡單,更主要的是在一天天的深思熟慮后,我忽然發(fā)現(xiàn)了一個問題,即使我到了新昌,我該做些什么呢,難不成讓我站在新昌的大街小巷大聲呼喊,我父親臨死時提到了新昌,我就來看看新昌?想得多了頭都有些脹了,但心里還在呼喚新昌,有時半夜里做夢時也在叫喊著新昌,因為這沒有少挨老婆的罵,神經(jīng)病也幾乎成了老婆罵我的代名詞。但自從我想到了到新昌我又能怎么樣的問題后,我似卸下牛軛一樣輕松了,只是想念父親時才會拿出有關(guān)新昌的那疊資料翻一翻,但不管怎么說,無意中聽到人家在談?wù)撔虏蚩吹接嘘P(guān)新昌的信息時總會有一種親切和好奇,也會萌發(fā)著什么時候去新昌看看的想法,但與父親剛?cè)ナ罆r比,就少了一種迫切,因此,去新昌看看只是一種淡淡的期待。
三
最終決定去新昌是在父親去世后的第三年的國慶長假,那時新昌已在我的大腦儲存中被慢慢地搬移著位置,最終被塞在隱蔽的角落里,幾乎已被遺忘,生活和思想都已回歸到原先的軌跡,每天準(zhǔn)時上班下班,必要時服從領(lǐng)導(dǎo)安排加加班,下班后幫老婆洗菜做飯,吃了飯收拾碗筷拖洗地面,把老婆的短褲洗干凈,老婆美容時幫老婆貼黃瓜片絲瓜條,老婆躺下時為老婆來個全身按摩,按摩得她發(fā)出絲絲像唱戲似的舒爽聲,心情好時還得與老婆一起做幾百個俯臥撐,最后就把累得腰酸背痛的身軀往床上一癱,“呼——呼——”地打著呼嚕,快樂地跟隨李白夢游天姥山去了。生活就這么按部就班地過,雖不是錦衣玉食,但也過得無憂無慮,快快樂樂。
有許多意外是在你不經(jīng)意中發(fā)生的,那天母親在小區(qū)的公園里與一幫老年朋友聊天,聊著聊著母親忽然想到好幾天沒有做紅燒肉了。我老婆最喜歡吃紅燒肉,如果四五天吃不上紅燒肉,就好像有饞蟲在爬一般難受,然后會向我母親撒嬌,“媽,我又想吃你做的紅燒肉了”,因為伙食是我母親掌管的,我母親對我老婆好得像掌上明珠,見到過的人沒有一個說她們是婆媳,都認(rèn)為她們是母女倆,也因此常常把我當(dāng)成了倒插門的女婿,背地里我還時常埋怨我老婆不但迷了我還迷了我母親,我老婆有些不服氣地說,那是我們前世修來的福,用得著把老媽迷倒。母親想到?jīng)]有紅燒肉我老婆會吃不下飯時,做紅燒肉成了母親的大事,做紅燒肉是要有相當(dāng)長的一段微火燜煮的,肉又不能太肥也不能太瘦,最好是五花肉。因此,母親急著要去買肉,遲了會買不到五花肉,也就做不成紅燒肉了。當(dāng)時母親站起來的速度有點快,母親一站起來人晃了晃,緊接著身子一軟就癱倒在地,把在場的老年朋友嚇了一大跳,也幸虧有他們,打了120,再七手八腳地救治著,才讓母親沒有一癱離世。
我們急匆匆地趕到醫(yī)院,母親已經(jīng)處于昏迷狀態(tài),呼吸困難,醫(yī)生把我們叫到他的辦公室,然后嚴(yán)肅地告訴我們,要我們有最壞的打算,估計想要醒過來的可能性不大,我已淚流滿面,我老婆更是嗚嗚地哭泣不止,雖然我們不甘心母親如此死去,但也不得不考慮醫(yī)生的話,作最后的打算,為母親準(zhǔn)備后事。
奇跡是在母親昏迷一個星期后出現(xiàn)的,那天母親突然醒過來,還咿咿呀呀地想要告訴我們什么,但母親所講的我們一句也沒有聽清楚,母親講話好像鳥鳴,發(fā)不出一個完整的音符。雖然母親不會動不會說話,但見到母親奇跡般地醒來,我們已經(jīng)感到莫大的欣慰,我們深深地感謝上蒼,因為我們已經(jīng)失去了父親,我們再也不想再失去母親,即使長年躺在床上,讓我們服侍十年二十年三十年,我們都沒有怨言,我們只希望母親用那雙慈祥的尚能轉(zhuǎn)動的雙眼每天看我們一眼,我們就知足了,就會感到我們這個家是溫暖完整的家。因此,我老婆很堅定地對我說,一定要把母親治好,我也沒有放棄對母親的治療,天天祈盼著母親能康復(fù),至少是能講話,能坐在輪椅上讓我們推著她到外面呼吸新鮮空氣,沐浴陽光。
經(jīng)過一段時間的治療后,醫(yī)生要我們回家調(diào)養(yǎng),說人已無大礙,這病要一下子痊愈也難,留在這里只是燒錢和浪費精力。我們就把母親接回家,母親擦背拉屎撒尿都是妻子一個人頂著,連吭一聲的怨言也沒有,這時更顯出像是一對名副其實的母女。
母親出事一年多時間后,那天母親終于能吐出單音字。這把我們高興壞了,老婆高興得抱著母親的身子淚流滿面,接下來對母親的照料更是無微不至,幾個月后母親終于能把話說清了,雖然不流暢,聽起來也吃力,但我們都能聽得明明白白了,知道母親說的是什么內(nèi)容。隨后母親還能慢慢地下地走動,開始時由妻子或者是我給母親做拐杖,母親像小孩子學(xué)步一樣倚著我們慢慢地學(xué)走步,經(jīng)過一段時間后我給母親買來一根木頭拐杖,母親依賴著拐杖的支撐,慢慢地能單獨行動了,正因為這場突然的變故,重新激起我對新昌的熱情,準(zhǔn)備踏上去新昌的征程。
一個星期天的早晨,我刷完牙,洗完臉,準(zhǔn)備找?guī)讉€哥們玩玩撲克牌,母親叫住了我,用不那么順暢的語言斷斷續(xù)續(xù)地告訴我?!皟喊 悴皇恰摇H生的……”,我聽了母親的話,連忙伸手去摸母親的額頭,我認(rèn)為母親在發(fā)高燒講胡話。但母親很執(zhí)拗地說,你是你爸從新昌抱來的。我確信母親講的不是胡話后似遭雷擊,愣怔著像個木頭人,連妻子也像遭到電擊一般,傻傻地說不出話來。
母親告訴了我們一個被父親和母親藏掖了幾十年的秘密。
父親與母親結(jié)婚后一直沒有生育,開始時父母自己沒在意,連爺爺奶奶也不在意,但時間一長,大家的話就多起來。首先是奶奶,乘大家坐在一起吃飯時對我父母說,你們得加把勁了,你們不急,我可急著抱大胖孫子呢。母親聽了臉上泛起一片淡淡的紅暈,感到有點羞赧,父親卻不一樣,他畢竟從小在大上海長大,工作后經(jīng)過努力拼搏,一步步地走過來,成了人人羨慕的供銷員,在計劃經(jīng)濟(jì)時代供銷員不是想當(dāng)就能當(dāng)?shù)?。因此我父親走南闖北也能說會道,他就對我奶奶說,媽,你急什么啊,我們要生產(chǎn)優(yōu)質(zhì)產(chǎn)品呢,優(yōu)品產(chǎn)品就不能馬虎了事的。一直沉默著的爺爺對我父親的油腔滑調(diào)很是不滿,硬邦邦地蹦出一句,等你生出來讓我看看再說。爺爺隨口說出的一句不滿的話竟成了咒語。
這樣又過了一年多,母親的肚皮仍像一塊貧瘠的根本未經(jīng)開墾的荒地,一點變化都沒有。這下,奶奶有些沉不住氣了,她陰著臉幾乎是命令一般對我父母說,你們生不出孩子就不會去醫(yī)院檢查檢查,到底問題出在哪里?這時父親和母親也急了,自己不是沒努力過,而是一直在努力著的,怎么會懷不上孩子呢?正在父親與母親商量著什么時候去醫(yī)院時,奶奶已聯(lián)系了一家醫(yī)院,那里有一位醫(yī)生是奶奶的遠(yuǎn)房親戚。找了個星期天,父親與母親各自懷惴心事坐上公共電車去了那家醫(yī)院。
奶奶的那位親戚在醫(yī)院里有一定的地位,所以父母倆找到他后,他一個電話打下去,父親與母親的檢查就一路綠燈。最后檢查的結(jié)果令爺爺奶奶和父母親大吃一驚,母親不懷孕的原因不是母親造成,而是由于父親的精子是死精。醫(yī)生開了藥讓他吃著試試看,但醫(yī)生明確地告訴奶奶,希望不是很大。從此,家里每天充溢著中藥味。吃了很長時間的藥,一點效果也沒有,母親的肚皮仍然沒有絲毫動靜。我父親對我母親是真誠相愛的,就勸我母親改嫁,在我父親那個時代作 出這樣的決定是要有很大勇氣的,我母親瞪著牛眼似的大眼睛說啥也不同意,也絕不允許父親以后再說這些類似的話。
這時的爺爺顯得最為焦慮,因為爺爺無兄無弟,父親又是獨苗,在爺爺?shù)哪X海中,父親不會生育就是斷種絕代,這可是大逆不道,今后死了到陰曹地府也沒有臉面見祖宗啊。爺爺整天唉聲嘆氣,奶奶心里也一樣煩躁,但相比爺爺,奶奶要沉穩(wěn)得多,也多了一些心機(jī)。奶奶一邊繼續(xù)為我父親煎藥,一邊時常帶著母親出入一些公共場所,連到菜市場買菜,到商場買日用品也帶著母親,有時拉著母親去逛外灘,甚至去舞廳看人家跳舞,放到以前,這些場所奶奶是不允許母親去的,尤其是舞廳,奶奶很反感的,但現(xiàn)在奶奶熱衷于去,有時奶奶會以上趟洗手間或者其他什么理由故意與母親走岔了,有時奶奶暗示母親不要太循規(guī)蹈矩,母親這時才清楚奶奶這些反常舉動的目的。但母親比奶奶還傳統(tǒng),盡管奶奶慫恿母親出軌,也的確有一些看上去斯斯文文的男人來與母親套近乎,目的也很明顯,但母親沒有接受,母親有自己的道德原則,她不能做對不起父親的事。奶奶知道母親墨守成規(guī)無法開化,心里既是高興,又是無奈。
最終奶奶提出抱養(yǎng)一個。奶奶的這個提議沒有一個人反對,而且很快形成了一個共同決議,要抱一個男孩,要到上海以外的地方抱養(yǎng),抱養(yǎng)后絕對不能有絲毫牽聯(lián)。
四
那年夏天,父親出差到浙江東部一個叫新昌的地方采購白泥。白泥,學(xué)名高嶺土礦,父親他們廠里鑄鐵鍋時需用一層白泥作填料,用白泥作填料生產(chǎn)出的鐵鍋面光滑有亮光,賣相好,因此白泥成為父親他們廠必不可少的材料,只是用量不是很大。
白泥礦屬于非金屬礦,那時國家不管這類礦,由生產(chǎn)隊自管自采自銷,開采方式十分笨拙,不像現(xiàn)在有推土機(jī)挖土機(jī),轟隆隆一下把座小山推平了,那時全是用人工開采。生產(chǎn)隊里的男勞動力用鐵搭、兩齒從半山腰中的礦藏中將白泥開掘下來,另一批強(qiáng)壯的男勞力用畚箕挑或者用羊角車?yán)?,大家吭哧吭哧地把白泥送到像曬谷場一樣平平整整的大曬場上,因為那些白泥大的像臉盆,小的像拳頭,大小不一,形態(tài)各異,所以,一大群老的小的和婦女坐在小板凳上或者蹲在地上,用泥水匠的磚刀或者家里用舊的菜刀,把大塊的白泥斬細(xì),斬得與乒乓球差不多大,然后像曬谷一樣把這些差不多大小的白泥攤在曬場上曬,待曬干了,白泥就變得像羊脂玉一樣潔白,然后用早已準(zhǔn)備好的絡(luò)麻編織袋或者草袋子一袋袋裝好,碼在屋內(nèi),等待父親他們上門拉貨。父親這時會拆開幾個袋子用手抓過白泥,用力捏捏,用磚塊或石頭把白泥砸碎,估測白泥的干燥度及純白度,來定白泥質(zhì)量的好壞,然后定價。這時陪父親看貨的生產(chǎn)隊長對父親畢恭畢敬,把一包自己舍不得抽的一角二分錢的大紅鷹香煙不停地遞給父親,他自己卻掏出自制的發(fā)黑的土煙絲,燜在老煙盅里,然后拿出一根火柴梗在火柴殼上嚓嚓地劃幾下,劃燃后先幫我父親點上,用余下的火再點他自己的老煙盅。
父親是個心慈的人,他知道這些白泥開采者雖然汗流浹背累得腰酸背痛,但因為白泥價格太低,用量又不大,所以辛辛苦苦能掙的錢不多,即使有錢也是歸集體的,他們不拿工資,只能記工分,一天十分八分不等,這位生產(chǎn)隊長也一樣,除了比其他社員多花一些心血外,沒有比社員多得什么好處,父親同情這些社員,也敬佩這位隊長,為此父親總是把他們的白泥價格定為最高檔次的。那位姓凌的生產(chǎn)隊長感激得一連聲地說著謝謝,幾乎是點頭哈腰。因此,快近中午時硬是拉著我父親去他家吃中飯。
凌隊長的家就在那個白泥礦的山腳下,三間小瓦房,有些陳舊,墻壁上的石灰斑斑駁駁,脫落了很多。凌隊長對父親說,我們鄉(xiāng)下窮,蓋不起新的房子,只要能養(yǎng)家糊口已經(jīng)是很不錯了,一邊向老婆介紹,這是我們的貴客,大上海來的朱科長。我父親向凌隊長的老婆笑笑,說,嫂子,不好意思,打擾你們了。凌隊長的老婆抱著不滿周歲的兒子,那過早衰老的臉笑得像一朵花,謙恭地說,說哪話呢,朱科長能來我們家,是我們的福氣。說完抓過一只大木桶往地上一放,把兒子放到桶內(nèi),又抓過一塊幾乎掉渣的破布條,擦著木凳,生怕凳子上的灰塵沾到我父親的衣褲。
凌隊長的老婆接著燒水,泡茶,茶葉是自己炒制的,成色并不怎么好,但在當(dāng)時實屬難得。泡好茶后,凌隊長的老婆擦著雙手眼睛看著凌隊長顯出一副窘態(tài),凌隊長知道自己老婆心里想的,就對他老婆說,朱科長是大地方來的貴客,不稀罕吃米飯,中午就吃鍋拉頭吧。鍋拉頭是新昌的小吃,用面粉做的,凌隊長老婆還想說什么,但終究沒有說出來,挎著一個竹籃出去了。
過了好一陣子,凌隊長的老婆回來了,籃子內(nèi)多了幾個新鮮的茄子,一大把新鮮的蛇豆,看樣子都還沒有成熟,為了招待父親就提前采摘來了,父親還看到凌隊長的老婆從籃子底下拿出了一個小臉盆,里面是面粉,從凌隊長老婆遮遮掩掩的樣子看,這面粉是從人家那里借來的。
凌隊長的老婆洗好菜和好面后,凌隊長主動地坐在了灶堂前,生起火,凌隊長的老婆炒好茄子,又炒蛇豆,然后用飯鏟挑起一團(tuán)稀稀的面筋,只聽得鍋里發(fā)出“吱”的一聲響,隨著那雙粗糙皸裂的手握著飯鏟在鍋內(nèi)團(tuán)團(tuán)一轉(zhuǎn),一張薄薄的酥脆的鍋拉頭被熱情地送到我父親面前。凌隊長忙站起身從柜子里拿過小半瓶自己釀制的番薯燒酒,倒在碗里讓我父親喝,父親說,孩子們還沒放學(xué),等孩子們回來一起吃吧,可凌隊長夫妻倆說啥也不肯,我父親只好一個人先吃喝起來。
我父親吃完第一個,又抓了一個準(zhǔn)備包蛇豆時,一個臉蛋被泥灰染成了大花臉的只有五六歲大的男孩,跑進(jìn)來叫嚷道,媽,中飯可以吃了嗎。凌隊長的老婆說,快了,你先出去玩一會吧,等會兒媽去叫你。但小男孩沒有離開,雙眼盯著我父親手中的鍋拉頭,眼睛眨也不眨一下。我父親見到這樣兒,連忙說,來,小朋友先吃一個,我父親要把手中的鍋拉頭遞給小男孩,這時凌隊長站起來說啥也不肯,并用不怎么友善的目光瞪了下小男孩,小男孩低下頭再也不敢看我父親和父親手中的鍋拉頭了。這時凌家的幾個孩子絡(luò)絡(luò)繹繹地回來了,一見到桌上的鍋拉頭高興得像過年,但凌隊長的老婆盛了一碗碗鍋里的稀薄的玉米糊,分別端給孩子們,孩子們見到玉米糊一個個把臉拉得老長,小嘴里嘀咕著“又是玉米糊?”。我父親馬上捧過一碗放在灶臺上的玉米糊,說,嫂子,這么好的東西怎么不給我一碗呢,然后把鍋拉頭分給孩子們,而我父親大口大口地喝起玉米糊來,喝得有滋有味。凌隊長他們見父親這樣體貼人,很感動,也覺得過意不去。
這時坐在木桶內(nèi)的孩子哭個不停。放學(xué)回家的幾個大孩子一起哄著小弟弟,見小弟弟仍然不停止哭叫,就抱起來說,媽,小弟肚子餓了,要吃奶了。凌隊長的老婆連忙接過來,走出去坐到門檻上,給孩子哺乳,但孩子只稍微停頓了一下,接著又開始大哭,而且越哭越厲害。
父親見孩子哭得兇,問凌隊長是不是孩子生病了。凌隊長一臉苦相,說,不是病,是老婆沒有奶,餓的。這時凌隊長的老婆叫大孩子盛了一點玉米糊,用嘴吹冷,強(qiáng)行往孩子嘴里塞。
凌隊長看看跟前的一大幫孩子,聽著老婆手里的孩子的哭聲,心里很沉。凌隊長告訴我父親,他有五個孩子全是男孩,大的兩個已在讀書,手里的只有五個多月,本來是不想要的,想去打掉,可后來想想不管怎樣也是條命,不忍心,就生下來了,但他們這地方十年有九年干旱,農(nóng)作物也長不出好的,每年是糧食歉收,過不了半年,早已把第二年的糧食都吃光了。只好挑著籮筐四處去借,但大家都缺糧,借來的很少,有點吃的,自己舍不得吃,留著給孩子們吃,這樣他老婆就沒有奶了,因此孩子吮吸不出奶就不停地哭。
凌隊長哽咽著說,這般讓孩子們受苦,還不如當(dāng)初不生下來,但現(xiàn)在晚了,我們夫妻倆常嘀咕著要不有好的人家干脆送人算了,但現(xiàn)在到處是饑荒,有誰會要孩子呢,再說要找戶好的人家也不容易啊。我父親聽了,很是高興,他問凌隊長,你們真的愿意送人?凌隊長說,這是沒辦法的事,世上有幾個父母愿把自己的骨肉送人,但現(xiàn)在上面四個兒子日子都難過了,如果真有好的人家要,也說不準(zhǔn)對孩子來說是一種福分。我父親見凌隊長夫妻是真心想送,就說,我正想抱養(yǎng)一個孩子。父親把自已沒有生育,要抱養(yǎng)一個的事說給了凌隊長夫妻倆。
父親回到上海沒多久,我父親母親和奶奶爺爺四個人一起來到新昌,再次來到了凌隊長家,我奶奶見到那小子,喜歡得不得了。最后,奶奶給凌隊長家留下一百五十元錢,三十斤全國糧票,在當(dāng)時這個數(shù)目可是個天文數(shù),因為那時的工資也不過三十元一個月。凌隊長家當(dāng)初說啥也不肯收,是奶奶用盡了心機(jī),說通了凌隊長夫妻才收下的。
母親講完這段隱藏了幾十年,本來準(zhǔn)備帶到陰曹地府去的秘密后,從床頭邊拿出那個已有缺損的陶瓷小鳥,母親說,我們把你抱來時,你那生母哭得死去活來,我們走出好遠(yuǎn)了,她還追上來,那時我們慌了,以為她要把你抱回去了,只見她把這個掛在你的脖子上,在你的小臉蛋上親了又親,親出了一片紅印,然后是滿臉淚水地望著我們離開了那個小山村。母親默默地把那小瓷鳥遞給我,然后是自言自語地說,那個時候不把你送掉又能怎樣呢,有哪個父母真的愿意把自己的兒女送給人家,你也不要埋怨他們了。我看得出母親此時也是一臉憂慮,好似我會馬上從她身邊飛走一樣。過了一會兒母親問我,你不會怪他們吧。我搖搖頭。母親停頓了好一會兒,接著說,當(dāng)初我們答應(yīng)等你長大了讓你去新昌看你的生身父母的,但我們又怕你找到親生父母后會離我們而去,所以你爺爺奶奶說什么也不肯讓我們告訴你。但這是一塊心病,你父親覺得太對不起你的生身父母,一直自責(zé)著。
我終于明白了父親為什么把新昌作為遺囑了。我輕輕地?fù)崦〈渗B,像是一個來自遠(yuǎn)古的出土文物,既陌生又親切。我完全理解爺爺奶奶的良苦用心,也理解父親內(nèi)心的糾結(jié),更明白父親臨終前的坦誠。新昌一個曾讓我猜度,在父親去世后曾幾度讓我夢中邂逅的地方,原來與我這個幾百里外的人有著如此的牽絆,在我這個普普通通的人身上演繹著如此幽怨的故事。
五
我是坐著汽車到新昌的,因為新昌還沒通火車,我到新昌時已接近傍晚,車站在開發(fā)區(qū),我站在車站前的廣場上,眼見的是山,前是山轉(zhuǎn)過身還是山,我以為是在城邊的原因,我就坐上一輛公交車,具體要到哪里我自己也不清楚,我的目的地是城里,我想城里應(yīng)該空曠一些吧,但想不到進(jìn)城后更顯狹窄,新昌城是坐落在盤桓不絕的山岔處,兩山夾峙之中,一條不怎么寬的江依山繞城東西向而過,在城的下風(fēng)處有一突兀的名叫鼓山的小山護(hù)衛(wèi)著,新昌城四周的山勢像一個雄性十足的男人,而新昌城就筑在人的小腹上,世代繁衍不絕。
新昌的街道窄,窄得像一條條扭曲的蚯蚓 ,放在被稱為十里洋場的上海也算不上巷,也不是弄,加上這里車多,街上有種擁堵的感覺,但從車的品牌好,樓房高也新,服務(wù)業(yè)興,可以看出新昌的經(jīng)濟(jì)還是很發(fā)達(dá)的。當(dāng)然我這次不是來旅游的,更沒有興趣關(guān)心新昌的發(fā)展,我是要來尋找生我的地方。這地方在哪呢?母親提供的信息很有限,沒有說哪鄉(xiāng)哪村的,也沒有生父生母的姓名,只說是父親來買白泥,村邊有一片茶園,村后有一大片李樹,門前有一口不小的池塘。僅憑這點信息就來尋親?我本來并不想來的,但母親非要我來,說是即使找不到,看一看那地方也好,也算對你死去的父親有個交待。為了不違拗母親的意愿,我就獨自一人來了,一站到新昌的街頭,面對完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樓宇,陌生的語言,陌生的面孔,我后悔了,當(dāng)初應(yīng)該做通母親的工作,放棄這一切毫無意義的所謂尋親,畢竟四十多年了,還能指望什么呢?
我先走進(jìn)了一家百雜店,開店的是一個中年男子,我向他要了一瓶礦泉水,擰開喝了口水,然后問他,新昌有多少地方在開采白泥。中年男子說,沒有聽說有開采白泥的地方,開采黃泥的地方倒很多。我聽了很掃興。
我毫無目標(biāo)地走了一段路后,走進(jìn)一家賣裝修材料的木業(yè)店,老板是一位年輕的小伙子,他聽了我的意思后,搖著頭說,新昌不可能有采白泥的地方,他從來沒有聽說過什么地方有白泥。我聽了更是失望,新昌人都不知道哪里有白泥,作為從小在上海長大的我,怎么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尋找一個產(chǎn)白泥的村莊。
我像一只失魂落魄的狗,毫無方向的在街上游蕩著,我又無助地抓住街上的人問了好幾遍同樣的話題,而他們一個個回答得很干脆,不知道。最后我攔住一個開著新昌牌照的車主,見他要關(guān)車門的一霎那,我撲上去問他,知不知道有一個開采白泥的地方,我告訴他我問了很多人都不知道,但新昌肯定有這么個地方,我父親以前來買過白泥。那西裝男人聽我說完后告訴我,他也不知道,不過你可以去礦務(wù)局問一下,所有礦都?xì)w他們管的。西裝男人一點撥,我似醍醐灌頂,是啊,我怎么沒有想到這一點呢,正在我欣喜若狂時,西裝男人搖下車窗玻璃,伸出頭熱情地對我說,礦務(wù)局在御史巷上,打的六元錢,坐黃包車四元錢。我道了謝,感激地朝他搖搖手說再見。
接待我的是一個稍微發(fā)胖的中年婦女,我向她說明來意,她說沒聽說過,在我接近崩潰的失望中,中年婦女忽然說,讓我查一下資料吧。然后她在一個掉了油漆的木柜子里翻騰一番,又打開電腦點擊了幾個鍵,露出一絲微笑說,知道了。中年婦女說,全縣有白泥儲藏的有兩個地方,一個是東門外小將鎮(zhèn),一個是在北門外的新富村,她又說,小將鎮(zhèn)的一直沒有開采,估計你要找的是新富村那個了。中年婦女又告訴我說,去新富村的車在城北大橋乘坐,班次很多,大概二三元錢車費,你去看看吧。
我坐上中巴車,見車上沒有售票員,就問司機(jī),去新富多少錢,司機(jī)憨厚地一笑說,二元伍角。司機(jī)聽我是外地口音,問我說,你去新富哪個村?這下我懵了,我去新富村呀,怎么又說新富哪個村。司機(jī)似乎知道我心里想的,遂說,新富是個大村,由十五六個自然村組成,你如果不告訴我是哪個自然村,說不定你坐過頭了,又要走回頭路了。我聽了司機(jī)的話就明白了,但我說不出要去哪個自然村,于是我說,我去有白泥礦的村。我反問,那個白泥礦在哪里知道嗎?司機(jī)說怎么會不知道呢,鄰近幾個村的人都知道的,我們小時候經(jīng)常去白泥礦上玩的。我有些欣慰。
車在山路上轉(zhuǎn)著,山不高,平塌塌的,樹茂盛,但也不大,路旁的民居鱗次櫛比,也可以看出比較富裕。大約穿過了六七個村莊,中巴車停了下來,司機(jī)讓我下車,說是到了,然后抬手指一下前面那個光禿禿的小山包說,那就是白泥礦,你要去的村就在山腳。其實山不高,大概100米左右,我想這也叫山啊。
我先爬上了白泥礦,從那柴草叢生的情景看,這白泥礦早已荒廢了,那塊平整的原來用來曬白泥的場地已種了一大片桂花、杜仲、臘梅等花卉苗木,我站在廢墟上想尋找父親的影子。想像著父親嘴里叼著煙,雙手把白泥捏得吱吱響的情景。
小伙子你在轉(zhuǎn)悠啥?是想買花木?這是一個蒼老的聲音,我從幽幽的聯(lián)想中醒過來,看到一個一頭白發(fā)的老漢朝我問話。我見機(jī)湊過去,說,大伯,我不是買花木的,我是來看看的。我給他敬上一支煙,蹲坐在他旁邊的石頭上,這時山腳的那個小村豁然在目,這個村不大,才三十來戶人家,房子全是白墻紅瓦,有二層高的也有三層高的,又各自一個小臺門,看來這小村已不是母親描述的那個貧困落后的墻壁斑駁陸離的小山村了,盡管極目搜尋,也找不到凌隊長家的那座小院。老頭抽著煙很友好地說,這地方有什么看的,光禿禿山頭一個。
我說,我就是來看這個白泥礦的,這白泥礦好多年沒開挖了吧。老頭說,是啊,三十多年沒有挖了。因我問到點子上了,老頭就滔滔不絕地講著白泥礦的典故趣聞,講著講著就講到了我父親與生父凌隊長的事了,他說,最早來這里采購白泥的是南京一家工廠,后來南京的那家工廠嫌路太遠(yuǎn),白泥的成分不純,就不來拿貨了。沒多久,上海鐵鍋廠的朱科長找上門來了,拉走了我們的一車車白泥,我們才重新開始開采。老頭對我說,朱科長這人很好的,人和氣,又熱心,沒架子,常常把價格抬得高高的,我們村里人都喜歡他。老頭吐出一口煙霧后,接著說,自從朱科長抱走了生產(chǎn)隊長凌麻子的小兒子五小后就換了個科長來了,朱科長再也沒有來過了。我聽了老頭的話,知道不用多費口舌了,我要找的就是山下的小村了,心里有些不平靜起來。我從老頭的話里知道自己的小名叫五小,估計我的生身父親是個麻子。我見機(jī)問老頭,那個朱科長怎么把凌隊長的兒子抱走了。老頭一臉無奈地說,還不是窮嘛。凌麻子一連生了五個帶把的,可家里實在窮啊,窮得連鍋都揭不開了,一個個哇哇地哭著要吃要喝,再不送人那小子肯定餓死的。
老頭自言自語地說,凌麻子是個好人啊。我問,怎么了。老頭說,那天朱科長家里來了好幾個人,看到凌麻子家的情況也很難過,硬是留下了一筆錢和糧票,那可是救命錢啊,凌麻子看到村里有幾戶與他家一樣窮的,硬是勻出一些錢和糧票給那幾戶鄉(xiāng)親了,大家硬生生地把那段苦日子度過來了。我聽了心里有些難受,也為從未謀過面的生父的高尚人品而驕傲。
我回過神,問老頭,他家里現(xiàn)在怎么樣了。老頭說,最近幾年都好了,凌麻子的幾個小子個個有出息呢,真是應(yīng)了落難公子中狀元的古話了。接著老頭告訴我,老大高中畢業(yè)后回家務(wù)農(nóng),那年縣里從農(nóng)村招鄉(xiāng)團(tuán)委書記,就把他家老大招了去,慢慢的官越做越大,現(xiàn)在在市里做領(lǐng)導(dǎo)呢,老二師范畢業(yè)后在縣里教書,老三自己辦了一家企業(yè),掙了很多錢,他指一下山腳的水泥路,這路就是他家老三出錢澆的。我問老四呢,老漢說,老四是個作家,在城里買了房子,專門在家里寫文章,也很來錢的。
說完了,老漢嘆息道,這凌麻子不會享福。老頭有些惋惜地繼續(xù)說,凌麻子在五小被朱科長抱走后三四年光景,就積勞而死,凌麻子老婆一個婦道人家硬一把屎一把尿地把四個小子一個個拉扯大,看到四個小子個個有出息了,本來可以享享福了,想不到三年前,凌麻子的老婆從地埂上摔了個跟頭,就再也沒有起來,陪伴凌麻子去了。
我聽了心里有些難受,盡管沒有見過這些親人,也沒有什么親情可言,但現(xiàn)在畢竟已經(jīng)知道他們與我血脈相連。于是,我問老頭,凌隊長的墳在哪里。老頭指指對面的山上說,你看,這里望去還能看到呢。我順著老頭所指的方向看去,對面的山上有一個高聳的墳?zāi)?,像一個端坐在山腰間曬太陽的老人,俯視著山下的行人和村莊。我問老頭說,怎么葬在這光禿禿的山上。老頭唉的一聲嘆息,說,可憐天下父母心啊。凌麻子死前對他老婆再三叮囑一定要把他葬在那山上,說葬在那里,等到哪一天五小回來時他就能看得見。老頭似乎很清楚內(nèi)情地說,朱科長抱走五小時,答應(yīng)過他們等五小長大了讓五小回來看望凌麻子他們,但不知是五小夭折了還是朱科長食言了,到現(xiàn)在五小還沒有回來過,他們老夫妻倆一個也沒見著五小呢。我聽了雙眼的淚水止不住流淌下來。
六
我來到生父母的墓前,墓地是水泥澆的,墓碑是花崗巖雕刻而成,在立碑人中,兒子一欄中刻了五個名字,是豎刻的,右邊的四個名字肯定是我未曾謀面的四位哥哥了,最左邊的刻著凌五小,依那老頭說的應(yīng)該就是我的名字了,四位哥哥的名字下又刻著下一代的名字,有的一個有的二個,而我的凌五小下面是空白的,因為他們不知道我有沒有活在世上,我有沒有子女,有幾個子女。
我從包里拿出一把鋼刀,在下面一下一下地刻著,刻了很長時間,那碑上多了兩個名字,滬浙、向浙,這是我父親為我兩個兒子取的名字,當(dāng)初我 并不清楚父親為什么要取這二個名字,現(xiàn)在一聯(lián)想,也就明白父親的良苦用心了??掏曜郑檬智謇砹艘幌履骨暗目萑~,跪在地上叩了幾個響頭,取出母親交給我的小瓷鳥,輕輕地?fù)崦?,然后放在墓碑上,鞠了躬,依依地離開墓地。
那老頭突然明白了似的追上來,大聲地問,喂,小伙子,你不會是凌麻子家的五小吧,我怎么看著有點像凌麻子呢。我笑了笑說,大伯,謝謝您了。
我加快了腳步,逃也似的跳上一輛剛要開動的中巴車,車啟動時,我再次隔著車窗眺望那小山包,還有那座高高蹲守在山腰上的墳?zāi)?。心想,不管怎么說,回到上海,我可以給母親一個交代了,也能讓父親瞑目了。